第一章 都柏林

1

從碉樓出走的人如果是我

一點都不幸運，簡直倒霉極了

躲開酗酒的父親獨自游蕩

上午八點，淺淺的都柏林灣

如一汪眼波清澈蔚藍，瞥向半空

一群鴿子掠過，下面是同居者

窺測的石孔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

街巷初醒，微風送來哈欠

一團碎屑在拐角駐留片刻

旋轉，聚攏，孤寂，消散

瞬間了無痕跡，宛若蟻群輕煙

咽下一腔苦思尋尋覓覓

怨恨狂躁和無法吐露的憤懣

都吞進胃腸，在心底發(fā)酵

2

一群自以為是的傻子駐足圍觀

一個悍勇的冒險者，一個衰人

以叢林作掩護，且戰(zhàn)且退

想象和嘗試多種自殘的方法

用十八小時走完一條史詩長路

王子與險境，妖冶女人，毒果

禁欲和反抗，裝入紙袋的颶風

所有巫術攪拌后加入罌粟甜汁

忍受非人的對應性疾病發(fā)作

一個困厄的英雄就此誕生，迎接

一個心生憐憫的看客，慶幸者

側耳傾聽蒼茫的淵藪發(fā)出哀號

在茂長的水草深處，怪石累疊

呻吟消失得無影無蹤，苦惱

纏住陰晦不明的上半場

3

轉場的燈一絲絲熄滅，碉樓

在俯視的清冽中漸漸冷凝

一點點消弭，水沫滲進砂粒

內部并不安生，嘰嘰喳喳

一夜夢境紊亂不堪，等待銜接

早餐變得索然無味百無聊賴

舌根的苦澀賴在洞口不走

整整一個白天都糟蹋了，只有

生殖腺體十分強勁地工作

燃料充足的機車吭吭哧哧

爬向彎曲老舊的鐵軌，鐵與鐵

殘酷的擠壓和摩擦還能持續(xù)多久

靠聲音去判斷去憂傷去哀愁

度過憋悶和喜樂參半的日子

4

圓圓的小眼鏡自負而又自戀

盯住枯燥艱澀的陰性故事

像撒鹽一樣添幾縷陽光，照亮

一碗缺滋少味的湯，濕冷的氣候

需要柔善的女性點燃書店壁爐

在小圓桌上沖出濃香的咖啡

暖意和嚕嚕聲逐走不肯離開的

按常規(guī)運行的煩瑣和怨憤

不得不依賴頑韌和堅持，吃苦

耐勞的身心，奔波于銀行和講壇

文明的拐杖撞擊參差的街石

挽住一個命中注定的癡心伙伴

5

讓最無爭議的偉大雅歌入夢

開始一場短暫而又沉悶的旅程

去終生仰望卻又不得進入的殿堂

竊取幾塊虛擬的基石，裝入背囊

沉重壓迫下的呼呼喘息讓路人

側目，熟視無睹或正中下懷

未來有多少人從這里借去一杯

澆灌心中的塊壘，意淫者真多

這是蕓蕓眾生修筑的永恒

這是屈辱中賺取的倔強和聰明

幻想一把自由而又狂妄的權杖

從我開始，從方寸之地出發(fā)

擂響無堅不摧的陰郁的戰(zhàn)鼓

6

英雄在路上，經歷狂濤與崇嶺

七弦琴翻云覆雨搬動刀兵

戰(zhàn)艦落帆，泊入黃昏的港灣

一場跋涉最終拐進愛爾蘭街巷

化為一片片一節(jié)節(jié)瑣屑的文明

錢幣在汗手中傳遞，通奸的樂趣

由古莎草和羽筆記下，心領神會

設法原諒那個不能停頓的床第

讓最后的高潮作為終結之章

讓焦渴的激越化作部落的構想

有毒的迷幻之果一旦吞下

英勇的槳手兄弟就變成了豬

7

那座海上宮闕的莊嚴和不朽

對應的野心縮微成不足掛齒的

離開極地稍遠一些的中歐

它在兩河文明一側，古老小城

有不錯的奶酪和茶，凄冷的雨

同樣有名，爐火和厚呢絨很重要

幸?？偸窃趯Ρ戎惺谷藙尤?/p>

那個不貞的妻子扮演的角色

從古到今大致如此，卻也不可

混為一談，此刻藏在陰影里

低吟淺唱，抹一點熒光口紅

8

用最通俗的方法寫下晦澀，用

直接的騙術套取規(guī)則和謀略

一百年后將有不招自來的證人

一些害怕貧困的失勢者趨之若鶩

為一個淪落之人戴上桂冠

聽，手杖聲由遠而近，再次消逝

這家伙視力差到不能再差

他看到的東西可真多，窩里橫

張力的奧秘需要在時空中顯現

用反復佐證驅逐虛妄的謠傳

指認一條道走到黑的那位勇者

只可惜總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需要心狠手辣，口含苦食

9

弒父者啟程時天色迷蒙，黎明

還在山后，猿聲啼不住的兩岸

一片渾茫，尚未升起李白的炊煙

這邊廂的異趣和口音嚇壞了

等待回程的西部后裔，他們

驕傲地端起抵御風寒的威士忌

與五十三度的透明液體對飲

聽過長長的古歌和現代變體

身著長衫的古人贊頌迷你裙

長老帽子高聳，鐘聲沉重

寒濕的街區(qū)飛過一大群白鴿

10

一些心照不宣者結為松散的聯盟

人人懷揣一個不言自明的約定

罕有其匹的冒險者以生命抵押

走入杳渺無望的漫漫險途

與巨涌搏斗，醉生夢死，海神

發(fā)出無情詛咒，遭遇獨眼巨人

從此失去歸期，滯留在毫無光榮可言的

昏暗不貞的俗膩之地，庸碌的睡床

堆滿破碎的雜物，直至最后

136

呈與收納一切垃圾的巍峨學院，那里

門楣鑲嵌徽章，代代操練密語

使用二十四個時區(qū)的三十六種語言

一堆散頁掩去多皺的鼓鼓額頭

手中的凸鏡鑲了銀柄，懷表

銀鏈閃爍，禮帽下詭秘的眼睛

望向明朗清新的那道天際線

直白而危險的言說，戳紙的針

刺中隔世的孩子，可憐的人兒

他們會看到足夠0的忍耐和狂妄

卻看不見無家可歸的創(chuàng)痛和絕望

沒人收留的日子無邊無際，沒人

施舍一粒欲望的口糧，衣食無著

只好做一個殘忍無情的血花丐

恐怖而無良，最后把一切輸光

威嚇和夢囈，還有淫蕩的咒語

一起裝到幽深腥咸的壇子里

12

魚的眼睛多么冷漠，真正的深目

連接未知的廣漠和上蒼的水體

瀝出一些顆粒，那是多余的沙

上面有蠕動的活體，行尸走肉

堆成陰沉詭譎的靈智世界

這里有多少堂皇人物，肩章勛位

蓄起沉重的白須和剃個溜光的

享用了碉樓居客手中的器具

那真不是鬧玩的，那東西一劃拉

一切也就結束，誘人的血案發(fā)生了

嗚哇亂叫的車子和警戒線拉起來

從另一個維度看這根本就不是事

13

那就請你從第四維進入界面

假如它真的存在，有古怪的六棱體

用高等學府詮釋的幾何原理

尋覓一根無緣的度人金針，捏住

以外省人的地獄之音悄悄言說

高聲講述會被訕笑打斷，不過

總有人不離不棄，他們以此證明

自己是道中之人，繆斯的嫡傳血親

一樁無頭案浮出水面，一場

接一場的事發(fā)地被小心記錄

呈上公堂，由大祭司合議，再

傳遞給十二次巡回的國際法庭

無比動人的辯護詞錄制下來

輸入莊嚴的卷宗并由恒溫恒濕

電子監(jiān)控儀和密鑰去保護

14

關乎一種血統(tǒng)和文明的基因

延續(xù)的隱秘何其頑韌，必得

從女妖無可抵御的詭計中脫險

在盲人口中九死一生存活下來

獨門絕技斷不可湮沒失傳

讓一個失意的郁郁而終者

細細打磨，度過極不情愿的歲月

留在陽間，再去陰間，未知之地

所有結局大同小異，這其中隱含

人所共知的神秘，它仍然關于性

激素和欲念，嫉妒和憐憫，還有

可怕難敵的十二指腸穿孔

就這樣打發(fā)了一位歐洲奇才

熄滅了一道詭異超然的目光

15

這個世界既熟稔又陌生，像鐘表

令人眼花繚亂的內臟，運轉自如

他試圖裝卸它們，苦于無從下手

咔咔嚓嚓，無數的溝槽和隱幽

黑夜里游絲顫抖，神奇的咬合

他記下焦灼和窘境，荒唐過

頹廢過，直到最后才打起精神

盡管有些晚了，天黑了，人散了

留下的大片空寂比什么都好

揉一下脹痛的眼睛從頭開始

忍受退潮時沙子發(fā)出的滋滋聲

自得其所，病入膏肓，宣布不治

不治之人抬入不朽之境，也就算了

16

申冤在我，于是等待報應

因為曠日持久，人間歷法

過于煩瑣短促，不守上蒼規(guī)則

性急的人只好涂鴉等待，只好

將結繩記事的古法加些蝌蚪

淚水干涸時只有苦笑，向窗洞

拋一絲媚眼，留下聊勝于無的

一記異性重拳，沒準也會原諒的

最高處比預想的還要寬容，他

頂多在背上放置一枚尖刺

是的，從此受盡折磨，不再驕傲

他總有一天會喜歡這根尖刺

17

請借給一些火藥，來不及儲備

也沒人懼怕陣發(fā)式的轟鳴，它以

一絲絲增大的驚愕和溫柔撬開

世間隱秘，就像一開始就舉起的

滑膩的手柄上鑲起的刀鋒

在突突跳動的頸上游走，年輕人

真可愛，他們的新鮮麥香味兒

一次次擱上早餐桌，抹上

果醬或奶酪，端起東方人迷惑的

白瓷小杯，又苦又香滋味悠長

漫長平凡的一天照例瑣碎匆忙

去圖書館聽宣講，不期而遇的情敵

帶來輕微的厭惡和嘔吐的想象

算了，親愛的人兒總有不少瑕疵

一個準備長旅的人只顧向前

18

莽撞多情和虛偽詭秘的古希臘人

隱下風與水的蹤跡，陰險沉重的

宮變，造船和流亡，豐腴的麗人

讓偉岸英挺的男人一次次遭遇

不可抵御卻又最終結束的冒險

怎么都是一輩子，巨人和小丑的

一閃之念，在危崖上引誘的目光

全都源自上蒼，他怎可推卸責任

這不是一根小小的刺芒，而是毀滅

是后來那個不朽的圣手寫下的

憂郁痛苦的王子，他的驚心一問

那句所有人都必得回答的質詢

我們每天帶著它，裝入貼身口袋

踏著篤篤響的石釘路往前

路邊全是不貞的窗口，滅滅閃閃

19

一些粗話終究無法避免，即便此刻

那句引而不發(fā)的陳詞還是脫口而出

日子太難熬，火藥滋滋響，引信

暗紅色的火星在迸濺，布道者

還在喋喋不休，全憑高聳的屋頂

他離上邊近，就有讓人沮喪的權力

這種地方發(fā)不得火，那就去海灘

看慘白中緩緩演變的天際融化

積壓了幾千年的愁緒的硬結

大西洋的浩渺會教導世人

出奇的寬容和直截了當的頹廢

會讓童話變成謎語，單純而高尚

是的，在老奸巨猾的莊園里

大伯爵為孩子寫下那么多好故事

20

奶油的絲滑在峭巖和苔蘚下邊

王子已經陷入無可療救的沉湎

后世的淚人兒可真多，聲聲嘆息

直到最后釋然，千回百轉的危難

扼腕不已一唱三嘆，殿堂莊嚴

石基下有一把寶劍，一件破衣爛衫

焦黃的食指翻不盡頁碼，憑它

就能刺激白花花的銀子像流水

如果過于庸常，那就聽隆隆炮聲

死太多人，去墓地，這可不是鬧玩的

茍且和悲喜連番接龍的后果

承受了比二流子更晦澀的命運

一切直接寫上驚怵茫然的眸子

誰會在乎閣下的心緒和意愿

世上沒有太多智者，都是經過偽飾

騙騙孩子，真正的好頭腦是石頭

它才足夠堅硬冷峻，目睹星漢

21

沉默的代名詞是石頭，貌似平凡

屑末化為恒河沙，所有的沙，包括

傷心無助的布盧姆和斯蒂芬

這兩粒并非石英質，渾濁斑駁

并不透明，粘在腳上，一再揩拭

最后歸于浪濤推擁的淺淺一片

石頭是千古不變的智者，它們

作為世界的額頭矗立和傲慢

從不與平俗之物共情和交談

這就是石頭，被風雨洗磨敲擊

在雷電下開裂破碎，無聲無息

無呻吟無抗議，無色無味無跡

巨與微，喜與悲，長與短，集

大成者，被踏在腳下，任馬蹄磕達

22

與情敵碰面的尷尬只是一瞬

好人兒受惠于那個浪子，如此

而已，她悶在心里的事可真不少

會在劇終時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她可真敢說，每一句都是大實話

是重復千遍的家長里短，憑此

收獲一部迷迷瞪瞪的囈語大全

讓傻子和裝樣的人說時候到了

就這樣吧，再好的聚會總有一別

絲絨大幕徐徐落下，鈴聲響了

手杖戳戳點點的半盲人在一旁冷笑

他一直迷迷瞪瞪，好不了多少

只有一個人該笑，他不是人，不能

以人間常數去度量，不是同一類

第二章 口訟

23

他們不愿裁撤這份口訟，留給

轟轟嗡嗡的時間，繁衍一片噓聲

這里沒有蒼莽，卻有野物縱橫

只要有叢林，就有籠罩的文明

那兩個致命的字從古至今

都能讓人緘口，不再亂說亂動

管制起來，成為老實的四類人

從此沒人敢于辯駁，歸順，服膺

人活著就有不成方圓的規(guī)矩

它比邏輯和律條更為堅硬

有勇有謀且不懼一死的大痞子

到處遺留穿越和犧牲的行蹤

是的，這才是史詩級的報應

24

那個從未終止的老故事自有源頭

它始于希臘的一個島，因為陰謀

女人和權杖，詭計和甜酒

不得不組建一支船隊，筏子和槳

集合起無與倫比的工匠炫技，大船

戰(zhàn)艦，眾槳手和風帆一齊努力

完成了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苦難

一路唏噓，磨難重重有驚且險

更有流血背叛，陰招和纏綿

它們魅力無限，不論西東，不限古今

手握羽筆的吟唱者心領神會

連這種事兒都不懂的人，就不配

在碉樓上出沒，這個廉租房

不會收容他們，讓他們露宿街頭

日不落那邊的腥風苦雨可真難熬

25

后來出了個聰明人叫布羅茨基

一個西竄的詩人，善思未必博學

他有一句話令人動容，他說

對抗邪惡最可靠的方法是極端的

個人主義，異想天開，如果愿意

還可以走得更遠，要變得古怪

東跌西撞的愛爾蘭人真夠幸運

他沒有向東走得更遠，委屈不堪

他看到了文明的偽飾和全部邪惡

忍受饑渴和欲望的摧折，苦痛

幾欲無言，呼號極端極端極端

最后果然異想天開，真的古怪起來

額頭眉宇目光禮帽全都古怪

那個茨基說得真好，另一位

東方的小詩人告訴數字時代

他的先生總以樸實隨和遮掩古怪

26

這邊廂也要如法炮制，孔子

失意的司寇，風光時誅殺少正卯

牛車馬車的奔走，銀杏樹和路邊餐

寥寥無幾的弟子和寒冷的西北風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念頭如同

西部的盲人詩篇，異曲同工

仍舊離不開驚濤駭浪的大海

還有子見南子，又是宮闈之事

女人和權變，刀劍和臣僚

史與書與詩與傳唱，楚辭詩經

大致都在一個鍋里一只筐里

他想讓那場千古周游對應當下

一起在數字海洋里拼命掙扎

有人一再食言，批評那位小詩人

無所不在的比喻和說理，因為

比喻總是蹩腳的，如今已無理可講

27

他無力也無法舍棄宏大的比喻

就像無法回避庸碌和現世的瑣屑

委頓和贏弱，幾欲脆折的時光

傳到這一端，這根不敢輕彈的弦

隨時都會繃斷，一曲難終

詩心何去，恐懼和焦思開始泛濫

我也需要一支手杖，時常想起

那個可愛的驕傲的茨基，這小子

一語中的，活得不長，散射出

天才之光，他或許惦念一個人

那個目力稍差的南轅北轍的同行

整個循環(huán)就這樣完成，時間緊迫

剩下的是消化積食，把電腦關上

28

漸行漸遠的身影如同一個時代

不得已的永訣，這是心頭之患

之創(chuàng)之痛，一種心結，一葉孤舟

何等凄美的英雄主義，到死都

不承認更雄健更無畏更繁華的詩意

會結在另一根藤上，成為瓜

死死咬住，不松口，如同垂死的

小而韌的古老物種，即圓魚

那從不出惡聲的抗爭，堅執(zhí)

卓絕和頑強，不曾喜形于色的憎惡

告訴與之分庭抗禮的另一方

具體方法是沿著固有的方向沉淪

無論墮落或頹喪，都是不屈的榮光

是風度，是紳士淪陷后的絕唱

29

晚上八點鐘，主人被美貌深深吸引

沙丘和海灘上的尤物共有三個

一個是瘸子，然而多美，婉嘆

這個世界有接連不斷的遺憾，典故

都藏在褶縫中，只要勤奮耐心

就可能與它們相逢，在大經里

固有對應，這是無比微妙之所在

用東方半島的俚語說出來更貼切

那叫好面子，倒驢不倒架

架子頗大，來自并不堂皇的動物

它善良溫馴，一生悲慘，皮做阿膠

茍延殘喘的呼哧還是被人聽到

真是令人同情，這話他不愿聽

30

這邊的私聊是孤獨的，在斗室

悄音低語，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

那些西裝革履衣冠楚楚者市場更大

他們到處裁決，直到有一天遭遇

財大氣粗握有重兵的土老帽，他

即爺，即大個頭的海上老大

一開口就嚇住櫛風沭雨的海鷗

排山倒海的號子將一切覆蓋

一卷繁雜的記事簿當值幾何

生了蟲卵的廢紙夾帶贓物

被那個漢子中的漢子雙指夾住

扔到啃剩的魚骨和雞肋之間

一些日子失去，一些日子到來

東升西降的占星家滿面紅光

站在灰塵四起的街頭一陣嚷嚷

31

沒有主的人好比旱地草種

不會享用也不會發(fā)芽，仰望

一個樸素的保守主義者，誠實的

從圣地留學回來的人，篤信如一

進入了一個系統(tǒng)也就不再游蕩

這樣的人即便身無分文也算體面

最后的時刻異常篤定，平靜坦然

窮得叮當響，卻始終不談錢

比如這幾個才高八斗的人被憐惜

面對援助之手伸出又縮回

拒絕了油滋滋的銀圓，富裕

從來與天才無緣，他們宿命般沉迷

編織老故事，在寒窗前遙望

倫敦的鴿子和多霧的天空

度過一天又一天，好運遲遲不來

32

這邊還記得五斗米先生，老陶

在籬笆前的閑適和辛勞，類似者

分立東西，有一種明顯的人格情懷

現代人不必和古人捉對廝殺，但是

我們不約而同想到了荒原先生

他的怪癖，大額頭和涂青的臉

嚴謹的作風與虛弱的身子，咳病

折磨這位紳士半輩子，幸福來得太晚

這個人與雄心勃勃的喜主相識

受到了特殊的引導，于是不朽

不同處是他在生前享用了盛名

而另一個差強人意，沒那么幸運

其中緣由不難尋覓，前者

下筆太滿太凌亂，折行太少

33

算總賬的日子終要來臨，而今

只能是而今，我們還要如此面對

這么多行色匆匆，打發(fā)不盡的煩惱

仍舊著迷于所有難辦而未辦之事

懷著對異人的膜拜和天生的好奇

半真半假地欽敬和探究，好吧

大家全都一樣，扮作金石家趕赴

一場免費的年終盛宴，結領帶

這很重要，少不得持刀叉吃西餐

無論如何這是個全球化時代

數字的鎖鏈把我們捆得又牢又堅

跟上那個古怪的家伙，他的腳步

盡快踏上一條捷徑，萬無一失

它源于那首不朽的古謠，真金白銀

34

這條不長的回家之路過于乏味

讓其更加乏味的極端與另一端

首尾相連，關于厭惡也是如此

智與反智的關系最為奇妙，躲避

等于好奇的極致，輕藐背轉的后面

所有無用的細節(jié)和疤痕都在

向固有的秩序證明和炫耀，直至

呆板的馴服者徹底沮喪

再次振作已經晚了，時不我待

一場操練即將結束，疲憊屬于

整個世界，沒有誰一直生氣勃勃

包括星辰和秋天的紅葉以及螞蚱

令人不快的俚俗總是一語道破天機

它在說造物主定下的一個鐵律

35

既然如此，所有的妄行都被原諒

正如所有的善行都可以接受

無所不包的繁殖求生的筐子里

沒有一件東西意外和多余

這場展示不過是小意思，可也足夠

讓老實人驚嘆和懼怕，好人真多

好人維持又毀滅，他們不讓世界安生

狠下心不再做好人的頑皮浪蕩鬼

總想找個人結伴而行，這事不難

隨后跟上來的，大致衣食無憂

吃飽飯是大事情，為了一口飯水

也就不必瞎嚷，話不說不明

混世可以有許多方法，要認真

試驗千萬次，將大象塞過針眼

這個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大象

已磨得有皮無毛，只剩一口氣

36

向下的耐心變成難以企及的高雅

陌生大于驚訝，口水難息

想象吃不到葡萄的模樣格外快意

勇士娶刺猬為妻，新婚之夜的羞澀

窸窸窣窣的四蹄，可愛的小臉

千萬不要過早留下腥臊排泄物

都知道多刺新娘是腌賸高手

紅燭怒燃，此刻需要天大的耐心

是的，沒有聽錯，這是非人的隱忍

一場史詩級的婚姻就此發(fā)生

一種現象級的記錄就此落筆

為了不留一點差錯，戴上眼鏡

把燭火挑得通明，四野沉寂

無比華麗的盛典就在今夜上演

37

總而言之，長達十八小時的遷徙

離不開古希臘人扎起的青桐筏子

還有澆潑的大雨和無數危難

穿過風暴的多槳戰(zhàn)船，鬼魂出沒

最終在愛爾蘭的面包店化為心法

一根度人金針，小小的，如同

赤腳醫(yī)生手中的草和那件法寶

三代雇農之子躍過龍門，去西域

追究番茄和胡椒種子的來源

征戰(zhàn)之因分別是土地美女和調味品

口實最多的是義理和信仰，失義者

必得滅亡，王子也要失去權杖

重重宮門后面有泉與花，肥嘟嘟的

女子披掛絲路上馱來的薄紗

駱駝和船互換形影，它們俱為

王子手中點石成金的一支魔杖

38

一個人受盡苦難，野心長成薔薇

沿厚厚的宮墻攀爬，趕在春天怒放

小小的花束只為庭內那顆芳心

因為淪落，也就格外渴望

一個頗有來歷的浪子訴說血緣

未能褪去寒酸的衣裝，尋找

所有的機緣顯示高貴與不凡

窮講究在所難免，要強調儀式感

長老困了，長老的胡須潔白如銀

從一排蠟燭下走過，風琴聲

如同曠野鹿鳴，久久佇立

指認的程序層層堆疊，險些

讓瘦骨嶙峋的饑兒就地暈厥

咽下屈辱的眼淚，雙唇緊閉

一切的癥結，關鍵的時刻，風度

不言自明，一次又一次占了上風

39

預言蒼生受盡辛苦，生存即為掙脫

折磨的內容與形式自然天成

歡愉和暢快只是短暫的幻象

只有生猛的痞子才能揭去偽飾

因堆積有年，曲折和角落真多

粗粗走一趟也要費盡時光，眼鏡客

比一般人還要較真，不依不饒

遣散惡劣的心情，把暗處的敵手

一一干掉，兵不血刃，實在老辣

悠閑和忙碌讓人無法黎明即起

灑掃庭除過于積極，懶散的智者

與荒淫的伙伴從來都是一對兄弟

這樣的日子比常人過得更來勁

按部就班的傻子一旦緩過神來

什么都晚了，他們糟蹋了時光

40

旰衣宵食沒什么好結果，無論

貴胄和庶民，都將一視同仁，歐洲人

慵懶的脾性和得意洋洋的小駝背

長長的周末和遲遲不愿收起的杯盞

埋藏了奇思和貓一樣的爆發(fā)力

掏出懷表一看，媽的，凌晨三點

該辦的正事還沒開始，打起精神

使個眼色，今夜有太多迷迭香和酒

神情恍惚的時間超過了亞洲人

潛意識活躍的空間闊如宮殿

歲月的別名叫醉生夢死和懶洋洋

氣宇軒昂的年紀好比冰凌，很快融化

不過也要小心頭頂的冰錐，要命之物

誰沒有被血氣方剛的人傷過

誰就把生死予奪的大權交給嫩毛

41

斯蒂芬別有心曲，他在一條長廊

躊躇，好生失落，陰郁局促的心

時而舒展，博得老謀深算者一笑

這里的好日子需要這位年輕人

唇上一層茸毛多可愛，有人惦記

一塊剛剛出鍋的糕餅，熱乎乎

攪動奶精的手戴了孔雀藍戒指

真想一起去莎士比亞書店

女士們通?？偸菧亓己蜕?/p>

好奇心是她們的專長，俄國人

宅心仁厚的契訶夫有句名言

說女人總是喜歡一些古怪的兒男

這真是一語中的，原理不過如此

陰濕的巴黎沒有一處比這里溫暖

此地將發(fā)生一個奇跡，在四十歲

生日那天送上一份難忘的厚禮

42

一場訴訟留在北美，判決尚未下來

可愛的老人們，還有他們的跟班

一起看守毛茸茸的小窩，目不轉睛

把一個大逆不道的歐洲人看成老鷹

這種事太過有趣和刺激，正合我意

手杖敲擊的節(jié)奏從未改變，仍舊

這般篤定和清晰，透著輕松

而且有效地遮掩了野心和貧窮

安得廣廈千萬間，這么多遠慮近憂

煎熬古往今來，無邊落木蕭蕭下

誰能想到一件朱紅色呢絨披肩

護住一副提前枯槁的肩胛，像

得意的花花公子，波瀾不驚，閑適

至少是一個玩世的中產階級老油條

43

因為過分的狂和出人意料的野

他決定不用二手貨，從人臉到語言

到一切情感符號，包括空氣

從地中海吹來的淤腥過于古老

都柏林的風令人窒息，需要肺葉

層層過濾才變得差強人意，一張口

又是俗腔，又是講堂布道的變種

144

只有私下閑聊的趣談，話中有話

才有一點猥褻的生氣，稍稍過癮

都市的老物件太多了，古董店

一家擠一家散發(fā)腐朽的氣息

恨不得用午夜的隱性火藥如數摧毀

用鉛網拖進海妖歌唱的陷阱

水的覆蓋一旦完成，也就萬事大吉

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離不開水，然后有光

凡事總有開始，是的，不要二手貨

44

其實最大最幽渺的災難和興致來自

那個隱匿的濃艷水妖，滑膩啊

水族的華麗和無以言表的雌性

像一張大網籠罩了整個世界

唯一的方向在閃爍和爆裂，古代

一場熱核反應發(fā)生在茫海，千年后

余波隱隱飄蕩在都柏林街頭

在某個角落尋索，眩暈，短促或漫長

耗去一個油膩男的十八小時

在最接近成功時突兀地終場

果然是一位女子以獨語了結

死亡和極樂瞬間合而為一

所有樂器全部停息，只留一把琴

高亢細婉或風靡狂嚎，往上爬升

爬到至危的不可企及的高崖

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等待跌落

45

在危機四伏的欲海的漩渦

需要強健的槳手和友伴一起

劃向庸眾的深處，拼搏和掙扎

最終無法躲過巨大無匹的吸力

人與舟都吞進腹部，剩下自己

前路仍舊是水，茫茫無際

糾集新的劃槳人，斯蒂芬

青春的光澤就是買路的金幣

攥住他的手就擁有了硬通貨

那轟轟作響的洞穴和密林鬼魅

那換取時間的無可抵擋的柔媚

耽擱總是難免的，長長的延宕

用盡所有的耐心，色欲和帆

最具威力的火藥受潮，炮口啞然

46

時間還早，天黑前進入海灣

陰晦無察的一角擺滿罌粟和酒

何時才能醉倒，這一場豪飲

是命運的中轉和對賭，風起了

戰(zhàn)艦在峭巖下隱藏，等待月暈

風早已在紙袋中變得激怒和怨憤

伸開摧毀死者和信徒的無形之手

透明的網撒在鉛色的天際下

終結與收獲還要轉過另一片山岬

父親的牽引沒有手勢和聲音

孩子的依順和昏昏欲睡的燈火

總要找到一個家，女人和爐灶

甜膩的氣息覆蓋了大水的喧嘩

終于聽到老掉牙的聲音，呼嚕

由那只肥貓發(fā)出，她在迎接歸來

47

屋里的痕跡令人生疑，王座在

虛位以待中沾上處處污跡，一些

油膩的手摸過，并在夢中擁有

凡是陰風玷污的花都要折掉，凡是

濁手動過的裙裾都要翦除

忍讓和泣哭的母親在焦渴中訴說

唯一的兒子被海水送到彼岸

他會攜回一把利劍，將父王的仇敵

斬落在大水滄滄的深淵，將

環(huán)繞四周的荊棘和玫瑰一并斬斷

在新草地擺好陶杯，注滿酒漿

度過默禱和紀念的第一個夜晚

那個在大街上游蕩的愛爾蘭人

嗅著家的氣息心生疑竇，情敵的

憧憧黑影像鬼魅一樣圍攏和退避

日月的秩序在縫隙中歸置，再次

紊亂，一切不過如此，坐下用餐

48

斯蒂芬一直尋找父親，想要一間

可意的居所，一雙異樣親昵的

男子的目光撫慰，端起熱飲

歷盡滄桑者隱藏了嫉恨和欲念

穿上體面的雪花呢西裝談生意

說服那個頑固的報人，應付

下一程的倒霉鬼，自己和浪子

兩個同病柑冷者，相互捉弄和成全

只有飆高音的女人自命不凡

在千鈞一發(fā)時傾吐滿腹怨言

退潮的慵懶中泛起層層白屑

留下寄居蟹忙碌的蹤跡，鉆出

洞穴，在炫目的風與光里奔跑

發(fā)出人所不知的大聲呼告，世界

如同嬰兒一般新鮮，像剛出爐的面包

49

碉樓里只剩下兩個人，他們

苦心等待的故事被漲潮淹沒

無邊的泡沫是奧德修斯攜來的

世紀垃圾，英雄和大盜的口涎

是仍舊稱之為海洋的咸液

是不倦的茍活和即興的巧辯

它從誕生之初就變成陳詞濫調

沒有新生兒，只有蛻化和蒼老

層層傷疤和結瘢，堆積和沖刷

垂垂老者將頭顱挨緊少女

吸吮未來的乳汁，緊閉枯目

心頭閃過一筆紊亂的收支賬

像鎖鏈和蟲卵一樣密密麻麻

地獄之火已經熾烈，如同巖漿

50

一路種植苘麻和花朵，罪孽之籽

撒在曼陀羅中間，收獲刺球

熬制止痛的漿液，準備哲人最后

離開城邦的日子，他說雙腳涼了

弟子開始泣別和親吻，長袍汗?jié)?/p>

東方圣人吟唱梁木倒塌之歌

聲聲盈耳，加緊編纂不朽的遺篇

盲人和半盲者撫摸琴鈕和羽管

穎悟與記憶超人，以風為馬

奮力鞭打幾個世紀的接力

仔細記錄出走的故事，女人和海

海一樣的情欲和難分難解的殺戮

飲用毒芹之前的激越和后來的倦怠

悲劇總是感人，它常常來自喜劇

荒誕故事和冷幽默摻雜其中

諧謔的高手和猥褻的行家一起

登上堆滿桂葉和勛章的殿堂

從一道窄門進入，蜿蜒而行

粗糲與細微的風景后面有噓聲

怒吼和溫柔的泉，人所共知的奧秘

王冠化為風帽，權杖是一只拐

沒有巨蟒的叢林等待吞噬

楚楚衣冠掩去陰險與狡詐

漩渦在街角后邊，雄獅在屏風下面

昔日的山海巨妖扮成流蘇垂蕩

在妖嬈和悠閑中魅惑一位

失意的少年和心有不甘的中年

他們相向而行，一起做了槳手

接受生冷沉重的盔甲和長矛

這一路沒有西班牙人高矗的風車

只有長長的石釘路和咖啡館的燈火

因為耽擱而未能按時抵達，滯留

回返和歸去，被混亂的夢境纏住

52

讓我們結識一個有名的壞孩子

發(fā)小的潑皮和浪子，惡作劇者

穿開襠褲拜見皇族和妃子

拾取獨枝玫瑰輕輕一嗅

親吻女子手背，忍住陣陣嗝逆

晚餐吞下整條豬蹄膀

喝冰酒，拭唇，吃一點鵝肝醬

若有若無的樂聲飄來燕尾服

端起苦茶，太釅，謝絕加糖

一顆躁癢的心失去狂野，浸在

愛琴海邊的一個淺灣里，歷經

十年漂泊，忍耐無盡的絮叨

厭煩所有假模假樣的宣敘長調

在大幕拉合時吐出一句牢騷

沒人聽這一套，只記住洋薊的味道

53

最不可抵御的是那些島嶼

發(fā)出的魔音，伸出透明長爪

水母一樣的吸盤和滑潤的糾扯

每一片光波上都有媚眼閃爍

碎銀和玻璃做成的心，如同

一個脆弱的老人被強制抒情時

咽下的一汪苦水，饒了我吧

你妖嬈的名字將被銘記，兩位

凄苦的歐洲棄兒煞有介事

在陰暗不明的街巷踟躕，喝下

嗆人的西北風，它們無孔不入

身邊的陪伴者成了救命稻草

憐惜能夠讓人茍延殘喘，能夠

對雪利酒指指點點，來一番評判

他與惆悵的少年前世有緣，全靠

另一位不幸的男子強拉到一起

第三章 回家

54

當年的長短句像苦命人一樣游蕩

居無定所，夢不到未來的殿堂

文明的權杖壓迫一片大陸，延至

更遙遠的國度，黃鸝不再聲張

啞喉者在仇謗和絕望中以酒澆愁

寫下自戕的詛咒，對酒撒溺之快

憤憤不平的小心靈燃燒起來

蔚藍的火苗顫顫抖抖燎烤吊壺

水終于開了，大家開始茶飲

從此掀開新的一頁，敗家子勝了

聚集一群小伙伴，黃口迷醉

他們在路上，在路上，開一輛破車

他們在路上，在路上，邊走邊唱

從西方到東方，憋壞了太多膀胱

我最先奉上祭壇，流血的羔羊

55

比囈語更囈語，比無聊更無聊

無賴的胡須割下，獻給迷惘的國王

向下的快樂誰能拒絕，繃著太累

他首先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認尿

他親手為逝去的游魂詔告追封

那一刻天地靜寂，萬物枯死

耽擱一瞬，不，延宕了好一會兒

才爆發(fā)出世紀的狂歡，這就是權力

蘊含的神威，它原來依仗卑微

憑借怨憤之力，然后借力發(fā)力

不幸者以不幸為餌，權貴者

以奴隸的血澆灌廣漠的田園

歡呼震耳欲聾，只有一人陰笑

這個人穿了紅色西服，留小胡須

孫兒歪頭看他，一雙詭秘的眼睛

有人說，天哪，這家伙聰明絕頂

56

所有奇跡的發(fā)端都極為相似

那是難以為繼的困頓和徘徊

在晨昏顛倒和衣而臥的窘迫中

殘留一絲游魂，摸索著爬起

摔破罐子，比誰摔得更響更起勁

這是一場遲來的摔破罐子比賽

勝者自己也是這樣的罐子

他們從不惋惜更無畏懼，他們

最后失去的只有一條鎖鏈

于是他們體面了，胡須打蠟

翹起來，有模有樣，向那個

偉岸的真假盲人致敬，舉手至耳

停留足夠長的時間，掌聲稀落

沒有多少人看破，這其中奧妙太多

我歌唱愛情，我歌唱原野，我喜歡

那些亙古傳唱的老歌，我永遠

不把隱秘說破，從此嘴巴上鎖

57

命定的王子總要歸來，換了衣衫

啃食過土人的果子，不再拘謹

從頭來過，那一杯辛酸和屈辱

讓我們共飲，端起沉重的金杯

君臣如儀，好戲演得一絲不茍

最重要的還是妃子，女人，妖歌

從此可以聽個不休，再無忌憚憂愁

誰還記得離家小子，他的模樣

誰會駁斥王后奄奄一息的允諾

她的貞潔之軀在黑夜幾度失竊

她的音容消失在亡靈的視野

她的不朽化入傳說，她的酥臂

在大聲宣示中早已變成泥屑

記憶在苦吟中，在討要的口水里

由一餐一粒串成，斷斷續(xù)續(xù)

58

廢棄的碉樓和自得其樂的男友

怨懟與溫馨的生活，來來回回

摸摸索索，像鼴鼠掘穴般快樂

它們的眼睛并不重要，它們依靠

完美的嗅覺和觸覺，油黑的皮袍

令皇后垂涎，那個丹麥人真會說

無限曲折的洞窟誰能窮盡，誰在

陽光普照之地指手畫腳，誰就是

活在四維空間的異人，終生無緣

一夜無話，兩不相擾，分床睡去

我們一大早唱鼴鼠之歌，小翻掌

舔得通紅锃亮，我們唱啊唱啊

我們就是黑暗中的快樂國王

在未來的日子，在杳渺的國度

必有探險者光臨，贊嘆驚艷

59

冬蟲夏草的變身術驚呆西方人

像傳說一樣乘筏渡海，東風

擴散得無人不知，來自寬額頭

那個圣人的故鄉(xiāng)，他們棋高一著

讓終日忙碌和無所事事的人

讓吞咽寒風豎起衣領的一位紳士

體面的良人，不貞之女戀戀不舍

過上更好的生活，改爬行為茂長

充分依賴露水和松軟的土壤

綠植與報紙無關，與廣告無關

從此不再關心生意場和圖書館

他們宣講莎士比亞，他們啃食

火腿和面包，他們去墓地送別

四月是殘忍的月份，生父之友

吐出一句金玉良言，位高譽隆

60

不知為名譽還是自尊而戰(zhàn)，拐杖

如同長矛一樣從不離身，戳向

冷寂的長街，發(fā)出單調的回音

矜持，彬彬有禮，遵循古禮

釀造一杯醇醪，獻給死不瞑目者

狂野的心潑辣無畏，弒父之勇

藏在不茍言笑的面具后面，沒人

察覺，他們以為遇到一只可憐蟲

冷漠地看它蠕動，緩慢而又危險

涼風習習，無趣，看兩眼走開

聽過化蛹為蝶的故事，聽過

隱忍和飛翔，那就打住吧先生

翩翩起舞的晴空下沒有他的席位

有多大本錢做多大買賣

他將一直待在邋遢之地，位卑人微

61

一代代敘說遠游的光榮，兩耳生繭

那么多關隘和激戰(zhàn)無非是男女間的

老故事，再加一點妖怪和油鹽

只有傻子舍棄長夜，溫柔之鄉(xiāng)

只有莽漢迷戀崇高，血灑疆場

沒有矛與盾的撞擊，頭盔滾落

草芒染成絳色，就沒有高聳和宏闊

沒有大理石的穹窿閃爍一片金色

咱們去分一杯羹，時間已經不旱

鐘樓的影子就是日晷，是否踅入

全聽兄長，不，全聽父輩一句忠告

這里是荊叢和壕塹，分得一餐一飯

屋角蜷臥的是猛虎，毛皮斑斕

兄長只是一位謙卑的時光仆人

一身盔甲這般柔軟，滑溜光順

卻能抵擋襲來的鋒刃，讓風

吹進口袋，不經耳輪，不必入心

62

我就是虛擬的英名，在街角

撞見世紀的摯友和戀人，他們

瞇上遲鈍的眼睛，可愛而又愚蠢

我就是，我雙唇蠕動，險些吐露

驚天的隱秘，說破英雄驚煞人

巧借聞雷來掩飾，太過笨拙，別了

順路拐入小店，聽醉酒水手瞎扯

搏殺和沉船，海盜和帆，死亡

無非是鄙人正在經歷的庸常

我們走吧，我們等不到燈火闌珊

婆娘的抱怨真夠煩人，渾身散發(fā)

石灰酸的怪味，過來人不妨直說

身邊是這樣聰慧的孩子或小弟

我們走吧，彎巷后面是馬具店

那里有個捎帶割雞眼的家伙

63

一群無恥的求婚者圍住王后

她慵懶高傲，偷偷約會歌手

不，她是歌手，對方是花花公子

回應和平衡的方法就是留一手

給女打字員噼噼啪啪寫情書

潮汐正在起變化，老王深夜說道

兇險與豺狼四伏，夜聲如潮

泡沫破碎的聲音讓人心驚肉跳

一場絞殺開始了，勝者施以先手

結局人人知曉，征戰(zhàn)尚未停息

日常有鮮花也有刺球，耗子

最怕那東西塞進洞里，老王笑了

世上的大學問就是在合適的時間

塞入合適的刺球，或其他東西

阻斷逃路的攻略萬無一失，絕無

百密一疏之憾，百發(fā)百中

老王發(fā)出慨嘆，天亮入睡

64

在水邊，在闊大書房一角展讀

才會了然，醒悟般合上紙頁

天才的杜撰，將一個古典英名

默念三遍，探望盛開的紫羅蘭

從此得知讖語常被謊言遮掩

礫石和泥土縫隙夾帶玉粒金鉆

不忍卒讀，誑言淫語，廢話連篇

癡人說夢和游民遺落的夜壺破傘

都要小心檢視，萬萬不可等閑

那個一文不名的浪子半路吸上了

躲進昏暗小屋扯出一卷電報紙

不眠不休咔嚓了幾個通宵

給當今紳士，所有衣冠楚楚者

扎針放血，世界害了熱病，物欲

將人埋到脖頸，發(fā)出垂死的譫語

一針下去，打赤腳的毛頭小子

先狠揍一頓，然后夸他真棒

65

他跟定精神的父親，心生依戀

他原想尋找血緣，那條神秘的

亙古不變的牽拉，使其惶惶不安

巨大的陰影拖得很長，像一座山

多少人因為它的倒塌而活活埋葬

多少不幸和哀傷，多少孤兒

母親同樣可憐，囚于密閉的巢穴

夢見一條大船，令人膽寒的戰(zhàn)艦

唯一的兒子還在海中追逐

一次次邂逅全是扯淡，太陽落山

父親盤算錢，滿臉羞紅的打字員

撫摸烏發(fā)，拍拍肩，再次向前

居所的擺設已被輕輕挪動

天才的眼睛洞察秋毫，老舊的

市區(qū)，所有的人和事也都老舊了

66

在震耳欲聾的激流里奔走

衣兜里是油滋滋的一點盤纏

伸出和藏起的手有兩種，枯或黏

分別用來輕輕撫弄和狠狠抓取

干瘦如柴的手比什么都狠

綿軟的小手好一點，露出真顏

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

專門伺候老兔子王，給它煙抽

它最愛德國三炮臺和中國云煙

吞云吐霧咳嗽連連，大人曾國藩

因為害人的鴉片，毛子挑起戰(zhàn)端

西印度公司功過相抵，不是好番

從那時起販賣意識流，費去老喬

半生積蓄，手頭拮據，度日如年

67

那樁延遲的婚姻太長了，典禮

險些拖到最后，總算圓滿

循規(guī)蹈矩的張力歸功于老派人物

無論多么荒唐都要領取執(zhí)照

不可無照駕駛，總要有模有樣

沾血的前一刻還是謙謙君子

舉世聞名的好人，羞澀的殺手

賬簿端向公堂，未來的法官個個肅穆

都是飽學之士，戴了嚇人的發(fā)冠

傳喚解剖師，聽取證人和證言

這是人世間最長的訟案，沒有

終結之期，只有流水般的宗卷

原想在拜占庭、希臘和東方結案

終究還是白忙一場，還是不了了之

主犯胡吃海喝，過得瀟灑堂皇

68

掩卷而思，惆悵和激憤淹沒午夜

忍不住喚醒恍惚易怒的小詩人

聽一聽緩緩蘇醒的智慧和暴脾氣

遙遠之地有些微小的跳躍

那是激活的靈，像水波和晶體

像月光照亮的世界，而這邊一片漆黑

熒光下看到的全然不同，陰郁

會葬送我的柔善和仁慈，痛苦

會籠罩我的清晰和明鑒，緘默

不語，傾聽精細的深處金針垂地

撿到一只小手里，開始慈悲度人

我們用一個通宵打發(fā)這些勞什子

我們倦了，黎明前睡去，還夢見

那個人，那場宏渺浩瀚的交談

是的，影射和俚語，西方知識大全

69

嗣鼯似的小眼睛格外尖亮

因為生存的糧秣無比重要

文明的倉儲無限斑駁，種子

等待入土，萌生新的田園

好事之徒代代不絕，格外有閑

戰(zhàn)事之余遠離苦痛，折磨來了

相互磨損就是生活，它們拆開

就是日子，前提條件是要記住

遺忘是最大的浪費，針頭線腦

逼人的口氣和拐角的溺痕，一并

記上備忘錄，其余不必多慮

上蒼應允的，沒有一件多余

有人寧愿閑逛破爛市，也不愿拆卸

鐘表內臟，那些小輪子該交給傻帽

70

凌晨時分才發(fā)現走錯了方向

又一次撞到守夜人簡陋的大床

老頭看護草料場，睡前沽酒

因為打擾的憤惱，嘟嘟嚷嚷

他因麗人而身陷牢獄，來此地

屈辱度日，了此殘生，隱去姓名

沒人知道白虎堂之變，還有林沖

天哪，所有的豐腴，麗人，名貓

都會化為災殃，千萬別忘啟程處

那個島上閃過的血光，復仇者

由此上路，往返于命定的屠場

自古的歌者食不果腹，仍要傳唱

頭頂桂葉，乞討為生，無冕之王

來往于街市和殿堂，迷惘的職場

71

騷人能夠頹唐，就成為現代之王

天問出自屈子，一副不改的衷腸

機聲隆隆粉碎皇帝的新裝

一千零一夜功成，人們不再正經

以千為紀的時光總會讓人聰明

辦大事須攜上無所不包的騷簍子

里面應有盡有，鵝毛筆和雞眼刀

還有罐頭裝的沼氣和欺世大言

蜱蟲水蛭和假肢，幾只死耗子

大享用者由輪椅推出屏風

他因無聊死去三次，他擁有一切

只喝萱草花上的第一滴晨露

只吃蝎子肝和小蜜蜂的里脊肉

一雙枯眼閱盡人間春色，再次睜開

要看餿臭的芬芳和泣哭的蟈蟈

狐貍老婆的粗尾巴和一車嫁妝

72

離那個規(guī)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回家時正遇到鯉魚打挺，酸腐氣

夾帶微微狐臭從腋下溢出

美妙總是過猶不及，反之同理

市長中意的物件，一市之長

還有風流小子，發(fā)油差得太多

最內向最喧嘩，最羞澀最聒噪

雌雄合體的人兒實在難覓，他們

小腿絞絆著邁入，賤內高興了

好好享用這一餐，以身示范

好比那個東方圣人沂水吹風

太嚴肅了不好，上蒼不喜歡刻板

好孩子太多，新世紀不頒通行證

你不要太乖，盡可隨意，請坐

73

茶棚中的密談是敞開的，水手

在一旁喝劣酒，我們只要咖啡

霍霍響的馬靴，粗人最有趣

活得太精致會有麻煩，煩惱自來

一位熟人的太太大咧咧

美麗賢淑嘴巴很大，勾人的好手

不知道誰有福了，這年頭的戰(zhàn)爭

在壕溝里吃壓縮餅干，無所不談

死亡很近，又像月亮一樣遙遠

猜猜我有多愛你，使勁猜，孩子

說出來會驚掉下巴，掉鏈子了

沒事，涉世不深正是你的長處

唇上茸毛可不是隨便長的

我真想在莊嚴之地罵一句粗話

讓他們陡增敬意，從頭聆聽

74

一條好腰帶派不上用場，就好比

錦衣夜行，我要出示鍍金鉗子

牛皮可不是吹的，老族長所贈

如果比中產階級高一點，又在

一些富豪之下，該慶幸還是沮喪

找個好人兒沒問題，騷唧唧的

她們都是過去時，我說俱往矣

全部奧妙，天體物理，受虐有理

這是一卷長長的歷史，與愛有關

但關系不大，主要還是受虐兩字

需要編寫一部詞典，讓高深莫測者

出任主編，你我給他張羅打雜

時光不早了，店家接連打烊

伙計們哈欠連天，吹燈拔蠟

兩個無家可歸者模仿流浪王子

派頭無人能比，舉止難掩清貴

75

做百無聊賴還是窮奢極欲之人

它們其實是兩姨兄弟，一對表親

一路說得太多，嘴巴渴出鐵銹味

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F在缺一人

無惡不作的老好人藏在背后

把我們當成牽線木偶，老近視

謀略家，罪有應得，有些女人緣

一度也是天天倒霉，沒機會

聰明人總把同情當成一手好牌

他早晚得贏，或者已經贏了

輸掉的只有得意的男人，記住

那個捉弄人的刀筆手，他欠揍

一輩子自視甚高，傲慢，捉襟見肘

這個賭徒比陀思妥耶夫斯基

筆下的人還要狂妄，冷血和陰鷙

許多人走運，卻不是他的對手

76

留戀的街燈一盞接一盞熄滅

溫煦的窗口還在猶豫，一扇打開

等待那架有名的喬叟的梯子豎起來

好戲上演，屁滾尿流的跌落

時不我待，走吧，路特別短

好比即將終結的晚宴，分手時

我們不說再見，可以行貼臉禮

陳舊的巢散發(fā)雞糞味，幻覺

有人等候總是好的，光棍們苦了

知足常樂的人怎樣過好每一天

這是大學問，寸土寸金有驚無險

王子總要贏的，翻過苦難的大山

就會看見啟明星，飽吸一口新風

那些小鳥醒來時，正是他的黎明

77

魚肚白漲滿晨霧，群嶺蕩起潮涌

又聞槳聲，陣陣呼號點點帆影

這場孤注一擲的演奏已近尾聲

這首絕望之歌唱到此刻，小號手

尖亮的獨音竄到穹頂，震碎吊燈

沒人驚呼，屏息靜氣，憋住

一口英雄氣，看奇跡往上爬升

金屬的光澤照亮整座大廳

金色逼人，睜不開眼睛，就在

倏然滑落的一瞬，一雙大手伸出

波涌發(fā)出轟鳴，這般渾厚雄偉

比大河寬，是凱爾特海和愛琴海

相加的遼闊，平漲，淹沒洞窟

真夠來勁，瘋狂，高潮留在最后

2023.3初稿

2024.3二稿

2024.5三稿

（張煒，作家，現居山東濟南）

責任編輯：呂月蘭

特邀編輯：夏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