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裝飾音是個秘密
我美麗的、輕快游走的四分音符。
我可愛的響板……但我能從
我的愛人那里贏得完全的忠誠嗎?
——埃里克·薩蒂
樂章一,南京隨想曲
我在南京有個學(xué)音樂的朋友特別有意思。這人遇上任何人,都要拉著人家說話,感覺這輩子或上輩子已經(jīng)認識了——外人一般都會產(chǎn)生這個誤解。于是,他的朋友很快就蔓延出了鼓樓區(qū)。像他說的,他在人生這條路上,四十多年,順風(fēng)順?biāo)V钡剿氖龤q這年,他焦急地找到了我。他在電話里說,臨時需要調(diào)個頭。我問,多少?他說,一萬,帶拐彎兒。我說,手頭只有一萬,仨月還!
我不問他用錢干什么,既然是朋友,找到你了,能辦就辦吧。我知道,這人朋友特多,我有些奇怪他為什么忽然找我,于是多問一句:咱哥們多少年了?他愣了愣神說,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可能還得帶拐彎兒。我說,那我就說你一句吧,下次能不能改改。
他以前總是和學(xué)院里的女生糾纏不清,被騙了很多錢,也浪費了很多情感,不過他說,不都是騙,我心甘情愿,哪怕到現(xiàn)在我也不后悔,人生也像音樂一樣。很多男人之間的事,我早后悔了。
他這么說,我也沒辦法。他還說起有次從一個拉大提琴的女人家出來,在中山陵附近看到過我。
我說,你什么意思?
他笑著說,就是描述事實。
人生是一條直線,山窮水盡,調(diào)個頭,拐個彎,也許就柳暗花明了。很多人也不想一直走,來到這個境地??墒堑搅怂氖龤q,這個朋友走著走著,就頹了,最怕接電話,手機一響,本能地,開始發(fā)抖。他跟我比畫過“六”——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誰都得死,我說。是啊,我們就來說說這個事。他一邊說,一邊右手比“六”,開口說,走了六個人了!就是說人生的樂隊里,再也聽不到雙簧管、長笛、低音提琴、巴松管、圓號、鋼琴,他一個指揮,從此沒用了。這六個死人,據(jù)說都是樂隊成員。我一個不認識,但他說得十分動情,我好像忽然一下對他們也不陌生了似的。
這個樂章,就是從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開始的。
這朋友還告訴我,人們只想看到、聽到、想到自己感興趣的那部分。一部樂章中少不了裝飾音。其實,他和每個女人都是真誠的,根本不像大家傳說的那樣。最近,他常常一個人回過去排練的地方……他在跟我描述那種感覺之前,屏息凝神,隨后把手伸出去,盡量往遠處伸。他說,就這樣,越伸越遠,直到手臂肌肉達到極限……還是什么也摸不到,一無所有,四處全是黑,黑里什么都有,過去種種,不僅有此生,還有來世。
我把他在那里遇上了一個過去喜歡過的女人,對方現(xiàn)在需要一筆錢,也視為一種事實描述,同時想到自己有一次吃完晚飯,想看幾眼書,一看就看進去了。忽然,電話響了,嚇了我一跳,抬頭才發(fā)現(xiàn)外面很黑。電話里傳來一種曖昧的語調(diào):睡了嗎?這世上的話,怕就怕沒頭沒尾,尤其電話那頭是一個我愛慕的女人時——話又說回來,很多人就是為了催生這樣的效果,才說得出這樣的話。
本不想動,感覺她剛從法國回來,有點不太對勁,還是披上衣服,打車去了中山陵附近的咖啡館。那一帶極其安靜,有些店會營業(yè)到凌晨,那里還有很多小旅店,供游客居住。我年輕時有好幾次喝多了,就睡在那里。現(xiàn)在不會了。
她比我早到,等我點好咖啡,她問我,你別覺得我奇怪啊,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你說昨天和后天有區(qū)別嗎?這世上很多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你只需要等她告訴你,她真正想說的。我搖了搖頭。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反正周五和周一的感覺不一樣!你這種不上班的人沒體會,那是一種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像什么也沒做的感覺。我不想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于是問她,和丈夫怎么樣了?我知道他們正在“暗戰(zhàn)”,隨時可能關(guān)系破裂。她說,已經(jīng)好了,今后他玩他的,我玩我的。本來我想說,剛見過她丈夫,但她好像完全不關(guān)心哪個女人又去騙她丈夫了。她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說,反正,他樂意。
后來,我們就沉默了,她又跳到下一個話題。她總算說到了法國。我知道她是藝術(shù)學(xué)院派她去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
對了,我不是剛?cè)シ▏_會了嗎?他們知道我是南京來的,就問我知不知道1974年6月20日,南京……那是一段和歷史有關(guān)的故事,時間、地點,都有了,人物是法國哲學(xué)家羅蘭·巴特“乘小轎車去中山陵。穿過數(shù)條林蔭大道,無數(shù)張開的黃色和褐色的雨傘……陵墓在城市邊緣。長長的甬道都鋪著石板,一直延伸到藍色調(diào)的大殿,四周是冷杉。在深處,是深綠色的山丘,上方有浮云……天在慢慢地下雨,溫和,四處寂靜,有點憋氣……黃色雨傘的時尚!如果每個人都有這樣一把雨傘,下雨時就不會那么凄涼了。黃色雨傘,藍色傘頂,竹子傘把……我們在陵前走過。又走了一段路,總是綠樹成蔭,雨絲不斷,小路兩旁是大型動物的雕像。向?qū)猿植蛔屛覀兺O聛?,他說:‘沒意思?!谂c大型動物雕像成直角的地方,我們靠近小路停了下來。我獨自一人留在了車上,其他人則下車拍照。欲望升騰。向往城市、商店、咖啡?!毕?qū)У目陬^禪是“沒意思”,沒意思就是拒絕。所以,巴特不得不把眼前的所有事物一一記下來,留待以后再有機會來旅行?!拔也荒芤搽y以接受去看從一開始就值得一看的東西,我不能也難以接受去看我不可在無意中碰到的東西?!?/p>
下次,他要自己走。
那也沒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說,你講這么一大段話什么意思???
不明顯嗎?
你是在拒絕我?
沒意思,咱們那時每周來這里,坐在這喝咖啡沒意思。
你到底想說什么?
……
在這段描述中,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的事,還是被第三個人知道了。這也是一個事實,如這個朋友所說,人就沒有什么秘密。
樂章二,北京敘事曲
1977年11月的一個下午,隆達酒店,我接到蘇珊·桑塔格的電話,我在這里是蒙“異議雙年展”的好意。她在格里蒂酒店,也是因同樣的情況來的這里。
約瑟夫,她說,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沒有,我說,怎么啦?
喔,我今天在圣馬可廣場碰見奧爾加·拉奇了。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你是說龐德的女人?
是,蘇珊說,她邀請我今晚過去。我一個人去那里有點擔(dān)心。如果,你沒別的安排,能陪我一起去嗎?
這段文字出現(xiàn)了幾個人名:蘇珊·桑塔格、奧爾加·拉奇、龐德,還有一個約瑟夫,也就是“我”。
這個我,也就是約瑟夫又是誰呢?
是詩人布羅茨基。1977年11月的那個晚上,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呢?歷史沒有記錄。我知道,記錄下的,也未必真實,這不是真實、虛妄的問題。我是說,如果現(xiàn)實和歷史在這一刻交織……2017年11月的一個下午,我就攤上了和布羅茨基差不多的事——至少,人物關(guān)系相似。一個叫蘇珊的中國女人,忽然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里也說到另一個女人。一個從外國回來的女人,一個陌生女人。
如果你沒別的安排,能陪我一起去嗎?我一開始就對她的恐懼有異議。去三里屯的路上,蘇珊臨時放了我鴿子,說是有一件急事不能去了,又感謝了我半天,還說,人家剛回國,有事需要人幫忙,我真出不去了,下次見面我再跟你解釋。
說起來這個蘇珊和我認識很久了,她在電影公司做策劃時,我給他們公司寫過幾個劇本。她說,我寫的戲都有一種詭異的感覺,然后很多事都會圍繞這個展開……很難描述,但有意思……我覺得,這是夸獎,雖然幾個劇本都沒有拍成,我們也都理解,她離開那家公司后做了幾年獨立制片,我們保持著一個月見兩三次的頻率。她一直在電影行業(yè),從文藝片到商業(yè)片,到網(wǎng)劇再到短劇,步伐基本上緊跟行業(yè)的變遷。
我們見面的地方幾乎總是在三里屯的咖啡廳。當(dāng)初是因為他們公司在附近,后來我們也去那里,是因為習(xí)慣那片兒。三里屯這地方人多,車多,酒吧多,咖啡館也多,適合熟人見面,也適合與陌生人見面,一則好找,二來待的地方選擇也多,吃吃喝喝,全滿足了。
蘇珊讓我去三里屯,和那個陌生人見面。畢竟是初次見面。我去的路上,出租車上電臺中傳來蔡琴的歌——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里,那感覺,如此神秘。
很快,微信發(fā)來好友請求,是一個用風(fēng)景快照作頭像的人。應(yīng)該就是要見的那個人了。這種用用風(fēng)景快照作頭像的女人分兩種,一種是美女,絕世而獨立那種,至少她心里以為好看的皮囊毫不重要;另一種是對自己的長相不自信,同樣認為好看,不能當(dāng)飯吃。
我?guī)е环N不好的預(yù)感,通過了好友請求。雖然,沒別的意思,和一個陌生女人見面,總比別的虛度時光的方式來勁吧?如蘇珊所說,寫東西的總是尋求各種感覺,對吧?見見吧。
我低頭穿過小廣場。那里每天都堵著十幾個拿著專業(yè)相機的大叔拍路人,很多女孩去那里,不是逛街,單純是想被他們的“長槍短炮”追逐,體會一個明星的日常。走著走著,身后響起“咔咔咔”清脆的快門聲,我扭頭瞥了一眼。遠處走來一個高挑的女孩,黑短裙,黑吊帶,一身黑。她就這么走了過去。等“咔咔咔”聲音漸漸過去,我來到了三里屯后街。這里有很多小型咖啡館,供走累的人休息。微信響了,問到哪兒了?我一點不急,去得晚點,沒負擔(dān),好印象對應(yīng)著以后發(fā)展,我完全不想和這個人發(fā)展出什么。
角落坐著個女人。由于一個大墨鏡擋著,只能看到很小一部分臉,那個女的似乎抬頭,看見了我,然后又拿起手機。我微信收到一條信息:是你嗎?你看,我們這兒的人有這么交流的嗎?一個久居海外的女人,完全不接地氣,看啥都一驚一乍,說話言必稱過去,他們那邊,她能有什么事呢?找好吃的中餐館?找過去記憶里的什么對象?不可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我收起手機,走過去。
我到她跟前,她才摘下墨鏡,手捋了一下額頭的發(fā)絲,露出全部的臉。我的預(yù)感不能說是錯的,只是她比我想象的好看。說得上是個有氣質(zhì)的女人。
我說,你好。我是蘇珊的朋友。她說,男朋友?我說,不是,不是,就是哥們兒。我問,你剛回來沒多久?你生活在哪?她說,阿拉斯加。我還記得年輕時第一次來三里屯,這兒還都是民房,現(xiàn)在成咖啡一條街了。我說,你有什么事?聽蘇珊電話里挺著急的。我故意把事情一氣說完。她說,她怎么忽然去讀研究生了?她可不愛學(xué)習(xí)。我坐下來,說,可能是混累了吧。她問,你們怎么認識的?我說,她給我發(fā)錢,我給他們公司寫寫劇本什么的。她問,你寫過什么電影?我在國外待著無聊,就愛看國產(chǎn)電影兒,看什么內(nèi)容我都能哭,看到人,就想家,然后就哭。我說,我寫完拿錢走人,拍是導(dǎo)演的事。她說,有意思的工作!你肯定認識不少人吧?我的意思是你得特別懂生活,藝術(shù)源于生活嘛!我說,湊合。她問,你住在這邊?我說,我不住這邊,我喜歡來這邊……她好奇地看著我,我說,呃,來看看人什么的。
她看了一眼窗外。一個穿短褲,露大長腿,上半身奇短的女孩,站在街邊,然后剛才見過的穿一身黑的美女又出現(xiàn)了,她從la combustion的服裝店走出來,兩個人抱了一下。然后,女孩們臉挨著臉,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從咖啡館的窗邊走過。我一點點扭過頭,瞟她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問,那地方叫什么?我說,你從國外回來的,問我?她說,我只會說一點點兒英文,平時在那邊連人都看不到幾個。我說,你微信頭像是拍的那里吧?我對阿拉斯加的唯一認識,是一種阿拉斯加犬。狗拉雪橇,在一片白皚皚的雪原上飛馳。她說,其實,那兒也挺有意思的。
我們的對話,在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下進行著??礃幼?,她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她忽然拿起手機,讓我看朋友圈里的照片——其實,我早看過了。在她撥照片時,我留意到她無名指上有一個戒指的痕跡。后來,她指著一個街邊男人的背影說,當(dāng)初真的挺好的。我問,怎么回來了?她說,離了就回來了唄。這次回來,我想找個男人。
這句話的信息量有點大。我有點吃驚,找個男人?而我就是個純正的、每日荒廢大把時光、美其名曰做電影的男人,陪她坐在一個很有情調(diào)的咖啡館,喝著冷萃咖啡,聊著遙遠的阿拉斯加的風(fēng)景。
她緊張地糾正說,不是,別誤會啊,不是找男人……她說著,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然后看了看周圍??Х瑞^里人少,她聲音有點大。誰會在意呢?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這里是三里屯。她說,我要找這個男人,你認識人多,你看看,認不認識。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照片。不認識,我說完,又笑了,我也不是管人口的,別說茫茫北京了,就是一個朝陽區(qū),我認識的那點人也不算什么啊!她說,蘇珊不知道我回來干什么?我沒說想找他,要是跟她說了她會罵我的。這人也是搞電影的,你們這行我不懂,我就想托你問問。我說,什么電影?
她說,我在阿拉斯加就愛租錄像帶回家看電影,那天看到一部,故事很像我們的故事……我說,愛情片吧?故事都差不多,反正你看見中國臉,不管什么內(nèi)容都哭,也不一定是你們的故事吧?她說,可那是一部犯罪片!
馬上滑入無聊的下午,開始因為犯罪片而變得有意思了。她說,她和他一塊高中畢業(yè),從河北跑到北京。她喜歡看小說,人也特別淑女,我跟個假小子似的,連愛好也偏男性化。
下面是她給我講的事,松松散散的,經(jīng)過整理才有現(xiàn)在的樣子——
現(xiàn)在才懂她當(dāng)年為什么總是分分合合。還是年輕,有能量。那男的是我介紹給她的,我一個哥們兒,滑滑板認識的。有天,我說介紹個美女給他認識,他就去了,她回去就跟我說,心跳很劇烈。我對那男的沒什么感覺,她問我介紹他們認識是什么意思?我說,你說呢?他沒女朋友。她又問我,你們認識多久了?我說,我不記得了,一塊滑過滑板……后來,他倆好了,然后我滑滑板時,再也沒見到過那男的,平時基本見不到。我也不問,她跟我老見面,見面從來不提那男的。但我看得出來,他倆好著呢。我以為我倆是閨蜜,沒想到在男人的問題上,她這么謹慎,當(dāng)然她也沒說,她一句話也不說,我更不能問。
不是那意思,剛軟下來的話,一說完又強硬起來,她今天來了,我也這么說。后來,我倆見面是見面,話題明顯變少。過了小半年,她忽然找到我說,他們徹底分了。前面分過幾次,沒分開,這次看來是……我不置可否,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看著我,把這些事說完。那種眼神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好像在說隨便你笑吧!我不記得現(xiàn)場自己有沒有躲開她的眼神,反正我之后就在滑滑板的地方,又見到了那個男的。那天,他沒有帶板子,看樣子是專程來找我。他們一分手,我們就見了面,我們?nèi)说年P(guān)系,好像變得十分曖昧。我好像沒問那男的,罵了他幾句,他似乎有些憔悴,說媽的,太累了,沒想到愛到最后這么累。我說,那你咋不死了呢?后來,我們坐下來聊了聊。我沒想到她這人那么作。那男的說,小半年里每隔一周左右提一次分手,每次提分手的理由都很奇葩,吃飯不對口味了也分,禮物不合心意,電話就打不通了,甚至看個愛情片,散場在路上聊幾句男女主人公的事,半夜忽然醒來,她也要說,明兒我就搬出去……我他媽每次都實在太累了。也就是在男的這段特別累的日子,我和她見面,雖然不提這個人,但能感覺到她特別享受這段感情。我勸過他,好看的女人都這樣,讓著她一點。大約是在他們分手三個月后,那個男的打電話說,要去美國一段時間,約我見一面。吃飯時他忽然問我,覺得他怎么樣?我不覺得愛他,我理解他,我理解他甚至都不想在北京待了,我們像犯了錯一樣跑到了國外。
到那邊沒多久,他騙我說回國辦事,再也沒回去。我回來也沒事干,在那邊感覺挺好的,就嫁給了一個阿拉斯加的人。我和男的分了之后,她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忽然給我打越洋電話。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也是巧了,那天我租錄像帶看電影,中國片,故事簡直是我們的事,那男的好像有點錢,是制片人,我就想知道是不是那男的寫了我們的故事。人物完全是反的,我冤不冤?我非得找他問問,你媽的怎么想的?這是犯罪,你知道嗎?
我問她,你一點都不記得片名了?她說,不記得了,那部片子有個英文名,叫Burning!我說,叫這個名字的電影不少,都是外國片,是部中國片?確定?她說,那些人的臉,我都記得,如果電影里演的是真的,我特別不舒服,他們分了,我還試著勸她,她的意思是分手是因為太愛那個男的,她想讓自己的愛更多更多,每次分手男人挽回她,她都覺得內(nèi)心的愛在升高,一格一格的,她覺得,最后快要爆表了。我說,看不出來啊,她這人特別冷靜……她說,對了,那個男的和她在一起時,就在電影公司上班,她不會承認的!再說她看的那些小說都特別幼稚……
我等她把咖啡杯放下,給我看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在好多風(fēng)景照中間,不太顯眼。我問,這是誰啊?她說,那時她長發(fā)披肩,身材多好!我們從情敵變回閨蜜那年,她去阿拉斯加看我時拍的……時光錯亂了。
照片里的女人和我面前這個女人的打扮有些像。墨鏡幾乎一樣,還有裙子、發(fā)型,甚至高跟鞋。夕陽西下,我們離開咖啡館,上了二樓露臺,那里可以吃點糕點配雞尾酒。坐在那里,感覺已經(jīng)不一樣了,空氣里充滿了微寒的氣味。她指著遠處的太陽,問,你留心過太陽在空中的弧線嗎?我搖頭。
她說,我和你一樣,可是到了那邊,完全變了個人。我說,阿拉斯加不都是冬天嗎?她說,四季挺分明的,只不過到了冬天,太陽很少出來而已。朝陽剛從地平線探出頭,就直接轉(zhuǎn)成了夕陽。她又指了一下,西邊的太陽,仍在原地待著,似乎一動未動。冬天的太陽在天上的弧線很短。春天了,弧線越來越長,然后就是白夜。夏至過后,太陽的弧線慢慢變短,真正的夏天一開始,就結(jié)束了。在那邊待久了,人會把太陽放在心頭。這邊的季節(jié)變化慢,到了那邊才有感覺,一眨眼,全變了,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我沒說話,等了一會兒,她自己說,是躍動,一刻不停的躍動感,應(yīng)該這么說。
我一直記得她描述的這個場景,以及“太陽弧度”這個詞,我們很少用到這個詞,所以容易記住。她要找的那個男人的名字叫馬博寧。就是說,她曾是馬博寧的女人——那個我在各種電影詞條里都找不到的男人。現(xiàn)在偶爾想到也會問問圈兒里的老人兒,一直打聽不到。時光會錯亂,記憶也會錯亂,也許那個女人根本就沒看過那部電影,也沒有什么電影,這么一解釋,果然顯得沒那么狗血了。
2020年11月的一個下午,我接到蘇珊的電話。
喂,她說,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沒有,我說,怎么啦?
我今天在三里屯Village進門的那個廣場碰見了我閨蜜。你還記得她嗎?
不記得。
你陪我一起去的,你應(yīng)該記得!
蘇珊的聲音把我從遐想里喚醒。這意味著兩句話之間,埋藏了長長的沉默。我只見過這個女人一次,在一個下午,還是晚上?后來再沒聯(lián)絡(luò)。我不知道蘇珊是不是還想讓我陪她一起去,然后再把我甩下。但這次我會說,我有別的安排。
基于一個電影人的職業(yè)習(xí)慣,我找來當(dāng)時記在本子上的故事框架,附在這里,以證明我說的話和她說的話,確有異議。
篇外篇:《關(guān)于一部可能不存在的電影的筆記》
九十年代中期,北方小城。放學(xué)時間,前景里的學(xué)生們,一張張臉模糊著,晃動著。人群里走出一個女孩,個子高挑,后腦勺上的馬尾隨著輕盈的步伐而跳躍?;蝿拥慕裹c落在她的臉上,我們叫她A。人群未合攏,追上來的女孩B,身材看不出什么,短發(fā),戴著大眼鏡。她在A旁邊走著,像個男孩……
閃回B的成長環(huán)境,一處工房,停電,她躲在一個角落,她的父母不在?;氐介L大后,她不敢輕易去愛,一方面擔(dān)心別人不夠愛自己,另一方面覺得自己對別人的愛永遠不夠。所以,她不停地和男友吵架、分手,讓自己的和別人的愛,越來越多,就這樣來到一個冬天……
轉(zhuǎn)場,畫面接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女孩,坐在小酒館里,外面是茫茫雪原。這應(yīng)該是一個下午。不一會兒,來了一個男的,男的坐下來問,走了?看桌上的杯子數(shù)目,桌上曾坐著另一個人。窗口打進來一片紅光。長發(fā)女孩說,阿拉斯加的冬天就是這樣子。太陽在天上的弧線短得離奇,你們這次回去,還回來嗎?人都長大了,穿著打扮、模樣變化很大,看不出這個男的是不是當(dāng)初那個男孩。
回到過去的一個片段,A沒有和男孩發(fā)生什么,只是在勸男孩原諒B。
多少年以后,B出國前告訴A,自己怕男孩被她搶走,每天都很擔(dān)心,一擔(dān)心就發(fā)火。電影最后,兩個女孩站在阿拉斯加的一片雪原旁,變成兩個人——只有通過臉看得出她們在回憶里的身份。男的穿著厚厚的衣服,從酒館出來,站在她們中間。
他們在路邊,看了一會兒遠處太陽的弧線。天已經(jīng)快黑了。A和男的坐上一輛車,駛向安克雷奇機場。
樂章三,秦皇島幻想曲
我小時候甚至不知道“電影”是什么,更談不上喜不喜歡。到了高中以后,自己才有機會“主動”接觸電影。不是去電影院,90年代后期我們那兒的電影院不放電影,而是出租給了各種展銷會。
我的方式是買碟,用雜牌碟機在21寸彩電上放片兒。雜牌機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挑碟,各種制式、劃痕再多,都可以“超強糾錯”解碼。
2000年的時候,賣碟的地方已經(jīng)不多了。我看的電影也少了,有一天在街上散步,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金三角”音像店。我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在門口,小聲問那個扎著馬尾的男孩,有《藍宇》嗎?男孩面無表情,說話聲很大,“甭找了,已經(jīng)退回去了…… ”看我蹲在旁邊的架子旁,他又說,“沒想到島上還有人想看這種片子,你確定要的話,我可以……”
我們這里的人自稱“島上人”,像很多偉大電影都被我們叫“片兒”一樣。其實,這里只是北方海邊一個小縣城,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聊世界級的電影。
這個扎馬尾的男服務(wù)員,在店里待了不久,就再也沒見過了。聽說是附近大學(xué)的學(xué)生,是暑期工。印象中他走后,有段時間連續(xù)換了好幾個服務(wù)員。這些人都沒給新三角音像店的顧客留下什么印象,我們知道那兒有個叫“愛德手”的老板娘就夠了,她有雙又細又長,不留長指甲,骨節(jié)弧線完美的手。這是一個喜歡拿著《洛麗塔》DVD的朋友說的。
我在島上做旅游局的小文員,面朝大海,寫枯燥的文書,沒有結(jié)婚,連女朋友都不知道在哪。很多人聽我這么一介紹,就知道我是個什么人。對愛情不能說一無所知,但也僅僅只是一些從電影里看來的東西。有幾年島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大家陸續(xù)都外出謀生,很多事成了記憶。尤其是我后來也離開小島,有機會做電影這幾年,經(jīng)常遇到一些島上來的人,上點年紀(jì)的人毫不驚訝:你原來也去過金三角買盤啊。
關(guān)于這家音像店的一些記憶,就這樣浮了上來。
大概是2018年夏天,一次聚會上,島上幾乎所有影迷和附近的大學(xué)生,都聚到幸??Х瑞^看電影《剪刀手愛德華》。電影里的愛德華,明顯來錯了世界。很多年輕人在電影快結(jié)束時哭了。放映時,房間黑著燈,屋里越來越熱,后來放完了,燈亮了,才發(fā)現(xiàn)全是人(不少人是在黑著燈時來的)。有熟人,也有生臉,大家?guī)缀跬侥四槪笕宄扇赫易雷?,坐下來聊天,都沒離開(未必要聊剛放的電影)。我和幾個朋友聊起天洋西廳那邊的一排店面,好像在三樓?那里插著一個廣告旗,你說牛不牛?一面旗!當(dāng)時,我還沒有去過這家店。一朋友說,那天特意騎摩托去了,愣是沒找到。然后,幾個人都說,那地方太難找了,真對得起店名,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藏著什么好東西!島上就這么多影迷,很多人在傳這家店有不少尖貨。
這時,忽然一個比我們大些的女孩,從我后面站起來。我坐在沙發(fā)上,仰著頭,望著她。她說,有心的話,不難找。她說完,走到門口,把擠在那里的人撥開一道縫隙,出門時她丟下一句,你們牌子寫錯了!我沒有回過神來,隨后門口傳來了一陣笑聲。每到放映日,幸??Х瑞^門口都豎著一個木牌,上面通常寫著放映的片名和導(dǎo)演什么的。我起身,走過去,看了一眼,我也笑了,牌子上寫著:“愛德手剪刀華”。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老板娘。
我們認識后,她知道我在旅游局上班。旅游局在海邊的一個燈塔旁邊,一個二層的小院子,地處高地,門口一道臺階一直延伸到馬路邊。我每天上班都從海邊路過。當(dāng)時我在她的店里,買過一盤《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付錢時,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喲,品味很好啊!我看了看后面的介紹。她說,這盤一來,我就看了,符合你!
那天晚上值班,我打開電視,插上我的雜牌碟機……其他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我就記得,從那個門口臺階一直穿過馬路,沖向大海,游一圈上來,整個人才算平靜下來。我躺在那片平時路過的沙灘上,覺得周圍都很陌生,好像有什么東西變了。我瞇著眼,聽著海浪聲,沙灘上像是有人在走動,發(fā)出沙沙聲。視線越來越模糊,黑色的天空,逐漸發(fā)出煙花似的絮狀物,我幻想著有人走過來,抱住自己……那種釋放后的,長長的空虛感,使我掉進了一場夢。
我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值班室,反正一睜眼,天已經(jīng)大亮,床邊擺著三個酒瓶。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喝了酒,但記得自己好像去了什么地方。下午,我下班后去音像店,老板娘不在。她招了一個新店員看店。我一進門,他就把手上的書,合上了。我以為他要站起來,對我說點什么,可是沒有。我往里走去,他又把書,重新打開了。我不好意思問,老板娘去哪了,只是自己先看看新來的盤。翻了半天,腦子一直糊里糊涂出現(xiàn)一個女人的影子,我真覺得,可能和老板娘有點什么關(guān)系,怎么可能呢?
那段時間,單位忙著聯(lián)查,旅游高峰期,每天我都要在街上站崗,疏導(dǎo)游客,就不太去音像店了。島上的人更愛看電視劇里男的嚷嚷,女的哭。每次和單位的同事,也聊不到一起,他們覺得我挺怪!我沒覺得,自己奇怪,電影多好看啊。愛電影不是罪過。
再見老板娘是夏末的一個中午,不是在印象店,而是在燒烤攤。島上最夸張的就屬燒烤了。用同事的話說,島上的人已經(jīng)把牛羊的肢體玩到頭了。各種地方都烤,肉和下水沒意思了,開始走細節(jié)——肉筋、脊筋分內(nèi)外,胸口筋、肱后筋,各種筋。一到夏天,我也不吃飯,每天燒烤,三頓不止。我正喝著啤酒,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有些吃驚,她把頭發(fā)剪短了。
我問,去哪了?她說,看店啊,最近沒什么好盤,你們這幫人都跑哪去了?我說,還想問你呢?她說,一直沒招到長期服務(wù)員,我真是哪兒也去不了。
接下來,我們坐下來喝酒、吃串。可我什么也沒有提,因為我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大家挺開心的,沒必要用腦子。她走后,旅游局幾個同事問我,哪兒的?。课艺f,賣盤的。同事們舉著酒杯,祝賀一般:看出來了,關(guān)系不一般。合適,合適。你不是就愛看碟嗎?我心里是這么認為,但可能老板娘完全沒有。這東西不能說,我們倆和愛情不沾邊,我很快就把自己擺平了。
我忘了是當(dāng)年,還是第二年,反正也是熱的時候,“金三角”音像店來了一張外國老片的修復(fù)版《蜜月殺手》。我趁沒人,對老板娘說,這盤,你看過嗎?
為了不產(chǎn)生誤會——或許就應(yīng)該產(chǎn)生一些誤會?我故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晚上我順便帶點燒烤和啤酒!然后就跑了。
她的音像店晚上九點半關(guān)門,我值夜班,通常沒事可干,九點就收拾收拾,從家里過去了。那夜,聊起來才知道,老板娘只比我大兩歲,單身男女,多像一部電影?。∧菐啄?,我們在島上的影迷群里傳出了花邊新聞。傳說里說,我們看著看著電影,就相愛了。大家覺得,我倆理應(yīng)走到一塊兒。我也這么以為。她說,有時她自己也這么想過,但真實情況未必不會發(fā)生轉(zhuǎn)折。
只有故事才那么戲劇化。我們一起看電影之后,有天晚上,老板娘專門到我值班室找我,我們喝著喝著,就躺倒了。
她給我講了一個花邊新聞,說是在40年代,美國某小縣城里,一個長得不怎么樣的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恰好男人是個瀟灑的情場騙子??膳司褪欠且@個騙子浪跡天涯。我說,是嗎?她繼續(xù)說,然后他們就上路了,一路上扮成兄妹,男的專向有錢的寂寞女人騙財騙色,女人負責(zé)殺了那些女人。罪惡把兩人捆綁在一起,他們沒有愛情。在殺害幾個女人之后,男人精神崩潰,向警方自首,你聽著熟悉吧?我說,很像《蜜月殺手》的故事啊。她說,那就是花邊新聞改的,聽說導(dǎo)演非要拍,也不是科班,是搞歌劇、作曲的?!睹墼職⑹帧穭”緦懞昧?,怎么也找不到感興趣的導(dǎo)演,他只能自己拍了。那天她還從包里拿出一張叫《深深的腥紅》的影片給我。1996年的片子,西班牙導(dǎo)演又把這個花邊新聞拍了一遍。我說,有點意思,還拿了威斯尼電影節(jié)的編劇獎。我指著封套上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獅子標(biāo)志??赐杲榻B,我放下酒杯,打開電視,接上碟機,拆開碟片,逆著燈光看了一眼反面的碟面,然后按了出倉鍵,盤放進去,食指蜷曲,推了一下倉門——這是一組習(xí)慣性的動作。老板娘靠在床上,我扭頭看了一眼。她說,你這兒挺好的。我問,什么挺好的?她說,有點像電影開頭那個小屋的擺設(shè)。隨后哈哈一笑。
《深深的腥紅》開始放了,燈滅了。窗外隔著一條馬路的海灘是黑色的,海面泛著銀光,天上沒有星星,一個大月亮,像一只獨眼掛在那里。
兩部電影只有結(jié)局不同,一部是角色投案自首,一部是一條道跑到黑。自卑和恐懼的全是男人,他茫然地問女人,我們?yōu)槭裁匆@樣做?女人完全不擔(dān)心,她說,為了在一起,成為同謀使我們在一起不分離。
這句話太棒了!老板娘說。我說,是啊。她說,你說我們什么時候能這么干一回?我說,啊?不知道啊。她說,我開店是不是就是為了找一個人?她的口吻模仿電影里的女人。她比片中的胖女人漂亮得多,她發(fā)出那種只有胖子才能發(fā)出的悶悶的聲音,非常嚴肅,不像是在喝酒聊天看片子,而像是真的。
第二天醒來,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的。反正我知道她不是島上的人,萬一她來島上開店,只是為了躲什么人呢?據(jù)我觀察,她經(jīng)常消失一段時間又出現(xiàn)。她肯定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件事,所以她像很多事沒有發(fā)生一樣,特別戲劇化地處理了生活。要不我不會覺得生活變了。我們相信,戲劇化就意味著不是真的?!都舻妒謵鄣氯A》里的機器人愛德華,根本不該有一雙剪刀手,或者不該有人的情感。愛讓他痛苦,他的愛讓生活一團糟。
我已經(jīng)離開小島這么多年了,時隔多年還是會想到老板娘,她是不是還在島上?我問島上來的人,都說不知道,可能早已離開了吧?現(xiàn)在誰還看盤???對方說得沒錯。
但現(xiàn)在看電影的人,還是很多的,要不然我也就沒活干了。碟片只是一個載體,寫下這些,也是這個意思,我做電影這行之后,愿意分析,然后從記憶中獲得對現(xiàn)在生活的理解。演員演出來的,就是那個理解——這里面有個誤區(qū),我覺得也不是錯,恰恰是因為太正確了,像個算式得出的結(jié)果,千真萬確。演的過程中,不斷地帶入自己,在記憶和現(xiàn)實,在電影和生活里求同存異。有時候,異議更有意思。
【作者簡介】 唐棣,生于1984年,河北唐山人。曾在《天涯》和香港《字花》雜志開設(shè)專欄。出版有小說集《西瓜長在天邊上》《進入黎明的漫長旅程》等多部,電影隨筆集 《電影給了我什么》等。2015年處女作電影《滿洲里來的人》受邀在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首映,影像作品《十二宮》獲新星星藝術(shù)節(jié)年度實驗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