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一個人的名字,而且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你不要奇怪,法院執(zhí)行局,執(zhí)行干警一般都是男的,而偏偏,平安就調到執(zhí)行局,當了一名執(zhí)行法官。
執(zhí)行法官的職責是要對本院具有給付內容生效的判決書、調解書、裁定書及行政機關需要強制執(zhí)行的案件進行執(zhí)行,他們不像審判法官那樣,用法槌敲響法律的威嚴,他們奔赴在為當事人服務的路上,用腳步丈量司法溫度,也就是說,起早搭黑,隨時行動是常態(tài),有時需要尋找、拘留被執(zhí)行人,這樣的工作性質,男執(zhí)行法官還感到壓力山大,女人干這種工作就更有不便了,但平安就是不怕。
平安到法院上班那年才23歲。當時,政治部主任征求她個人工作分配意見,她一點兒咯嘣都不打說要去執(zhí)行局。那年,執(zhí)行局只有十幾個人,一年卻要執(zhí)行幾百起案件。高壓之下,執(zhí)行法官個個養(yǎng)成雷厲風行,行動起來爭分奪秒的習慣。平安母親是名教師,父親是文廣新局的干部,家庭優(yōu)越的條件使她養(yǎng)尊處優(yōu)。法院執(zhí)行局的工作擺在那兒,沒法嬌慣你。到哪說哪吧,好在平安適應能力很強。
執(zhí)行局長平時要求非常嚴格,工作起來一絲不茍。一次,平安跟局長到平鄉(xiāng)縣辦案,在去的路上,為了節(jié)省時間,局長讓平安先把傳票填好。
平安坐在警車后排座位上。當她拉開提包后,不僅瞪大了眼睛。
她囁嚅地說:“傳……票,我忘帶了?!?/p>
局長訓斥她道:“丟三落四,你是干什么吃的?在執(zhí)行局做事不認真,會捅大漏子的!”
辦案任務繁重,整日奔波忙碌,超出平安最初的想象。有的男執(zhí)行法官還叫苦不迭,作為一個女人的平安能堅持多久?局長故意激她:“能待就待在這里,受不了趁早滾蛋!”
平安眼里噙滿了淚花,覺得局長對她毫不留情,心里感到隱隱作痛??善桨策€是滿懷希望地堅持了下來。
兩年后,平安開始獨立辦案。她接手的第一起案件,是一起傷害賠償執(zhí)行案。趙山林在一次坐大巴車時,不小心,自己新買的鐮刀將一名乘客劃傷,這名乘客讓趙山林賠償,性格倔強的趙山林擰著脖子不掏錢,這名乘客便將趙山林告上法庭,判決生效后申請執(zhí)行。
被執(zhí)行人趙山林是白岸鄉(xiāng)小魚溝村人。
小魚溝村地處太行山腹地,在河北、山西兩省交界處,是這個縣距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小山村。而且,這起執(zhí)行案的執(zhí)行標的額只有300元。
這么小的標的額,還不夠跑兩趟車的油費。但橋歸橋路歸路,錢雖少,卻關系到是非曲直、法律法規(guī)的大問題。在平安心里,它不僅僅是300元賠償款的問題,而是一起執(zhí)行案件。
平安和協(xié)警到小魚溝村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她倆來到趙山林家大門口。大門插著,從門縫里往里瞅,院里有昏黃的燈光。平安敲門,再敲。里面?zhèn)鱽砉返慕新?,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回應。
平安知道里邊有人。心想,這么遠跑來了,你還想躲呀?讓協(xié)警等在外面,她翻墻而入。誰知,她剛跳進院里,一條狗撲過來,仰著頭朝她大叫,弄得她只好奪門而出。平安捂著“咚咚”跳動的心,說:“這狗,真嚇人!”
可平安沒有走開,她站在圍墻外沖著屋里喊:“我們是法院執(zhí)行局的,你欠300元的賠償款必須得交?!?/p>
還是沒有回應。
平安不放棄,繼續(xù)喊:“我知道你在屋里,躲不是辦法,你也躲不過的?!?/p>
里面有動靜了,是個男人,惡聲惡氣的,想必是趙山林在說:“大黑夜的,不叫俺老百姓安生,要啥300元?”
平安說:“錢二虎給你打官司,判決讓你賠償的那300元和訴訟費、執(zhí)行費你得交。”
趙山林說:“交錢,等天亮了再說吧!”
平安和協(xié)警轉身走開,她倆開車來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白岸,將就住在一個小旅館里。天還不亮,她們又來到趙山林家大門口。
“我們是法院執(zhí)行局的,我們等你交錢?!?/p>
里面響起狗叫聲。一大會兒,聽到里面“吱——”的一聲開門了。趙山林走到大門里口,沖著大門問:“你不會在這里等了一夜吧?”
平安說:“天亮了,你交錢吧。”
大街門“吱——”一聲開了一扇,趙山林披著上衣走了出來,“哈哈哈!我犟,沒想到你比我更犟,還是兩個小姑娘,今兒算是碰見對手啦!好吧,我把錢交給你們。”
有人認為執(zhí)行案件很容易辦理,無非就是執(zhí)行而已,不需要動什么腦筋,其實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普通的執(zhí)行案件,一般幾經周轉方能辦好,更別說那些特殊案件了。你不在執(zhí)行局工作,那份艱辛是很難體會到的,要不咋叫執(zhí)行難呢?
執(zhí)行法官每天都要默默無聞地工作著。為了化解矛盾糾紛,苦口婆心,不厭其煩,耐心勸導;為了查明財產線索,放棄休息,不分晝夜,不怕酷暑嚴寒,走南闖北;面對當事人的誤解、指責甚至謾罵、攻擊,要頂住壓力,敢于堅持。歲月的磨礪,讓平安懂得,學會堅持,滿懷希望是一種智慧,靠一顆堅韌之心,靠對這份職業(yè)的熱愛,默默承受,坦然面對。
多年之后,平安當上了執(zhí)行局的副局長,除了多了份領導責任,她仍要堅持在執(zhí)行一線辦案。
平安接到了一起撫養(yǎng)費執(zhí)行案,案件信息里反映,被執(zhí)行人張東剛是龍泉寺鄉(xiāng)余家溝村人。給張東剛打手機,打不通。平安和書記員驅車一百華里去了余家溝村。村里人說,張東剛出去打工了,在哪?在馮家溝村前的趙妮農業(yè)合作社,離這兒4公里。
平安和書記員攆到了趙妮農業(yè)合作社。張東剛正在干活,從合作社的院里,往倉庫一趟一趟搬紙箱子。等張東剛再次走出來時,平安問:“你就是張東剛吧?”
張東剛“嗯”了一聲,然后繼續(xù)搬他的紙箱子。等張東剛從平安身邊經過時,平安告訴他:“我們是法院執(zhí)行局的?!?/p>
張東剛腳步沒停,只是看了平安一眼,看那樣子,他像是早就知道了。再次走出來,張東剛瞧也不瞧一眼平安,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一年前,媳婦苗小魚與張東剛離婚,法院判決9歲的兒子由苗小魚撫養(yǎng),張東剛每月承擔撫養(yǎng)費500元,張東剛拖了一年沒交。平安心里清楚,張東剛心里也清楚,張東剛不搭理平安是故意給她難堪。
平安沖著張東剛大聲說:“苗小魚申請法院執(zhí)行,我們來給你送達執(zhí)行通知書?!?/p>
張東剛仍在干自己的活兒,他搬著紙箱子走到平安面前停下,說:“我連兒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她為啥還給我要錢?”
說完,他又進了倉庫。平安不急不躁,就站在那里,等張東剛出出進進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才跟他說話。
平安說:“我明白你為什么不交撫養(yǎng)費,探視兒子是你的權利,如果苗小魚不讓你見,你可以起訴她。你跟苗小魚較勁,不交錢,可就苦了你兒子?!?/p>
張東剛聽到這句話,抬起頭望著平安,眼里泛著淚花。他大聲吼道:“我見不到他,還交啥錢!”
平安朝他走去。
張東剛的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平安,眼里露出驚愕、警惕的目光。她要給我點兒顏色看看嗎?張東剛這樣想。
張東剛猜錯了。只見平安碰了碰他的胳膊,說道:“你的家散了,可兒子是你的,這個事實改變不了?,F(xiàn)在你撫養(yǎng)他,等你老了他要贍養(yǎng)你。東剛啊,你現(xiàn)在的心情我能夠理解,可不管是好是呆,日子總要往前走,賴走不如好走。每個人的心情需要自我調節(jié),心情好了,走起路來才會感到輕松?!?/p>
張東剛擦擦眼淚,低著頭說:“你說這話我信服,可一提這些事就生氣,我咽不下這口氣?!?/p>
平安說:“生氣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氣出毛病自己受罪,又何必呢?”
張東剛點頭說道:“你說的也是,可我現(xiàn)在手里沒錢,確實交不了?!?/p>
平安笑了:“你可以想想辦法?”
張東剛抬起頭,望著她說:“哪有好辦法?”
平安又笑了:“可以找你老板,同時借借?!?/p>
張東剛“嗯”了一聲,接著說:“那我試試吧?!?/p>
說完,他朝一間辦公房走去。待了會兒,還不見張東剛出來。書記員是個年輕的女孩,沉不住氣了,說:“局長,要不咱進去看看?”
平安笑笑說:“等等,咱再耐心等等?!?/p>
從前,平安遇到過被執(zhí)行人借故偷跑的事。磨了半天嘴皮子,被執(zhí)行人答應去借錢,不想一去不還,勞得平安在那里空等半天。平安最恨那些言而無信的人。俗話說的好,有錢錢擋沒錢人擋,即使沒錢你也不能玩捉迷藏?。〉珡垨|剛不是那類人,不會偷偷跑掉。憑自己感覺,平安有這份把握。
又待了會兒,張東剛走出來了。他走到平安跟前,將手里的支票遞給她,說:“在白岸信用社取,我跟你們一塊去?”
平安說:“我們能取,你就不必去了?!?/p>
張東剛感激地看一眼平安。
平安和書記員到白岸信用社,很順利地取出了現(xiàn)金。
忙忙碌碌,年復一年。隨著時間的推移,平安越來越感到執(zhí)行局的工作責任重大。是?。》ㄔ菏枪秸x的最后一道防線,執(zhí)行則是這道防線的最后一環(huán)。
執(zhí)行法官每天面對的,是形形色色的當事人。
那天一上班,余有根拿著蓋有賈田農產品公司紅章的收據來到執(zhí)行局,他把那張收據交給平安,說:“我給他們錢了啊!以后甭再找我了?!?/p>
余有根欠賈田農產品公司房租3萬元,公司老板賈田要了多次,余有根不交,賈田起訴了余有根。判決生效后,賈田農產品公司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
平安感到納悶,幾次找余有根,余有根都推脫說沒錢,現(xiàn)在余有根卻主動找上門,說還了賈田的房租,這似乎有些反常。
平安打電話核實,賈田說:“沒有啊,他什么時候還的?”
平安覺得事情蹊蹺,讓雙方來法院核實。
余有根和賈田見面后掙得不可開交。
賈田氣得火冒三丈,而余有根眼神飄忽不定,躲躲閃閃。直覺告訴平安,余有根在撒謊。
平安到賈田農產品公司作了調查,余有根交的那份收據是真實的,是出納員小梁給他開的。
小梁二十出頭。小梁說:“余有根根本就沒交錢,那天他給我說把錢給了老板,讓我開張單據,我相信他就開了?!?/p>
這種說法顯然站不住腳,你沒收錢,為啥給人家開收據?但是,人都有疏忽的時候。平安還了解到,余有根去賈田農產品公司那天,曾有一名環(huán)保人員去過那間辦公室,能不能從這個細節(jié)上打開缺口?
平安又一次電話通知雙方到執(zhí)行局。兩人見了面又是一陣唇槍舌戰(zhàn),眼看就要談崩了。
書記員說:“實在不行,就用測謊儀測試一下?!?/p>
賈田一怔,說:“對,用測謊儀測試?!?/p>
余有根也說:“做就做,我怕啥!”
平安沒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說,她不慌不忙地問余有根:“那天,你找出納員小梁時,有沒有注意誰在那里?”
余有根瞪著眼珠子說沒注意。
平安神情嚴肅地說:“不可能??!你去的時候,有個穿制服的環(huán)保人員在那兒,他已經給我說了當時的情況?!?/p>
余有根一聽,慌了。
平安拿起紙和筆,走過去,“啪!”地拍在桌子上,說:“那你寫個保證吧,如果說謊,甘愿承擔法律后果?!?/p>
余有根一下懵了。
平安見火候已到,忙把其他人支開。他直截了當地說:“有根啊,不要再堅持了,再堅持前面可是懸崖,懸崖勒馬吧!”
余有根愣在那里。
平安乘勝追擊:“有根,明明沒給人家錢,為啥要說給了呢?”
余有根的目光在平安的臉上盯了幾秒鐘,然后看著別處,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樁“無頭案”,終于露出了真相。余有根交了欠款、訴訟費和執(zhí)行費,還被法院罰了2000元。
執(zhí)行局開會時,平安對大家說:“我們搞執(zhí)行工作,就要鍥而不舍,急中生智,與老賴斗智斗勇。其實我們干得是一項技術活,說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做貓鼠游戲?!?/p>
是啊,有些被執(zhí)行人為了躲避執(zhí)行,常變換住處或辦公地點,或到外地打工,有的數次更換身份證信息,從人間“蒸發(fā)”,造成執(zhí)行案件幾年、十幾年不能結案。
不少執(zhí)行案件,需要執(zhí)行人員費盡心思。
那天晚上9點11分,夜幕降臨,邢臺火車站站臺上,橘黃色的燈光下人頭攢動,準備上車的人們自動在車廂標號處,排列成一排排長隊,平安和幾名同事身著便服,站在標有數字7的列隊里。
一列普快綠皮火車??吭谡九_,平安和幾名同事上了車廂,平安找到座位便坐了下來。
有個中年男人提著皮箱湊過來,他看看車窗旁的座位號,對平安說:“女士你坐錯了,這是我的座位?!?/p>
平安抬起頭,說:“是嗎?你拿車票讓我看看。”
中年男人從兜里掏出車票,遞給她。平安看完車票站起來,亮出工作證說:“我是邢州法院執(zhí)行局的,盧兆豐,請你跟我們下車?!?/p>
盧兆豐哪里顧上細看工作證?聽此話,他的臉皺成兩塊蔫核桃皮,結結巴巴地問:“你們是……你們是……”
“我叫平安,為了肖懷青申請執(zhí)行案,我找了你5年?!?/p>
盧兆豐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問:“你就是那位女局長?”
平安嚴肅地回答:“是我!”
雙腕被一副明晃晃的手銬銬住,盧兆豐被帶下了綠皮車廂……
作者簡介:
王金平,男,曾任一級法官,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邢臺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邢臺市信都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河北大學作家班畢業(yè),曾在《文藝報》《人民日報》《中國作家》《長城》《四川文學》《天津文學》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紀實文學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