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在夏天到來時遇到一個難題,同時與百合和烏鴉有關。
這事上個冬天就有了伏筆。
詩人和妻子住西早稻田公寓樓517號,這是冬天快結束時他們租下的住處。樓下是條小河,推開窗能聽到河流擊打卵石的水聲,這是詩人喜歡的;河邊草樹豐茂,陽臺望出去即是風景,這也是詩人喜歡的。詩人的妻子說,如果樹上有鳥來筑巢,就更讓人開心啦。詩人白了妻子一眼:“你希望來只什么鳥?”
詩人想:鳥語花香,多俗。
河這岸有棵高大的懸鈴木,沿公寓樓南側,幾十米河岸只此一棵大樹。風吹葉落,輕易就落到了河對岸。樹的大,讓小河看起來更小。
樹冠上舉,越過五樓外窗,仰頭看,梢部一直伸到七樓。詩人夫婦住進來時,樹枝光禿,葉子經(jīng)冬已經(jīng)落盡,只有上年留下的零星小絨球在風中堅持。
“這棵樹長得真是地方,”入住時,詩人一邊清理陽臺上少許干枯的落葉,一邊指著懸鈴木的位置跟妻子說,“剛好偏離我們陽臺,不在正前方,向西偏了四五米,不會擋住正午最好的陽光。冬天正需要陽光的時候,樹冠是通透的,全天都不會影響光線。到夏天時,枝繁葉茂,剛好擋住午后最毒辣的太陽,避免西曬,及時起到遮陰作用。”
詩人意猶未盡,又向相反的方向指了指:“你看,如果它長在偏東四五米位置,早晨起床,剛好遮住東邊初升的陽光就不好了。在陽臺看書或者寫東西,就會影響到心情。”
詩人不喜歡妻子關于鳥的假設。他不認為窗外需要鳥語花香。
詩人對園藝談不上興趣。但春天來時,他在陽臺種起了花。
三月初,栽下兩盆當?shù)刈畛R姷幕?,他甚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憑感覺選擇了它們?;ㄩ_時,塔形花序像成熟的玉米穗,開得夠早,也夠養(yǎng)眼,可惜花期太短,不到半月就敗了。
那晚,詩人在居酒屋小酌,往店里的電視屏幕瞥了幾眼,都城女知事正在發(fā)表電視講話。她戴著漂亮口罩,藍底上印著一朵粉色百合花,講話中也一再提到“口罩”,更多意思他聽不懂。按習慣說法,女知事已經(jīng)到了半老徐娘的年齡,但多半因為天生麗質,又擅長保養(yǎng)和妝扮,看上去依舊美麗。女知事名叫百合子,聽起來也很養(yǎng)耳。
第二天,詩人去了一趟附近的花卉市場。陽臺上的花草都被換成了百合。
詩人從東方古國來到島國都城。種下百合花,他感到陽臺憑空多出一個隱喻。
詩人的妻子被國內(nèi)公司派到東京開展業(yè)務,每天出門上班。詩人陪讀,除了閱讀和寫作,他有太多閑余時間需要打發(fā)。種花也是妻子的主意:“這樣,你每天望向陽臺,會發(fā)現(xiàn)那里長滿美麗的詩句。”詩人明白妻子的說法涉及另一種隱喻。他抵觸諸如此類的隱喻,倒是樂于侍弄花草。
公寓旁有個語言學校。在一個朋友建議下,詩人打算報名學習日語。他希望再看到百合子的電視講話,能聽懂這個漂亮女人在說什么。
在詩人埋頭于園藝、閱讀寫作、上語言課時,窗外的懸鈴木長出許多葉片。下午兩三點陽光已不再光顧陽臺,詩人生出一個錯覺:好像一夜之間,夏天就到了。
更讓他驚訝的是,同時到來的,還有繁密樹冠里一個碩大的鳥巢。
“壞了!”那天早晨,聽到窗外鳥的大聲叫喚,詩人的妻子驚呼,打開落地窗跑到了陽臺,“是烏鴉!還記得我春天講過的鳥語花香嗎?沒想到,來了一窩烏鴉!”
“我記得剛住進來時,你希望有鳥兒來樹上筑巢……”詩人有些沮喪,好像烏鴉是她招來的,“這個城市為數(shù)最多的鳥類恐怕就是它們了,遮天蔽日,聒噪連天?!?/p>
鳥巢隱在樹冠深處,纏繞在干枯樹枝、各種毛發(fā)和棕線中間,如一團亂麻,托舉著一窩不速之客。詩人和烏鴉對視一下,馬上把目光移開。
黑色大鳥,比黑夜更黑,棲居在老樹枝頭,距陽臺僅四五米。
發(fā)現(xiàn)烏鴉和鴉巢的第二天,詩人就從下班回家的妻子口中得到了安慰。實在沒有什么,妻子拿著一份環(huán)保資料,上面說,烏鴉一直就是這個著名都市的標志。一直以來,市民們和烏鴉處在同一都市生態(tài)系統(tǒng),互不干擾,相安無事。對當?shù)鼐用駚碚f,烏鴉甚至是一種祥瑞象征,充當著守護神和超度亡靈的角色。
“許多城市其實都是這樣,跟某種鳥——烏鴉,或別的鳥類——共生共存,友好相處?!逼拮诱f,“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我們在國內(nèi)時住的首都,從崇文門到長安街,從平安大街到南河沿,特別是臺基廠一帶,一到黃昏,烏鴉漫天,你不記得了嗎?”
詩人想起來了。十多年前,他在王府井某雜志社供職,有天下班后和女同事逛長安街,天上聒噪聲聲,他親眼看到一泡鳥糞落到女同事白皙的脖子上。伴隨著一聲驚叫,女同事縮頸蹲到了地上。他相信,她是被這鳥糞和令人喪氣的隱喻同時擊中了。稍后,他接過她從包里翻出的一張紙巾,幫忙擦拭。隔著綿軟的紙,他感到鳥屎熱乎乎的溫度在掌中輻射,那一刻夾雜了厭惡、嫌棄和不潔感,比女同事脖頸和皮膚留下的印象更深……
妻子把詩人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澳阕⒁獾搅税?,這里大街小巷,每個店鋪,每家院落,每座公寓樓,只要是投放垃圾的地方,都長年躺著一些藍色大網(wǎng)袋。每次投放垃圾,主人都會拉起網(wǎng)袋將垃圾袋罩上,目的就是防止烏鴉把塑料袋撕破,啄食里面的垃圾。”
是啊,垃圾中的廚余,日常生活舍棄物,卻是烏鴉貪愛的食物。但是除了垃圾,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構成了烏鴉在這個島國的生存根基?
詩人想起宋人筆記中的烏臺詩案。烏臺,北宋御史臺別名,據(jù)說是因為宋時御史臺院子植滿柏樹,引來大量烏鴉啄食柏子而得名。
有段時間,詩人開始注意這座島國都城的樹木構成,他發(fā)現(xiàn)的確有柏樹被種植在街道、公園和部分住戶的院落,但數(shù)量并不多。這座城市樹木很雜,綠化率高,植被豐富,柏樹在其中所占比例不大。
那天上完日語課,詩人想起烏鴉的事,試圖和身邊的同學交流一下。
同上語言課的沒有日本學生,像他一樣來自異域者似乎都不太懂。
卡拉斯(kalas)——“斯(s)”讀輕聲,當他把這個私下練習許多遍的日語中“烏鴉”的發(fā)音講給同學時,出現(xiàn)了千奇百怪的理解。
“您說的是卡夫卡嗎?我喜歡村上春樹君的《海邊的卡夫卡》,村上先生給主人公起卡夫卡這個綽號,意思就是烏鴉?!?/p>
詩人只得再做解釋,他要說的是生活中真正的烏鴉,東京都的黑色標志。他進一步講,在自己國家,烏鴉是一個具有負面價值取向的隱喻一陰暗、不潔、不吉利,遇到它甚或聽到它的叫聲令人喪氣,因為很可能觸霉運。與之構成反向聯(lián)想的是喜鵲。后者是吉祥喜慶、好事臨門的常用隱喻。比喜鵲和眾鳥更高一層級的隱喻則是鳳凰,作為象征物,被皇帝的配偶專享。
日語班若干同學圍在詩人身邊,一個個瞪大眼睛:東京最常見的鳥,居然可以有這么復雜的語義。
進入五月,詩人種在陽臺上的百合花陸續(xù)開放。
半年前剛來定居時,詩人就發(fā)現(xiàn)當?shù)鼐用駥@藝的熱衷或者說對花卉的喜愛,這不僅體現(xiàn)于大街小巷每家每戶店鋪、院落內(nèi)或門口密植的花草樹木,也體現(xiàn)于各種花卉的繁華類別。就百合花而言,他就發(fā)現(xiàn)兩款國內(nèi)不常見的品種。
詩人不想做園藝家,他沒去詳細留意它們的學名,只從花的外觀為它們分了類。
一種是開著紫紅花的百合,花頸帶有淺藍色芝麻點,他把它叫作魏紫。
另一種是開嫩黃花的百合,整朵花是純粹杏黃色,嬌妍多姿,讓他想起記憶中的另一種繁花。
十七歲初戀時,少年的詩人和女同學悄悄跑到老家澧河堤壩上散步,河岸滿坡的迎春花就是這個顏色,他曾在內(nèi)心把這種開啟了春天的顏色稱作處女黃。
現(xiàn)在,他把黃色百合花叫作姚黃,不光圖省事,沒有誰能輕易跳出隱喻的窠臼。
原本是無心插柳,權借以打發(fā)時間,百合花的盛開卻讓詩人得到了意外收獲,他天天都把閑暇時間花在了陽臺4.5平方米的快樂上。
與快樂的遞增幾乎同時,詩人夫婦發(fā)現(xiàn)百合的葉子上正在滋生越來越多的蟲子。
那天早上,詩人的妻子起來得早,到陽臺給花澆水。她驚訝地喊叫了一聲:“哎呀,不好了,生害蟲啦!”
詩人也從床上爬起,五月的早晨還有點涼,他裹上一件外套跑到陽臺。
蟲子在百合葉上蠕動,密密麻麻,細小的身體還帶有翅膀。他知道了,這是一種在故鄉(xiāng)被稱作膩蟲的害蟲。小時候和大人在蘋果園護理果樹,他就認識了這種蟲子,它們的危害不劇烈,并不會使植物馬上斃命,但滋生很快,寄生于植物莖葉,會慢慢使植株枯黃。高錳酸鉀稀釋一下,就可以防治。
下午閑下來時,詩人到附近雜貨店和出售園藝器具的百元店看了看,沒有高錳酸鉀,也不見別的農(nóng)藥。
回到家,他把浴室里存放的潔廁劑和84消毒液在一只小型噴霧瓶內(nèi)混合,加入些自來水,濃度比平時使用的高。怕藥效不足,他圍繞每株百合,從各個角度都噴了一遍。
噴霧瓶變輕了,他搖了搖,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點點。
烏鴉就是在詩人彎腰放下噴霧瓶時,突然發(fā)起了襲擊。
懸鈴木樹冠刮起一陣風,樹葉撲啦啦抖動,沖出一股黑色旋風。它高叫著,從詩人頭頂上方撲打下來。詩人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島國烏鴉飛起來體形居然如此巨大。
難道是憤怒擴展了它的身體?他看到它的嘴巴直逼過來,鴉喙邊緣呈赭黃色。接著,他看清了它的眼睛,兩大顆黑色液體裝滿憤怒,閃著逼人的亮光,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轉。它的兩只爪子是黑褐色的,尖端分出的足趾帶著鋒利的光芒。這是一只略略縮小的老鷹,是適于啄食和攻擊的上天造物。
靈長類動物的防范本能在詩人身上被及時激發(fā),他舉起噴霧瓶,手指連連擊打扳手,瓶內(nèi)僅有的一些液體剎那間向烏鴉傾瀉而出。
烏鴉只好撲打著翅膀在陽臺兜了一個大圈,重新返回樹冠。
事情還沒完,詩人發(fā)現(xiàn)烏鴉似乎仍有許多憤怒急于表達。它屹立在懸鈴木枝頭,嘴巴用力啄著身邊的枝葉,肥大的葉片被它連梗拔起,濺起許多綠色汁液,怨怒所至,它爪中的植物流出了綠色的血。
詩人此時才發(fā)覺自己身上潛藏的驚恐,他退回房間,關嚴陽臺落地窗。仿佛想起什么,他又輕輕打開一條縫,把落到陽臺上的噴霧瓶收回室內(nèi)。做這些時,他的手在發(fā)抖。
烏鴉注視著詩人的一舉一動。少頃,它振翅飛離樹冠,在高處盤旋數(shù)圈,飛向小河對岸,落在一棟六層樓的樓頂。它一刻也沒有停止高叫。詩人不明白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他再次往噴霧瓶灌進混合藥液。
他不知道這液體對膩蟲是否有效,但對烏鴉的攻擊,它的效力已被證明。
晚上妻子下班,詩人講起白天的事。她聽后表情怪異:“天哪,你怎么跟一只烏鴉斗了起來?”繼而她又有點擔心,“明天我得幫你問問,看人跟烏鴉打斗,會不會觸犯這里的什么環(huán)境法規(guī)?!?/p>
“它們讓我莫名其妙,”詩人解釋,“不過,我是正當防衛(wèi)?!?/p>
隔日下午,課時剛結束,身穿東京都警視廳服裝的兩位警察來到語言學校。當時的授課老師村山先生把詩人引見給了兩位警察。
他們是一男一女,來自附近的西早稻田警署,都很年輕。
等其他學生走完后,警察示意詩人在教室座位上再坐十分鐘左右,他們要跟他談一下。
這是詩人第一次接觸日本警察。他們又鞠躬又敬禮,滿口隆重的敬語,他有點不太習慣,也有點不自在。
他們是為烏鴉的事找他。男警察自報身份,并出示了警官牌。詩人在其證件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姓氏:夏目。
“請問,夏目君的家族住所是在牛込馬場下橫町那里嗎?”詩人問得突兀,男警察怔了一下,勉強點著腦袋“嗯”了一聲。
“我曾去牛込馬場下橫町兩次,參觀漱石紀念館和漱石公園。據(jù)介紹,夏目家是那一帶很大的家族?!?/p>
“是的?!蹦芯炻晕櫫税櫭碱^,好像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女警察插話打斷了詩人。她會漢語,自稱園子小姐,并讓詩人也這樣叫她。
男警察很客氣地對詩人說:“我們這次前來打擾,是為向您核實一件事情:我們接到附近居民的電話,昨天下午五點到五點半之間,您好像使用一種自制的工具,襲擊了西早稻田1丁目2號公寓樓南側懸鈴木樹上的鳥巢?”
聽完園子小姐翻譯過來的夏目的問話,詩人有點蒙,漢語、英語和日語發(fā)音接連從他口中涌了出來,他一時有些語無倫次:
“自制工具?襲擊鳥巢?No,no……a kalas……”
“您不必著急,為了公正執(zhí)法,我們將使用小型錄音設備,您只需要把當時的實際情況講出來就行了。為方便您的表達,請您使用漢語?!眻@子小姐沖詩人鞠了一躬,向他晃了晃手中的一個黑色小匣子。
“好的……是這樣的,”詩人平復了一下情緒,心想,東京都市民跟家鄉(xiāng)的朝陽群眾同樣有責任心啊,“事實上,并不是我攻擊了鳥巢、樹上的烏鴉,而是我當時正在陽臺澆花,那只烏鴉主動攻擊我。我只是正當防衛(wèi)。而且,我沒有什么自制武器,當時在用噴霧瓶里的藥液清理百合花上的害蟲,順手用了它一下。”
園子小姐把詩人的話翻譯給夏目。
“那么,”夏目點著腦袋,若有所思,向詩人提出了第二個問題,“請問,您在澆花時,有沒有播放什么比較刺激的音樂,或者,清理蟲子時,有沒有用到什么揮發(fā)性的農(nóng)藥?”
“噢,您這倒提醒了我?!痹娙四樕系募∪馑沙诹讼聛?。十多分鐘后,兩位警察跟著詩人來到公寓樓517房間門前,詩人把自己前一天用過的噴霧瓶取出來交給他們。
傍晚,妻子下班,詩人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被東京都警視廳關起來,你會不會給我送飯?”
妻子張大了嘴巴:“你別嚇我。他們?yōu)槭裁匆P你?”
“烏鴉,”詩人說,“他們今天為這事找我,拿走了裝消毒液的噴霧瓶。他們說我涉嫌用自制武器攻擊鳥類?!?/p>
“不至于吧,一只烏鴉?!?/p>
“你別忘了,烏鴉在漢語中的隱喻……”
“他娘的,不就是一只爛鳥嗎?誰要為這事關你,我跟他拼了!”
詩人笑了。女人一爆家鄉(xiāng)粗口,她全部的可愛暴露無遺。
第三天下午,兩位警察又找到詩人。
他們還回噴霧瓶,并解釋說,他并無任何主觀過錯。但夏目又表示,經(jīng)過藥理分析,在一定濃度下,他使用的混合液體對鳥類的嗅覺和腦神經(jīng)都會造成傷害。陽臺離鴉巢太近了,經(jīng)激光測距,上面最西側那株百合離鴉巢只有3.2米,液體噴出后,其揮發(fā)氣體攜帶的分子流3秒鐘左右即可抵達鴉巢,導致烏鴉身體不適,這會對鳥類健康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
園子小姐對上次事件做了分析還原:“可見,那天您描述的烏鴉對您的攻擊,從它的角度也并不是主動的,是它在受到您噴出的藥液刺激后,出于本能做出的反應??紤]到您并無主觀惡意,而且對烏鴉造成的傷害尚不嚴重,警視廳決定不予追究。但要求您書面承諾,今后不再在自家陽臺噴灑這種混合藥液,也不可以再度使用對周圍鳥類可能造成傷害的任何其他藥物?!?/p>
園子小姐說完,把一沓打印好的格式文件交給詩人?!罢堅敿殲g覽一下這份承諾書,它是由警視廳方面會同動物保護組織一起制作的,一式三份,附有中文和英文翻譯。如果您看了沒有異議,下周同一時間,我們會來請您在上面簽名,返還給我們?!?/p>
離開前,夏目提醒說:“到時候,或許會有動物保護組織的工作人員和我們一同前來,他們通常會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您如何看待鳥類和人類的關系等方面,跟您交換意見,還會對您上次的行為做一些評估。希望您有心理準備。”
“小題大做!就因為一窩烏鴉,他們還跟你沒完了?”這天下班后,妻子得知事情的最新進展,發(fā)了一晚上火,“你信不信,他們再來煩你,我找個時間把這老鴉窩給捅了!”
“可甭這樣,這里是東京都,不是老家?!痹娙藙衿拮?。
詩人發(fā)覺哪里有點不對,馬上改口:“你還記得發(fā)生過一件事嗎?河南有大學生放假回家,閑著沒事,掏了個鳥窩,被判刑了?!?/p>
“記得,可那是珍稀鳥類。”妻子說,“這里人這樣整,就有點欺負人了?!?/p>
“要不,咱們把百合拔了吧?!痹娙苏f,“都是這幾棵植物惹的禍?!?/p>
“不拔,”妻子說,“百年好合,我還準備跟你廝守一百年呢。拔了它,破壞好彩頭?!?/p>
次日晚,妻子下班到家后,向詩人出示了一樣東西,一把塑料玩具水槍。
“它不是怕消毒液嗎,你把這個灌上高度數(shù)消毒液,趁天黑朝老鴉窩噴,一了百了,讓它不敢在這樹上住,啥麻煩都沒了?!?/p>
妻子說這話時,二目放光,在詩人眼里像變了一個女人。詩人接過水槍,哭笑不得。晚飯后,他趁妻子洗涮餐具,悄悄來到浴室,把剩余的潔廁劑和84消毒液都倒進了浴缸下水道。他有點擔心,自己在女人鼓勵下真會那么干。
接連三個晚上,詩人都在后半夜被妻子怪異的夢囈搞醒。
這對于跟他一起躺了多年的女人,是個少見的信號。每次聽到動靜,詩人都及時醒來,伸手把她從噩夢中搖醒。在夜色下,他發(fā)現(xiàn)她臉上濕濕的,伸手一摸,像是淚水。
他把她摟進懷里,輕輕拍打,直到她再次入睡。
第三晚,發(fā)現(xiàn)妻子夜間夢里驚叫流淚,詩人有了新想法。他準備跟找他的日本人談談烏鴉。
“諸位,你們對漢族傳統(tǒng)文化和民俗禁忌應該有一些了解吧?”三天后,面對夏目、園子和另一位來自環(huán)境保護組織的田端先生,詩人侃侃而談。
“拿我們正在討論的烏鴉來說,在你們眼中,可能就只是一只鳥。但在漢語中,它不僅僅是只鳥,還是一個歷史久遠的隱喻。烏鴉這個名稱,還有它的叫聲,會給人帶來不祥的語義和心理暗示。喜鵲報喜,烏鴉叫喪,我不知道日語中怎么講。
“在我們的生活中,花草樹木也有類似的語義傾向,比如百合花,它擁有美好吉祥的寓意,象征夫婦和睦、愛意久長。東京都知事百合子女士,或許也是懂得漢學,才起了這么個寓意吉祥的名字。
“我的意思是,烏鴉有生存權,人同樣有;百合花即使只作為美化環(huán)境的植物,它也有存在的理由?,F(xiàn)在,花朵生了害蟲,需要用藥殺滅它。面對烏鴉和百合的難題,諸位能給我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嗎?”
詩人還向他們講了自己內(nèi)心的糾結和妻子近日的負面情緒。他發(fā)現(xiàn),三個執(zhí)行公務的日本人,臉上的表情都發(fā)生了變化。年齡最老的田端先生臉上皺紋最密。
這位田端老頭向前一步說:“抱歉!對于這件事給您和家人帶來的困擾,真是非常抱歉!我很樂意做些事情,向您和您的家人提供幫助。”
詩人上完當天的日語課回到家里,悄悄來到陽臺,觀察百合花的最新變化。
他有點揪心,許多葉片已開始變黃?;ㄅ枥镉谐渥愕乃郑ǘ淙燥@得蔫蔫不振,無論魏紫還是姚黃,一律失去了最初的神采。
呆立了一陣兒,詩人回身取了一瓶清酒坐到陽臺。他像喝啤酒一樣時而灌自己一口,停下時,又望著陽臺下面的小河流水發(fā)呆。
亂鴉投落日,疲馬向空山。
獨醒空和騷人詠,滿耳斜陽噪晚鴉。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像搜尋下酒菜一樣,詩人從記憶里找出了一些古老的詩句,但又感覺它們大都言不及義,對不上當下的心境。
詩人對著小河,輕聲問:“一邊是烏鴉,一邊是百合花,還有女人半夜的怪夢……我該怎么做?”
河水從陽臺下輕輕流過,沒有任何回音。
他又問眼前的懸鈴木:“好大一棵樹,你干嗎要生長得離我們這么近?如果離遠點,我再怎么用藥也飄灑不到你那里?。』蛘?,你體形瘦小一些,小到無法承受一個鴉窩的重量……”
講到這里,詩人一眼瞥進繁茂的枝葉間,發(fā)現(xiàn)那只黑色大鳥正俯臥在鳥巢里。
“也許我們該談一談了。”詩人輕輕晃動手中的酒瓶,朝樹冠深處揮了揮,嘴里冒出一串酒嗝,帶著一股濃重的麥芽味道。
“談談就談談唄?!睘貘f翻動著黑色的眼珠,輕輕搖晃了一下腦袋。
詩人睜大已有醉意的眼睛:“東京這么大,你們干嗎要把家選到這里呢?”怕對方聽不懂,他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往西一公里是戶山公園,那里有好多參天大樹;更遠一點是一大片原始次生林,沒人打擾,是不是更適合你們安家?”
“謝謝你設身處地為我們這么考慮,謝謝啦!”烏鴉應道,“你知道嗎,這里也是一處風水寶地?!?/p>
“是嗎……”詩人又打了一串酒嗝。他心里驚訝了一下,烏鴉居然也懂得這個。
“你看,神田川從這里流過,河水干凈,適合我們飲用;河兩岸草叢里有許多蟲子,我們愛吃;懸鈴木樹大遮風擋雨,方便我們做窩……”烏鴉晃著腦袋,語速不緊不慢,“世界這么大,哪里都可以筑巢,鳥兒也像你們?nèi)艘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繁衍不絕?!?/p>
詩人有點吃驚,如果在老家鄉(xiāng)村,這窩老鴉早被趕跑了。遇到脾氣不好的鄰居,命或許都沒了,它們哪里還有侃侃而談的份兒。
“可是,現(xiàn)在我的百合花生了蟲,我的妻子夜晚休息不好,老做噩夢……你說,應該怎么辦?”詩人不知不覺中帶出了責備。
“這個嘛,我想你不必擔心,”烏鴉輕抬翅膀,稍稍挪了下身體,“世上所有的難題,都自有解決的辦法……”
妻子下班回家,詩人借著酒意,興奮地跟她講了白天和警察以及田端打交道的事??吹剿坪蟾吲d的樣子,妻子的眉頭有些舒展。
隔天下午,語言課結束后,詩人發(fā)現(xiàn)田端先生正在教室外等他。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鞠躬致意時,詩人才注意到對方的滿頭白發(fā)。
田端不懂漢語。幸好二人都會英語,交流不成問題。
田端先禮貌含蓄地問候了詩人,而后當著詩人的面,打開一本16開大小的相冊。詩人驚訝地看到,里面插著許多百合花的照片。田端解釋說,從年輕時候起,他就酷愛花卉培植技藝,成了東京都環(huán)保組織里有名的園藝師。在足立區(qū),他擁有兩畝半土地,培養(yǎng)和種植了許多品種的百合花以及其他花卉。他把相冊留下,讓詩人回家和太太一起欣賞這些百合花,并表示,如果有喜歡的,可以贈送給他們一些。
詩人表達了謝意。田端細聲細語,再次跟詩人講起了烏鴉:“在我們這里,烏鴉也是有豐富寓意的。烏鴉是神的使者,它擔當著超度亡者靈魂的角色,還負責為人類指點迷津。我們足球隊旗徽上的大鳥就是一只烏鴉,寓意是神鴉護佑,所向披靡。”
詩人耐心聽對方講完。哎,隱喻還真是無處不在啊。
接下來幾天,令詩人驚訝的事接踵而至。
田端拜訪他之后又一天,語言課剛結束,村山老師把一瓶藥液交給詩人,并告訴他,這是夏目托他轉交的滅蟲劑。村山老師考慮得頗周全,他取出藥品使用說明書,一字一句幫詩人翻譯了一遍,并說,這是日本新研發(fā)的用于農(nóng)作物和花卉的滅蟲劑,用害蟲幼蚜炮制而成,對人畜禽都無毒副作用。非常湊巧的是,詩人從村山老師口中得知,這款藥物的研發(fā)者正是夏目的弟弟夏目秀人。村山老師今天帶來的是一些樣品。
稍后,園子也到語言學校找詩人。她和村山老師一道,把一副耳機交到他手里。
詩人感到莫名其妙。園子提醒他,這不是一款普通的耳機,而是由她和村山君一起聯(lián)系附近電子產(chǎn)品株式會社,專門為詩人夫婦研發(fā)的“鳥語翻譯器”。
園子從口袋里取出一個錄放機,摁下按鈕,里面?zhèn)鞒鰹貘f接連不斷的叫聲。她隨手幫詩人戴上耳機。詩人一下子張大嘴巴,他聽到腦袋上方傳來一陣喜鵲喳喳的歡叫。詩人取下耳機望向天空,腦袋旋轉360度,沒見喜鵲,身邊只有烏鴉在叫。他重新戴上耳機,又傳來喜鵲的叫聲。
“神奇?。 痹娙速潎@。
“我們知道,您和太太最喜歡的鳥兒是喜鵲?!眻@子說,“另外,這款鳥語翻譯器還可以變換聲音,比如,如果您和太太聽厭了一種叫聲,還想聽鴿子、大雁或者黃鸝的叫聲,也都可以通過鳥語翻譯器實現(xiàn)?!?/p>
當天晚上,詩人把園子送來的鳥語翻譯器戴到妻子耳朵上,他看到妻子臉上露出開心的表情?!斑@下,你就可以徹底告別那些夢魘了?!?/p>
詩人和妻子來到陽臺。借著陽臺燈光,他們沖鴉巢招了招手。那只黑色大鳥俯臥在鳥巢上,現(xiàn)在它站了起來。
“晚上好!”烏鴉主動跟詩人打招呼,“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下蛋了,不久之后,你們會看到兩只像我一樣烏黑漂亮的小鴉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p>
詩人和妻子面面相覷。
妻子耳語:“我看到烏鴉張了幾下嘴巴,但我聽到了喜鵲喳喳的叫聲?!?/p>
詩人悄悄對妻子說:“你知道雷達天線是什么樣子吧?下一步,我想請人按照鳥語翻譯器的原理,設計一款像雷達那樣的圓弧形格子狀鳥叫翻譯裝置,大約5米寬,3米高,180度左右的弧度,安在咱家陽臺上,把鳥巢和陽臺隔開。這樣,不需要戴上耳機,當烏鴉的叫聲傳過來時,就變成了喜鵲或者大雁、黃鸝的聲音。我們甚至可以賦予它各種美妙的樂曲?!?/p>
妻子用舌頭輕輕封住詩人的嘴巴,大約一分鐘才松開?!跋氲谜姘?!那就趕快往下進行吧?!?/p>
六月來了,東京都進入梅雨季節(jié)。偶爾會有一些陽光,在無雨的間隙照在神田川河畔。
從小河兩岸走過的人們會發(fā)現(xiàn),只要有太陽出現(xiàn),就有人將自己的身體懸掛在西早稻田2號公寓五樓陽臺上,他在忙著編織一張巨大的弧形網(wǎng)格。遠遠望去,詩人的身體像一只勤勞笨拙的蜘蛛。他埋頭于手中的活計,嘴里念念有詞: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鳥巢里已經(jīng)孵出小鴉。黑色大鳥從外面覓食回來,兩只小鴉爭相伸出漏斗一樣的嘴巴,發(fā)出喜鵲一樣的叫聲。
成年烏鴉喂完幼鴉,好奇地伸長脖子,仔細觀察著詩人的一舉一動。
“你好!你在忙活什么呢?”大鳥大大咧咧地打了個招呼。
“我在編織一個夢,一個不可思議的夢?!痹娙嘶卮?。
“你的樣子……讓我和我的寶寶還是有點兒害怕?!睘貘f說。
“不用怕,這些全是新型環(huán)保材料,人禽無害,”詩人說,“等我編織好了,你們?nèi)野l(fā)出的所有聲音,都成了世間最美的音樂。”
鳥語翻譯裝置在窗外完工時,正趕上夏至日。晚飯時,詩人新開了一瓶清酒,給自己和妻子斟上,以示慶賀。飯后,天色依舊很亮。詩人插上電源,把幾根線頭拉起來,接通室內(nèi)安裝好的揚聲器。
“快進來,看看這下你能聽到什么!”借著酒意,詩人招呼妻子一聲,快樂得像剛完成一件得意之作。他轉過身,向懸鈴木枝葉間的烏鴉招了招手:“快高聲叫吧,你們?nèi)乙黄饋沓ё钅檬值母璋伞覀円蕾p美妙的樂曲了!”
室內(nèi)響起刺耳的呼嘯聲,像要把揚聲器撕成碎片。
詩人看到妻子雙手飛快地捂住耳朵。
“怎么回事?”詩人納悶地望著揚聲器,雙手也捂到了耳朵上。他看到懸鈴木上,烏鴉一家正張著嘴巴賣力地演唱。
“難道是他們把聲音軟件搞錯了,難道東京警察在騙人,怎么聽起來像電車在轟鳴?”
“可不就是東京無處不在的電車轟鳴聲嘛,”詩人的妻子盯著揚聲器喊,“受不了啦……快,快拔掉電源!”
詩人噴著酒氣,扯斷揚聲器電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蔡之岳,作家,現(xiàn)居日本)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