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江西一帶的傳統(tǒng)村落大部分發(fā)源于明清時期。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里說：“在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不論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功能都可以利用家族來擔負，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為了要經(jīng)營這許多事業(yè)，家的結構不能限于親子的小組合，必須加以擴大。而且凡是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事物都需要長期綿續(xù)性的……于是家的性質變成了族。氏族本是長期的，和我們的家一般。”所以我們研究傳統(tǒng)村落的禮制禮俗，離不開具有長期綿續(xù)性的家族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功能，因而有必要窺探現(xiàn)代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宗族和族規(guī)。

華村田段肖氏宗族的復興

面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宗族的復興及此種復興帶給農村社會生活的影響，肖唐鏢先生及其學術團隊以江西的9個鄉(xiāng)村為例，通過深入的調查研究，并將成果發(fā)表于《村治中的宗族——對9個村的調查與研究》。

我們據(jù)此進一步考究可以發(fā)現(xiàn)，肖姓宗族在20世紀20年代曾修過譜，1991年新修《族譜》之前，曾經(jīng)于1948年再修。當時全莊本族男丁有80余人，修訂了自29代往下20代的派行輩分：“詩書遵孔孟，文章法唐明，祖德大如天，本源永世昌?！卑创伺尚?，至1997年，至善堂已衍至“唐”字輩（37代）；緝熙堂的大房和小房衍至“法”字輩（36代），中房繁衍速度最快，已到“明”字輩（38代）。

這里要說明的是，田段原本是單姓村落，原來只有劉姓。后來肖姓遷入，肖家兄弟肖寅開基至善堂，肖玄開基緝熙堂。肖玄之后，孫輩肖子民、子良、子順分出大房、中房、小房三個房支。據(jù)判斷，《村治中的宗族》一書主要作者肖唐鏢君應該就是江西華村田段肖氏緝熙堂中房第37代的佼佼者。（至善堂1997年才有第37代“唐”字輩，而肖唐鏢君出身于1964年，無疑不算至善堂之后了。）又，由肖氏“派行輩分”之排序口訣，至少有如下3層意思值得注意：首先，重視詩書，遵從孔孟的教導；第二，唐之韓柳為古文八大家之首，明也有眾多文章高手，“文章法唐明”，后來肖氏子孫在文章學術方面冒出來精英人物不在少數(shù)；第三，尊宗祖德，后人之本分。唯其如此，源遠流長，一姓一族乃至中華民族才能繁衍發(fā)揚光大。

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作為組織的宗族雖然不復存在，但是宗族所形成的一些‘規(guī)矩’卻沒有變，村民維護宗族利益的自覺性與責任感始終存在著”。這最典型地表現(xiàn)在對《族譜》與宗祠的保護上。如田段，至今不僅劉氏宗族保留著筆擬的舊《草譜》，而且肖氏宗族的《族譜》也一直保存著。經(jīng)歷各種運動，幾卷厚厚的族譜始終被族內長者保護完好，村內的三座祠堂也未受到?jīng)_擊，一直完好無損。這揭示了宗族在中國農民心中的根深蒂固，也預示了它可能復興。

“田段肖氏家族除了設立族長、房長由他們組成的合議機構‘斯文前輩’外，還于1990年建立了管理本族和村莊公共事物的‘村長’班子及一年一會的戶主代表會議……族長系按年齡而非輩分而定。在這里，族長的產生并不需要經(jīng)過什么程序（選舉等），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即由緝熙堂子民中年齡最大者自然上任或繼任。房長的任職條件與方式也同此……傳統(tǒng)族權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已經(jīng)轉型，已近于王滬寧先生所稱的‘榮譽型族老’”。

這一段前面還只是說宗族“可能復興”，這一段卻在說“復興后的家族組織”了。顯然，這一批年輕有為的學者已經(jīng)把宗族復興后的組織結構與活動當作既成事實加以研究。援引權威學者關于“榮譽型族老”的論說，也是承認管理宗族的權力機構縮小權力范圍的事實。這意思就是說：盡管鄉(xiāng)村中的宗族復興已是事實，但宗族管理機構畢竟與以前的那一套不一樣了。

“在結婚儀式中，宗族因素特別顯眼。”“田段肖、劉氏皆有宗祠，族中青年結婚，酒席就在族祠內舉辦。男青年的迎親隊伍，須從宗祠出發(fā)，并以鼓聲、鞭炮聲相送。新娘進村后的第一站，即到宗祠認祖宗，從此便正式歸于一族。女青年結婚，也須到宗祠拜別祖宗，并由宗祠送出。在嫁娶中能進出宗祠是族中每一個青年的榮耀……而一旦喪失進宗祠的權利，則是人生的奇恥?！边@樣的禮儀，與《儀禮·士昏禮》不只是相關，而且相通?！笆炕瓒Y，凡行事必用昏昕，受諸禰廟?！毙〈鬏嫛抖Y記·昏義》：“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笨梢娮谧逡蛩卦诨橐鰞x式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不是偶然的，而是傳統(tǒng)如此，世上有宗廟有昏禮以來歷來如此。

肖唐鏢先生寫道：“總的看來，在當?shù)卮迕竦娜粘Ｉ钪?，宗族因素仍然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舉凡重要活動和儀式大多洋溢著濃厚的宗族文化……”這樣的話是肖君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深入調查研究之后作出的論斷，有大量的證據(jù)，應該可信。

泰和縣苑前鄉(xiāng)岱村的禮制禮俗

改革開放以來，宗族活動在一些鄉(xiāng)村逐漸公開化、正?；?。譬如《村治中的宗族》記載了泰和縣苑前鄉(xiāng)岱村的一些宗族活動。

“宗族活動已由幕后走到臺前，成為村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修祠堂、修祖墳等活動也公開化了……作為國家權力在基層社會的延伸或代理，鄉(xiāng)村治理組織對宗族的態(tài)度比以前更寬容了。這些都是宗族復興體現(xiàn)出的新特征?！?/p>

這是符合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事實的。肖唐鏢與戴利朝等人都說到了“宗族復興”。宗族活動在20世紀改革開放以前被取締，受到長久的壓抑，但表達對宗族祖先的懷念，適當程度的宗族活動其實應該予以理解。

岱村的結婚儀式含有宗族因素?！坝H隊伍主要由族中男青年及親戚組成，一大早到女方吃早點，行前要到宗祠鳴爆竹揖拜。迎親隊伍將新娘接回到村里，?？吭谧陟糸T前，再由男方房族中年長者將她抱下車進宗祠，與男方在宗祠祭拜。當然，新娘的雙腳仍未著地，而是踩在早準備好的布條上，拜完祖宗后再由人抱回家中。這樣，男方才算將新娘娶了回來。此過程稱‘等親’?！庇舍反宓摹暗扔H”之禮可以判斷男女雙方所在地的宗祠在婚禮中的地位。顯然，與舊時相較，婦女地位有了較大的提高。

“在社區(qū)公共道德秩序的維持中，宗族顯然比村級政權組織作用來得更大更實在。事實告訴我們，不孝敬父母、兄弟不和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但終究不會引發(fā)爭斗甚至慘劇，其因在于同族年長者尤其是婦女的調解……這說明，宗族在一定意義上仍然有穩(wěn)定農村社會秩序的機制與功能……在社區(qū)公共保障與互助上，歷史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家族的巨大作用……而不像縣鄉(xiāng)的保障對象僅限于軍烈屬和五保戶之類?！薄氨敬鍌€案研究說明，即便是強大的國家權力進入基層農村社會，也未必能使宗族銷聲匿跡。改變不了的歷史事實是，宗族與村級治理在互動中共存、變動和發(fā)展”。

只要深入農村調查實際情況，不難發(fā)現(xiàn)戴利朝從岱村個案調查與研究得到的上述結論頗為實在。譬如“不孝敬父母、兄弟不和的事情”，由兄弟和同族的人協(xié)商，有可能比從縣、鄉(xiāng)派干部來解決要有效果。要讓宗族在社會上銷聲匿跡，那就必須鏟除宗族產生的根源，也就是說除非人類產生的歷史被消滅，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戴利朝說：“即便是強大的國家權力進入基層農村社會，也未必能使宗族銷聲匿跡?！笨芍^言之有理，中華禮儀之邦自夏商以來幾千年的文明史可以為證。

泰和縣螺溪鄉(xiāng)藻苑村的禮制禮俗

螺溪鄉(xiāng)藻苑全村共有五姓，分別為肖、李、陳、郭、劉。只有照溪劉姓于1996年重修了《族譜》和《村志》，修復了祠堂，舉行了謁拜祖墳的活動。

“劉氏修譜時入譜規(guī)定有所變更，即過去沒有生育男孩的家庭，女孩不能以紅丁入譜，而現(xiàn)今獨生女可以入譜。變更的原因是為了響應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號召。”今按：將男子方可入譜的舊規(guī)稍作變更，也就是增加一條，“獨生女可以入譜”。這也是適應形勢的一個辦法。女子入譜，與大革命時期婦女進祠堂具有類似意義。

族譜修好后，“全村男丁都必須到祠堂迎譜”。將族譜迎回來后，抬入祠堂，“然后，族長帶領全村男丁點香鳴炮，祭告祖先”，“族長、村主任分別講話，勸誡人要敬祖念宗，孝敬父母，發(fā)揚傳統(tǒng)美德，遵守國家政策法律，振興劉氏家族”。由這些情況可見：即使族規(guī)發(fā)展后，當?shù)刈谧寤顒又饕獏⒓诱哌€是男性，男性是宗族的當然成員。

“祠堂是宗族的象征，從精神上維系全族族人……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修復祠堂是本族頭等重要的事，因為祠堂是村的門面，每家每戶都用得上它。譜可以不修，但祠堂是一定要修……1996年將祠堂內外兩塊牌匾‘永慶堂’‘劉氏宗祠’重新整修油漆后，舉行了上牌儀式，族長帶領全村男子祭拜祖先，掛上匾牌”。

祠堂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祖宗牌位安放之地，先祖神靈憩息之所，族人祭拜先祖之廟。把祠堂之修復看得比修族譜還重要，原因大概也在這里。小戴輯《禮記·祭統(tǒng)》：“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膘籼檬切屑蓝Y的地方，明乎此，自然可以明白修祠堂的重要性了。

“過去村里的居喪期有3年，以門上貼綠色對聯(lián)為標志，而今把范圍縮小在49天內。在此期間，家屬們的鞋、帽要蒙白布，婦女扎白條繩（如今也有改為戴黑紗），并在門上、墻上貼小塊紅紙避邪，孝子不能去別家做客……在49天之內，家里后代不能言婚嫁?！保?9天有7“七”之分，逝者之女有為逝者“燒包”之事。）

這是有關藻苑村喪服制度和相關禮俗的說明，與傳統(tǒng)禮俗有不少相同的地方，其中也有藻苑村的特色。譬如，居喪期內蒙白布，不能談婚嫁，古今相同。但古代不僅僅49天之內如此。古禮子女為父親服喪3年，實為27個月?？梢姡S著時代變化，一些鄉(xiāng)村的禮俗習慣也與時俱進地朝著簡化禮儀、減輕負擔的大方向有了演變。

要說中國廣大農村自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已將宗族宗法觀念掃蕩一空，當然不合實際。現(xiàn)在該如何治理廣大農村，如何把社會主義法治落到實處，如何看待城鎮(zhèn)與村落長期以來實際存在的宗族觀念與宗族活動，如何把中國城鄉(xiāng)治理好，確實該深入研究。肖唐鏢等人對江西農村的調查與研究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意見，可供借鑒。

在我們看來，村落社會禮制禮俗的發(fā)展，與鄉(xiāng)村的各類宗族活動的演變有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傳統(tǒng)光宗耀祖的思想觀念如果能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保持一致，如果融入振興祖國的偉大事業(yè)，那就是值得尊重的，有利于鄉(xiāng)村社會制度的完善和發(fā)展。我們對宗族觀念與宗族活動，也應該因勢利導。

基金項目：2020年度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新時代湖南傳統(tǒng)村落禮文化研究”（XSP20YBC229）；2018年度湖南省教育廳課題“明清以來湖南鄉(xiāng)村禮制發(fā)展演變研究”（18C0803）。

（作者單位：邵陽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