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緣無故的,老金忽然心慌得厲害。
這天他起得早,其實是睡不著了,干脆穿衣戴帽去趕早市。小年了,按照慣例,全家人得聚一次。昨天他就下了通知,都到媽那兒去。媽那兒,怎么說呢,舒坦。桌椅板凳、床鋪衣柜、茶幾沙發(fā),都是一家人長年累月用舊了的,舊是舊了,卻越發(fā)地和他們肝膽相照。它們不聲不響待在那兒,滿屋子都是心照不宣,滿屋子都是情深意長。老金試過多少次了,無論在外面遇到多少糟心事,一回媽這兒,一顆心就靜了,就落進了肚子里。好像媽的魂兒還在,就在屋子的哪個地方看著他。
老金一直想張羅一頓飯,就在媽的房子里,照她的菜單來一次。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說不定有人會哭,但這個念頭冒出來就去不掉了。老金想,試試吧,為什么不呢?既然還是那個房子,還是那個餐桌,為什么就不能還是那些菜呢?這是接近原來生活的最好的辦法了。這樣想著,他的眼睛就有了目標。很快老金的手里就提了幾袋子的肉、菜和海鮮。他想到大家要喝茶,就買了瓜子和花生,又見一輛賣甘蔗的三輪車從身邊蹬過去,就想起往年春節(jié)金家兒媳們啃著甘蔗下跳棋的樣子,急忙沖前面喊:喂,站住!賣甘蔗的,你給我站??!賣甘蔗的戴著一頂鐵銹色的毛線帽,耳朵上又捂了一對黑乎乎的毛絨耳套,身子一弓一弓往前蹬,一點沒有停下的意思,老金只好拎著大包小包往前追。樹杈上的雪還沒化,一點點風,雪沫子就趁勢往衣領里鉆,冰得老金瞇著眼睛直縮脖子。要不是前面有個胖子一腳蹬住了三輪車的輪子,老金還不知道要氣喘吁吁追多久。老金跑得心臟突突直跳,顧不上跟胖子說話,先哈著白氣對賣甘蔗的說,挑三根好的,削了。胖子說,這么冷的天吃甘蔗,老金你也不怕鬧肚子?老金說,我才不吃這玩意兒,是我們老金家的女人們愛吃。
胖子陪老金看了會兒那人削甘蔗,忽然問,她們都好吧?老金問,誰都好?胖子說,老金家的女人們啊。老金說,廢話,為什么不好。胖子靦腆起來:我是說燕子,她……找人沒?那事過去也快一年了。
老金提上甘蔗扭頭就走。聽胖子厚實的腳步聲跟在身后,就又停住,回頭硬邦邦地對他說:找沒找人都沒你什么事兒,你該娶誰娶誰去!
胖子被嗆在那里,太陽穴上的青筋一下鼓得老高。但他很快又笑了,因為隔得太近,嘴里的白氣直接噴到了老金臉上:前天晚上你和燕子出來買東西,我還以為是金超,嚇我一跳!老金沉下臉說,關你什么事!胖子說,當然不關我事,你看你又急,其實也沒什么,他沖老金曖昧地一笑,都理解。
遠處有零星的鞭炮聲傳過來。老金忽然想起一件事,顧不上和胖子理論,先放下東西給老三金明打電話:你說要不要給孩子們買點玩意兒?鞭炮?泥墩兒?……煙花棒,小砂炮呢?總得讓孩子們高興一下吧?……鉆天猴呢?買吧?買!先把人聚起來,好好把這個年過了。這個年過去,以后就好辦了。
打完電話,老金心里亮堂多了。金明好像還在床上,大概還沒睡醒。但他睡沒睡醒沒關系,聽沒聽明白也沒關系,重要的是老金心里有數了。他剛才已經決定了,這個年不僅要過,而且要好好地過。火焰山再難過,也不能不取經了不是?
這時燕子的電話打了進來。她說一鳴學校放假了,可是死活不讓她去接。
老金說,熊孩子發(fā)什么神經?五十多里路他要走回來?
燕子說,他要你去接。
老金說,看來是期末考得不錯,想跟我顯擺顯擺?
燕子在那頭靜了一下,說,我猜,他是不想讓同學知道,他沒爸了。
老金的心臟像被什么卡住了,有些喘不上氣兒。他顧不上這些,連忙說,我去我去!是我不好,我該想到的。怪不得這孩子放著縣城的重點高中不上,非要跑到七中去讀書。
老金先回小區(qū)把老婆文娟喊到樓下,把菜一樣一樣交代了,又囑咐她早點去媽那兒打掃衛(wèi)生。見文娟打量袋子里的甘蔗,就說:涼著呢,你先放媽屋里的暖氣片旁去去寒氣,等我把一鳴接回來你們一塊兒吃。
發(fā)動起車,老金又掏出手機在“老金家”的微信群里艾特了所有人:天不早了,都趕緊回家干活去!
七中是所老校,當年老金母親就是在那兒讀的高中。幾十年過去,老校區(qū)幾經擴建,已經比過去大出兩三倍。老金打聽了好幾個人,才知道高一男生都住在校園北邊一座叫“乾園”的公寓樓里。經過路邊的宣傳欄時,他停了一下,那里有一個光榮榜,都是這學期的優(yōu)勝班級和學習標兵。他想如果有一鳴就好了。
果然,一眼就看到了一鳴的名字,排名還挺靠前。老金哈了一聲,四周看了看,很想跟誰說說這個發(fā)現,可惜小路上這會兒安靜得很,竟然沒有一個人走過來。他只好放下炫耀的心思,氣喘吁吁爬上五樓,滿樓道里找519的門牌。這時有個路過的小個子男生盯著他問:你是不是找金一鳴?老金說,是啊,你怎么知道?小個子對自己的判斷頗為得意,他說,這還用問,一看你們就是爺兒倆,長得也忒像了!說著扭頭沖旁邊的宿舍喊起來:一鳴,金一鳴,你爸接你來了!
一鳴很快跑出來,人在藍白相間的校服里,竟然多了幾分俊逸。他表情不太自然,笑得卻很夸張,一見面就大聲對老金說:你怎么才來啊,再晚十分鐘我就走了。
老金眼眶一熱,伸手攬住一鳴的肩膀。幾個月不見,一鳴高了,卻還是瘦,肩頭在老金手心里只有小小的一把。宿舍里的孩子都站起來喊老金“叔叔好”,老金應著,眼睛掃一圈,六個人的房間,因為要放假,有種大撤退前的凌亂。有個孩子正往一只大紙袋里塞衣服襪子,手忙腳亂把書包碰到了地上,課本試卷撒了一地。老金幫他撿起來,也想為一鳴做點什么,卻發(fā)現他已經都收拾好了。被子褥子也摞在了一起,怕假期里落灰,還用床單罩了起來,一些學習資料整齊地擺在一個簡易小書柜上,連柜面都擦得干干凈凈。老金拍一下一鳴的腦袋說,呵,會干活了!一鳴一擰脖子說,你才知道啊。老金搶先把一鳴的書包背到自己肩上,估計總有十多斤的分量。他剛想問一鳴是不是每天都要背這么重的書包去教室,一鳴忽然沒頭沒腦問了句:我媽呢?我以為你倆一塊兒來。老金一愣,見一鳴事關重大地望著他,那幾個孩子也望著他,就說,噢,在奶奶家干活兒呢,今天小年,咱們都去奶奶家吃飯。
老金想,如果一鳴提出在學校轉轉,他就陪他再轉轉。校園開始熱鬧起來,到處都是拖著行李箱的學生和來接學生的家長,他們應該能從兩個人的臉上得出和那個小個子男生一樣的結論??墒且圾Q忽然沒了興致。他低頭跟在老金身后,再也不說一句話。回家的路上,老金說起光榮榜,問他考了多少分,他也沒回答。老金從后視鏡里瞥一眼,見一鳴扭頭沖著窗外,肩膀正一下一下輕輕顫動。一股悲情堵上老金的胸膛。他的心一時憋得難受,眼睛也跟著模糊起來,只好把車停到路邊,下去抽了一根煙。雪花又開始飄起來,不大,零零落落的,有點像媽的慢聲細語,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上。
前些年,老金家的春節(jié)總和別家過得不同。別人家過年也喜慶,也熱鬧,也闔家歡聚,也感恩祝福,但總歸,有些克制和禮讓。尤其是兒女成年的人家,父母知道 “兒大三分客”的道理,說話做事,心里就揣了一把尺子,話說三分,點到為止,再不似先前開門見山口無遮攔;兒女們呢,回家有限的幾天,自然也圖個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因此只會錦上添花,絕不自尋煩惱。所以他們的年難免就過得照本宣科、死板無味。隔壁丁叔的兒子就私下跟老金發(fā)過牢騷,說過一個年,倒比演一出戲還要累!老金也注意到了,左鄰右舍,曲終人散都好幾天了,還人人兩腮僵硬雙目無光,連話都懶得多說半句。
老金家卻不是這樣。他們是真喜慶,真熱鬧,真折騰,因為他們家老爺子一輩子都不信“兒大三分客”的邪。對聯(lián)高了低了,飯菜淡了咸了,鞭炮多了少了,只要老頭兒不滿意,立馬摔筷子踢板凳,攆“兔崽子”們滾蛋。好在老金哥兒仨從小在老頭兒棍棒下長大,砍頭只當風吹帽,挨罵更作耳旁風。他們該干嗎干嗎,擦窗戶,剁肉餡,掛燈籠,把媽備好的菜肉魚蝦一通煎炒烹炸,一點兒不耽誤給家里忙年。反倒是兒媳婦們,因為金家沒閨女,被老頭兒老太太寵上了天。老金就親眼看見文娟帶領女眷們教訓老頭兒:悔棋,又悔棋!再這樣以后不帶你玩了!那時候老頭兒身體還硬朗,動不動就對兒子們吹胡子瞪眼,在兒媳婦們面前卻一點兒脾氣也沒有:這不改回來了嘛,還嚷什么啊嚷。老金說,文娟你對爸客氣點兒。老頭兒說,干你的活兒去,別干擾我們下棋!
那時候多好啊。熱熱鬧鬧,和和美美,紅紅火火。可這樣的好日子說沒就沒了。父親去世不到三年,今年,倒回去十一個月,就是元宵節(jié)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在媽這兒吃了飯,放了燈,媽說要出去走走。金超就陪老太太出去了,結果,碰上了那輛醉駕的“路虎”,娘兒倆再也沒有回來。
老金說,一鳴,你說咱今天能不能把老金家的女人們穩(wěn)?。?/p>
一鳴的聲音像得了重感冒,啞著嗓子問:怎么穩(wěn)?
老金說,就是不能讓她們哭,哭也不能大哭。別人家過年歡天喜地,咱老金家過年總不能哭哭啼啼對吧?
一鳴一下一下?lián)钢翁?,說,人又不是木頭,憋不住怎么辦?
老金說,所以說呢,就需要我們男人來掌控局面。
一鳴說,怎么掌控?
老金說,你先說你到時候會不會哭?
一鳴說,我盡量不哭。
老金說,不是盡量,是不許。你想,你一哭你媽準哭。你媽一哭,你大媽和三嬸也一定跟著哭個沒完。那這個年就徹底亂套了。
一鳴說,行吧,我不哭。
老金說,其實要哭也行,現在就哭。把眼淚流得差不多了,回家就沒事兒了。
一鳴在靠背上趴了一會兒,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說,算了,哭不出來了。
老金說,那咱走?回去可沒機會哭了。
一鳴說,怎么感覺像去完成任務似的,心里有點慌。
老金說,我都慌一上午了。
一鳴從后座伸出手,拍拍老金的肩膀說,穩(wěn)住。
老金把手搭一鳴手上,說,嗯,穩(wěn)住!
雖然只是小年,小區(qū)里的氣氛已經和平日大不相同了。好像一把火架在鍋底下,把人的情緒給燒熱了。人們莫名其妙地興奮著,腳步匆忙地出來進去,把大大小小的禮盒搬上車或者嘁里咔喳搬下來,總之每個人都忙得不行。老金和一鳴下了車,一路不斷碰到熟人,他們順嘴打著招呼:忙呢?忙呢!那些人有口無心,打過招呼就過去了,誰也沒顧上想起十一個月前金家發(fā)生的那件大事。就連媽的同事夏大姨出來丟垃圾,碰到老金和一鳴,也開口就說了句:來你媽這兒吃飯?。空f完了她才一下捂住嘴,紅起眼圈問他倆,怎么樣,怎么樣?你們都好吧?
老金說,挺好,挺好的,大姨。今天我們都過來吃飯。
夏大姨說,回來看看吧,回來看看好。
老金摸摸腦袋,又看看四周,笑一笑,說,是,在哪兒聚也不如在我媽這兒踏實。
不怪別人健忘。看看這里的人,這里的樹,連同花架上的枯藤,墻頭上的雪,哪個不和以前一樣?不一樣了的只是老金家的人。父親走了,母親和金超也走了,他們留給金家三個巨大的窟窿,空得全家人一下子沒了底氣。老金就是想把這些窟窿給補起來。他想,試試吧,不試怎么知道呢,況且,孩子們今年很爭氣,這是值得高興的事。他要特別夸夸一鳴,他是老金家正在長大的一根棟梁。他要跟大家說,老金家仍然很好,不僅很好,而且朝氣蓬勃,前途無量。
一鳴說,大伯你聞聞,咱家在炒土豆絲!跟我奶奶炒的一個味兒。
老金也聞到了。媽的房子在一樓,油煙機的出煙口直接伸到了窗戶外,所以在房子外面就能聞到廚房里烹炒的香氣。他見金明正在廚房忙碌,就在外面敲了敲窗戶,金明沖他晃了晃大勺。老金笑了,以前煎炒烹炸的事情都是金超來做,金明充其量給二哥打打下手。現在金明竟然能直接上灶做飯了。老金心里熱乎乎的,不由得沖老三豎起了大拇指。
家里重新又擠滿了人。文娟、燕子、金明、金明的媳婦美婷還有他們的雙胞胎兒子大冬小冬,老金的女兒小惠正在戀愛,這次把男朋友也帶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往餐桌上端菜,因為有人要出去,有人要進來,在廚房門口碰到一起,就只好踮起腳尖,側著身子,背靠背或者面對面地擠過去,看著特別的忙活,也特別的熱鬧。
小惠忽然在餐桌前叫起來:三叔,三叔!金明拎著菜鏟跑出來,還沒張口問干什么,就被小惠一下抱住了脖子。金明怕蹭她一身油,挓挲著兩手問別人,這是又抽的什么風?小惠眼淚汪汪地對金明說,三叔,你做的全是奶奶的拿手菜!她跺兩下腳,眼淚跟著從鼻尖上掉下來,我怎么辦啊,我想奶奶了。
金明鼻頭一下紅了。他眨巴眨巴眼,笑著說,三叔做得還行吧?行就多吃點兒!
可不是嘛,就是這些菜。媽是個細心人,她了解每個人的胃,知道什么菜能把他們胃里的“饞蟲”打發(fā)舒坦。每次全家聚餐,老太太總是從前一天就開始采買,然后天不亮起來,戴上老花鏡細細擇洗。把土去了,把皮刮了,蝦挑了線,魚去了腸,粉絲用水泡好了,白菜心兒提前剝好了……然后該切的切,該腌的腌,蔥姜蒜末兒各放一個小碗里,等所有瑣碎事處理完了,她才擦了地面,沖了拖把,從從容容曬著太陽喝茶去,留下準備停當的廚房讓兒子們大顯身手。老太太只親手做兩樣菜,蒜拌綠心小黃瓜和清炒土豆絲,很簡單的菜,卻最受大家歡迎,每次上桌都會被搶吃一空。這一次,金明的手藝幾乎可以與媽媲美了。老金的心怦怦直跳,一切和他預想的差不多,他就是要在媽的房子里,在熟悉的大餐桌上,守著和往年一模一樣的飯菜,和大家,在舊時光里,高高興興過一個春節(jié)。以前怎么樣,現在還怎么樣,以前有什么人,現在還有什么人,就好像,爸媽還在里屋喝茶,孩子們還在院子里嬉鬧,金超仍然扎著圍裙在灶臺邊忙活。仔細聽聽,沖刷池那邊好像還有拖把滴水的聲音。吧嗒一下,吧嗒又一下,像是媽剛把沖好的拖把掛上去。
老金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問金明,要不要喝點兒?喝點兒吧!不喝酒怎么叫過年。金明說,喝點喝點,以前過年也喝的嘛。女人們有點撐不住,文娟一邊擺放碗筷,一邊不時歪過腦袋,把眼在胳膊上蹭一下。老金趕忙問:我買的甘蔗怎么樣?還甜吧?文娟、美婷,你們吃了沒?文娟好一陣子才能說話,她清一下嗓子,又清一下嗓子,然后才說,你買的還沒吃,金明也給我們買了甘蔗,他買的挺甜的。
燕子在院子里拾掇菜畦邊的磚頭,她一會兒拿下這塊,一會兒又填上那塊,好像怎么擺也不滿意。院子里的風夾著雪花,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南,把燕子的兩腮吹得通紅。其實那些磚頭沒什么可拾掇的,老金早就拾掇好了,但是燕子在院子里就是不進屋。
老金在屋里喊她:燕子,前天給老齊送的東西起作用沒有?他怎么說?燕子背過身去捂了半天眼睛,才終于回到屋里來。她似乎也被一鳴傳染了感冒,啞著嗓子說,老齊今天給我打電話了,說只要公司不搬遷,小超市就可以繼續(xù)在他們的沿街樓里開下去。
倒酒的時候,老金征求了一下女人們的意見。文娟破天荒要了一點點,美婷要了半杯,小惠給自己和男朋友各倒了一小杯。燕子不想喝。一鳴說,倒上吧媽,我知道你能喝。燕子說,你什么時候見我喝過酒?一鳴說,怎么沒見過?就那年,你炒甜蝦那次,我奶奶一夸你你就得意忘形了,掄起膀子喝了好多。
老金沖一鳴豎起大拇指,對對對!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你媽那酒量,可是把我們給鎮(zhèn)住了。
大家都想起來了。都知道金家兒媳不進廚房,煙熏火燎的事情從來都是老金弟兄們來做,那年除夕,燕子卻鉆進廚房鼓搗了半天,端上來一盤自創(chuàng)的甜蝦。是老太太先夸的,夸她兒媳婦能干,緊接著大家都夸甜蝦好吃,夸燕子手藝精湛。大家一夸獎,燕子就高興了,燕子一高興,就自動脫離了婦女隊伍,和老金哥仨喝起來。燕子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卻長了一副南方女人的嬌小身材。四十歲的人了,裝在一條松松垮垮的背帶褲里,中學生似的,喝起酒來卻毫不含糊。那次喝到微醺處,她給大家出了個題目:新婚之夜,她含情脈脈要求金超對她說三個字,你們猜,他說的什么?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猜,有的說我愛你,有的說喜歡你,燕子拍著桌子喊,不對,全不對,罰酒罰酒!人家說的是:快睡吧!
大家說這些的時候,老金給燕子倒了酒,給一鳴倒了酒,也給自己和金明各倒了滿滿一杯。見大家忽然安靜下來望著他,這才發(fā)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坐在了餐桌正北的位子上。這里原來是父親的位置,后來它成了母親的,老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坐到這個一家之主的位子上。他挨個兒看著餐桌前的每個人,他們的目光都熱乎乎地停在自己臉上。甚至,老金恍惚覺得,爸媽和金超也在跟大家一起看他,也在熱切地等著他開口。他的心慌了一下,但也只一下,就定住了。他一下知道了爸媽坐在這里時都想了些什么,因為他忽然十分強烈地想長出一對翅膀,把眼前的每一個人都緊緊護在懷里。
他摸了摸口袋,那個小東西還在,前幾天他無意之中打開它的時候,曾經好好哭了一場。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拿出來,他怕控制不好局面,但現在他決定了,拿出來,這也許就是爸媽和金超專門留給全家的新春禮物呢。老金眼睛亮晶晶的,喉嚨忍不住地抖,連帶著他的聲音也顫抖起來。他說,小年到了,春節(jié)開始了,過年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團圓,咱們家也不例外!剛說到這兒,小惠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起來。文娟瞪小惠一眼說,嚴肅點!小惠擦著不斷淌出的眼淚說,我爸就像一個倉促登臺的演說家,我從沒見他這么文縐縐地說過話。老金說,今天日子特殊,我一肚子都是這樣的詞兒。他掏出口袋里的U盤,拍到一鳴手里,說:去,連上電視,看看里面有什么!
全家人都回過身去,看一鳴打開電視機,插進那個小東西。屏幕上一下有了影像。不是電視節(jié)目,而是不知哪一年錄的老金家的視頻。也不知是哪個孩子錄的,鏡頭晃來晃去,一會兒拍臥室,一會兒拍餐桌,甚至還拍了天花板和坐便器,但大家還是從里面看見了,爸,媽,一桌子飯菜,還有飯桌前的自己。金超正在向父親提問,他說,我媽嫁給你五十二年了,你不覺得應該對她說點啥嗎?老頭兒眨巴眨巴眼,說啥?有啥好說的。燕子說,你得向我媽表白一次。老頭兒說,啥叫表白?你媽沒別的優(yōu)點,就是皮膚白。畫面外傳來小惠的聲音,你向我奶奶說,我愛你。媳婦們都笑著鼓起掌來,老頭兒嘟囔半天,板著臉對老太太說,你!愛我嗎?全家人一下子樂翻了天。老頭兒急了,氣急敗壞地說,你們凈弄些洋玩意兒!有用嗎?愛不愛是用嘴說的嗎?不玩了,不玩了,放燈去!接著畫面就暗下來,一個個身影走出黑乎乎的樓洞,來到小區(qū)前面的廣場上。鏡頭又是一陣亂晃,晃得天上的星和地上的燈都沒了形狀,成了橫七豎八的幾根光線。然后,孔明燈就亮了。燈從孩子們手上慢慢升起來,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這時金超出現在鏡頭里,他是那么帥氣,看得出他很興奮,他沖鏡頭做了個鬼臉,說了聲:過年好!怕人聲嘈雜聽不清,又把雙手攏到嘴邊,大聲沖鏡頭喊道:過年好!
電視機外面鴉雀無聲,淚水像道閘門封住了大家的嘴。老金手里的酒杯舉了幾次,卻說不出來一句話。這時一鳴站起來,他正在變聲期,聲音里有一種新鮮的力量。他說,所有人都在,聽我大伯的,咱們共同舉杯,祝福新春!大家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舉起手里的酒杯,對著電視里面和外面的所有親人說:過年好!過——年——好!
責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陳曉霞,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清明》《湖南文學》《都市》《當代小說》《時代文學》發(fā)表過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