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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公共服務(wù)中心的櫥窗更換了新內(nèi)容,幾個辦事的村民趕巧發(fā)現(xiàn)了,笑鬧著圍攏過來。一個個鴨子似的拉長脖頸,看看陌生的照片,又看看照片下的那行字,瞬時都啞巴了。
昝小晟,白馬鎮(zhèn)沈渡村黨總支第一書記。
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了,問:“這……新來的第一書記叫啥?”大伙大眼瞪小眼,似乎懷著同樣的疑問。有人小聲接話:“我認得中間的‘小’字?!庇忠粋€說:“這小書記眼鏡一戴斯斯文文的,長相倒還不賴?!薄翱瓷涎哿司驼一厝ギ斉霭??!贝蠡镆魂嚭逍Α?/p>
“吵什么呢?一個個的?!鄙?qū)W成嚷嚷著從辦公室里小跑出來,邊走邊提褲子。他坐著的時候喜歡把皮帶松開,解放一下日益膨脹的肚皮,起身時老不記得扣緊。
“沈書記,你說說,新來的書記姓啥?”
“姓昝,跟暫時的暫一個音?!?/p>
有人議論起來:“昝書記,暫時當一陣書記,跟先前來的兩位一樣吧?”
有人說:“看起來不到二十歲,像個細伢兒。”
“人家二十九了,研究生都畢業(yè)好幾年了。”沈?qū)W成耐心解釋。
有膽大的說:“沈書記,第一書記來過三茬了,看來你該退了吧?”
“瞎說啥,沈渡的書記還是我沈?qū)W成?!鄙?qū)W成指著排在昝小晟后面的自己的照片。那是他十來年前拍的,照相館幫他P了黑西裝和藍領(lǐng)帶,臉面修得水滑白嫩,與他“沈黑皮”的外號嚴重不符,可他在公開場合就喜歡用這張。
“可是,人家前面寫了第一,看來你只能當老二了?!?/p>
“小癟三,你個眼睛瞪瞪大?!鄙?qū)W成一手叉腰,一手敲著櫥窗,“我的職務(wù)沒有變?!?/p>
大伙覺得沒意思,麻雀一樣轟地散了。
“昝,昝,昝書記……”沈?qū)W成自言自語朝辦公室走,他努力把普通話轉(zhuǎn)換成方言,總覺得有點別扭。他的辦公室在二樓向東最頂頭,經(jīng)過隔壁昝小晟的辦公室時,他側(cè)頭瞥了一眼,昝小晟正在沖咖啡。
“昝書記,”沈?qū)W成退了一步,吸吸鼻子說,“好香。”
昝小晟笑說:“沈書記,要不給你也泡一杯?”
“聞著香,喝起來苦,不習慣,我那兒泡著碧螺春呢?!鄙?qū)W成笑著踱進來,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昝書記,來了這些天,覺得怎么樣?”
昝小晟站在沙發(fā)前,吹吹咖啡,抿了一小口,舔了舔唇上沾的浮沫說:“呃……還好吧。”目光從咖啡杯沿掠過,俯視著沈?qū)W成。
“還好就好啊?!鄙?qū)W成抬頭紋擠成一堆,干笑說,“有沒有什么困難?”
昝小晟又抿了一口咖啡,搖搖頭。
沈?qū)W成嗆住了,一時無話,抬起屁股回到自己辦公室。本來他坐下來是準備好好聊上一聊,問問小伙子適應得怎么樣,順便介紹介紹村里的情況,傳授傳授農(nóng)村工作方法,更主要的是加深彼此的了解,建立友誼,營造一個和諧的工作環(huán)境。現(xiàn)在看來,沒得聊,熱臉貼了個冷屁股,他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子。
第一書記到村任職快一周了,除了代表村里去鎮(zhèn)上開了兩次會,其余時間像個大家閨秀一般,坐在辦公室里,至于開的什么會,上面有什么新部署、新要求,回來也沒見吭一聲。沈?qū)W成在自己辦公室里呆坐了一會兒,越想越不痛快,一咕嚕灌下大半杯茶,索性關(guān)了門,下去轉(zhuǎn)轉(zhuǎn)。
沈?qū)W成記得鎮(zhèn)上組織委員陳春送昝小晟到村任職那天,送任會議結(jié)束后把他拉到一旁說了兩句悄悄話:“鎮(zhèn)上把小昝安排到沈渡,是對你的信任,你是老法師,要多帶帶他。年輕人下來積累些基層工作經(jīng)驗,一兩年就上去了,你格局放大些?!鄙?qū)W成當時拍著陳組委的手臂說:“盡管放心,我老沈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清楚?”
外面陽光燦爛,秋風習習,沈?qū)W成跨上像他一樣就快退二線的摩托車,一溜青煙駛出了村公共服務(wù)中心。其實早先他內(nèi)心里是不太接受第一書記的,一把手當?shù)糜凶逃形兜?,誰愿意一個毛頭小子騎到自己頭上?前面兩任第一書記加起來三年就上去了,都是熱血滿腔,到村第一天恨不得就要繪制藍圖大干一場,后來虎頭蛇尾草草收兵,好在各自爭取了十萬元獎補資金,給村里留了兩條水泥路,也算功德圓滿?,F(xiàn)在想想,昝小晟不主動做事也不是壞事,省得指手畫腳給他添亂,同時又回想起來,陳春叫他格局放大些似乎飽含某種深意。
“老子官不大,就是格局大呀,格局大……”路上,他即興編了一首曲子,迎風唱著,心情向好。他準備去稻田看看。
2
昝小晟一杯咖啡喝完,一縷陽光透過窗玻璃,落在辦公桌前的瓷磚上,白花花的,晃眼睛。從他來沈渡起,連續(xù)三四天秋雨綿綿,難得太陽露了臉。他伸個懶腰,也準備下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既來之,則安之吧,還能怎么樣呢?昝小晟安慰自己。
昝小晟來到樓下辦公室門口,聽著算盤珠子噼啪亂響,就知道沈金虎在里面,伸頭說:“沈會計,我下去一趟。”沈金虎抬頭說:“要不要給你帶個路?”昝小晟說:“你忙吧,我隨便走走。”“那行。”沈金虎說著,埋頭繼續(xù)算賬。他算賬從不用計算器,而是用算盤。這也是他最值得炫耀的技能,全鎮(zhèn)的大小會計幾十號人,沒第二個人堅持用這古董,鎮(zhèn)上的掛鉤領(lǐng)導下來,每次都會對沈金虎的傳統(tǒng)技能夸贊一番,還給他起了個響當當?shù)耐馓枴蛩惚P。
說是走走,其實是開車下去,昝小晟的汽車就停在村公共服務(wù)中心門前的籃球場上。村公共服務(wù)中心剛建成的時候,門前本來要畫停車線,可是人均體育場地面積又不夠,只好劃成籃球場,滿足了上面的考核要求,實際上還是發(fā)揮著停車場的作用,除了周末附近幾個小孩偶爾來練練投籃。昝小晟出了村公共服務(wù)中心右拐,駛上白馬大道。白馬大道是村里的主干道,僅此一條,東西貫通。昝小晟每天上下班都走這條路,過了沈渡大橋便進入了沈渡地界。他十分鐘內(nèi)在白馬大道上一來一回慢速通過,路上車少人稀,清清靜靜,兩側(cè)綠化寒磣得緊,手臂粗的女貞樹像敗兵一樣稀稀拉拉、東倒西歪。透過綠化帶,除了微黃的稻田及遠處的農(nóng)房,便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決定邁出第一步,右拐駛上南北向的水泥路,像這樣三米寬的南北向水泥路,村里有三條,昝小晟走的是中間一條,路牌上標著“沈中路”,另外兩條是沈東路和沈西路。
汽車駛上沈中路,昝小晟覺得自己如同武陵人泛舟誤入桃花源。只是他體會到的不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賞心悅目,而是“初極狹,才通人”的壓迫感——路兩側(cè)是整整齊齊的兩排玉米稈子。竟然把玉米種到了路肩上,村里也不管管。車身在玉米葉的撫摸下穿行,發(fā)出咝啦啦的聲響,像一把鈍刀刮在昝小晟的耳膜上。
好在“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但昝小晟的心情并沒有跟著豁然開朗,而是趕緊下車查看一圈,幸好車漆沒那么嬌嫩,這才又上了車。正在他準備踩油門的時候,一輛農(nóng)用車從對面駛來。昝小晟閃了兩下大燈,示意農(nóng)用車稍等一下,讓他先過去。農(nóng)用車毫不理睬,徑直駛到昝小晟的車前,也閃了兩下大燈。昝小晟急了,長按了一下喇叭?!澳挠羞@樣開車的,路又不是你家的?!彼谲嚴镒匝宰哉Z。兩車僵持片刻,農(nóng)用車上跳下一個光頭壯漢,摳著鼻子走過來。昝小晟趕緊掛了倒車擋,汽車又縮回到玉米稈子的懷抱。光頭大漢搖搖手說:“謝啦,兄弟。”
看著農(nóng)用車吐著黑煙駛上了白馬路,昝小晟再也提不起重回沈中路的興致,干脆一腳油門打道回府。也就在第二天,他把家里的折疊自行車塞進后備廂帶到了沈渡。那是他媽媽何清為減肥而置辦的,興頭不足三個月,在車棚的角落里“稍息”多年。
自行車真是個好東西,哪兒都能去得。那天下午無事,昝小晟騎著車子在村子里慢悠悠轉(zhuǎn)了半天,幾乎每條路都走了一遍,水泥的、石子的、泥的,連大腿粗的田埂他也饒有興致地秀了一把車技。田埂上鋪滿了趴地草,兩側(cè)是濕軟的稻田,田間的水稻趨于成熟,稻穗飽滿,綠中泛黃。他突然在田埂中間停了下來,雙腳點在面團似的泥土上,用力呼出一口氣,準備好好欣賞一下此前從未留意過的風景。
稻子在風中起伏,沙沙有聲,他仿佛游弋于金色海洋中,一時眩暈。他突然想起“田野調(diào)查”這個詞。他在讀研期間,曾經(jīng)開展過語言學的田野調(diào)查,那是社會科學中重要的調(diào)查研究方式之一,名為田野調(diào)查,實際上接觸的是人,而不是真正的田野。現(xiàn)在,他置身田野,卻不是為田野調(diào)查而來。
沒錯,他是來散心的,就像走在他家小區(qū)里的鵝卵石小道上一樣。對于掛職沈渡村這一現(xiàn)實,他還恍然若夢,他從來就沒想過會到農(nóng)村工作。但是沒辦法,他的人生道路已經(jīng)被他媽媽何清提前規(guī)劃好了。何清是市里規(guī)劃局的副局長,不單負責規(guī)劃城市建設(shè),還負責規(guī)劃兒子的人生。毋庸置疑,她對后者傾注的心血更多。昝小晟的人生經(jīng)過精心規(guī)劃,正在奔向何局長想要的樣子,前途光明而美好,盡管那從來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小時候,他喜歡畫畫,能一個人在桌子上趴半天??蓩寢屢麑W吉他,吉他便于上臺展示。結(jié)果兩樣都沒學好。高考填報志愿時,他想學中文專業(yè),將來當個語文老師,可媽媽非要他報考法學,一再勸他別步爸的后塵,沒出息。他爸昝海彥在縣城實驗初中教語文,幾十年如一日,沒挪過窩。后來他如母親所愿學了法學。研究生畢業(yè)后,他通過了司法考試,想留在南京獨自闖一闖,一家知名的律師事務(wù)所向他拋出了橄欖枝??蓩寢層惨貋?。大城市生活成本太高,買房就是一道越不過的坎,在本地她多少還有些人脈資源。
其實這些都不足以將他召回,是媽媽哭著說,她的身體不太好,體檢發(fā)現(xiàn)肺部長了一個結(jié)節(jié),復查結(jié)果也不樂觀,她像預感到時日無多似的,希望兒子能在身邊多陪陪她。話已至此,他不得不回來,趕上高層次人才招錄的機會,就考進了市司法局。也就在那一年,談了兩年的女朋友跟他說了再見,而媽媽做了一個小手術(shù),兩個月后在工作崗位上又生龍活虎了。
昝小晟在司法局辦公室一待三年,主要工作就是寫領(lǐng)導講話稿、報送工作信息,成天跟文字材料打交道,真正用到法律的地方少之又少。他想,當初還不如學個中文專業(yè),至少眼前還用得上。再一想,成天對著電腦屏幕,屁股都快坐出老繭來了,還不如當個教師,至少可以面對朝氣蓬勃的學生。有時,他一想到會在這里板凳坐穿,看不見盡頭,內(nèi)心便涌起深深的絕望。
現(xiàn)在,他來到沈渡村,這自然也是何清的精心安排。他是地方上招錄的高層次人才,屬于事業(yè)編制,晉升空間有限,想要更好地發(fā)展,一是通過公務(wù)員考試,二是下基層掛職鍛煉一番,再想辦法上來。第一條路是常規(guī)路徑,憑的是硬實力,他考了兩年都沒能通過,他對行政能力測試中的數(shù)學推理一頭霧水。第二條路看似曲徑,實為捷徑,一旦被選為副鎮(zhèn)長,就是副科級干部,直接解決公務(wù)員身份問題。兩年之后,正好是鄉(xiāng)鎮(zhèn)政府換屆之年,何清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遇,走第二條路大有希望,值得一搏。這兩條路擺在昝小晟的面前,何清早把利弊要害分析清楚,時常給他統(tǒng)一思想。至于為什么選沈渡村,何清自有考量,她至少能給出三點理由。一是地利,在同一批的薄弱村里,沈渡村基礎(chǔ)還不錯,離城也近,上下班方便,前面掛職的兩任第一書記后程都不錯;二是人和,白馬鎮(zhèn)的黨委書記張鵬是昝海彥的學生,平常多有交流,把兒子放過去,她也放心;更重要的是天時,市里近期正在推進南北兩個開發(fā)區(qū)的融合發(fā)展,前期規(guī)劃她也參與了。從地理位置上看,沈渡村地處兩個開發(fā)區(qū)之間,或?qū)⒂瓉硇碌陌l(fā)展機遇。當然,這一點目前尚是工作秘密,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兒子。但她會勸兒子:“聽媽媽的,保證你錯不了?!?/p>
“我有我的想法,我有我自己的路。”這是昝小晟撂給他媽媽的話。他從南京回來,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失戀的沮喪,盡管何清勸慰他,縣城里的好女孩多得是,你這個帥小伙不用愁。何清發(fā)動資源,很快物色到了某局長的千金、某局的新任女公務(wù)員、某校新聘的女教師,她都很滿意,幾乎挑花了眼。昝小晟卻提不起興趣,凡是媽媽要求做的,他會產(chǎn)生一種天然的抵觸情緒。你指東,我偏走西。他不想再做母親的傀儡。
所以,當一紙公文把他掛職到沈渡村的時候,他并沒有像其他十余名第一書記一樣意氣風發(fā),準備在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里大展宏圖。
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什么都還沒想好。
落日從他背后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稻田中間,他似乎察覺,他的后背也如這無數(shù)的稻穗一樣,被余暉染上了一層金光。他沒有察覺的是,稻田盡頭的那一排居住線上,幾個老人湊在曬谷場邊朝他指指點點,這誰吃飽了撐的,把車騎到田里去了。
3
那幾天下午無事,昝小晟著了迷似的往稻田里鉆,一個人,靜靜地與水稻獨處。
他喜歡一個人獨處。上大學那陣,周末背上雙肩包,他能在紫金山里游蕩一整天,有時興之所至說走就走,乘上高鐵去周邊城市轉(zhuǎn)轉(zhuǎn)。工作之后,時間不再像從前那般自由,周六加班趕材料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他常常自嘲,自己跟圍著磨盤轉(zhuǎn)的驢無異。這會兒他突然覺得農(nóng)村也挺好,天地開闊,呼吸自由,至少不用天天盯著電腦寫材料,頭發(fā)落一地。他總擔心長此以往,頭發(fā)會像他爸那樣退潮成地中海。人有的時候要學會打“倒算盤”,至少會讓心里舒服些。
有一回,昝小晟正在田埂上發(fā)呆,沈?qū)W成從他后面走過來?!澳阋蚕矚g稻子?”沈?qū)W成說,“天天見你過來,沒打擾你?!标眯£烧f:“你也天天來?”沈?qū)W成說:“我每天來轉(zhuǎn)兩趟,站在西邊的路上遠遠就能看見你?!标眯£烧f:“城里待久了,看到水稻就像山里人看見了大海?!鄙?qū)W成說:“喜歡就好,到農(nóng)村工作,喜歡了才能干好?!标眯£蓪擂蔚匦πΑI?qū)W成說:“你看,今年老天幫忙,漿灌得飽飽的。”他從稻穗上捋下一小撮稻籽,用指甲掐去谷殼,露出淡灰色的米粒。昝小晟說:“沈渡這地兒的米怎么不白?”沈?qū)W成說:“這米上裹著一層薄衣呢,精加工之后就白了?!标眯£烧f:“我還是第一見到灰色的米?!薄斑@才是米的本來面目,其實比精米更有營養(yǎng)?!鄙?qū)W成拈了兩粒放到嘴里。昝小晟也拈了兩粒,嚼碎,齒間一縷清香,與稻田里的氣息融為一體。
一晃大半個月過去了,昝小晟在其他村干部眼里成了多余的人,他在或不在都無關(guān)緊要。當然,一方面是他沒有積極主動做事,另外,沈?qū)W成也沒指望著他做事。沈?qū)W成關(guān)起門來跟他交過底,沈渡的村情不復雜,只要他不幫倒忙、不添亂,大家和諧共處相安無事,到了交成績單的時候,村里的一切成績都可以裝在他頭上。送走過兩任第一書記,這些他都熟門熟路。村里的常規(guī)村務(wù)在沈?qū)W成的安排下井然有序,跟昝小晟到來之前一樣,七個村干部分組包干,各負其責,運轉(zhuǎn)自如,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可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同一批下來的十四名第一書記里頭,白馬鎮(zhèn)分了兩個,除了昝小晟,還有一個女孩叫陳苗苗。陳苗苗本是住建局的一名副科長,分配在南邊隔壁的韓港村。韓港村的情況并不比沈渡好多少,地理位置甚至更偏,上鎮(zhèn)進城都得從沈渡的白馬大道兜個大圈。這兩個村就像一對難兄難弟,考核排名常在全鎮(zhèn)倒數(shù)三名內(nèi)輪回,不然也不會派第一書記了。陳苗苗到村雖然才一個多月,可干勁十足,經(jīng)她多方聯(lián)絡(luò),上下爭取,韓港村第三季度的考核奇跡般前進了三個名次。村書記韓春寶高興得像過年,恨不得要放鞭炮慶祝。韓港的村干部對陳苗苗贊不絕口,沈渡的村干部也就議論起來,同樣是上面派下來的,人家怎么就那么優(yōu)秀呢。有人說,嗨,我們這位少爺可是“官二代”,含著“金鑰匙”呢。
議論歸議論,昝小晟聽不到,他耳目不廣,村干部里也沒有誰蠢到在他面前搬弄是非。他依然不喜歡待在辦公室里,沒事下去“調(diào)研”,不單跑到稻田里,還沿著居住線跑,有時碰見了人停下來聊聊天,像上學時搞田野調(diào)查一樣。
他遇到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大白天里,年輕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有的早出晚歸,更多的在城里安了家,或常年生活在外地,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一趟。所以,當昝小晟這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騎車出現(xiàn)在居住線上的時候,老人們都看西洋景似的跑過來,圍著他說話。老百姓可不像村干部那樣懂分寸,有腦子不會拐彎的笑嘻嘻地問昝小晟,聽說韓港村來了個小陳書記,人又漂亮又有本事,你認得不?昝小晟嘴上說認得,臉上卻掛不住。他在市里或鎮(zhèn)上開會時,跟陳苗苗一張桌上坐過兩次。陳苗苗長相還行,但與“漂亮”尚有一定的差距,她不是本地人,聽說是西南某個山區(qū)的,交流發(fā)言時又努力想把普通話說成方言以顯示她的入鄉(xiāng)隨俗,結(jié)果適得其反、不倫不類。這讓昝小晟對她沒多少好感,覺得這人挺矯情。但他對此不作議論,若是有人聊起陳苗苗,他便故意避著,有時把車騎到白馬河邊去,一個人在河坎上走走,看看南來北往的船只。
白馬河是一條人工開鑿的運河,硬生生把沈渡村跟白馬鎮(zhèn)隔開了。早先,沈渡人去鎮(zhèn)上全靠擺渡。艄公沈大的小木船經(jīng)年累月穿梭于兩岸。后來沈渡大橋建成了,沈大近乎失業(yè),但他依然喜歡飄蕩在白馬河上。昝小晟有次走到河坎上趕巧瞧見了,沈大趁著鐵駁船駛過的浪頭慢條斯理地起網(wǎng)收魚。白馬河的魚多是鯽魚、青魚、花鰱這些普通貨色,個頭也不大,但比市場上的有味兒。沈大一網(wǎng)也就收上來兩三條像樣的倒霉蛋,寸長的小東西還回水里去。沈大說:“小書記,你帶回去嘗嘗,看咱白馬河的魚鮮不鮮。”昝小晟說好,要掏錢。沈大不收,說:“給啥錢,我就圖個好玩,有時左右鄰居分一分,大家高興?!标眯£烧f:“你這把年紀,可要注意安全。”沈大說:“我從小就在這河上,搖船幾十年了,過去的河只有這一半寬的時候,我兩篙就能撐到對面去?!薄斑^去怎么就只有這一半寬呢?”昝小晟閑著無事,問東問西。沈大不著邊際,東拉西扯。那個秋風拂面、水波粼粼的下午,昝小晟第一次聽說了白馬河的故事。
白馬河起先是條小河,為什么叫白馬河呢?沈大說,小的時候爺爺告訴他,當年唐僧師徒途經(jīng)此地,口干難耐找水喝,好不容易走到一戶人家,化緣到一瓢天水,這才解了渴。后來,唐僧聽聞此地干旱貧瘠,莊稼年年歉收,百姓生活十分艱苦,不禁心生憐憫,于是派遣白龍馬借來東海之水,游出一條小河來,這不,就叫作白馬河了,也算報了一瓢水的恩情。所以本地人常說,做好事不吃虧,施舍一瓢水,回報一條河。后來這兒人丁興旺,成了小鎮(zhèn),就叫作白馬鎮(zhèn)。
昝小晟覺得好笑,唐僧自長安西行,怎會繞道千里來到長江下游呢?想想民間傳說,多是巧言附會,也不較真,反正是閑聊打發(fā)時間嘛,姑妄聽之。
“后來怎么就變寬了呢?”昝小晟饒有興致地問。
“這可是個大手筆哩,”沈大慢慢從船上站了起來,“我親眼瞧著這河寬起來的。”
據(jù)沈大講,過去這里流傳過一首民謠,他至今還能哼上幾句:
高沙土、龜背駝,
下的雨水四邊流。
三天沒雨飛沙走,
種的莊稼望天收。
白馬鎮(zhèn)地處高沙土地區(qū),土地藏不住水,灌溉一直是個大問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縣里為了解決灌溉問題,決心開挖一條貫穿全縣南北的人工河,南引長江水,北接通揚運河,總長一百余里。當?shù)氐母刹咳罕姺e極響應,熱情高漲,他們太需要這樣一條河了。沈大清楚地記得,四鄰八鄉(xiāng)的青壯年紛紛涌過來,挖溝挑泥,肩挑背扛,怎一個熱火朝天了得。只三年時間,大河便挖成了。那時他才十六七歲,他爸正值壯年,夏天里他學著他爸赤著上身挑泥,背上經(jīng)常曬出一個個水泡,一夏天脫去了幾層皮。鄉(xiāng)鄰們還跟他開玩笑說,你這么拼命也真值了,河挖寬了,擺渡費翻倍,你家要發(fā)財了。
沈大說,那時大伙兒一天三頓除了山芋還是山芋,雖然吃不飽,卻有使不完的勁兒。河工里有個土秀才自編了一曲白馬號子,大伙兒齊聲聲打著號子,那一河上下真像千軍萬馬征戰(zhàn)沙場。后來,縣里給這條新挖的人工河起名叫如海運河,但是白馬鎮(zhèn)這段,大家都習慣了叫它白馬河。
昝小晟看著夕陽下波瀾不驚的河面,似乎看到水底下萬馬奔騰,心胸處也有什么東西洶涌起來。離開的時候,他說:“白馬河,不簡單?!?/p>
4
自打河邊回來的那夜開始,昝小晟好像猛然間意識到自己也是堂堂七尺男兒,無所事事、虛度光陰實在可恥,于是乎熱切地想要一展抱負。當晚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沈渡閉塞,雖然近些年建了大橋,往鎮(zhèn)上走方便了不少,沈渡人似乎因此相當滿足,就沒想過進城折騰。昝小晟每天來回,路線幾乎是三十度的夾角線。他打開手機地圖研究過,如果沈中路南延三公里,跨過韓港村,接上白馬鎮(zhèn)入城的主干道,進城至少能省下一半時間。
沈渡要發(fā)展,必須先修路。昝小晟第一次主動走進沈?qū)W成的辦公室,興奮地描述起沈中路南延的宏大計劃。沈?qū)W成靠在椅背上挖著耳朵說:“要致富,先修路?!?/p>
昝小晟說:“對啊,為什么不修路呢?”
“你以為我們不想修?你能想到的,我們早就想到了,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也想到了,問題是,鎮(zhèn)上沒錢?!鄙?qū)W成捻著手指說,“你前面的兩任第一書記,都從市里爭取到獎補資金,一個修了沈東路,一個修了沈西路。修這兩條農(nóng)路幾十萬就夠了,村里借借湊湊還修得起。沈中路南延可是大工程,而且一半工程在韓港村,沒有上百萬舞不下來。”
昝小晟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蔫在沙發(fā)上。兩人干坐了一會兒,沈?qū)W成忽然一蹦,說:“對了,要是你家何局長從中協(xié)調(diào),爭取個市農(nóng)路項目,這事就好辦了?!?/p>
昝小晟搖頭說:“還以為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我才不會向她開口?!?/p>
“瞧你這孩子。”沈?qū)W成故作親昵,正待施展三寸不爛之舌,昝小晟抬屁股走了。
第二天上午,昝小晟去鎮(zhèn)上開會,散會后,陳春把他叫到辦公室?!皝砹藗€把月了吧,適應得怎么樣?”陳春一邊問一邊從柜子里翻紙杯。
“陳組委,你別客氣?!标眯£蓳屵^紙杯和水壺,說,“挺好的?!?/p>
“村里沒人欺負你吧?”
“怎么會,大家對我都不錯?!?/p>
“那就好,我聽說市里最近要開個第一書記交流會,讓你們談?wù)勔粋€多月來的工作感受,聽聽你們的發(fā)展思路,你先好好準備準備。”
“時間還真是快?!标眯£烧f,“一時半會兒也沒啥好思路?!?/p>
“你可要加把勁兒,聽韓港的同志說,陳苗苗一來就對接了住建局,給村里主干道裝上了路燈,還有一個設(shè)施農(nóng)業(yè)項目正在談,估計很快會有進展?!?/p>
“我也聽說了,她很優(yōu)秀。”
“你的條件不比她差,關(guān)起門來講,市里安排你們下來,就是要你們用好資源優(yōu)勢,為村里做貢獻嘛?!?/p>
“我們司法局哪有什么資源,有法律問題我倒是可以幫忙?!?/p>
“你可別小瞧了自己,眼界要開闊些,可以調(diào)動各方資源嘛?!?/p>
“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小村官,哪有各方資源呀。”昝小晟臉上笑著,心知沈?qū)W成一定跟陳春提了修路的事,沈?qū)W成還真的是調(diào)動各方資源了。他不是不知道,修路是沈渡的頭等大事,也是自己出成績的快速通道,但要他去跟何清開口,萬難做到。
“再動動腦筋嘛。”陳春挑挑眉,給了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
昝小晟回去真動了腦筋,他一直記掛著村里缺一個像樣的法治驛站。
村里辦公用房緊張,除了他和沈?qū)W成一人一間辦公室,其他干部都擠在大廳里集中辦公,剩下的房間各有用場,會議室、代表活動室、婦女之家、農(nóng)家書屋……牌子比房間多出雙倍,可憐的法治驛站連牌子都沒地方掛,擱在婦女之家的櫥柜里。這本是件小事,他卻頗為在意。法治驛站建設(shè)是他們局里負責推進的,全市大部分村都覆蓋到了,結(jié)果沈渡連個陣地都沒有,簡直是打臉。這些天他在村里轉(zhuǎn)悠,看到沈中路旁有一處空關(guān)房,破落不堪,有損村容,越看越是礙眼,心想著要是稍加修繕,裝修一新,用作法治驛站倒是不錯。打造法治驛站,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爭取到局里的資金補助。他再次坐到沈?qū)W成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謙虛地表達了他的不成熟的想法,沈?qū)W成皺眉說:“法治驛站,有什么用?”
昝小晟笑了,但他還是耐心地把法治驛站的功能介紹了一遍,總之,法治驛站可以整合各類資源力量,集法律援助、普法宣傳、人民調(diào)解等功能于一體,助力基層社會治理法治化水平進一步提升。
“聽起來不錯?!鄙?qū)W成說,“其實當初上面推廣的時候,我也考慮過。后來我去幾個做得好的村取經(jīng),人家把陣地建得都很漂亮,墻上掛的制度也都很好,但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老百姓不來。老百姓確實需要普法、需要調(diào)解、需要法律援助,但不一定非要一間屋子。有事可以跑村辦公室嘛,有干部真正給他們理事,就足夠了。要是你我有時間,各家各戶多跑一跑,那他們一年到頭都不會跑辦公室一趟?!?/p>
“之前我好幾次隨局領(lǐng)導去村里檢查調(diào)研,大家反映都很好啊?!?/p>
“你以為領(lǐng)導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真的?”沈?qū)W成笑笑說,“要是你們局里來檢查,我把婦女之家的牌子卸下來,把法治驛站的牌子掛上去,花半天時間布置一下,那這就是法治驛站了。應付上面檢查誰不會?一個個都是人精。”
“但這是上面的要求,我們總不能不落實吧?”
“再說吧。”沈?qū)W成丟下三個字,急吼吼離開了辦公室。
昝小晟杵在原地,覺得想干事比不干事更不受人待見。沈?qū)W成確實擔心他積極想干事。如果是修一兩條路,疏浚一兩條河,他還是樂見其成的。可這樣的事太普通了,對掛職的第一書記而言,已經(jīng)算不得多大的成績了,捧著票子這事誰不會?前兩任也是削尖了腦袋想路子,一個發(fā)動大戶流轉(zhuǎn)二百畝地種蓮藕,映日荷花別樣紅,各級領(lǐng)導來捧場,秋后藕價一跌全涼涼,最后還得沈?qū)W成幫著擦屁股。另一個發(fā)展電商,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親自上陣為農(nóng)戶直播帶貨,著實紅了一陣,可是提拔之后,賬號像繡花針沉入了網(wǎng)絡(luò)的海洋。其實,沈?qū)W成完全可以耐心地把昝小晟說通說透,讓他冷靜一下,想清楚再動手,可是他實在沒這閑工夫,因為眼下稻子成熟了。
稻子熟了好比失火,沈渡的村干部全部進入了戰(zhàn)時狀態(tài)。眼下有三百畝的水稻等待著他們收割,那塊沈?qū)W成時常光顧的稻田便是村集體流轉(zhuǎn)下來自主經(jīng)營的。
沈渡是個純農(nóng)業(yè)村,一熟水稻一熟麥,村集體收入多年來全鎮(zhèn)墊底,基礎(chǔ)非常薄弱。五年前,老村公共服務(wù)中心的三間老瓦房被一場大雪壓成危房,不得不新建,于是又欠下一屁股債。沈?qū)W成也是被逼急了,就在新建村公共服務(wù)中心那年,硬著頭皮流轉(zhuǎn)了三百畝地,動員全村干部不蒸饅頭爭口氣,“蛻掉一層皮,打個翻身仗”。因為在鎮(zhèn)上發(fā)言也使了這句,大家揶揄他說,沈黑皮要變沈白臉了。
村集體承包土地自主經(jīng)營,上級有激勵政策,也是純農(nóng)業(yè)村提高村營收入沒有辦法的辦法。不少村都轟轟烈烈嘗試過,大多因為經(jīng)營不善、吃不得苦,或者有些干部打個人小算盤,最終慘淡收場。沈渡卻挺了下來,而且每年收入持續(xù)增加,這讓鎮(zhèn)上領(lǐng)導刮目相看,甚至市領(lǐng)導也多次調(diào)研沈渡,總結(jié)沈渡經(jīng)驗。村里這兩年漸漸進入良性循環(huán),各級領(lǐng)導都認可沈?qū)W成,能吃苦、會經(jīng)營,有他這股勁頭,沈渡遲早脫胎換骨。沈?qū)W成好像差生受了老師的表揚,更加激情燃燒了。這會兒到了秋收時節(jié),村干部就不是干部了,而是農(nóng)民。沈?qū)W成自告奮勇挑大梁,負責開收割機。他年輕時曾是個篾匠,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改行開拖拉機搞運輸。當干部后,閑時照樣接點小活兒,操作農(nóng)用機械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其他干部也沒閑著,站在收割機上套袋裝稻的,推板車在田里駁運的,收拾秸稈的,沒有一樣輕巧活計。在沈?qū)W成的帶領(lǐng)下,大家都憋著一股勁兒,把集體的田當成自家的田,干得熱火朝天。
昝小晟兩手揣在兜里站在田埂上,頭發(fā)在秋風里飛揚。沈金虎站在收割機上套著袋,跟沈?qū)W成說:“你看我們小書記像不像個地主家的少爺?”沈?qū)W成笑笑說:“等會兒靠近了,叫他值班去,辦公室也不能離人嘛。”等到靠近時,昝小晟竟走下田,幫著婦女主任顧小梅捧秸稈?!耙膊凰銘新??!笔崭顧C駛遠了,沈?qū)W成說。“你看他能堅持多久。”沈金虎說。
秸稈在收割機上自動打包成捆,需捧到板車上推到田邊去,這本來是顧小梅的活計,相對簡單。顧小梅說:“昝書記,你歇著,別把白襯衫弄臟了?!?/p>
“沒事,反正不用自己洗?!标眯£烧f,“村干部干嗎要自己種田呢?自討苦吃?!?/p>
顧小梅說:“我們村落后,村干部收入也不高,上面同意干部參與村集體經(jīng)營,可以分紅,沈書記也是替我們著想,讓大家多掙點錢?!?/p>
“這都是辛苦錢。”昝小晟推著板車說,“你們可以想其他出路嘛?!?/p>
顧小梅說:“錢哪有那么好掙呦?!?/p>
捧了一陣,汗?jié)褚槐常救~劃得小臂火辣辣的,又疼又癢,昝小晟也不好意思歇,硬撐到天黑。晚上回去洗過澡,手和小臂上一道道紅桿子變得更為清晰,被何清瞧見了。何清把他拉住,趕緊找來紅霉素替他搽,一邊搽一邊問:“村里是不是欺負你,你告訴媽媽,我去找張鵬書記?!?/p>
昝小晟說:“哪有的事,別動不動找張書記?!?/p>
何清說:“哪有要掛職第一書記親自下田干農(nóng)活兒的?”其實當初她把兒子送去沈渡,也考慮到沈渡村集體經(jīng)營這一新的亮點,將來可以做些文章,只是沒想到要兒子去當苦力,這會兒不禁有些后悔。同時又罵沈黑皮,說他死腦筋,沒有眼力見兒,活該倒數(shù)第一。村集體經(jīng)營用工完全可以請人,村里負責管理不就行了?
昝海彥說:“小晟從小嬌生慣養(yǎng),沒挨過苦日子,讓他磨磨不是壞事?!?/p>
何清按著胸口咳嗽一陣,說:“讓你們爺兒倆給氣的。”
昝小晟心里反倒莫名地開心,仿佛他的快樂是建立在媽媽的痛苦之上的。
第二天早上,他穿上一身舊衣,準備繼續(xù)跟沈渡的村干部同甘共苦,只是腰桿子酸疼,直立行走都有困難,以前打籃球也沒如此狼狽過,但他還是強忍著,賣力地干,生怕落在顧小梅后面被人笑話。
農(nóng)忙前前后后十天左右,沈?qū)W成把控全局,統(tǒng)籌調(diào)度,同時也像天上的鷹一樣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干部里頭誰挑肥揀瘦,誰渾水摸魚自然心知肚明,他沒想到昝小晟能夠每天出工,堅持到底。他兒子跟昝小晟一般大,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勉強干點農(nóng)活兒就嘟嘴,后來大學畢業(yè)進城工作,農(nóng)忙時節(jié)也沒見回來搭把手,周末回家拿菜倒是多多益善。前面的兩任第一書記,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扭扭捏捏走下田,沈?qū)W成干脆安排他們回辦公室值班。城里孩子不是干粗活的料,何必為難人家呢,沈?qū)W成非常體諒他們。沈?qū)W成卻沒有體諒昝小晟,第一天以為他是做做樣子,第二天見他依然像模像樣,第三天就想看看他到底能堅持多久,從第四天起不禁對他另眼相看。有時甚至想,要是我兒子能像他這樣該多好,正想找時機當面夸兩句,可是農(nóng)忙一過,昝小晟又下去“調(diào)研”了。
昝小晟下去不再是純粹的散心,而是走家串戶,問東問西,張家長李家短,熟悉情況。他仍是思量著把法治驛站建起來。沈渡村六百來戶人家,各家情況他大體上略知一二。群眾也不拿他當外人,背后叫他“這孩子”,當面叫他“小書記”,盡管昝小晟多次強調(diào)他姓昝,但他們用方言說“昝”字容易硌到舌尖。再說,與老書記沈?qū)W成比起來,他的確是小書記。他們在沈?qū)W成面前想說而不敢說的話,都敢跟昝小晟說。昝小晟也算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們有點拿小書記不當官。這樣也好,他也沒拿自己當官。
5
幾十年來,沈渡世道太平,從沒發(fā)生過重大矛盾糾紛,鄰里間小磕碰、界址糾紛、婆媳矛盾卻是常有的事,這讓昝小晟覺得,把法治驛站建起來,老百姓還是有需要的。而大家趁著小書記來,有的就把過去沒能扯清的事又掰扯出來,讓小書記評評理。
昝小晟慢條斯理,總能于情于法講得大家心服口服。大家都覺察出來,小書記比老書記見識廣、懂得多,處理問題公平公正,果真是正兒八經(jīng)的法律專業(yè)研究生呢。要是沈?qū)W成來處理家長里短的瑣碎事,只聽當事人說個大概,便包公審案似的將桌板一拍,你當如何、他該怎樣,一槌定音,誰敢討價還價,定然少不了挨一頓臭罵。好在他大多數(shù)情況下處理還算公允,大家表面上也都服他,有人戲稱他“沈包公”(因為臉皮黑),他卻把這當成威望高。當然,也有擺臉上不服的,葉素琴就是其中之一。
葉素琴是沈二家的大兒媳婦,都是老沈家的人,論輩分還是沈?qū)W成的堂嫂。過去兩家人多有走動,關(guān)系也不錯。她男人沈?qū)W俊在世時是個瓦匠,早些年跟著建筑隊在外打工,家里全靠她一個人扛著,遇上重活累活干不了,就請鄰居孫二麻子過來幫忙。孫二麻子是個老光棍,平日在村里替人翻地、挑糞、打農(nóng)藥,靠著賣勞力掙錢。他是個實在人,實在得有些傻氣,要不然也不至于打光棍??伤苫顓s是一把好手,他替葉素琴家干活兒,從來不收錢,只吃一頓午飯,管飽就行。這事被村里人知道了,難免就有人嚼舌根子,有的說葉素琴一身騷勁兒,騙著孫二麻子干活兒,有的說孫二麻子對葉素琴有那么點意思,想靠白天干活換晚上睡覺。還有好事者問孫二麻子,葉素琴身子白不白。孫二麻子不答,只是笑。事情就傳得愈發(fā)色彩斑斕了。后來,葉素琴有意避著他,不敢喊他干活了,他卻主動貼上來,趕也趕不走,或許他對葉素琴真有念想也未可知。年底沈?qū)W俊回來,聽到了些風言風語,就去找孫二麻子。孫二麻子依然只是傻笑,還正咧著嘴呢,就吃了一通胖揍,鼻梁骨給打歪了。事情鬧大了,村里和派出所都出了面,把孫二麻子送進了醫(yī)院。
后來為賠償?shù)氖?,沈?qū)W成把兩家人叫到辦公室。那時他還沒當上村書記,相當于小隊長。孫二麻子悶頭捂著鼻子不吭聲,也不敢提賠多賠少,他怕鼻梁骨再折一次。沈?qū)W成替他做主,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一股腦打包算了,一口價八百塊,限沈?qū)W俊三天內(nèi)給錢。葉素琴說,自家兄弟怎么胳膊肘向外拐呢。她覺得自己冤枉,好好的名聲讓孫二麻子毀了,她也是受害者。更主要的是,當事人都沒提賠償,你摻和啥?沈?qū)W成說,我是一隊之長我得主持公道,別讓你們欺負了老實人,孫二麻子給你干活還沒算工錢呢,你虧不了。
自此兩家人就有了隔閡,后來又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蹬鼻子上臉,幾十年下來積怨更深,凡是沈?qū)W成提倡的,葉素琴都要唱反調(diào)。沈?qū)W成在大喇叭里宣傳秸稈禁燒,葉素琴偏要偷偷點火,她聽說如果上面發(fā)現(xiàn)了火點便會處分村干部,她十分期待看到沈?qū)W成被處分。好在沈?qū)W成早有先見之明,派人把她盯得死死的。沈?qū)W成說河坡和路肩上不允許種莊稼,她偏要把河坡和路肩都墾上,沈?qū)W成前腳派人來清掉,她后腳又種起來。越是看到沈?qū)W成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心里越是打了勝仗似的高興。前年沈?qū)W俊過世,沈?qū)W成提著花圈來吊唁,本來想借此機會一笑泯恩仇,結(jié)果連人帶花圈讓她推搡了出去。沈?qū)W成從此也就不與她一般見識了。至于沈中路的路口上,一年四季,不是油菜、大豆,就是花生、玉米,沈?qū)W成也懶得組織人去清了。沈?qū)W成說,你不聽我的,遲早讓唾沫星子淹死。
昝小晟與葉素琴打交道,是為了建設(shè)法治驛站的事,那些天他常常在沈中路旁的空關(guān)房附近轉(zhuǎn)悠。那個空房子便是孫二麻子的宅子。去年屋頂又壞了,孫二麻子三天兩頭找村里修房子,沈?qū)W成說修個屁,你也六十多歲了,不如去敬老院享福吧。孫二麻子真就高興地去了,房子便空了出來。昝小晟過來看房子,他小心著并不想撞見葉素琴,因為他早就從左右鄰居那里聽說這人胡攪蠻纏不上路子,誰惹上了就像惡鬼纏身。是葉素琴主動湊上來的:“小書記,這破屋有什么好看的?”
“嬸兒,我們想把它修起來,做個活動室。”昝小晟客客氣氣說。
葉素琴說:“修這破落戶,村里錢多得沒處花了?”
昝小晟笑說:“這兒快成蛇窩鼠窩了,天天在你眼皮底下,你不嫌礙眼?”
“要我說,不如推倒了干凈。”
昝小晟說:“房子基礎(chǔ)不壞,拆掉可惜,修起來總歸有用場。”
“這是沈黑皮的心眼吧?想在我眼頭故意氣我是不是?”葉素琴斜著眼說,“他個縮頭烏龜自己不敢露面了?”
昝小晟說:“他還不知道這事,我自己先看看的。”
“這真不是沈黑皮的主意?”葉素琴將信將疑。
昝小晟說:“我們局里在推廣法治驛站,我覺得放這里挺好,還不懂他會不會同意呢?!?/p>
葉素琴說:“如果是你的主意,我沒意見,你早些把這混蛋拱下臺吧。”
昝小晟笑笑,望著沈中路路頭,岔開話題說:“嬸兒,你家玉米好收了吧?”葉素琴臉上有些掛不住。昝小晟說:“嬸兒,收掉就別種了吧,幾根玉米棒子也不值錢,我看這路上來往的汽車不少,萬一把車剮花了人家找你賠,你可虧大了?!比~素琴說:“好,小書記開了金口,我就聽你的?!标眯£蓻]想到葉素琴二話不說就爽快答應了。其實為這路肩種植的事,她本是與沈?qū)W成斗氣,后來發(fā)現(xiàn)確實影響交通,左右鄰居背地里對她多有怨言,若是主動清掉吧,面子上又過不去,她等著沈?qū)W成再來清一次,沈?qū)W成卻不來了。這會兒昝小晟提出這茬,她正好借坡下驢,又賣了小書記一個情面。
6
昝小晟把建設(shè)法治驛站的事考慮得相對成熟了,正準備再跟沈?qū)W成好好談?wù)?,沈?qū)W成又忙著耕田去了。小麥播種在即。種田就是這樣,一茬壓著一茬,循環(huán)反復,周而復始。
沈?qū)W成忙,昝小晟更急,因為早上回局里開會,他把法治驛站的事順便提了一下,局里表示大力支持,沒想到他們副局長當即表示明天就要來村里踏勘,沈?qū)W成這會兒還蒙在鼓里呢。昝小晟只好追到田埂上,沈?qū)W成正駕駛著旋耕機在田里一圈圈轉(zhuǎn)著,待他駛近了,昝小晟喊他喝水,他搖搖手,又遠去了,一群白鷺簇擁在后面逮蟲子。又過了好一陣,沈?qū)W成把旋耕機駛到田埂邊加水,昝小晟才趕緊湊上去。
“沈書記,法治驛站的事……”
“回頭再說吧,這會兒沒空。”
“可是我們副局長明天要來?!?/p>
沈?qū)W成愣了一陣,把水加滿,擰緊了水箱蓋子,脫下手套捋一下頭發(fā),笑說:“你娘家人來了,好事情,明天我叫上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一起把他陪好?!?/p>
“這事,我還沒跟你具體匯報?!?/p>
“不要緊,你想做的事,我都支持?!?/p>
昝小晟終于露出笑容,但他還是隱隱擔憂,是什么讓沈?qū)W成的思想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的呢?第二天,沈?qū)W成一如他所說的那樣,當著副局長的面表態(tài),全力支持昝小晟的工作,并表示親自去敬老院,跟孫二麻子協(xié)調(diào)房子的事。副局長也相當滿意,說回去就落實經(jīng)費,做好保障。昝小晟心頭的石頭這才真正落地。
法治驛站建設(shè)項目就這樣有條不紊地啟動了。昝小晟每天都到現(xiàn)場轉(zhuǎn)一轉(zhuǎn),看著破落不堪的瓦房像即將痊愈的病人似的一天天振作起來,他忽然間體會到那天沈?qū)W成蹲在稻田邊嚼米時的心情。
沈?qū)W成沒事也來轉(zhuǎn)轉(zhuǎn)。那時麥子已經(jīng)破土,遠看像一層青色的云鋪展在田野上。有一天,沈?qū)W成突然說:“房子馬上就要收工了。”
“是啊。”
“我還是沒想明白,好幾萬砸這里能發(fā)揮什么作用?!?/p>
“那動手前你怎么不攔著?”
“我才不攔你,反正不用村里掏錢?!?/p>
“其實,那天聽你一席話之后,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建,如果建了怎樣才能把驛站作用發(fā)揮出來,后來我想著把功能做些整合,還可以提供一些便民服務(wù),邊做邊探索,只要老百姓喜歡來,怎樣都行。我是想著把事做成了,而且要跟其他村做得不一樣?!?/p>
沈?qū)W成沉默了會兒,說:“知道我為什么同意讓你干嗎?”
“我猜,你是等建成了看我笑話吧?”昝小晟笑說,“讓我明白,不撞南墻不回頭是什么后果?!?/p>
“你小子!”沈?qū)W成說,“能在田里跟我們泥腿子一起干活的人,我相信一定是干實事的人,我老沈這輩子看人從來不會走眼。”
昝小晟面色凝重起來,他覺得沈?qū)W成的一番話仿佛擔子一樣壓在心頭,沉甸甸的。
對沈渡的瓦匠來說,修繕一座五架梁的四間瓦屋簡直小菜一碟。根據(jù)昝小晟和沈?qū)W成商量的方案,修舊如舊,原樣原貌。沒過多久,外墻結(jié)構(gòu)就修好了,孫二麻子從敬老院溜回來瞅了一眼,懷疑自己回到了年輕時。
是的,算起來這屋子五十多年了。孫二麻子本不住在這地兒,為了拓寬白馬河,拆遷搬過來的。當年為了挑河趕工,孫二麻子一家人在沈大家寄住了三年,直到河收工,他爸才著手建這屋子。屋子原是茅草頂,到孫二麻子三十來歲找不著媳婦才懷疑是屋子的問題,一咬牙翻新成小瓦頂。那天沈?qū)W成到敬老院跟孫二麻子商量修房子的事,孫二麻子高興得滿臉麻子都綻開了。沈?qū)W成說,修好了不是給你住。孫二麻子說,你請我還不想回去哩,誰愿住誰住去。沈?qū)W成說,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過得滋潤了。孫二麻子說,我就一個要求,我家的那些扁擔、畚箕、鐵鍬找個角落收好,還有糞桶。沈?qū)W成說,這是小事,留著給誰用?都絕代了。孫二麻子說,也沒啥用,這些都是我老子留給我吃飯的家伙,弄丟了我怕下去沒臉見他老人家。
內(nèi)部裝修時,匠人們把扁擔、畚箕、鐵鍬、糞桶暫時清了出來,昝小晟看見了,都是新奇玩意兒,扁擔、鐵鍬、糞桶雖是第一次見到實物,一眼便知,他指著畚箕問:“這是干啥用的?”沈?qū)W成把兩個畚箕的繩圈套進扁擔的兩頭,挑起來晃晃,說:“這叫畚箕,挑東西的?!标眯£烧f:“當年挖河挑泥就用這?”沈?qū)W成一愣說:“這你也知道?”昝小晟說:“我聽沈大講過?!鄙?qū)W成說:“挑河的時候我還小,都是我父輩干的事?!标眯£烧f:“這畚箕真結(jié)實,幾十年都不壞?!鄙?qū)W成說:“這一看就是我?guī)煾稻幍?,他是個老篾匠,那年頭咱村大部分竹器都是他編的?!标眯£砂驯鈸?、畚箕接過來擔在肩頭,學著沈?qū)W成走兩步晃一晃,扭秧歌似的。
沈?qū)W成笑說:“還有模有樣的,裝上泥讓你挑上一天,你就笑不出來了,你們這代人是沒吃過這苦?!?/p>
昝小晟立時定在原地,卸下?lián)?,真就笑不出來了。“現(xiàn)在誰還用這些東西呢?”昝小晟看著沈?qū)W成,“我們不如把這些老物件收羅起來。”
沈?qū)W成說:“早就沒人用了,收起來有啥用?占地方?!?/p>
“得留點念想,不然誰還記得老輩人吃過的苦呢?”昝小晟說,“這些看似沒用的東西,也許正是我們?nèi)钡臇|西,能在我們心里留下印跡的東西?!?/p>
沈?qū)W成說:“聽你這么一說,好像有點道理?!?/p>
“這驛站里正好騰出一間來做個陳列室,專門存放老物件,這些可都是寶貝?!?/p>
7
剛進初冬,驛站就建成了。室外環(huán)境煥然一新,室內(nèi)功能布置齊全,漂漂亮亮、清清爽爽,應付上級考核和現(xiàn)場會算是相當體面了。鎮(zhèn)上、局里的領(lǐng)導也陸續(xù)來看過,非常滿意。那一陣,領(lǐng)導們見了昝小晟都說,小昝年輕有為,想干事,能干事,是個好苗子。
昝小晟畢恭畢敬感謝領(lǐng)導,心里卻開心不起來,他一直記著沈?qū)W成那天的話。但他同時又堅定地認為,老百姓是需要這樣一個陣地的。他在驛站“坐診”多日,竟然真就無人光顧,他還請沈?qū)W成在大喇叭里宣傳,有法律問題咨詢可以到法治驛站,依然門可羅雀,倒是隔壁的葉素琴偶爾來瞟一眼,問他要不要去她家喝口水。他越來越坐不住了,到底問題出在哪兒?為此他又問過很多人。他就近先問了葉素琴,葉素琴比較含蓄,她說我也六七十歲的人了,跟不上潮流,也不懂什么驛站不驛站,但是你們把這兒弄得漂漂亮亮的,倒也挺好。他還問過沈大,沈大說,我在河上漂慣了,隨你什么站,反正我不站。他像從前“調(diào)研”一樣,挨家挨戶問過不少人,大家的反映也似乎并不熱烈。不過有人開玩笑地說,要是開個茶館,我們農(nóng)閑時打打牌、說說話,倒是不錯的。
這話讓昝小晟心頭一喜。他當即表態(tài),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
真就有人來打牌了。冬日的午后,有人無所事事,說曬太陽打瞌睡容易著涼,不如打牌去。沿居住線喊人,一缺三,三缺一,很快就湊齊一桌。葉素琴也來看熱鬧,把自家開水壺拎過來,給大家倒茶。接著,便常有人來。其實真打牌的有時一桌,頂多兩桌,看熱鬧的、聊天的倒不少。有人說,這個什么驛站真是好,過去我們忙時在田里沒人幫,閑時在家里又沒處去,現(xiàn)在可算有了個消遣的地方。葉素琴也說,她兒子媳婦孫子都在上海,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一趟,一個人在家快冷清死了,去年兒子接她去上海,住了兩天又不習慣,幾乎是逃了回來。家里雖冷清,終歸還是家里好。
昝小晟也早看出來了,村里大多是老年人,年輕人但凡有些門路的都往城里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孩子,從小接受的教育也是要好好讀書,將來跳出農(nóng)門。也許在沈渡,比法治驛站更缺的是老年人活動中心。但不管怎么說,有了人,法治驛站的功能便發(fā)揮出來了,比如家長里短、鄰里矛盾,有些憋著的話大伙三言兩語評評理、議一議、勸一勸便說開了,一笑了之。
驛站有了人氣,小組長開會也順勢把人攏到這里。村里有位老干部名叫沈正祿,年近八十,平時不常走動,有次開會來到這里,看到西廂房陳列的老物件,瞅了又瞅、瞧了又瞧,激動得老淚縱橫。后來,他去找昝小晟,他說挑河那陣他當小隊長,縣委書記下來蹲點正好選在沈渡,曾在他家借住過兩個多月,跟河工們同吃同勞動,往事歷歷在目,他想著把當年挑河的一些事跡整理出來。他家里還保存了些老照片、老物件,可以跟這些扁擔、畚箕、鐵鍬放在一起。昝小晟聽了高興地說:“老人家,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將來可以把這里做成小型紀念館,讓大伙兒都來看看。老輩人吃過的苦年輕人可以不吃,但不能不知道?!鄙蛘摷拥卣f:“太好了,到時我來免費當講解員。我們那批挑河工里頭,還剩幾個精神頭兒還行的,可以輪流著來?!标眯£烧f:“你們年紀大了,不少親歷者都是普通農(nóng)民,寫東西有困難,我有個想法,我可以挨個兒做個訪談,把當年的事跡整理成口述史。”
那年冬天,一有閑暇昝小晟便騎著自行車走東竄西,順藤摸瓜尋找一個個親歷者,交談、記錄、錄像。除了沈渡,他還去了周邊的村,以及沿河的其他鎮(zhèn)。當然,憑他一己之力不可能面面俱到,訪談的每個人也不可能都有故事,太多太多的人僅僅憑著一身力氣參與其中,但昝小晟非常清楚,他們挖下的每一鍬土都至關(guān)重要。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走訪,他的基礎(chǔ)素材變得有血有肉,而他的面頰變得像烤面包片一樣質(zhì)地酥脆,他的手背和耳輪前所未有地生出了凍瘡,晚上回家洗澡后又燙又癢。
第二年春天,小型紀念館開放了。鎮(zhèn)上張鵬書記也親自過來檢閱昝小晟的勞動成果,撫著那些老物件很有感觸,覺得黨員干部就應該牢記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發(fā)揚這種“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開拓精神,當即把這里確定為白馬鎮(zhèn)干部教育的聯(lián)系點。
后來,隨著各級領(lǐng)導調(diào)研走訪、現(xiàn)場觀摩、媒體宣傳報道,驛站升級成了綜合性便民服務(wù)驛站,被賦予的功能越來越多,亮點越來越亮,昝小晟很快在同一批第一書記里嶄露頭角了。
沈?qū)W成也替昝小晟高興,說:“昝書記,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做出名堂了。”昝小晟卻仍是開心不起來,因為有人背后議論,說他玩虛功、搞噱頭。
這話可能是從沈金虎那里傳出來的。沈金虎算賬一把好手,做人也如算賬,凡事喜歡計較。他曾找沈?qū)W成抱怨,說為了迎接上級的現(xiàn)場會和領(lǐng)導調(diào)研,布置現(xiàn)場、制作展板、清理環(huán)境,前后搭進去萬把塊錢,一茬水稻也不過凈賺十萬塊,村里禁不起這樣折騰。沈?qū)W成勸他說,我們要里子,也要面子嘛,別小家子氣。后來沈金虎又在其他場合發(fā)牢騷,說昝小晟搞花架子,不像前兩任第一書記,給村里修了兩條路,實實在在為村里做了大好事。這話幾經(jīng)轉(zhuǎn)手又傳到沈?qū)W成耳朵里,當然,也傳到了昝小晟耳朵里。
沈?qū)W成不想因為此事影響班子團結(jié),先找了沈金虎。沈金虎說:“我說的可沒錯,做這些有啥用?花錢花鈔的。”沈?qū)W成說:“我起初跟你想法一樣,也反對建這驛站,后來漸漸有了人氣,我忽然覺得,老百姓閑著不愿意來你的村公共服務(wù)中心,倒是高興來驛站聊聊天、散散心,能讓大家高興不是挺好的嗎?再后來,張鵬書記把這里作為干部教育聯(lián)系點,號召全鎮(zhèn)干部群眾學習老一輩白馬人的開拓精神和過硬作風,我就一下子想明白了,我們干部群眾哪來的精氣神?他給我們找到根了?!鄙蚪鸹⒄f:“你不是一直提倡干實事,反對唱高調(diào)嗎?”沈?qū)W成說:“我是不喜歡玩花架子,但是人家把看起來虛的事給做實了?!鄙蚪鸹⒄f:“花的可不是他自己的錢。”沈?qū)W成拉下臉說:“你格局放大些?!?/p>
沈金虎癟著嘴,忍氣吞聲點點頭,書記的話他一般還是聽的。沈?qū)W成再過兩年便要退了,這些年他對沈金虎沒少提攜,大家都認為沈金虎是最合適的接班人,鎮(zhèn)上村里都心照不宣。因為昝小晟的掛職,讓沈金虎的前途生出變數(shù)。此前曾有先例,干得好的第一書記會留在村里任一段時間的一把手實職,通過實打?qū)嵉乃ご蝈憻挘岳趯砀酶斓爻砷L。他擔心昝小晟會留下來。
昝小晟倒是從沒考慮過去留問題,到村大半年,一切才剛剛開始,他沒想著扎根于此,但也沒想過急著離開。那天午后,他坐在白馬河坎上,看著四月里溫暖的河面,對岸的榆錢樹和野木薔花倒映水中,思考起到底什么是虛什么是實。沈?qū)W成假裝路過,撐起摩托車,沿著油菜田邊的田埂也走下河坎,褲腿上沾滿黃黃的花粉。他知道,昝小晟閑時常到白馬河邊坐會兒,這個年輕人喜歡發(fā)呆。
“天暖和了?!鄙?qū)W成說。昝小晟回頭望了一眼,又看向河面說:“是啊,你個大忙人怎么有空?”沈?qū)W成笑說:“趕巧路過,看見你在這里就下來看看你在看什么,噫,這河坎上有啥好看的?”昝小晟說:“也沒啥好看的,就隨便坐坐,圖個清靜。”“我也來清靜清靜?!鄙?qū)W成也在一旁的野草上坐下來,松開皮帶,清靜了會兒說,“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沒在河坎上坐過呢。倒是小時候有一次摸螺螄掉進了河里嗆著了,沈大救了我一命,自此再也不敢在河邊走了?!标眯£尚α?。沈?qū)W成說:“不怕告訴你,我還暈船,沈大的船我也不大敢坐?!标眯£烧f:“你這身形就這膽子?不至于吧。”沈?qū)W成說:“看不出來吧,誰還沒點短處呢?!标眯£烧f:“以前沒覺得,你這人還挺有意思。”“那當然,你嬸也這么說。”沈?qū)W成站起來,拍拍屁股,把襯衫下擺在褲腰里塞好,系上皮帶說:“沈算盤這人跟我一樣,也有許多不足,但是人不壞,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薄霸趺磿 标眯£梢舱酒饋?,“也許他說得不錯,我也在反思,有些事到底該做不該做?!鄙?qū)W成說:“我這人是個大老粗,做事直來直去,不搞花花腸子。沈渡這些年上不去也有我的問題,好多表面文章都沒能做好。當初你要建驛站,實話說,我是不太看好的,我看到有些村的驛站,一天到晚大門緊閉,領(lǐng)導來了開門做做樣子,我就很反感。后來我們驛站建起來,老百姓挺歡迎,而且跟人家不一樣。飄浮的人把實事做虛了,用心的人能把虛事做實了,我看出你小子不簡單?!标眯£尚φf:“你就別給我戴高帽了,我也擔心建成后發(fā)揮不了作用,現(xiàn)在看看還行,但還是有人不理解。”沈?qū)W成說:“不管做什么,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沈算盤這人就是算盤打得精,沒見過世面,照他的理解,那些個烈士陵園有什么用?有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烙在每個人的心尖上呢?!?/p>
昝小晟舒展一下身子,彎腰撿起一塊土疙瘩,猛力一擲,白馬河的中央漾起漣漪一輪。
8
轉(zhuǎn)眼布谷鳥叫,小麥黃燦燦一片,麥穗與麥穗的碰撞像風鈴一樣在初夏的微風中窸窸窣窣,縈繞著整個村莊。每到這辰光,沈渡的村干部都會以飽滿的情緒迎接一場惡戰(zhàn)。昝小晟第二次參加戰(zhàn)斗,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提前置辦了涼帽、手套、長袖衫、解放鞋等一應裝備,走在田頭再也看不出半丁點少爺氣質(zhì)。同時,他也希望這是最后一次肉搏式的戰(zhàn)斗,他已說通沈?qū)W成改進經(jīng)營模式,通過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局,跟省農(nóng)科院接上了頭,探索運用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發(fā)展智慧農(nóng)業(yè),目前經(jīng)過多輪的洽談,基本達成共識,如果進展順利的話,下一茬水稻便可先試起來。
那幾天,昝小晟總是忙到晚上七八點鐘才回家,渾身臟兮兮、汗滋滋的,回來便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洗澡換衣,稍微吃點就進臥室休息,手機也懶得摸了。有一回他剛躺下,何清跟進他的臥室,坐下來說:“小晟,這么辛苦,不如還回局里吧?!?/p>
昝小晟坐起來,說:“當初我不想下去,你非要我下去,這會兒好好的,干嗎又要我回來?”
“我前些天聽說啊,組織部對選人用人又做了一些調(diào)整,掛職第一書記必須滿三年才有機會提拔使用,相關(guān)文件等討論過了就要下來了?!?/p>
“三年就三年吧,我不怕,在村里干也沒什么不好?!?/p>
“之前幾批都是一兩年就上來了,三年時間似乎長了些,尤其攤上村里那個姓沈的,你也太辛苦了。”何清說,“你在那兒耗著,三年后的情況誰看得見?我前幾天跟你們局領(lǐng)導商量過了,這會兒找個由頭先回局里,沒人好說什么,要是規(guī)定下來了,我估計不少人都坐不住,再想走就難了?!?/p>
“你就不能定定神嗎?”昝小晟說,“一天到晚就會削尖了腦袋搞鉆營?!?/p>
“還不是為了你好?”何清正色說,“你也不小了,怎么這么不成熟呢?總要人替你操心?!?/p>
“我真不用你操心?!标眯£商上聛?,拉被子蒙住頭說:“我睡了?!?/p>
“在這世上,媽媽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焙吻甯勺藭?,嘆口氣走了。
隔了兩天,麥田中的昝小晟接到副局長的電話,征求他的意見,問愿不愿意回機關(guān),趕巧有一個科室的中層正職崗位空了出來。昝小晟想也沒想就說,不愿意。這顯然是何清背后走的門路,凡是何清要求的,他都反對。他在麥田中央愣了一陣,繼續(xù)彎腰收拾秸稈。幾只白鷺在他身旁踱來踱去,他直起腰,它們撲棱兩下翅膀飛一圈又?;貋?。
農(nóng)忙過后,沈?qū)W成也找了昝小晟,他是受了張鵬書記的委托。他特地從家里摘了一籃枇杷,拎到昝小晟辦公室。昝小晟嘗了兩顆,酸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兩人說笑一陣,短暫冷場之后,沈?qū)W成說:“農(nóng)村的日子不好過啊,叫你一個高才生在這里干粗活兒,真是屈才了?!薄皬男]干過,補一課?!标眯£烧f,“再說你們都忙著,叫我一人閑著,我看不過去。我從小喜歡看武俠,夢想著長大了可以鋤強扶弱,后來學了法律專業(yè),又想著伸張正義、主持公道,現(xiàn)在這些都實現(xiàn)不了了,能夠力所能及幫幫別人也是好的?!?/p>
“鍛煉一下、體驗一下就好了嘛,這里終究不是久留之地?!鄙?qū)W成說,“你應該早點登上更好的舞臺。”
“你這不是在趕我走吧?”昝小晟笑說,其實沈?qū)W成一開口,他就聽明白了。
“怎么會,我是巴不得你留在這兒,但我不能擋了你的前程,跟我們這些泥腿子瞎混,沒出息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有什么前程,我只是不想走我媽鋪好的路。”昝小晟說,“所以我這會兒想的是,如果可以在沈渡干三年,這至少是我自己選的路,就算前途渺茫,我也要闖一闖?!?/p>
“你要是這么說,我也不攔著?!鄙?qū)W成說,“你愿意跟我老沈一起干,我保證支持你!”
最后出場的是昝海彥。他雖然是一名優(yōu)秀的教師,在教育兒子這件事上卻一直屈居二線,沖在一線的何清從來不給他插手的機會。所以,這么些年來,父子倆一直相安無事,每當母子倆劍拔弩張之時,便由他充當說客,給兩人找臺階下。
昝海彥遞煙,昝小晟伸手擋開。他知道兒子不抽煙,每次都遞,遇見其他人也是這樣,這是他與人打招呼的方式,習慣了?!拔铱梢猿閱??”其實這才是他想表達的。
“你不是一直說要戒嗎?”昝小晟走近陽臺,把窗戶開大些。
“今天抽完就戒,真戒。”昝海彥笑笑,從容地點上,深吸一口,再“吁”出來。昝小晟以為他要開始講話了,通常情況是這樣,但他沒有,直到一支煙抽完。“你媽她……”一句話沒吐完整,他又點了一根。
“你少抽點?!?/p>
“最后一根,這根抽完就戒。”昝海彥說,“你媽希望你能理解她?!?/p>
“我當然理解。但是理解歸理解,三十而立了,我不可能什么都聽她的。”
“真準備在村里待三年?”
“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p>
“既然如此,我支持你?!标煤┱f,“我從來沒有左右過你的想法,人生的每一步也沒有對錯,自己選的路只要年紀大了回想起來不后悔,就值了。”
“你支持我有啥用,你能做得了媽的主?”昝小晟笑了,“在媽面前,你大氣不敢喘,煙都不敢抽?!?/p>
“啥意思你,瞧不起人是不?”昝海彥推他一把,摁滅煙頭說,“其實過來之前,你媽授給我‘三個錦囊’。”
昝小晟說:“說的啥?跟諸葛亮似的。”
“第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好勸勸你,讓你聽她的,哪怕就這一次?!标煤┱f,“這一個好像被我跳過了,你就當我已經(jīng)勸過了?!?/p>
“勸了也沒用,你跳過是對的。然后呢?”
“然后就是第二,你媽說,要是勸不了你,她也沒辦法,說明她是時候該放手了。但她希望你能理解她,她真的舍不得你?!标煤﹪@了口氣,接著說,“她又何嘗不知道年輕人應該去拼去闖?她自己也是從鄉(xiāng)鎮(zhèn)干部做起的,這么多年一路走過來,也不知吃了幾籮筐的苦,認識的人都叫她‘拼命三娘’,她希望能讓你安生點?!?/p>
“太好了!誰又能不勞而獲呢?我也希望媽能理解我。”昝小晟禁不住揮舞起拳頭,笑說,“還有第三?”
“當然?!标煤┯痔统鲆恢?,捏了捏,還是丟了,說,“有件事我們一直瞞著你,可能還是應該告訴你?!?/p>
“我不是你們親生的?”昝小晟笑說,“看你板著個臉,啥事?”
“四年前,你媽肺部結(jié)節(jié)做了一個手術(shù),其實后來切片結(jié)果出來,并不是良性的。我們瞞了所有人?!?/p>
“怎么會!”昝小晟驚愕說。
“這些年來,你媽一直在積極治療,定期復查。前段時間有些咳嗽,我?guī)秩z查了一下,情況不太理想,醫(yī)院安排了下周再次手術(shù)。我們商量了,這事也不能再隱瞞了,組織上可能會考慮讓她提前退休。你媽想讓你回局里來,也有這層考量,她怕退了下來,三年后誰來關(guān)心你呢?”
9
那年八月,暑氣正盛,蟬鳴與蛙聲無縫交接,日夜輪班。鎮(zhèn)上召集沈渡和韓港兩個村的干部召開緊急會議,市里部署年底前要修一條快速路,連通南北兩個開發(fā)區(qū),快速路將穿過白馬鎮(zhèn)的沈渡和韓港兩個村。沈?qū)W成在鎮(zhèn)上看到了規(guī)劃圖,快速路將縱貫沈渡南北,覆蓋掉原來的沈中路,并在白馬大道上開設(shè)匝道。
“沈渡的春天就要到了。”沈?qū)W成高興得合不攏嘴,但他同時也深感責任重大,因為快速路沿線涉及沈渡十六戶農(nóng)房的搬遷。
昝小晟沒想到的是,自己所學的法律知識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比起沈?qū)W成的霸王硬上弓,群眾更樂意接收昝小晟的春風化雨。而兩個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的雙打配合,讓搬遷工作變得不似想象中的那么困難。當然,也不可能像坐在高岸上的人說得那么輕巧。有時在一戶人家,能從早晨坐到天黑,從初一坐到十五。所以那幾天,昝小晟常常忙到晚上九十點才回家。
每當他的車沿著白馬大道駛向沈渡大橋,他便會打開車窗,任夜風吹走一天的疲憊。而當此時,他總會暢想一下快速路建成后的情景,便覺得每個口干舌燥的日夜都很值得。他還想著等忙完這一陣,帶媽媽到沈渡來轉(zhuǎn)一轉(zhuǎn)。媽媽從工作模式切換成退休模式后,一度無所適從,不開會、不調(diào)研,便覺空虛寂寞。后來,她跟老姐妹們一起跑步、打乒乓球、跳廣場舞,終是調(diào)適過來,而這些似乎很快就滿足不了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了,最近她又對田園生活興趣濃厚,開始研究起養(yǎng)雞種菜,還在網(wǎng)上查詢鄉(xiāng)村民宿,大有體驗一把的沖動。他想告訴媽媽,沈渡不比別處差,何必舍近求遠呢。
沈渡是不比別處差的,尤其是在夏天的夜晚。這也是昝小晟最近才見識到的。
夜晚的村莊,路上冷冷清清幾乎無人,遠處燈火如豆溫暖可期,月光下的水田一望如破鏡萬片,亦如無數(shù)碎夢拼接成完整的夜,蛙與蟲的和鳴,時斷時續(xù),把夜晚襯托得愈加靜謐。穿行于這樣的夜晚,常常會激發(fā)起他寫詩的沖動,他一直認為,雖然學了法律專業(yè),對文學的興趣卻一直是藏在骨子里的。
這晚快到沈渡大橋的時候,遠光燈下,橋頭一個人影嚇得他一個激靈。他放慢車速漸漸看清,是個穿著淺色長裙的女子,雙手扶在橋欄上,看不清面目,或者說面部被長發(fā)遮住了。他從來不相信世間有鬼的,但是這個時間,鄉(xiāng)間農(nóng)家早已閉門待寢,怎會有一個女人趴在橋頭呢?莫非夫妻吵架了一時想不開?他趕緊靠邊駐車,沖了過去。
竟然是陳苗苗。見有人來,她也嚇了一跳。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去?”昝小晟先問。
逆光里,她沒看清他的臉,但聽出了聲音,舒口氣說:“你也弄到現(xiàn)在?”
昝小晟這才想起來,韓港的搬遷任務(wù)并不比沈渡輕多少,兩個村的搬遷進展情況被鎮(zhèn)上繪成作戰(zhàn)圖掛在指揮部辦公室的墻上,每日傍晚匯總更新,兩個村正暗暗較勁呢?!澳泸T電瓶車回城?那得多久才能晃到家?”昝小晟看到立在橋頭的電瓶車。
“習慣了,還好?!标惷缑缧π?。
“怎么不走了,車壞了?”昝小晟說,“要不我送你吧。”
“好著呢。”陳苗苗說,“路過這里,一轉(zhuǎn)頭看見河上許多螢火蟲,就想下來看看。”
昝小晟也趴到橋欄上,放眼望去,上可見一月彎彎星河渺渺,下可見一河幽亮逝于夜色,而在天與地之間,寬闊的河面上,一叢叢蘆葦里,一閃一閃,遠遠近近,此起彼伏,恍如童話世界。這些天,他自以為享受到了夏夜村莊的美好,沒想到有些風暴坐在汽車里是看不到的。
“真美?!标眯£烧f,“這么多的螢火蟲,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老家倒是常見,小時候吃過晚飯,經(jīng)常跟在哥哥后面去捉螢火蟲,用玻璃罐裝著,放在床頭像一盞小燈,到了早晨再放回去?!标惷缑缯f,“好久沒回去了,看到螢火蟲有點想家。”
“你也挺不容易的,老家那么遠。”昝小晟說。
他們趴在橋欄上,癡癡地看著,很久沒有說話。大橋下,悄無聲息的白馬河似乎被無數(shù)微弱的螢火蟲照亮。
作者簡介:
響雷,80后,江蘇如皋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雨花》《安徽文學》《湖南文學》《山東文學》《都市》《百花洲》等期刊,著有小說集《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