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作家訪談

        2024-01-01 00:00:00彭昊偉
        青年作家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社長

        我當記者這么久,頭一回聽說采訪還要向采訪對象寄去“自薦信”競聘。想到這一出的是我們省的一位怪作家,汝果。早幾年的時候我見過汝果一次,也不算見面,是遠遠地看到了,那是在省作協(xié)附近一條巷子里,我和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的孫主任并肩而行,忽然孫主任朝馬路對面打起招呼,我扭頭一看,是個約莫五十多歲、不高且胖乎乎的男人,臉大,眼睛極小,戴著像我學生時代戴的那種黑框眼鏡,背個像旅行社發(fā)的那種粗制濫造的包。孫主任同他招呼,他只是略略點頭,就繼續(xù)悶聲趕路。等他走遠,我問孫主任,這人是誰?。繉O主任笑著說,這就是汝果。啊,他就是汝果,我訝然點了點頭。我是聽過汝果的大名的,實際上,但凡是干和文學相關(guān)工作的人,大約都應(yīng)該聽過他的名號,但見過他尊容的就極少,他平時深居簡出,幾乎不參與任何交際,也不接受任何采訪,因而在網(wǎng)上,連他的照片也搜不到一張。我們有時候開玩笑,說他有可能是個通緝犯,后來偶然發(fā)掘了自己寫作上的稟賦。那陣子網(wǎng)上傳言有個演員就是通緝犯,演了十幾年戲才落網(wǎng),因而我們的猜測并不算胡亂揣度。

        汝果這人呢,文采是有的,就是性格過分乖張,難怪他一直不受國內(nèi)評論界和大小獎委會的待見。之所以我們現(xiàn)在抓耳撓腮想要采訪他,全因他最近得了XX國際文學獎,他是該獎項第一位華人得主,含金量十足,上級部門要求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我刊上首發(fā)關(guān)于他的系列報道,千萬別讓其他刊物搶了先。既然是任務(wù),那我們自然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我們社長親自掛帥,擔任“XX獎得主、H省好作家汝果同志系列報道專題小組”組長,他親自向汝果去電說明來意,我們社長深耕我省文化事業(yè)領(lǐng)域近四十年,提攜無數(shù)門生故吏,在文藝圈子里,面子比天大,社長一出馬果然奏效,汝果同意了接受我們的采訪,但他又說了一個條件,就是采訪記者必須由他指定,具體方法就是所有記者各寫一封自薦信,對自身情況進行詳細說明,他看過信后決定由誰進行采訪。

        可以想見,當聽社長說出他的這一要求的時候,我們這幫人幾乎無一例外產(chǎn)生了被戲耍的憤懣情緒,他這要求,簡直就是把我們這群少則有上十年、多則有幾十年工作經(jīng)驗的老記者們當成了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社長也心知肚明,叫我們這幫“老油條”屈尊去寫這種東西我們決計不會同意,集體罷工倒是很有可能,因而他又不慌不忙地補充道,誰能被汝果選中,本年度獎金直接翻倍。這就很有誘惑力了,以我們的工資標準,一年獎金怎么也有幾萬,翻倍的話就能發(fā)一筆橫財。最初的不快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獲得汝果同志的青睞。

        我把汝果的小說翻了一遍,只花了兩天。一方面得益于他不算高產(chǎn),幾十年也只寫了三部長篇,出了一本短篇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書都很好讀,不算佶屈聱牙,或無意或刻意為難人的那一種。讀完之后我的感受是,這是一個緊貼著生活寫作的作家,他的天賦毋庸置疑,但他的確很少動用想象力,而主要依靠他對生活的細膩觀察打動讀者。我唯恐我的淺薄曲解了他,又看了國外不少關(guān)于他的評論——如我所言,國內(nèi)評論家對他關(guān)注實在甚少,當然我不是批評國內(nèi)的批評家有眼無珠,事實上,“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在任何地方都成立,薩義德說過,對陌生文化容易出現(xiàn)兩種心態(tài),要么鄙視要么浪漫化,這概括很準確。結(jié)果評論家們與我的觀點大略一致,我于是稍稍放心,自薦信的內(nèi)容也有了計較,即以真情而非文采或過往履歷打動對方。我花了一整天時間打磨我的自薦信,最后寫就出來:

        尊敬的汝果先生:

        我冒昧地打擾您,這些天,我想您已經(jīng)陸續(xù)讀了很多我同事的信,我們的工作經(jīng)歷,實則大同小異,因而我并不打算繼續(xù)重復那些無聊的東西。我想跟您談一談我的生活,以及我的生活是如何影響我走進了您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

        我,安靜,出生于本省西部山區(qū)的農(nóng)村,我們那里重男輕女,我父母一口氣生了四個,生到我的時候,那口氣終于到了頭,認了命,我就這么被生了出來,并成了老幺,這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我此后的生活也充滿偶然,我遇到我的丈夫路平均是在大學,有天我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個男生,他的襯衣沒有掖好,溜上滑下,甚為滑稽,我叫住他并提醒,他臉一下就紅了,慌忙中把手中的書幾乎是摔到地上,騰出手整理衣襟。我把書撿起來,是一本布羅代爾的書。他接過書,向我道謝,我這才仔細地端詳了他的臉龐,有些胖,滿頭汗,發(fā)際線頗高,好在可愛的圓眼鏡挽回一局?!澳闶菤v史學院的學生?”我問他。他點點頭,略有些驚奇,“你也是?”我也點點頭。我們就這么認識了,當時他大三,我大一,一年后我們在一起,五年后我們結(jié)婚。

        我的婚姻來得斬釘截鐵,結(jié)束得也同樣毫不遲疑。我剛懷孕,路平均就把我甩了,和他們社一個年輕的實習生住到了一起。我見過那個實習生,她來家里吃過飯,當時我還傻乎乎地出去給他們買酒買菜,滿心以為自己樹立了一個賢妻兼好姐姐的形象,真是蠢得可以。我毫不猶豫地向路平均提出了離婚,他竟然滿口應(yīng)允,不過這已經(jīng)沒法讓我傷心。

        離婚之后,我沒打胎,而是將孩子生下。坦白而言,我不是基于保護生命層面的考慮,而僅僅是不愿意逃避——世人總覺得離開了男人,女子就難堪風雨,他們可是大錯特錯了!而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勇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看了您的作品,您還記得您的短篇小說《羅秋蓉》里面那個堅如磐石的母親嗎?她給了我意義相當重大的激勵?,F(xiàn)在我的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羅秋蓉是他的母親,而您就是他的父親。

        您的作品我都已拜讀,我知道您是一位罕見的慣常書寫女性內(nèi)心的男作家,讀您的作品,我常常驚異于您能將我們那細膩且微妙的情感展示得如此精確、不差一分一厘;我還愛您作品中時時刻刻毫不隱晦的對情欲的描繪,這對我這樣的女性是一種慰藉,更是一種鼓舞,從中我看到了一種生活的另類的可能性,我對其恐懼而又期待。

        當然,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我對您的理解還不足萬一,倘若您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想當面向您請教,關(guān)于女性乃至人類面臨的共同困境。如有這個榮幸,我將不勝感激!

        您的忠實讀者 安靜

        信件寄出之后,我其實已有七八分把握,對付作家這種多愁善感、情緒豐沛的生物,花哨的手段往往能取得效果。果然,沒幾天,社長秘書興沖沖地來到我辦公室,沖我大聲說道:“安靜老師,汝果選中你當他的采訪記者啦!”

        同事們的目光剎那間聚焦在我身上,羨慕居多,嫉妒呢,怕也都有,但這事兒不可深究,絕大部分時候裝裝糊涂,那么同事關(guān)系就還可以融洽下去。我于是只當看不出什么異樣,站起來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自謙兩句,就隨秘書進了社長辦公室,社長叮囑了我?guī)拙?,無非是要小心謹慎、寧肯不出彩堅決不出事云云,我一一應(yīng)諾,就回去準備采訪材料。

        第二天一早,我趕往汝果居住的小區(qū),這是應(yīng)他的要求,考慮到他之前的怪異,這一條要求倒不太能讓人感到驚奇。他家位于一個很有些年頭的老小區(qū)——說是小區(qū),實際上卻連大門也沒有,幾棟凋敝破敗的樓只因緊緊地湊在一起,便被冠以了共同的名號。墻體煙黃,窄門小窗。我有些詫異,這樣一位大作家竟住在這種地方。我到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在樓下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他沒現(xiàn)身,我這才意識到也許并非他沒下樓,而是我來得太遲。我不敢給汝果或社長打電話,只好先回去,第二天,我咬咬牙六點起床,七點就到了他家樓下,這一回,可算讓我逮到了他。后來我總結(jié)出規(guī)律,他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出門。

        我見到汝果,令我驚訝的是,他穿著一身西裝,還打了領(lǐng)帶,盡管有些蹩腳。我上前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他雖沒詰問我昨天為什么沒來(在我的想象中,他這種人往往會對時間格外敏感),但說話一樣讓人生氣:“其實別說你們這種級別的刊物,就是那些頂級刊物想要采訪我,我也都是拒絕的——可我欠你們社長一個人情,沒法子?!焙现乔撇簧衔覀儭渡剿幕?,好歹也是省日報集團的子刊,不過我也不敢發(fā)作,委婉道:“汝果老師,我們雖不是專業(yè)文學刊物,但在國內(nèi)也有些影響力,我們的公眾號,關(guān)注量和閱讀量都比大多數(shù)文學期刊高得多。”怎料,他就像聽了個笑話似的冷笑一聲,沒說話,但嘴巴兩側(cè)的胡須卻在肌肉的牽動下微微顫抖,像頭鯰魚。我也就閉了嘴?,F(xiàn)在,我有些后悔搶下這份工作了。

        他帶我坐地鐵,一路來到了華亭,市區(qū)的文化地標之一。在里頭左拐右拐,來到一處房子前頭,那房子外表顏色沉悶,漆皮多有脫落。汝果從懷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落大門,院里很干凈,除了零星的落葉見不到別的東西。穿過院子,開正堂之門,步入正堂,關(guān)門,整個世界豁然清凈,悠悠的光線透過窗戶射入,便自帶了讓人靜默的氣息。左邊有下樓的階梯,右邊是上樓的階梯,宛如DNA鏈。他帶著我往左邊去,我有些訝異。我們順樓梯而下,走過又深又長的階梯,光線逐漸消弭,就在不安將要抵達極限的時候,他終于停下。面前又是一道門,地下室門。他摸索著鑰匙打開門,還有一道簾子,他掀開簾子,里面一片漆黑,我壯著膽子進去,他關(guān)門合簾,在那短暫的黑暗瞬間,我感到自己身處一個比人類歷史還長的洞穴,一種失重的感覺襲來,讓我搖搖欲墜。緊接著他開了燈,那種心慌的感覺才稍稍緩解,但我還是感到壓抑以至于有些喘不上氣。借著昏黃宛如油脂的燈光,我得以看清,這是個很大的地下室,幾乎可等同于一個教室,地下室的陳設(shè)也很特別,靠內(nèi)墻擺放著一架鋼琴,熠熠發(fā)光,看得出時時有人擦拭;正中央是一張簡樸的書桌,上面雜放著許多書籍,有的張開有的合閉,書頁顯得陳舊,且大抵樣式古樸,封面上除了標題與作者幾乎不加任何裝飾;書桌前放一把像王冠一樣的紅心型椅子,左邊有一張沙發(fā),沙發(fā)后是一面碩大的落地鏡子,表面臟兮兮的。坦白講,當我看到眼前這個房間的時候,我心里很震驚,仿佛自己走進了一部充滿暗喻的電影。而我對面那位,我該稱呼他什么,導演?編???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表情,他第一次顯示出紳士的風度,沖我擺手作請:“請你坐到這里?!蔽翼槒牡刈搅松嘲l(fā)上,他則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但他還沒坐穩(wěn)就又起身,走到我后面,試圖將鏡子搬起,那鏡子很寬,對他這樣矮胖的身材而言,搬動它實在有些費勁。我看他像個螃蟹似的,覺得有些好笑,起身幫他托起一角,這樣終于輔助他把鏡子挪到了對面,這時候我們再度各自落座,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已能夠在鏡子里清晰地看到自己。我有些驚訝地望向他,他微微一笑:“這樣有助于你看清自己?!边@話似乎暗藏玄機,但我并沒太在意,我拿出筆記本和錄音筆,他制止了我,“這個,不行?!彼噶酥镐浺艄P。我雖然有些不理解,但還是只得將它收起,“這樣可以了嗎?”我盡量平靜地問。

        “當然可以!”他露出高興的神情,往后一仰,身上的肉就像泥石流一樣盡最大可能向下滑落,堆積在肚子和大腿上。他理了理領(lǐng)結(jié),然后一拍椅背,像個國王一樣宣布:“現(xiàn)在,訪談?wù)介_始!”

        我想盡量調(diào)整出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在訪談中,姿態(tài)是很重要的,對雙方皆然。我想直視汝果,遺憾的是沙發(fā)實在太矮了,這樣一來,哪怕我挺直腰桿甚至屁股懸浮,也沒法做到這一點,我不得不采取仰視,這讓我稍感煩悶,于是我蹺起了腿,這不算禮貌,尤其在初次面談的時候,但這時候這樣能讓我稍稍放松,并找到那么一丁點兒掌控感。盡管沒有攝像頭對著,開始采訪前我還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讓它們看起來妥帖,我想,是那面鏡子起到了警示作用。

        一切準備就緒,我仰起頭直視汝果,問道:“汝果老師,您準備好了嗎?”

        他點點頭,顛動著厚實的下巴,仿佛他不是個作家而是個主廚。這樣想來,他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桌子食材,充滿思索。

        “我們不如就先從這個房間聊起,這是您的工作室嗎?”我打量著四周,問道。

        “可以這么說?!彼哪抗飧S著我的目光到處移動,最后回到我的臉上,“這里很妙,你不覺得嗎?”

        “這里很安靜?!蔽蚁肓讼?,說。

        “你是想說太安靜了,以至于叫人受不了?!彼谎劭创┝宋业南敕ǎ卣f道,“但只有在這種地方,我才寫得出來東西,空空蕩蕩的,沒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雜質(zhì),記憶可以在這里任意流淌,一直流諸筆端?!?/p>

        “您的說法很有意思,讓我想到了卡夫卡,你們都是喜歡生活在洞穴中的人?!蔽艺f。

        “別亂作定義,我喜歡這樣的地方是因為我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彼碱^皺得厲害,“我不學別人,這是我自己的生活?!?/p>

        真是個古怪的老頭,罵也不是,夸也不行。我有些郁悶,決定順著他的話題:“您的意思是您小時候生活在地下?”

        “差不多,小時候有段時間,父親去西北做生意,舉家搬遷,那地界,很多窮人都住地下,那種像溶洞一樣的地方?!?/p>

        暗無天日,難怪心理這么陰暗?!澳菚r候就習慣生活在這種地方?”

        “不是習慣,是喜歡,我一直很喜歡這種地方,而不是被迫習慣。”他甚至有些驕傲地糾正道。

        “還是您措辭準確?!蔽覍擂蔚厍感?,“那么您覺得這樣一種特殊的體驗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了您的寫作呢?”

        “你自稱讀過我的書,卻連這種問題還需要問我嗎?”他臉上再度浮現(xiàn)不悅之色。

        “我擔心我的理解存在誤讀,您知道,這是很可能的事情……”

        “我倒巴不得讓渡這部分權(quán)利,可惜個別讀者悟性太低?!彼湫χ驍?,“說到這個,我倒要問問你,你覺得我的作品寫得怎么樣?不,不,這不是班門弄斧,在這兒就是聊天,聊到哪兒算哪兒,你可以問我,我自然也可以問你——這才是對等的,不是嗎?”

        他這么說,我的確無法反駁,我放下蹺起的腿,思忖一番,謹慎地說:“那就說說您最近的作品吧,就是那本您獲獎的《眾生的欲望》,這本書還是延續(xù)了您書寫底層的寫作慣性,寫的是本市女工的生活狀態(tài),但它的文體又很獨特,主體以一段段對話和節(jié)制客觀的陳述構(gòu)成,很少心理描寫或插入評價,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準確,但給我的感受,就是您在盡最大可能剪除掉自己可能存在的虛構(gòu)傾向?qū)ψ髌返挠绊??!?/p>

        他聽我這么說,才微微挺直了身子,我便頗有些得意?!澳愕拇_有些洞察力,”他說,“我覺得我們的大腦總是對生活介入得太多,掩蓋了生活本身的樣子,我一直想做的,正是擺脫潛在意識的影響。”

        “這也是您堅持寫實、并聲稱只寫自己經(jīng)歷之事的緣故?!?/p>

        “一點兒不錯?!?/p>

        “但秉持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很容易陷入資源枯竭的境地,不是嗎?冒昧地說,您的低產(chǎn)也與這一原則脫不開關(guān)系,您是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的呢?”

        “總有辦法。比如這本《眾生的欲望》,我就是靠走訪市區(qū)范圍內(nèi)的女工寫出來的,像社會學家在做田野調(diào)查?!?/p>

        “可以談一談具體經(jīng)過嗎?”我來了興趣,談話終于步入了正軌。

        “當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跟我去實地走一走,這樣興許效果更好,如我所說,想象終究不如現(xiàn)實?!?/p>

        我想了想,點頭:“這樣也好,就在附近?”

        “當然,步行十分鐘能到。”

        我笑了:“看來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距離可比我想象的近?!?/p>

        他挑動眉毛,起身說:“那走吧。”

        我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這個我心里暗暗稱其為“他的心臟”的地下室,一出來,呼吸到新鮮空氣,我頓時感到心情暢快。我們順著街道走,兩邊的法國梧桐樹葉婆娑,帶刺的絨球隨風亂撞。我們很快走到一條小巷子口,這樣的小巷子,在市區(qū)并不罕見,老居民區(qū)大抵到處都是,但我向來對其不感興趣,這時候跟著汝果進入其中尚屬首次。這種巷子與周邊的居民樓并無鮮明的界限,我們隨意地轉(zhuǎn),拐個彎就可能進入了別人家中,而再往前走兩步,則又進了另一戶人家的院里;巷子里晾曬的衣物、奔跑的孩童,都像是無主之物,他們借由寶地而生,卻不依靠任何東西??傊@樣的小巷子,混沌而自由,像生長在城市中的蒼老的森林。

        “那個,她的故事很有趣,而且很長,我不得不分幾次去聽。”他指著前頭一棟樓上的女人說道。迎著陽光,那個女人的樣貌看不分明。

        他領(lǐng)我上樓,我還疑心是否妥當,他已經(jīng)到了二樓平臺,給我讓出個空位,我只好走上去。左邊就是那個女工,我這時候才看清她的臉,很漂亮的一張臉,嘴角一顆痣格外醒目。我尷尬地沖她點頭招呼,她疑惑地看了我們一眼,露出警惕的神色,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采風收集素材的經(jīng)歷,我驚嘆他表演上的天才,游刃有余地使用幾種不同的腔調(diào),再現(xiàn)了與那些女工接觸時的情景,一個人演完了一場戲,既可以說是獨角戲,也可以說是群像戲。我就像看完了一場電影,眼前這位既是導演編劇,又是主角龍?zhí)住?/p>

        “你覺得怎么樣?”他問我,語焉不詳。

        我愣了一下,同樣含糊地說:“不錯?!?/p>

        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遠方。“知道我為什么選擇你嗎?”

        我有些疑惑,“不是因為自薦信?”

        “這么說當然算沒錯,而且很聰明,但關(guān)鍵的是,你知道是信的哪些內(nèi)容打動了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

        “這個就要靠你自己領(lǐng)悟了?!彼D(zhuǎn)過頭,盯著我的眼睛說道,他的眼睛像個魚盤,仿佛要將我整個裝進去,“當然,如果你猜不到,我也許會在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告訴你?!?/p>

        “好了,現(xiàn)在可以走了?!彼鋈灰恍?,說。然后下樓。

        我跟著他下樓,然后順著原路返回。走出小巷子的時候,天氣有些陰沉,像要下雨。他擺擺手告別,就向他的工作室返回,我叫了車,還沒到。等車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條小巷子,忽然想起了昨天午夜所做的夢,夢醒之后已是清晨,我卻仿佛停留在夢中的一個午后,也就是說,那個夢仿佛鑲嵌到了現(xiàn)實之中,讓我分不清何為真實,何為虛無。

        而眼前的這條小巷子,也讓我做了個同樣的夢。

        下午,我出去閑逛了一會兒,我不想帶著這樣那樣的復雜情緒回到家中,那一張張光禿禿的墻壁會漫射任何情緒的回聲,讓我耳鳴。一直到下午五點半,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來到兒子幼兒園的門口,他的老師笑著說:“穩(wěn)穩(wěn)媽媽,孩子今天表現(xiàn)很不錯,您可以放心!”我笑了笑,牽著兒子的手離開。他掙脫我的手,向前飛奔,他才三歲,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

        晚上十點,上床。做飯、吃飯、孩子洗澡、自己洗澡、哄孩子睡覺,現(xiàn)在,我該哄自己睡覺了,但我腦子里亂得很,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活蹦亂跳,我想,我是受了上午那個夢的迫害。床頭柜有一本汝果的書,《眾生的欲望》,我之前只是大略翻過,這時候,我突然對它更感興趣,可能是虛構(gòu)之外注入了現(xiàn)實因子的原因。我翻開書,第三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七章,這些章節(jié)的標題都是“帶痣的少女”。我打開第三章,仔細地一行行看,一段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為了讓她放下戒心,我想主動介紹我的家庭情況,但那太過簡單:我父母早亡,我沒有結(jié)婚,至今孑然一身。這雖是實話,但聽著卻太像謊言。于是,我不得已選擇了撒謊:“我爸媽都在國企上班,省煙草集團,我父親是流水線工人,我母親在行政處;我有個妻子,是我的初中同學,現(xiàn)在和我在一個單位,就是汽車職院,她是政治老師;我有個兒子,正在上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大三,金融專業(yè),最近頭疼保研的事情。”作家的本能告訴我,細節(jié)越多越容易讓人相信,所以我盡可能給我嘴中的每個家人都添加了一些細節(jié)說明。她果然信任了我,也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她家的情況。

        用虛構(gòu)的方式接近真相,不免荒誕,但的確有效。我來了興趣,繼續(xù)往下看。

        “我出生在東北一座沒落的城市。我們這座城市曾經(jīng)以礦業(yè)為主,礦產(chǎn)資源消耗殆盡之后,我們城市的氣數(shù)也就盡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城市的大礦企接連倒閉,我父母也是在那時候下崗。家境不好,再加上那時候國家鼓勵技術(shù)教育,我父母就送我去了一所技校,可是技校的老師大部分本就是普通中學的老師轉(zhuǎn)來的,所謂技術(shù)培訓,不過是靠幻燈片和視頻而已,偶爾的實習也不過是把我們當成了廉價勞動力。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下,可以想象,我們這群缺少自制力的孩子就成了野孩子,男孩跟男孩打架,女孩跟女孩鉤心斗角,男孩跟女孩做愛,這是我們那時候普遍的狀況。從這所技校畢業(yè)之后我就南下,那陣子我自以為受了感情創(chuàng)傷,再加上對家庭的不滿,種種因素共同促成了我的這場逃亡。但我南下才發(fā)現(xiàn),我這種一無長處的人在這種地方照樣沒有立足之地。我借住在一個老鄉(xiāng)姐姐家里,掙錢就成了第一愿望,就這么的,我在廣州一待就是六年,后來發(fā)生了些事情,我就又來到了這邊?!?/p>

        “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講?!?/p>

        “我給你一百塊錢?!?/p>

        錢買不來真相,錢只能買來故事。既然他想寫現(xiàn)實,就不該用這樣的手段。我很懷疑,他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為之?我直接跳過一大段繁復的對話,跳到最后:

        但她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我也沒法勉強。

        看到結(jié)尾,我長長舒了口氣。我放下書,關(guān)燈,躺到床上。黑暗中,我回味著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和書中的故事——不,或許也不該說是故事,雖然我跟汝果接觸時間還不算長,但他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真相的人,這樣一個孜孜不倦于復刻的工匠,很難說他的書只是一個個虛擬的故事。我想起他在書中關(guān)于他家庭的記載,他果真是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面嗎?無父母無妻子,孑然一身穴居洞內(nèi)?這是個怎樣的怪人呀!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已不知不覺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好在我是他的記者,我還有機會。我這樣想著,逐漸昏昏沉沉遁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上,我把孩子委托給隔壁阿姨,打車來到汝果的工作室門口,八點,他準時出現(xiàn)。我們走進去,一路沒說話,我們默認接下來有的是時間。我放下包,窩在沙發(fā)上。既然始終沒法平視,我索性采用躺的姿勢。他仍舊是很自然地坐著,穿著那身不算得體的西裝,換了一條領(lǐng)帶。

        “昨天聊了您的作品,今天談?wù)勀募彝グ伞!蔽衣氏乳_口說。

        “你想聽什么?”他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順著我的話問。

        “簡單介紹一下您的家庭?!蔽艺f。

        “你真的讀過《眾生的欲望》?”他好奇地望著我。

        “讀過。”我點點頭。

        “那還要我說什么?我的家庭情況里頭都有?!?/p>

        “您果真父母早亡、無妻無子?”

        “錯了,是下一段。我父母都在國企上班,我有個妻子,是我的初中同學,現(xiàn)在和我在一個單位,就是汽車職院,她是政治老師;我有個兒子,正在上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大三……”

        “停!您的意思是,您在書里欺騙了您的讀者?”我有些震驚,打斷了他的話。

        “怎么能算欺騙呢?我如實說了。”他聳聳肩。

        “可是您在里頭聲稱那是假的?!?/p>

        “那是為了保護個人隱私的把戲罷了……你瞧,我的所有素材都是真的,我不過是用一種特殊的敘事方法將其呈現(xiàn),以便符合實在生活中的倫理,本質(zhì)上講,這就是種敘事策略,算不得欺騙或虛構(gòu)?!?/p>

        “有趣的說法?!蔽乙贿呌浵滤@句話,一邊說。

        “那么你的家庭呢?是否真如你在信中所言?”他轉(zhuǎn)而問我。

        “一點兒不錯,而且沒有含混的空間?!?/p>

        “可是有隱藏的空間。你沒怎么提到你的父母和小孩——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小了吧?”他身體微微前傾,問道。

        “他三歲。”我感到一股壓力,像哮喘病人一樣大力地呼吸了一次,接著說,“至于我的父母,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沒什么好說的。”

        “大錯特錯。以我的經(jīng)驗,農(nóng)民的故事是最多的,中產(chǎn)的故事是最少的,只不過前者生活中的魔幻總叫人習焉不察,而中產(chǎn)生活中那些似是而非的感傷總是被大書特書。”他輕蔑地望著我說。

        我認真地想了想他說的話,點了點頭:“您說的的確有些道理。”

        “當然!所以有些評論家說我寫不好現(xiàn)代生活,完全就是鬼扯!我只是不愿意寫罷了,那些無聊透頂?shù)膯握{(diào)生活?!?/p>

        “您很在意外界對您的評價嗎?”

        “評價?哼,我才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有我自己要寫的東西!對我的生活與寫作,我是有完完全全的控制權(quán)的!”他冷笑著說道。

        “我明白了,這是您生活在這種地方的原因,像個寄居蟹?!蔽胰粲兴嫉卣f。

        “隨你怎么說?!彼麩o所謂地攤攤手,很有些自嘲的意味。我忽然覺得這人也并非那么難于相處,只是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我們不盡相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各自的家庭情況,竟然相談甚歡。無疑,任何一個作家都是能夠討人喜歡的,無非看他愿不愿討你的歡心,因為他們聰明、善思,往往還擁有恰到好處的誠懇和幽默,只不過這個群體總是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面孔,他們總是會說,既然選擇了文學,就是選擇了一條孤獨的道路。他們沉醉于自己構(gòu)建的虛幻之中,而對于現(xiàn)實中的人們,他們就顯得不那么熱情了。所以極端情況下作家竟然會因為筆下的人物而哭泣,卻不為身邊的人流一滴眼淚。

        我們進而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我們社長身上。

        “您是怎么認識我們社長的?”我問。

        “很多年以前,我還名不見經(jīng)傳,那時候你們社長是你們?nèi)請蟾笨木庉?,我給副刊投稿,他竟然親自給我回信,指導我修改,我于是得以發(fā)表我的第一篇作品。后來,他還把我的作品介紹給各大名刊的編輯,我于是漸漸走紅。我得感謝他,我是個敏感脆弱的創(chuàng)作者,如果沒有發(fā)表鼓勵,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堅持寫作?!彼f,他的眼中帶著很誠摯的動容。

        “啊,原來如此。”

        “說到你們社長,你知道他妻子去世了吧?”

        “?。课也恢?,不過確實好久沒見他太太了,什么時候的事?”

        “快一年了,你們社長是個要強的人,不愿意別人看出來?!?/p>

        “唉,我們社長年紀大了,一身病,他還是需要一個人照顧的。沒想到……”

        “你們社長也是個念舊的人,他們夫妻相濡以沫半輩子。我去過他家一次,家里到處都是他妻子的照片。”

        “這樣說來,他桌上也有一張他太太的照片。”

        “你瞧,我說什么來著。”他說,忽然將目光聚焦在我臉上,盯了好幾秒鐘。

        “怎么了?”我摸了摸我的臉頰,疑惑地問。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你真的很像你們社長妻子年輕時候的模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是嗎?”我尷尬地一笑,細細回憶起我對那位女士為數(shù)不多的印象,她好像確實也有一張鵝蛋臉,黑長的頭發(fā),一臉?gòu)轨o的笑容,單看靜態(tài),我們的確有幾分神似。

        “啊,原來如此!”就在我陷入回憶的時候,汝果卻忽然大叫。

        “怎么一驚一乍的?”我嗔怪道。

        “唉,肯定是你沒錯了……真沒想到!”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到底怎么了?”好奇心被激起之后就沒法遏制。

        “這可不能告訴你?!?/p>

        “快說,我保證不泄露出去!”

        “唉,可是……”

        “是不是跟我們社長有關(guān)系?快告訴我吧,放心,領(lǐng)導的舌根我哪敢亂嚼?!?/p>

        “那好吧,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亂說,更別亂想!”他很鄭重地提醒我,我趕緊點頭,然后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大約幾個月前,我跟你們社長吃飯,酒過三巡之后,我勸他找個老伴兒——正如你所說,他年紀大了,又有心臟病,我擔心他出事。但他嘆了口氣,說找不到合適的;我說給他介紹,他死活不答應(yīng)。我再三勸,他終于說了實話,他說,其實在社里就有一個小姑娘他很喜歡,那姑娘和他太太容貌相似,而且頗有才干,很受他器重,但可惜的是,那姑娘帶個孩子。我當時還勸他看開點,這點兒小事不算什么,但他太保守了,沒有進一步發(fā)展的打算……我當時還暗自納悶究竟是誰呢,今天看到你,算是水落石出了……”

        聽他這一席話,我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好半天之后才緩過神來,僵硬地笑道:“汝果老師,您也許是搞錯了,社長也不一定就是在說我……”

        “那你想想,你們社還有沒有比你更符合條件的?”

        他這就把我問住了。我們好半天沒說話,他打破沉默:“你不用有心理負擔,全當沒聽過我這番話?!鞭D(zhuǎn)而又笑道,“不過跟你們社長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好,他儒雅多金,也不算委屈了你?!?/p>

        “不是這個問題!”

        “好了好了,當我亂說。”他輕輕地拍了拍自己嘴巴。

        他是不說話了,可我卻心亂如麻。

        晚上接到秘書電話,說社長明天上午要見我。我問是什么事,明天上午我還得去采訪。他語焉不詳,只是隱晦地提醒我小心,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第二天一到辦公室社長就把我批了一頓,詰問我頭一天都去干了什么,怎么沒去采訪汝果。我先是驚疑這事兒竟然讓社長知道了,接著便是憤恨,這定然是有人嫉妒我搶下了這個活兒而惡意舉報了我,但眼下我只好硬著頭皮把頭一天的情況說了一遍。說完之后,又補充道:

        “然后我接到幼兒園老師的電話,說我孩子身體不舒服,社長,您知道我是單身母親,孩子的事我只好親自去一趟,沒向您請假是我的錯,我檢討?!?/p>

        社長聽了我說的,眼神流露出一絲厭惡:“呵,又是孩子的問題?你能不能換個名目?”

        聽他這么說,我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一下子怒火中燒:“社長你什么意思?天底下的母親哪個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事?再說,我們社什么時候有這樣嚴的規(guī)矩了?柿子凈挑軟的捏?”

        “你怎么說話的?”他猛拍桌子站起來,“不想干了可以直說!”

        我第一次見他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如果不是隔音夠好,這會兒外頭該有人偷聽了。我一下子軟下來,看到他那張因為發(fā)怒而微微顫抖的臉龐,我忽然呼吸有些急促,我想起了昨天汝果的話,低下頭,鬼使神差地囁嚅道:“社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您知道的,您知道我有多敬您,愛您……”

        社長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他愣了會兒神,頹然坐回座椅,嘆息道:“安靜啊安靜,你騙得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他揮了揮手讓我出去。

        我趕緊扭頭就走,一出辦公室,我感到背部已經(jīng)全都濕透。我心頭有一種秘而不發(fā)的情緒,我曉得它的存在,但我確實無法感知它的存在。痛苦?內(nèi)疚?竊喜?說不清楚。或許都有。一個記者最大的天職就是“誠實”,無論是在文字之內(nèi)還是生活之內(nèi),我始終堅信并確實秉持著這樣的原則,但今天,就在剛剛,我不曉得自己為什么會撒謊,講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也許是害怕被辭退?一個失業(yè)的單親媽媽帶孩子,唔,確實可怕。但心里還有另外一種聲音提醒我,不,不是,你沒那么現(xiàn)實,你是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欲望驅(qū)使,就是想要撒謊,想要越界!哦,真的,我現(xiàn)在想起社長頹然而期待的表情,還是覺得如飲蜜漿。

        我忽然很有分享的欲望,打車到汝果老巢,跳下車沖進去。汝果果然在里頭,我進去他沒發(fā)現(xiàn),他正背對我擦拭那架鋼琴。我沒動,等他擦完轉(zhuǎn)身,這才看到我,驚訝地說:“你來多久了?”

        “沒多久?!蔽倚χf,然后走向沙發(fā),脫鞋,蜷在上頭。

        “你怎么這么高興?”

        我于是把剛剛跟社長發(fā)生的事情向他說了一遍。

        聽完,他也笑了:“也就是說,你在勾引你們社長?!?/p>

        “別說得這么難聽?!?/p>

        “那么他是什么反應(yīng)?”

        “當時是一屁股坐下去,像被點到了命門?!?/p>

        “你瞧,他還是喜歡你的。你真不考慮跟他發(fā)展一下?”

        “那得看他后面的表現(xiàn)啦!”我含糊地說。

        “好吧。那么尊敬的記者女士,我們今天要聊點兒什么呢?”

        此后一段時間,我每天上午采訪,下午則去社里。去社里名義上是為了整理采訪材料,但實際上卻是為了多些機會觀察我們的社長先生——自從我們有了一種言語上的曖昧之后,我覺得我們的真實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偶然,我還會像那天那樣挑逗他,當然是在無人的時候,有時候,他對我的這種挑逗微微一笑,另有些時候則顯露出不喜的神色,但再沒有過初次那樣的失態(tài)。這是個沉穩(wěn)的家伙,我心里暗暗如此評價。

        我漸漸迷戀上了這種感覺,而且竟然想要更進一步,對此我很有些擔憂,于是,在一個天氣陰郁的午后,我向汝果表達了我的此種困惑,我想,也許他會有辦法拯救我。

        他聽完我的陳述,思考數(shù)秒,說:“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最初,我只是想撒個謊玩玩而已——你知道,我的生活從來都是那么真實,密不透風的真實,有時候真的,也會讓人喘不上氣,我就想著,或許這種方式能部分地拯救我,但我低估了我的自制力——該死的,我本應(yīng)該對它早有防備!我從來不是個理智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沖動的決定!所以現(xiàn)在,我感覺我對他有些動了真感情,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也不知道,當這種停留在語言和幻想上的故事一旦成為現(xiàn)實,屆時又將發(fā)生什么……”

        “你總是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我早就想這么說!”汝果有些生氣地揮了揮手,像個樂隊的指揮官,“你的腦海里已經(jīng)補出了一場場大戲,但你總是不敢讓它上演,總是擔心演砸了,或者其他演員不肯配合,這樣怎么能行呢?你就該自顧自地做下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下班后,你去他的車上,去親吻他!你可以尾隨他到他的小區(qū)樓下,在花園里對他施以誘惑!我就不信,他能禁得住這樣的挑逗……”

        他越說越興奮,最后簡直到了手舞足蹈的地步。我呆呆地看著他,有些害怕,有些恍惚。但我那時已經(jīng)被沖昏了頭腦,于是我答應(yīng)他,將按他的方式去試一試。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并寬慰我不一定要一次成功,但一定要有嘗試,不要讓思想限制了行動。

        次日,我果然按照他的安排來到了地下車庫等待我們社長,他看到我站在他的車旁邊,非常驚訝,說:“有什么事嗎,安靜?”

        我鼓起勇氣說:“社長,我愿意做你女朋友?!?/p>

        社長的瞳孔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膨脹,“你,你在說什么渾話?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嫂子畢竟去世了,我知道您念舊,可也得向前看……”

        “你聽誰說我太太去世了?胡說八道!”他很氣憤地打斷我,“安靜,我最近就發(fā)現(xiàn)你不對勁,如果你是因為受了批評,心里委屈成心想毀我,沒問題,舉報、投訴怎么都行,可別玩這種手段,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喜歡你!”

        說完,他很大力地甩動車門,一腳油門揚長而去。我眼睜睜看著汽車轉(zhuǎn)彎消失,一件件事情在我腦海中流竄而過,如電光石火,眾多事情之下一條神秘的鏈隱約浮現(xiàn)。我的眼睛瞪大,渾身顫抖地跑出車庫,到路邊打了輛車,來到了汝果工作室附近的那條小巷子里,下車朝里猛竄進去,一雙眼睛四處搜尋,終于,讓我找到了那天遇到的女人,我三步并作兩步上樓,在樓道口大力地喘息,她放下手機,盯著我,眼神流露出和那天一樣不解的神色。

        我朝著那個嘴角帶痣的女人走過去?!澳阕鍪裁矗课覀冋J識嗎?”那個女人仔細地看了我?guī)酌耄瑔柕馈?/p>

        “你,是不是東北人?”我問。

        “什么?”

        “我問你,是不是東北人?”

        “有病吧,我是土身土長的本地人!你找我什么事?”

        “沒事?!蔽掖罂诘卮鴼?,轉(zhuǎn)身下樓,一步步地向巷子外面走去,那個女人一定是目送我離開了,我清晰地聽到在我快要走出去的時候她說了一句:“神經(jīng)病!”

        我麻木地前行,目光偶然觸及周圍,黑夜將現(xiàn)實篡改,一切都穿著黑暗的新衣,白日的斑斕變成了赤裸裸的恐懼。我低下頭,趕緊閉上眼睛,悶頭向前。

        我害怕自己喘不上氣。

        “你最好不要騙我,因為我什么都知道?!蔽易詈笠淮蝸淼饺旯墓ぷ魇?,盯著他質(zhì)問。進行完這最后一場“訪談”,我也將離去。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還找我做什么?”他看著我,仍舊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我不明白,你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我終于克制不住,沖他大聲吼道:“編故事!演戲!騙我!假的,全都是假的!你的采風是假的,我們社長喪妻也是假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騙我有何意義?僅僅是為了好玩,為了滿足你變態(tài)的控制欲?”

        “控制欲?呵呵,也許吧,坦白說,我是這件事進行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原來操控世界是這種感覺……”他閉上眼,臉上浮現(xiàn)迷醉的神情,好一會兒才睜眼看著我,繼續(xù)說:“不過我最開始確實不是這樣想的,我僅僅是想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找尋一些靈感而已?!?/p>

        “你似乎并不缺少這種東西,你可是個了不起的編劇?。 蔽依湫?。

        “那都是假的,我要的是真的,那種活生生的人上演的東西!”他反駁道,旋即臉上浮現(xiàn)苦笑,“沒錯,你說得對,我的《眾生的欲望》是虛假的,但我沒騙你,我最開始的確想采風、然后加以整理,但我過不了我心里那一關(guān),我害怕交流,哪怕面對一個女工,我也會感到恐懼……所以我每天去那里閑逛,想象她們身上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然后將她們一一寫出,最后成了那樣一部作品——沒想到,這部作品竟然一炮而紅!真是諷刺,不是嗎?我寫活生生的東西那么多年,沒有任何獎項給我,我就鋌而走險了這么一次,竟然獲得了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我既高興又恐懼,害怕那種對虛擬的依賴最終毀掉了我,就在這時候,你們社長打電話說要給我做一個訪談,于是我決定,我的下一部作品將以這次訪談的記者作為主角——沒錯,就是你,我之所以選中你,就是因為我對你的故事感興趣。”

        我愣住了,我想起來他之前說過會告訴我選中我的原因,但我絕想不到謎底竟然是這樣的?!暗谝淮魏湍阋娒嬷笪揖秃蠡诹?,你的冷靜實在叫我發(fā)掘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沒法子,我只好絞盡腦汁去為你的生活設(shè)計一些波瀾,比如向你們社長投訴你,比如在你向我哭訴的時候給你隱晦的暗示……”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是你跟社長說我頭一天沒出現(xiàn)的?”

        “沒錯?!?/p>

        “該死,我還以為是哪個同事……”

        “唉,你瞧,可惜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要不然我何至于讓你去勾引你們社長呢?同僚的內(nèi)斗可更有意思?!?/p>

        我無話可說。好半天,我干澀的喉嚨里才再度擠出聲音:“可是,當你操縱我去做那些事的時候,你實際上已經(jīng)讓虛構(gòu)入侵了現(xiàn)實,不是嗎?”

        “可畢竟它實在發(fā)生了!這與虛構(gòu)截然不同!”他反駁,但似乎意識到自己反駁的無力,他臉上的頹唐更加昭著,“不過這的確是悲哀之處,當你向虛構(gòu)投降一次,你就會上癮,那種感覺,那種宛如國王般的操縱感,能讓任何人為之著迷……”

        我靜默不言,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嘴里還念念有詞,好一會兒之后,他才忽然又“醒”過來,對我歉然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欺騙了你,其實我的父母真的早就死了,我也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我的家庭,實在是干干凈凈……呵,我用書中所說的欺騙方式欺騙了你,為的就是讓你信任,讓你說出自己的故事?!?/p>

        我已經(jīng)有些麻木,臉上沒什么表情,“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的確沒什么意義。說說而已。對不起?!?/p>

        他說完,忽然起身,走到鋼琴前頭,掀起鋼琴的蓋頭,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不是琴鍵,而是密密麻麻的金屬工具:錘子、斧頭、螺絲釘……他拿起一把熠熠發(fā)光的錘子,在手中掂量。

        “你,你要做什么?”我有些慌亂,退后兩步。

        “別擔心,退遠一點?!彼f。我拔腿就跑,但我還沒出門,就聽到身后傳來劇烈的響動,我回頭一看,他的錘子正猛烈地錘擊在鋼琴上。

        “你在做什么?”我大聲喊。

        “你別管!”他瞧都不瞧我一眼。

        一下下錘擊讓鋼琴迅速變形,但很快,錘子便觸及到了里頭的鋼板,這下破壞就變得有些困難,他花了好長時間,好長時間,才終于讓鋼琴徹底成為一堆廢鐵。我看著他做完了這一切,然后他扔掉了錘子,血從他的袖口滴下,落到地上,像一朵朵梅花。

        接著,他望向鏡子,然后走到鏡子前面,開始妄圖將它推動,這一次是他一個人。他花費了好大的工夫,終于把鏡子挪到了我第一次看到的位置,然后,他坐到了桌子前的椅子上,對著鏡子,整理著自己的衣服。他把衣服弄得血色斑駁。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看著這一幕,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就像在看恐怖電影,而這種電影最可怕的橋段在于,電影里的那個人物突然毫無征兆地透過屏幕看向了你,一雙平靜的眼睛,里面蘊藏著最讓人難以直視的東西。突然,他真的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一下子尖叫出聲,扭頭就跑,我的腳崴了,我的頭發(fā)遮住視線,但我已無力顧及,在黑暗中拖著殘軀狂奔,直到抵達光明。

        我站在院子外大口大口地喘息,我不敢回頭看,一瘸一拐、失魂落魄地遠離了那個男人的殿宇。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是在路上走著,忽然,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我轉(zhuǎn)過頭,那座房子已經(jīng)冒起了濃濃的煙。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或許,這是真實與虛構(gòu)和解唯一的結(jié)局。

        我敲下了最后一個字,這本書便算完成?!度旯闹e言與秘密》,唔,這本書一定能夠大賣。

        斯人已逝,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當事人會來找我的麻煩,況且,我這本書標注的是“紀實文學”而非“新聞”,那么即便有些虛構(gòu)的成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真相?哼,那是什么東西?

        【作者簡介】 彭昊偉,生于1999年6月,湖北荊門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文學院,曾在《四川文學》發(fā)表小說,現(xiàn)居成都。

        猜你喜歡
        社長
        當代年輕人省錢圖鑒
        意林(2024年8期)2024-06-05 07:02:33
        《中國出版》理事會
        “新春走基層”研討會嘉賓分享
        我的第一次采訪
        兒童時代(2018年4期)2018-10-26 05:56:20
        拼人品
        愛你(2018年7期)2018-03-13 01:11:25
        酬道平社長
        岷峨詩稿(2017年4期)2017-04-20 06:26:28
        社長大人和他的FANS
        韓國HI GHY ARN公司社長參觀博納德
        機電信息(2015年28期)2015-02-27 15:57:58
        啟 事
        本刊新聘特邀顧問陜西日報社社長鐘順虎同志簡介
        中國記者(2014年1期)2014-03-01 01:36:39
        五月开心婷婷六月综合| 中文字幕人妻互换激情| 久久精品中文字幕第23页| 亚洲天堂中文| 国产精品亚洲综合天堂夜夜| 日韩最新av一区二区|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中文| 男女性行为免费视频网站| 亚洲三级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中国少妇×xxxx性裸交| 377p日本欧洲亚洲大胆张筱雨| 特级婬片国产高清视频| 夜夜揉揉日日人人|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尤物| 黄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高清少妇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av成人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在线| 丝袜美腿亚洲综合在线播放| 国产69久久精品成人看| 国产三级精品三级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无码区a片| 99国产超薄丝袜足j在线播放| 黑人一区二区三区高清视频| 日韩少妇人妻中文字幕| 免费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欧美| 成人激情五月天| 国产欧美精品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 失禁大喷潮在线播放| 黄色网址国产|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人妻痴汉电车| av东京热一区二区三区| 男女上床免费视频网站| 妺妺窝人体色www在线| 青春草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 久久综合给日咪咪精品欧一区二区三 | 久久熟女五十路| 一区两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全亚洲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天堂| 99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