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格外喜歡水杯。不銹鋼杯、紫砂杯……各種各樣的杯子我都喜歡。但我最喜愛的,還是那種透明的玻璃杯。
我對杯子的喜愛,源自1986年初夏。那一年我去北戴河參加一個詩歌筆會。臨行時,文友趙小得知我喜歡喝茶,便送給我一個帶蓋的雙層玻璃杯。那是一個中型的雙層玻璃杯,外蓋是酒紅色的,整個杯子看起來富麗堂皇,是我有生以來擁有的最令我心儀的禮物。趙小得說這是他舅舅送給他的。當時趙小得的舅舅在北京一個區(qū)當稅務局副局長,他送給趙小得的禮物,當然絕非一般。于是我便帶著那個心愛的杯子,去北戴河參加了詩歌筆會。
當坐到會議桌旁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一個玻璃杯。那些杯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但每個杯子里面都泡有淡綠色的茶葉,唯獨我面前的杯子里盛的是清水。會后,和我一起參加筆會的石小楠問:“你是不是不喜歡喝茶?”我點頭說是?!昂炔璨凰悴涣剂晳T,為什么不喜歡喝呢?況且你在文化站上班,應該有喝茶的習慣?!笔¢f。我當然是喜歡喝茶的,而且還喜歡喝很濃很濃的茶,只是我平日喝的茶葉僅適合我一個人偷偷地喝,因為那是5元錢一斤的最低檔茶葉,味道雖濃,形狀卻慘不忍睹,一條條黑色的葉子,在深濃色的茶水里張牙舞爪,大有躍出茶杯的姿態(tài)。
石小楠知道我喜歡喝茶,他之所以不說破,是怕我難堪。于是吃過晚飯后,石小楠便送我一包花茶。那是一包足有二兩重的茶葉,隔著紙都能聞到淡淡的香味。我知道這是一包好茶。
20世紀80年代,在我的老家,最流行的就是老北京花茶。那時金駿眉還沒研制出來,白茶等品種還沒流行到我們這里。
那天晚上,我美美地在最心儀的玻璃杯中泡上了一杯石小楠送給我的茶葉??粗枞~在杯里根根豎立,猶如播種在故鄉(xiāng)土地上的玉米苗,思緒伴著縷縷濃香,在整個房間里環(huán)繞。石小楠微笑地望著我問:“怎么樣,這茶葉還行吧?”“我能說不行嗎?我從小長到大都沒喝過這么好的茶葉?!笔¢犖疫@樣說就笑了,說:“這么好的茶我也沒喝過,這是我妹妹從福建帶回來的呢!”“福建是花茶原產(chǎn)地,從產(chǎn)地帶回來的,當然一定很好?!?/p>
我倆正說著話兒,旭宇和著名詩人張學夢就走了進來。旭宇問我倆聊什么,聊得這么熱鬧。旭宇操著唐山口音,夾雜著一絲娘娘腔。張學夢平日里不怎么喜歡講話,但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一進屋就猛吸了吸鼻子說:“你們喝的什么茶?好香啊?!薄笆俏覐募依飵淼幕ú?,你要是喜歡喝,我就送你一些?!笔¢f。“我不喜歡喝花茶,我只喝綠茶。”“老張你也別耍大詩人的派頭了,這個點兒人家上哪兒去給你找綠茶?”旭宇說完,石小楠為他們每人泡了一杯茶,遞了過去。那晚我們聊到很晚,聊了文學和茶葉,當然還有我感興趣的玻璃杯。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除了詩歌和文學,獲得一只玻璃杯也是我們奔赴各個筆會的精神動力。
可惜的是,會后我去唐山遷西登山時,不小心將趙小得送我的那只杯子摔碎了??粗坏厮椴A?,我非常心疼。此后我再外出時,就只帶一個摔不碎的廉價塑料杯。也正因如此,我對筆會能獲得新杯子的渴望就更強烈了。
{二}
杯子于我,是形影不離的。因為如果我手里沒握著一只杯子,便總覺得口渴,甚至寫詩都沒了靈感,所以我對杯子格外喜歡和依賴。因為喜歡杯子,不管我去哪一座城市,都會去尋當?shù)氐奶厣?,時間久了,家里便攢了大量的杯子,形狀大小不同,材質(zhì)也是五花八門。
妻子是個喜歡潔凈的人,每次收拾屋子,她都會望著那些杯子嘆息,說要是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杯子,屋子該有多利落呀!屆時我總會討好地說:“你就給我留下這些杯子吧。我不吸煙,也不喝酒,只是喜歡喝茶?!薄拔也环磳δ愫炔?,可喝茶也用不著這么多杯子呀。我敢說,咱鎮(zhèn)上任何一家賣杯子的商店,花樣兒都沒你這里的多!”“那是當然,因為這些杯子是我從全國各地采購來的,有幾款杯子還來自來越南和俄羅斯,是我在一家媒體供職時,去越南和俄羅斯出差辛苦帶回來的……”見我陶醉得如數(shù)家珍,妻子不再理我,出了屋。
無論家人如何反對,我每次逛商店,只要一見到款式新穎的漂亮杯子,仍一定會買回來。因多次交涉無果,漸漸地,妻子也就懶得再提杯子的事了,直到有一天,我自己都感覺家里的杯子太多了,決定淘汰一些。
可當那一天真的來臨,我卻犯了難,因為每一只杯子我都無法割舍,它們記錄了我半生的生活軌跡。比如當我拿起一只矮小的不銹鋼杯子時,立刻想起云南。那是去西雙版納時,馬路邊的一個小商場被幾株高大的椰子樹掩映著,門前還有幾株生長茂盛的鳳尾竹。小商場的主人是個傣族女孩兒,她身穿傣族服裝,正在店門口忘情地吹著葫蘆絲,她吹奏的曲目正是《月光下的鳳尾竹》。女孩兒長得很美,葫蘆絲吹得也美,我們一行文友都被這天籟般的樂曲迷住了。伴著葫蘆絲,大家開始了即興創(chuàng)作。要知道,在文學至上的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是最讓人沉醉的。
一曲終了,女孩兒微笑著問我們想要些什么。是呀,我們想要些什么呢?我們其實更喜歡這美麗的瞬間,更迷戀這美妙音樂下的創(chuàng)作。但為了不讓女孩兒失望,我們每人選了一只不銹鋼杯子。那只杯子實在太小了,小得失去了它的實用價值,如果用它盛水,我?guī)卓诰涂梢院雀?。但大家還是選擇了這只杯子,因為杯子記載了我們一段美妙的旅行。
放下了不銹鋼杯子,一只細細的玻璃杯走進我的視野。這只杯子現(xiàn)在看起來很丑,但最初買它時,是在海南的東郊椰林。那是1998年寒冷的1月,北方早已是冰天雪地,但在東郊椰林卻熱風撲面,鳥聲啾啾。我和筆友們在椰林里走了一會兒,忽然有一位黎族老漢兜售椰汁。為了方便,大家就買了一個細細的雙層玻璃杯,隨后幾天,我們一邊四處采風,一邊用它喝椰汁。
聽我講完兩段故事的妻子明顯有些不耐煩,說:“看來哪只杯子都淘汰不了,因為都有故事,你還是都留下吧?!闭嫒缙拮诱f的那樣,每只杯子都是有故事的,每只杯子都記錄了一段美好的人生歲月。直到最后,我也沒能挑選出一只杯子淘汰,這也在妻子預料之中。最后,妻子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法,將一些暫時用不上的杯子放到地下室的儲藏間,這樣不僅杯子一個不少,還減少了對室內(nèi)空間的占用。我對妻子的建議大加贊賞,開心地選了一大批杯子去了地下室。
如今,放在地下室的那些杯子我連一眼都沒再看過,放在室內(nèi)的那些也早已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塵。妻子每次打掃屋子時,都會將每只杯子擦拭一遍。望著妻子忙碌的身影,我心里多了幾許愧疚,決定將更多的杯子放進地下室。
一天,一位要好的筆友來家里做客,看到我屋里的那些杯子,忽然瞪大眼睛說:“你怎么會有這么多杯子?”妻子是個臉熱的人,她沒和我商量,就對朋友說:“你要是有喜歡的,可以帶走。”筆友也不客氣,立刻選了兩個最漂亮的杯子。妻子還為他找來購物袋,將杯子小心地裝上。我望著那兩只漂亮的杯子,心疼得要命,要知道它們一個購于山東青島,一個則購于遼寧大連,都是我今生或許不會再抵達的城市。我本來想阻攔妻子,因為這些杯子是屬于我的個人物品,但礙于面子,只好忍痛說:“你經(jīng)常出差參加筆會,就讓這兩只杯子陪伴你愉快地旅行吧!”因為當時筆會已經(jīng)不多了,更不流行以杯子作紀念品了?;蛟S這也是一種傳遞吧,關(guān)于杯子的也關(guān)于文學的。
{三}
其實收藏杯子就是收藏一段歲月,一段往事。比如在我眾多的杯子中,有一只很不起眼的雙層玻璃杯,卻是著名詩人雷抒雁送給我的。那是1996年金秋,我應邀參加了衡水湖的一個散文筆會。那次筆會,我忘了帶杯子。雷抒雁望著滿臉汗水的我,當場就慷慨地送給我一只杯子。“我怎么能要您的杯子?”因為我和雷抒雁是第二次見面?!安痪褪且恢黄胀ū訂幔窟@樣的杯子我有很多呢!”是呀,這樣的杯子雷抒雁一定有很多,因為他常去參加文學方面的會議,在那些會議上,舉辦方都會送與會者水杯的。水杯的多少甚至變成一種文學段位的象征。
我保留著那些杯子,其實還有一個用意,就是想帶著那些漂亮的杯子去參加一些筆會,放在大家圍坐的圓桌上,供人矚目。但遺憾的是,近幾年我很少再去參加筆會了,一方面是隨著娛樂生活的豐富,筆會漸漸消失了;另一方面則是身體和家庭原因。不去參加筆會,這些杯子除了擺設,也沒了實用意義。但我仍不舍得丟棄任何一只,因為它們會帶給我難忘的回憶。
一年又一年遠去,杯子靜靜地待在它應該待的地方。這些年里我搬了很多次家,很多東西都被丟棄了,唯獨這些杯子,一直陪伴左右。我偶爾也會選一只,灌滿水,然后拿著它去公園散步。在路上,我一邊走,一邊追憶和這只杯子一同經(jīng)歷過的美好時光。如今,依舊喜歡文學的我,卻孤獨得只剩下回憶了。
我曾拎著一只水杯去過老土產(chǎn)街。20世紀80年代的老土產(chǎn)街,兩旁是一些低矮的丑陋的建筑,臨街的鋪面大多出售一些鋤鎬鐵锨,以及一些生活日用品。
進入90年代中期,老土產(chǎn)街忽然熱鬧起來。路西面唯一的一棟3層樓建筑,以前是企業(yè)局輕工業(yè)公司的辦公樓,被改造成了歌舞廳,取名為“歲月如歌”。有一天晚上,我去老土產(chǎn)街漫步,走到歲月如歌門前時,正好聽到有個女孩兒手拿麥克風在唱歌,唱的是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這首歌之所以能流行,其實正好迎合了那個年代人們的心態(tài)。改革開放后,很多人開始揚帆起航,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順利地賺到“第一桶金”,不少人經(jīng)過奮斗和努力也沒有讓夢想成真,還迷失了生活的方向。而《瀟灑走一回》半文半白的歌詞闡釋著人生最樸素的哲理,不管是20世紀90年代還是現(xiàn)在,都折射著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為迷失的人們指引著方向:找尋自由,憧憬灑脫,追求快樂,人生得此便可無羈無絆。用這樣的心態(tài)去生活、去感悟,明白生命已經(jīng)打開,結(jié)果無人預料,只選擇生命過程中的精彩,瀟灑走一回。
我走到歲月如歌門口才發(fā)現(xiàn),這歌不是那女孩兒唱的,是放的錄音,她只不過是拿著話筒跟著音樂對口型。我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走時竟把水杯遺忘在門前的磚垛上。水杯也有幸“瀟灑走一回”了。
只有杯子陪伴的生活單調(diào)又無奈。年初的一天,因水杯實在多得無處擺放,我終于決定處理一批了。這次我把決定權(quán)交給了妻子,她卻說:“對于杯子,最初你是因為沒有一個像樣的,后來就變成了一種陶醉。你還是留下這些杯子吧!”妻子說的是對的。最初我是因為經(jīng)常要參加各種筆會卻沒有一只漂亮的杯子而感覺沒有面子;后來沒有筆會可參加了,但對杯子的情愫卻變成一種執(zhí)念。其實我從沒想過要收藏杯子,我之所以擁有這么多杯子,是內(nèi)心仍渴望一種溫暖——我攜帶一只獨一無二的漂亮杯子去參加各種筆會。雖然此時的我再也沒有筆會可參加了,但徜徉在水杯中的詩意,依舊讓我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