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是一家民宿客棧的名字,這名字聽著就奇怪,位于棋盤山風(fēng)景區(qū)密林深處,叫民宿,又叫客棧,卻沒有招牌,就一棟孤零零的石頭房子坐落在荒山里,誰都能進去,誰都能出來。棋盤山風(fēng)景區(qū)鼓勵村民經(jīng)商,擺地攤,做點小本生意。從古至今,棋盤山的農(nóng)民就跟外面的不一樣,他們用石頭造房子,外面的人走進山里,看不到草房子、木頭房子,也看不到土坯房、磚瓦房,都是石頭房子。石頭房子經(jīng)久耐用,冬暖夏涼,拍成照片美妙動人,鏡頭語言震撼刺激。此地的建筑風(fēng)格是被徒步旅行者發(fā)現(xiàn)的,并由其中的好事者傳播出去。大約十幾年前,徒步探險的人進入棋盤山,當(dāng)中不乏攝影愛好者,他們發(fā)現(xiàn)了沉睡在荒山里的瑰寶,拍照片、錄視頻,將一棟棟、一片片石頭砌成的房子展示給外部世界。
山里的房子都是石頭造的,墻體沒有一塊磚,沒有在縫隙里灌注泥漿沙土,又結(jié)實又好看。來旅游的人突然多起來了,成群結(jié)隊的人擁來。當(dāng)?shù)卣プC會,號召村民在自家房子里建民宿,開農(nóng)家樂。
匿名者隱藏在密林最深處,是一棟獨立的石頭房子,距離最近的另一棟石頭房子有兩到三公里,它藏得太深,隔得太遠,孤零零地封閉在密林里。老板將這家民宿命名為“匿名者”,卻不把名字寫到民宿墻上去,沒在門上釘牌匾,或者在門前立招牌。什么都沒有,門上墻上找不到一個字,附近也看不到指示牌,光禿禿的,就一棟房子,有點荒涼,有點凋敝,像破落的舊廟。誰也不會告訴你這是民宿、客棧,哪怕你已經(jīng)走進去了,也沒人確切地告訴你,這就是匿名者民宿。好像老板自己都沒有名字,至少不會告訴住宿的客人,但是老板提供住宿房間,也提供廚房和食材。住客能得到充分自由,盡管不提供現(xiàn)成的餐飲,住客卻可以在廚房里自己做飯。時間上沒有限制,白天餓了,可以去廚房做自己想吃的飯菜,深更半夜也可以去廚房做給自己吃。
每個住進來的客人,登記時無須提供身份證,老板明確說,隨便報個名字就行,你真實的名字可以,不是你真實的名字也可以。但是住進來以后,必須把手機交出來統(tǒng)一管理,當(dāng)然,你可以把手機關(guān)掉。老板解釋說,反正在這山里面,手機信號不是太好,時斷時續(xù),有手機和沒手機沒什么兩樣,交給我,也就是集中管理,離開時再還給你。民宿收費低廉,大約是棋盤山這一帶民宿中收費最低的,老板顯然不是以營利為目的。聽說匿名者民宿還為住客提供某些隱秘的道具,供其娛樂游戲;還聽說為有特殊需求的住客提供某種自衛(wèi)武器或復(fù)仇兇器,那些器物一并擺放在某個壁柜里面,壁柜上象征性地掛著鎖,卻并沒真正鎖上。
這里的住客很少,冷冷清清,有時候幾個月都沒有一個住客,有時候來了一個住客又會長住下去,住上幾個月??傊?,這是個很奇怪的民宿,奇怪的名聲傳到很遠的地方。它的奇怪,一是老板奇怪,二是住店的人奇怪。正因為有了奇怪的名聲,知道這個民宿的人反倒越來越多,有些人來這里不是為了住宿,倒是為了一探究竟。
我住進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老板,是個年輕女人。民宿的房子是石頭砌成的,不大的院子共有五間住房,一間小廚房,一個儲物間,還有書房,儲物間跟書房沒有窗戶。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有正門和后門,我是從正門進來的,門口有臺階。門廳在整棟建筑的正面,也是接待室,里面亮著燈,吧臺特別干凈,纖塵不染。有一臺電腦,正開著,我叫了幾聲:“老板,有客房嗎?”沒人應(yīng)聲。吧臺里邊好像還有個小間,小間的門虛掩著,那應(yīng)該是老板值班休息的地方,但是沒人出來,沒人搭理我。我無聊地走進院子,年輕女人正在蕩秋千。她戴著高度近視眼鏡,面容冷漠。隨著秋千的搖晃,她正擺動著身子。我盯住她看了一會兒,問道:“你是老板嗎?”
她停下秋千,在我面前站起身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身材姣好。
“我不是老板,我也是住客?!?/p>
“那老板呢?”
“他到山頂去了,去那里修理水槽。”
“什么水槽?”
女人說:“這里用的水都是從山頂流下來的山泉水,接通山泉水的水槽,要用楠木,可能楠木跟楠木間的接頭壞了,在漏水,所以他要上去維修加固?!?/p>
“哦,山泉水一定不錯?!?/p>
“看你這么說,”女人說,“你要住下嗎?”
“是啊,我想住幾天?!?/p>
“你隨便找間房住下吧,現(xiàn)在店里就我一個人。我住南邊那間房,其他房都空著,你找間住下就行?!闭f著,女人指了指她自己的房間,回去了。
老板不在,只能這樣。我在北邊找了間房安頓下來,收拾好帶來的衣物,先住下,房內(nèi)有洗手間。據(jù)我觀察,屋頂有個大水箱,水箱上面果然有楠木接在入口處。
床上還算干凈,我躺下睡覺,很快就睡著了,還做了個不太清明的夢。我是特地找到這里來的,這段時間我有些煩躁,一直想寫個科幻小說,又想寫個恐怖小說,舉棋不定,心猿意馬,或者干脆寫個發(fā)生在兇宅里的鬼怪故事。東想西想,焦慮,對自己不滿意。我是在一次飯局上,聽到有人說起匿名者民宿,那人談?wù)摃r是用不屑的口氣,其他人跟著附和,聽語氣都瞧不上這個老板。都說老板是富家子弟,曾經(jīng)很有錢,是個花花公子,可能現(xiàn)在看破紅塵了,才租了棋盤山上農(nóng)民的房子,裝修改造,做了這么家不倫不類的民宿。匿名者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聽說他既是老板又是員工,沒請廚師,沒請服務(wù)員,就連打掃衛(wèi)生的人都沒請過。所有事都是他自己干,或者住客自己干,居然會有這樣的民宿??雌萍t塵就要玩這類鬼把戲嗎?他在贖罪?在修行?我們這些喝著酒,正在高談闊論的朋友哈哈大笑。他們對這類故事一向反感,一向蔑視,所謂有錢人如何衰敗,衰敗后如何遠離紅塵,都是虛偽的表演。民宿就是民宿,大家來棋盤山,就是要來享受山上清新的空氣、食物,那房子原本就在深山里面,不知道為什么還要叫匿名者,你的名字那么重要嗎?!
當(dāng)時,我在酒席上問了句:“他生意怎么樣?”
“糟糕得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就想找個糟糕的地方住著。這個周末,我簡單收拾好行裝,來到棋盤山,進入山口,步行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匿名者民宿。這地方清靜,房間里清涼,甚至有一些寺廟的感覺。院子里的秋千系在兩棵樹上,兩棵樹粗壯高大,我叫不出樹的名字。有棵樹根部那里朽爛了一半,它肯定在哪一年遭受過災(zāi)難,比如雷劈、火災(zāi)或被人砍伐。它挺過來了,就靠著殘存的樹皮,靠著殘存的一點點軀干活下來了,依然長得高大繁茂。
我肚子有點餓,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了,想起還未曾吃午飯,我又來到前廳,吧臺那里還亮著燈,還開著電腦,依然沒見到老板。我只好再回到院子,不停地嗅著鼻子,仔細辨認(rèn),終于找到廚房。廚房的門沒上鎖,屋內(nèi)有冰箱,冰箱里有蔬菜和雞蛋魚肉。案板上擱著一盤米飯,我摸了摸,尚有余溫,顯然是誰剛在這里吃過飯。于是我用這盤米飯炒了蛋炒飯,填飽肚皮。
吃過飯,我往山頂走,想起女人說過,老板到山頂修水槽去了。女人叫什么名字呢?會不會也是匿名者?這樣想想覺得挺有意思。在這個地方住著真不錯,誰都不知道誰是誰,剛才那盤微溫的米飯一定是女人吃剩的。山上的氣溫明顯比下面低,巖壁樹干上長著綠茵茵的青苔,植被茂密,路徑被掩埋在草叢里。有一條路通往山頂,其他路有往山下去的,也有往山坳去的。我低頭尋找有人走過的痕跡,選擇往右手方向去的小路,走了二百來步,到了另一處凹地。那是個山坳,有木頭搭成的草棚子,像從前放牧人臨時歇腳的地方,又像養(yǎng)魚人在魚池旁邊臨時搭建的休息場所。草棚子面積不大,能容納一個人躺下,或者兩個人盤腿坐在里面促膝長談。我站在草棚旁沉思,不明白是不是匿名者民宿的一個什么游玩項目。我又轉(zhuǎn)道往山頂走,遠遠看見那個女人。那是道山崗,女人在山崗上走來走去,走走停停。她嘴中念叨著什么,一邊念叨,一邊停下來在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在把剛剛念叨的東西記下。這時我靠近了一些,聽到她嘴中念叨的像是某種旋律,或是某些激烈的臺詞。我因此猜想她可能是個作曲家,正哼著神秘的旋律,再記錄在紙上,狂熱的靈感擊中了她,她在工作。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沒有影響到她,沒有打擾到她。山崗上有樹木,她的身影在樹木間若隱若現(xiàn),她嘴里發(fā)出的聲音隨風(fēng)飄來,時斷時續(xù)。
我在這山坳里,接著構(gòu)思我那篇兇宅小說,小說里應(yīng)該出現(xiàn)一個漂亮女人,她一定要漂亮,美麗絕倫。但我不能確定的是,她是個活著的女人,還是個死去的鬼魂,這個需要慢慢思考。此時關(guān)于小說的構(gòu)思,跟我正遙望著的山崗上的那個女人,似乎隱隱建立起了某種聯(lián)系。
回到房間,我燒了壺茶水,慢慢喝著。女人介紹說,這里的水是山泉水,清甜潤滑,味道是城里自來水無法比擬的。我喝著水,房間里進來了一個年輕男子,他不請自來,滿面春風(fēng)、容貌俊俏。我注意到他儀表堂堂,同時發(fā)現(xiàn)他的嘴唇是紫顏色。
“歡迎入住匿名者?!?/p>
“那么,你就是老板啊?!?/p>
“是我,我是?!彼爸终f,“歡迎,歡迎?!彼齑降念伾回A?,我在想他不會是化了妝吧,故意把嘴唇描畫成紫色。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嘴唇?我嘴唇的顏色嚇到你了?”他明顯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釋說,“我剛在山上吃了一種水果,這種叫不出名字,只在我們棋盤山上才有的野果子,吃過之后嘴唇就會變成這種顏色。等過十個小時,紫色會自行褪掉。這種水果你肯定沒吃過,真是人間美味,我建議有機會你也吃吃?!?/p>
他挺愛說話。我想象吃過那種水果后,我的嘴唇也變成紫色?!凹词箾]吃上,想想都覺得有意思?!蔽艺f。
“對了,麻煩你把手機給我,要是不放心,你可以把手機關(guān)機,等你離開時,我再把手機還給你?!?/p>
“這是你們匿名者的規(guī)定嗎?”
“是的,我們只有這個規(guī)定,別的什么規(guī)定都沒有?!?/p>
“可是,因為你不在,我好像還沒辦理入住手續(xù)。”
“你已經(jīng)入住了,在你進到房間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入住了?!?/p>
“是這樣的嗎?但我確信沒有人幫我登記。”
“如果你特別在意登記手續(xù),那我告訴你,在我剛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替你補辦了,請你務(wù)必放心。”
“登記難道不需要身份證嗎?”
“不需要,我們不要身份證。”那家伙說,他就是老板,“我對你的名字沒有要求,你可以虛構(gòu)一個名字,也可以胡亂起個名字,或者由我隨便寫上個什么名字,都可以?!?/p>
“你的意思是,”我指了指他手上拿著的那部手機,“你們是不是覺得手機比身份證更重要?”
“不是,你想多了,其實在我們山里面,手機經(jīng)常沒信號,你拿在手上也是累贅?!?/p>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經(jīng)常沒信號,為何還要交給他集中管理。
“還有,我的入住手續(xù)需要填寫哪些內(nèi)容?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總歸有什么表格需要填寫吧?!?/p>
“你還在糾結(jié)這個,我們是正規(guī)民宿,肯定會正規(guī)辦理,一切都合乎規(guī)則?!?/p>
“好吧,我相信。你剛才說,只要我進到房間,就算是正式入住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已經(jīng)入住了呢?你不是一直在山頂修理水槽嗎?”
“這你就不用問得太細了,我們只講究事實?!?/p>
“事實是我就在這里。”
“對了,事實是無法更改的?!?/p>
他說話真奇怪,我們這樣說話感覺像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過,這樣也好?!斑€有其他規(guī)矩嗎?”我問。
“沒有,你想做什么都可以?!?/p>
“吃飯的問題怎么解決?”
“我們提供各種食材,但是你必須自己做飯吃,然后,作息時間以及所有事情,都由你自己決定。”說完,老板走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習(xí)慣性地去床頭拿手機看時間,這才想起,手機在老板那里。我抬頭看到對面墻上掛著鐘,那是款老式掛鐘,不仔細看還看不出是鐘,時針正指向早上九點。鬼使神差,我又去了前廳,前廳的燈又開著,吧臺上的電腦也開著,老板還是不在。這時廚房門被打開了,老板在里面走動。我走進去。他正在喝咖啡,吃面包,還有水果和雞蛋。我看到他的嘴唇恢復(fù)了正常顏色。他正常顏色的嘴唇有些性感。
老板說:“你想吃什么自己做?!睆N房的墻上也掛著一面鐘,時針指著十點。我疑惑地望著時鐘。老板笑著說:“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是吧?請你千萬別當(dāng)回事,因為廚房里的鐘,顯示的是廚房里的時間,它只是這里的時間。而你房間里的時鐘,才會顯示棋盤山的時間,或者顯示你認(rèn)為的正確的時間,那也是你房間里的時間,更是真正屬于你的時間。”我一下子蒙了,難道這家民宿客棧里,同時并存著多種時間?我腦子里突然閃過前廳里的畫面。我剛從那里過來,好像墻上也掛著鐘,時鐘上面的時間,既不是我房間里的時間,也不是廚房里的時間。我當(dāng)時沒認(rèn)真看,只記得有些奇怪。我馬上轉(zhuǎn)身又回到前廳,發(fā)現(xiàn)上面的時間正指著九點四十七分。
我回到廚房,跟老板說:“前廳里的鐘,時間又不一樣?!?/p>
老板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不過,他很快就忍住了,用犀利的眼神瞪著我說:“誰會在意時間?”
“怎么不在意,”我堅持說,“時間是最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可是在你這里,不光沒有標(biāo)準(zhǔn),你還故意把時間弄得混亂。如果需要遵守時間的話,你叫我遵守哪個時間?”我說話的時候越發(fā)惱火。在我的人生里,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我這么跟你說吧,”老板慢條斯理地說,“一方面,在我這里,不同的鐘上面顯示著不同地方的時間,這一點毫無疑問?!?/p>
“為什么要顯示不同地方的時間?”
“所有大酒店,都會在一面墻上掛著世界各大城市的時間。”
“可是人家都做了標(biāo)注,比如倫敦時間、東京時間什么的?!?/p>
“我們雖然沒有標(biāo)注,但是通過計算,我們也能算出哪個鐘是哪里的時間?!?/p>
我像看外星人那樣看著老板:“這太過分了?!?/p>
“前面我還只說了一個方面,那一方面我說的是計算,時間毫無疑問是可以通過計算得出的,當(dāng)然很少有人去操這個心。另一方面我要說的是,可能哪個鐘只是壞掉了,確實出現(xiàn)了故障,這也是難免的,并且剛好又沒有修理。不過,到底哪個鐘是好的,哪個鐘壞掉了,說實話我也弄不清楚,這才是導(dǎo)致時間混亂的原因。那么,我建議你就認(rèn)準(zhǔn)一個鐘,把它的時間當(dāng)成你的時間,我想你就不會無所適從。所以,我在每個房間都掛著時鐘,你只認(rèn)自己房間的時間就行了。”老板在面包上涂上黃油,慢慢咀嚼著。
早餐我還是更愛中餐,我下了碗面條??戳丝幢淅锏氖澄?,我打算明天早上煮餃子。廚房里空間寬敞,站兩個人并不擁擠。老板左手腕上還戴著手表,我很好奇他手表上的時間現(xiàn)在是幾點鐘,但是我很難看清楚。他舉起手來,把面包塞進嘴里。我看見他手腕上的表帶子晃了一下,聽到了輕微的秒針走動的響聲,卻不能確定他手表的時間。我問道:“那位女住客什么時候吃早餐啊?”
“她有時候吃早餐,有時候不吃?!?/p>
“她好像已經(jīng)住了很久?!?/p>
“有三個多月吧?!?/p>
“這么久啊?!蔽艺f,“我也想住三個多月?!?/p>
老板認(rèn)真觀察我的臉色,笑著說:“你住不了那么久?!?/p>
我說:“你不計較我話多吧,你看,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我們只見過兩次面,但是我不停地提問題。既然是匿名者民宿,也是匿名者之家,相互間是不是應(yīng)該盡量少打聽什么?”
“這個倒沒什么,”老板通情達理地說,“我個人倒是鼓勵住客和住客間,或者住客和老板間多溝通、多交流,誰都喜歡打聽隱私,誰都愛八卦,這方面不應(yīng)該被禁止?!崩习宄酝炅耸稚系拿姘?,在我吃面條的時候又說,“今天我要到鎮(zhèn)上去一趟?!?/p>
老板所說的鎮(zhèn)上,以前叫花山鎮(zhèn),現(xiàn)在據(jù)說正打算更名為棋盤鎮(zhèn),但是棋盤村的人不樂意,不答應(yīng)。他們說,花山鎮(zhèn)就是花山鎮(zhèn),既然棋盤山有我們棋盤村,那就不能再有什么棋盤鎮(zhèn)。如果一定要新設(shè)立一個棋盤鎮(zhèn),那也只能將我們棋盤村升格為棋盤鎮(zhèn),而不應(yīng)該把原來就有的花山鎮(zhèn)改為棋盤鎮(zhèn)。而且這些意見居然不是棋盤村村委會到鎮(zhèn)上反映的,而是老百姓自發(fā)到鎮(zhèn)上申訴的,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大為光火。都是開發(fā)惹的禍,老百姓原來挺老實,腦子里不可能有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無非是開農(nóng)家樂,開民宿,外面的人進來,把本地人教壞了,教給他們這些不靠譜的小算計,小九九。
棋盤山柿子樹多,農(nóng)田多,夏天適合納涼,海拔一千多米,涼爽宜人。
我在房子里畫草圖,那個兇宅小說,我把地址安排在縣城一條老街上,以我現(xiàn)在租住的房間為模板想象縣城里那所兇宅??h城里那套房子是個四合院,院內(nèi)沒有民宿里這兩棵樹,在秋千那個地方,有口古井。小說的時間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門口有書報箱,里面早塞滿了報紙、信件和便箋,主人卻好長時間不來取報取信,郵遞員沒辦法,又敲不開房門,只好在來信上面蓋上查無此人的郵戳,退回原址。
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
老板好像半夜才從鎮(zhèn)上回來,我聽到了他回來的咳嗽聲。下午有人送菜過來。送菜的人騎著老式自行車,菜、大米、面粉和面包一類的食物,都裝在一只大麻袋里,麻袋放在自行車后座上。那人將自行車停在山下,背著麻袋上來。我聽到響聲,停止畫草圖,出來看了看。隨后,我看到他把麻袋扛進廚房,分類放進冰箱。他看了我一眼,我們彼此沒打招呼。他好像累了,從麻袋里摸出一根黃瓜,沒洗,直接放在嘴里大口吃著。
我又退回房間,好幾天沒跟女人打照面。她的生活要么沒規(guī)律、吃得少,要么干脆只在山上吃些野果子。我不認(rèn)為她是故意躲著我,只不過我暫時還不了解她的生活規(guī)律。其實老板自己也像是個住客,自己做飯自己吃,不到我們房間來打掃衛(wèi)生,我需要什么東西不去找他,找他也沒用,只能自己解決。
他半夜從鎮(zhèn)上回來,肯定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他站在院子里,對著天上的月亮朗聲長笑。我掀開窗簾望著他,他對著天空伸出雙手,像是要擁抱月亮,或者像是要把月亮摘下來。朗聲長笑畢,他又把手放下,往自己房間走去。正走著,他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兩根手指并著,直戳戳指向我的窗口。我掀開窗簾時,并沒有打開燈,屋子里黑洞洞的,他怎么知道我在窺視他?他戳向我的窗口的手指是何意思?
我睡不著,索性起床去找他。剛才在院子里,我看到他對著天上的明月朗聲長笑,滿臉通紅,因為那種臉色,我相信他已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當(dāng)我看到他時,他的臉色沒有絲毫異常,和白天一樣,看上去就像滴酒未沾?!拔乙詾槟愫茸砹?,”我說,“特地來看看你,看看有什么可以幫你的?!?/p>
“你怎么知道我喝醉了?”
“我看到你在月光下面滿臉通紅,這會兒在燈光下看到你又不是,這正是我的疑問。不知是何原因,令我不安的是,我還看到你對著月亮發(fā)出那樣的笑聲?!?/p>
“哪樣的笑聲?你是不是以為我有什么疾病發(fā)作了?”
“你要喝茶嗎?我剛好煮了一壺紅茶?!蔽倚⌒恼f道。
“好啊,不如就到你房間喝吧?!崩习逭f。
我們一起到了我的房間,我給他倒了杯紅茶,這時我又看見他臉色灰白。也就是說,剛才在院子里,接著在前廳,現(xiàn)在在我這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我竟然看到他三種不同的臉色。但是我并不想揭穿他,也可能是光線的問題,比如山里的月光映照出他通紅的臉龐,前廳里的燈光讓他一如往常,而我房間里的燈光卻照出他臉如死灰。是不是他在不同的房間里安裝了不同的燈具,如同他在不同的房間里掛著不同的時鐘,但是看上去我這里和前廳的燈光并沒有什么異常,也沒什么不一樣。
老板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沿上:“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么?”老板笑著說,他的牙齒特別白。
“我只是有許多事情不理解?!?/p>
“因為你是個非虛構(gòu)寫作者,一生都在寫作非虛構(gòu)作品,所以你對虛構(gòu)的事物有一種恐懼,同時也有一種向往?!崩习逶趺磿牢沂莻€非虛構(gòu)寫作者?我之前并沒有告訴他。我不想在這上面糾纏,才住進來沒幾天,我已經(jīng)感受到很多我不理解的事物,很多不對勁的地方,我沒必要計較這些。
我順著他的話說:“所以我想虛構(gòu)一個恐怖作品,故事發(fā)生在一所兇宅,兇宅的結(jié)構(gòu)有點類似你這里。目前我是這樣構(gòu)思的,我不是有意拿你這個地方做想象原型。”我還把下午畫的草圖給他看。
老板接過草圖看了看,隨手丟在一邊:“你真正好奇的是,我為什么開這個民宿,我為什么和別人不同?!?/p>
“這確實是我想問你的問題?!?/p>
“如果我回答你,無論我怎樣回答,你都會想,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p>
“難道那不是后一步的問題嗎?”我始終注意著他的臉,他的臉始終是灰白色。
“能不能到院子里坐著喝茶?”我靈機一動說道。在院子中央,有張小桌子,桌子上面還撐著一把遮陽傘,四周擺著四張?zhí)僖?。我其實是想看看,到了院子里,在月光下面,老板的臉色會不會重新變得通紅,我想證明是我剛才看錯了,還是他可以在月光下面變臉。
老板也許不知道我的用意,滿口答應(yīng)了。當(dāng)我提著茶壺來到院子里,卻發(fā)現(xiàn)月亮隱入厚厚的云層里。院子里此時一片漆黑。山里的夜色特別濃,我們面對面坐在桌子旁邊,看不到對方的面孔,我們連影子都不是。我現(xiàn)在不知道,老板在鎮(zhèn)上是不是喝過酒,我們喝茶的聲音傳到耳朵里。
“今夜的月亮再也不會出來了?!崩习逭f。
深秋時節(jié),我們穿著外套,還穿著毛衣襯衫。我問他到了幾點鐘。他把幾層衣服袖子都卷起來,露出夜光表?!傲璩恳稽c半?!笨戳藭r間,他又把手表推進去,隱藏在袖管里。沒有手機,也看不到不同房間的時鐘,現(xiàn)在他說出的時間是唯一的時間。
“我想知道你為什么開這個民宿?!?/p>
“說起來很麻煩,”老板說,“我父親是個富商,是從我們縣城走出去的富商。但是去年他去世了。是病死的。他有太多太多錢,所以在他死后,他的遺產(chǎn)繼承成為一個很復(fù)雜的問題:復(fù)雜的法律問題、復(fù)雜的倫理問題和難以想象的各種陰謀論問題。我雖然是他唯一的兒子,但他還有妻子,也就是我母親。他還有五個親兄弟和一個母親——他的母親,也就是我年邁的奶奶。我不想陷入那些問題里面,便來到這里,開了這間民宿客棧度日。”
“你想把自己隱藏起來?!蔽艺f。
“隱藏是不可能的,我有代理人。我讓母親作為我的全權(quán)代理人,我只是不想陷在那些紛爭里面,讓他們?nèi)フ垓v,讓他們?nèi)ダ碚??!?/p>
接下來,老板給我重點講述了他父親漫長的奮斗史,以及他早年的貧困。像所有那些成功人士一樣,老板的父親年輕時也很貧困,他是靠著自己的能力打拼出來的。
老板講了很長時間,這是個勵志故事,他父親也是個有作為的男人。我關(guān)注的重心,恰恰是他一開始提到的那一點,就是這個成功的男人去世后,他那巨額的財富作為遺產(chǎn),將如何分配。老板講到后來已經(jīng)很疲憊,我也很困倦。作為一個非虛構(gòu)寫作者,或者說作為一個報告文學(xué)寫作者,他后來講述的故事,我在很多地方都聽到過,而且正如他所說,隱入厚厚云層里的月亮再也沒出來。
為了終止他庸常的敘述,我又提出一個問題。我說:“我入住前,曾經(jīng)聽說你還為顧客提供兇器。哦,不對,是提供武器,在他們自衛(wèi)的時候,或者復(fù)仇的時候,能從你這里得到武器?!?/p>
“這個嗎,”老板說,“如果定義為武器,是不是分量過重?不過我的確為住客準(zhǔn)備了必要的刀具或棍棒?!?/p>
“傳說你把這些東西都放在某個壁柜里面?!?/p>
“不在壁柜里,而是放在每個房間的床板下面。我們每張床板下面,都有一個像空柜子那樣的底座,里面都有木棍一類的東西。”
我說:“你不擔(dān)心出事嗎?”
“能出什么事?我信得過每一個住進來的人?!?/p>
我回來睡在床上,有些提心吊膽,心里想著床板下面就有棍棒。我沒有掀開床板查看究竟,我用不上這些東西,住在這里需要自衛(wèi)嗎?或者有什么樣的過去需要復(fù)仇嗎?對我來說都沒有,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比過去睡得更踏實、更沉穩(wěn),什么夢都沒做。
白天,我繼續(xù)在山林里游蕩,走到右側(cè)山坳里,又到了那處草棚子。這回我看到女人盤腿坐在草棚子里面。她大睜著眼睛。我站在門口對她說:“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沒有,”她說,“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就在這里聊聊天?!?/p>
我在草棚子外面席地而坐,也像她那樣盤腿坐著。
“我上次看見你在山崗上走來走去?!蔽艺f。
“我也看見你了?!?/p>
“當(dāng)時我以為你是個作曲家。”
女人笑著說:“你以為你看到的是事實,卻很可能跟事實本身有出入?!?/p>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作曲家?”
“怎么會是作曲家?我不會作曲,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女人又說,“昨天晚上,我聽到老板和你談話,他說了那么多,居然還是面對一個像你這樣的陌生人?!?/p>
“多嗎?”
“問題不在于多不多,而在于你相信他說的話嗎?”女人反問道。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要緊?關(guān)鍵是他沒有理由撒謊?!蔽矣行饧睌模?dāng)然,那么小的院子,我和老板在深夜里談話,她是能聽到的,不能因此就說她在偷聽。
女人說:“我沒有說他撒謊?!彪S即,女人又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這間草棚子是我跟老板搭建起來的,我們有時候會在這里做游戲。”
“什么游戲?”
“匿名者游戲。”
在匿名者民宿,玩匿名者游戲倒是契合,可是怎么玩,規(guī)則又是什么?女人解釋說,游戲是這么玩的:一個人可以無端指控另一個人,或者無端誣陷另一個人,這難道不是事實上的常態(tài)嗎?前提是指控和誣陷一定要狠毒、致命,要能夠達到極致,那么另一個人就需要為自己申辯,自證清白,推翻不實之詞。雖然只是語言游戲,卻像是一個人在殘忍毆打另一個人,被打的另一個人必須掙扎,必須反抗。無端很重要,加上匿名狀態(tài),盡情往對方身上甩狗屎,咒罵他,無底線詆毀他,直到摧毀他。另一個人可以為自己辯護、申訴,從被陷害的泥淖里把自己拔出來,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扯出來。女人告訴我,在她和老板做過的幾輪游戲里,第一輪老板是指控者,她是申辯者;而最近這輪游戲,指控者變成了女人,老板則是申辯者,身份相互輪換。指控者坐在草棚子里面,就像女人現(xiàn)在這樣;申辯者坐在草棚子外面,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兩個人相對而坐,有點像法庭,有點像審判者和被審判者。我突然對這種游戲很感興趣,我說:“你們下次玩這種游戲的時候,我可以作為旁觀者坐在旁聽席上嗎?”
“可以,”女人說,“但是我們的游戲已經(jīng)無限期延期了。”
“為什么延期?”
“因為我對他的指控,讓他無法接受,但他又找不到確鑿無疑的證據(jù)駁斥我,并有力地為自己申辯。”
“你指控他什么?”
“我指控他不是他父親的親生兒子?!?/p>
我緊張得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你怎么能這樣指控他?你到底是誰?”
“跟你一樣,我也是個住客,一個匿名者?!?/p>
“你這樣指控一個人太可怕了?!?/p>
“你緊張什么?這只是一場游戲,有什么可怕?!我懷疑,不,不是懷疑,而是指控,我指控他母親和別的男人私通,懷上并生下了他。”
如果將這個指控跟老板昨天晚上講的故事結(jié)合起來,那實在太可怕了,足夠無恥,足夠殘忍邪惡。
“他父親去世前知道這件事嗎?”
“應(yīng)該是知道的?!?/p>
“那么,那個男人是誰?”
“不能確定,我指控說,是他父親五個兄弟當(dāng)中的某個人?!?/p>
我開始覺得這種游戲太過分,聯(lián)想到老板家族中正在開展的遺產(chǎn)爭奪,并且聯(lián)想到每張床板底下隱藏著的棍棒刀具,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真是讓人不寒而栗?!半m然你們之前的游戲我沒有旁聽,但我還是覺得你越過了某種邊界?!?/p>
“有什么邊界?我們玩的是無邊界游戲,游戲規(guī)則是他定的,也是他要玩的,他說老板和住客間可以玩這個游戲,住客和住客間也可以玩這個游戲。”
“你剛才說,游戲已經(jīng)無限期延期了?!?/p>
“是的,他拿不出確鑿的證據(jù)為自己申辯。”
“那么你是不是曾經(jīng)對他的身世做過深度調(diào)查?”
“沒有,我只是順著他的講述尋找蛛絲馬跡,我覺得他在講述中隱瞞了某個秘密,而我的指控正是基于這個秘密?!?/p>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他跟我講的故事,也曾經(jīng)跟你講過?!蔽沂沁@么推測的,我說。
“當(dāng)然,在游戲剛開始的時候,他就跟我講過?!?/p>
既然如此,我的腦子一下子打開了。老板對我說的話不一定是他真實的身世,也可能是游戲里的說辭,女人說他們的游戲被無限期延期,那么老板是不是在我們兩個人之間開啟了另一場游戲?換句話說,我們的游戲開始了,這是我們的游戲?
“就算他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這也不是他的罪?!?/p>
“你說得很對,確實如此?!迸说难壑型蝗环懦龉饬?,“可是到了后面,如果他知道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或者幾個叔叔知道了事實真相,為了隱瞞事實,為了遺產(chǎn),他采取了更為極端的手段,那就是他的罪了?!?/p>
“他采取什么手段?”
“不知道,那就是我接下來將要對他提出的指控?!?/p>
“為什么要玩這種游戲?”
“你也可以參加?!迸藷崆械卣f著,站了起來,“上次你看見我在山崗上走來走去,然后停下來,在紙上寫著什么。那時我不是在作曲,我也不是作曲家,而是在蓄意指控他,我把能想到的所有指控內(nèi)容都記了下來。”
“我不一定能參加,我覺得這個游戲很危險?!?/p>
“一點也不危險。”女人平和地笑著說,她已經(jīng)從草棚子里走出來了。
我們一起回到民宿,路上,女人給我講起一部她看過的南美電影,電影講述了一個恐怖故事。我說,那部電影我還沒看過。女人像聊家常,把南美的電影復(fù)述了一遍,我們就這么輕松聊著回去了,有個警察正等在那里。
老板對我們說:“這是鎮(zhèn)上派出所的吳警官,來做例行檢查。”
女人在我耳邊輕聲說:“他每周都會來一次?!?/p>
吳警官坐在吧臺后面,看著電腦:“我來核對一下你們的登記信息?!?/p>
我忐忑不安,在住進來的時候,我根本沒登記過。我聽到他報出女人的身份證號碼和姓名,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女人的名字。女人點頭稱是。接著,吳警官又報出我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一個數(shù)字也沒錯。我很驚訝,那就是我。我趕緊答道:“是,是我?!蔽也恢览习迨窃趺吹怯浬先サ?,然后他把我和女人的手機都還給了我們。
老板說:“你們把手機打開,吳警官要查對一下你們手機里的某個小程序?!?/p>
我早就把手機交給他了,一直關(guān)著。我猶豫不決地打開手機,首先把電源打開,再輸入開機密碼,異常神奇的是,我手機里的小程序是正常的。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做到的,這一切都在我的認(rèn)知之外,仿佛是一種非現(xiàn)實。
吳警官卻很和藹地對我們說:“你們做得很好,個人信息準(zhǔn)確無誤,需要定期檢測的也都在定期接受檢測,不過要保持,我下周還會來檢查。你們雖然叫匿名者民宿客棧,但是你們要記住,”吳警官提高聲音嚴(yán)厲地說道,“哪里都不是法外之地?!?/p>
(曹軍慶,作家,現(xiàn)居湖北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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