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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想主義者的向死而生

        2023-12-31 00:00:00李姣
        牡丹 2023年12期

        司湯達的《紅與黑》是世界文學史上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著名作品,該部小說講述了在法國大革命失敗之后,波旁王朝復辟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于連這一經(jīng)典的文學形象。有人認為于連是一個自私到極致的個人主義者、野心家,為了得到升遷不擇手段;也有人認為,于連是一個極具才華的年輕人,是一個具有反抗精神的悲劇英雄。

        于連是一個極具理想主義色彩的人物。他想如那個出身貧民的拿破侖一般,取得輝煌的功績,實現(xiàn)自我價值,獲得貴夫人們的愛慕,但現(xiàn)實社會森嚴的門閥制度,使“出身”成為他的原罪,給他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理想與現(xiàn)實的激烈沖突使他的性格呈現(xiàn)出許多矛盾之處。比如,他虛偽,他不相信上帝,卻為了走晉升的捷徑而進入神學院學習,試圖通過成為主教進入上層社會,但他又很真誠,為射殺德雷納夫人深感不安;他想反抗這個社會,通過彰顯自己的能力,獲得公眾的認可,但又處處妥協(xié),他不想做市長家的家庭教師,不想去貝藏松的神學院,可迫于形勢他都去了。他有時很勇敢,有時又很懦弱;有時很機敏,但有時又很固執(zhí)。更重要的是,他的自尊與自卑緊密地纏繞在一起,這也是他悲劇命運的根源,下文會重點闡述??傊谶B是一個十分復雜又十分有魅力的人物形象,人們常說,“說不盡的《紅樓夢》”,同樣,于連也讓人們說不盡道不完。于連在法庭受審的情節(jié)是《紅與黑》的重點情節(jié),集中展現(xiàn)于連的思想和心理,下面就通過對這一核心情節(jié)的分析來探究于連悲劇命運的必然性。

        一、被極度自卑扭曲了的變態(tài)自尊

        整部小說處處都透露出于連極其強烈的自尊心,但這種自尊心卻近乎變態(tài),因為它生發(fā)的土壤是其極度的自卑感。于連是一個“鄉(xiāng)下人”,父親只是一個木材廠的小業(yè)主,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這是一個非常卑微的出身。他身材瘦弱,在家是父親和兄弟們的出氣筒,時不時會挨打,而他也習慣于忍氣吞聲,不然會換來更沉重的打擊,這是他自身的先天條件。由此可見,于連從生理到心理都深埋在自卑的土壤里。這種極度的自卑感時時啃噬他的內(nèi)心,使他在得到去市長家做家庭教師的機會后,處處都要與“主人”爭一爭。在與德雷納夫人相互“吸引”之初,一定要抓到她的手,她把手抽出去就是對他的蔑視,所以他一定要“征服”這個女人,以滿足自己對自尊的需求。后來與瑪?shù)贍柕轮g的感情的出發(fā)點也是這樣,他要征服一個貴族小姐,使他看起來和他們是一樣的,并沒有低人一等。當然,很多學者認為,這是于連向貴族階級報復的手段,也是他借以進入上層社會的階梯,但是毫無疑問他最初的想法是要滿足自尊心。在這里,自尊心的重要性超越了情愛,超越了一切溫情,使得他每一次征服德雷納夫人和瑪?shù)贍柕露紟в袆倮南矏傊椤?/p>

        這種對自尊心的極度維護,延續(xù)到了他受審之時。在于連受審的前一天,瑪?shù)贍柕碌奖O(jiān)獄看他,并告知已經(jīng)為他疏通關(guān)系,會為他爭取輕判。但于連卻認為“大局已定,不想讓難堪的場面拖得太長”,他“決定在法庭上不發(fā)言”。他的受審對他自尊心的維護形成了威脅,為了不讓別人“看笑話”,他希望審理的過程越快越好,這樣他就可以少出點丑,不至于淪為笑柄。第二天,當他走進法庭,他沒有聽到“一句難聽的話”,這時他想的是“這些外省人倒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壞?!痹诩磳Q定生死的時刻,他關(guān)心的仍然是別人對他的看法,并不關(guān)心自己是否即將被剝奪生命。在庭審的過程中,他始終對“列席審判的所有男人一律都瞧不起”,他只在用心觀察著女士們的反應(yīng),尤其是戴維爾夫人,因為她和德雷納夫人交好,于連認為她的反應(yīng)能代表一部分德雷納夫人的反應(yīng),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戴維爾夫人也在流淚時,驚詫之余,心中流露出滿足,以及一種自尊心被滿足之后的喜悅。在他不發(fā)一言為自己辯護的決心將要變軟之時,他看到了華勒諾男爵,看到了他“驕橫”的目光,他瞬間判斷,如果他沒被判死刑,這家伙一定會在德雷納夫人面前說他的壞話,對他的自尊心來說,這是無法承受的。接下來,他發(fā)表了一通振聾發(fā)聵的演講,但開頭卻是“我死到臨頭,并不怕被人看不起,但我仍然要說幾句。”這就證實了之前他決定一言不發(fā)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視死如歸,不會為活命而搖尾乞憐,他驕傲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向別人低頭,被人看不起。事實也證明,他并非要為自己開脫,他在演講中一再聲稱“罪有應(yīng)得”“我罪當死”。當宣布他死刑之時,他想到的不是即將喪命,而是“可不能讓華勒諾這個壞蛋笑話”,他至死想到的都是不能成為“笑話”,自尊心之強也由此可見一斑。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于連極強烈的自尊心使得他不能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即使他的辯護可能為自己換來生的希望,他也不能那樣做。他不想被人看不起,即使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讓人敬佩。他這一生最看重“名譽”,“只靠名譽活著”,最后的宣言實現(xiàn)了他對名譽的維護。所以,于連悲劇命運的必然性源于其被極度自卑扭曲了的變態(tài)自尊,他的自尊為他的“生”設(shè)置好了天然屏障,與其說他是不愿越過,倒不如說他是不能越過。如果讓他以失去自尊的方式茍且偷生,他將生不如死。一直以來于連的最后陳詞都被理解為“個人與社會搏殺的最后樂章”,而深入其內(nèi)心就會發(fā)現(xiàn),維護做人的尊嚴,堅守“鄉(xiāng)下人”的尊嚴,才是他最后“求死”的出發(fā)點和動力源泉。他的死不是被審判“得來”的,而是他自己要求來的,他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由任何人肆意擺布,包括上帝。在這個意義上,他實現(xiàn)了人生的終極自由,把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這在十九世紀無疑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的解放”。

        二、理想主義者的終極實現(xiàn)

        一直以來,于連都被看作是個人主義者,野心家,他虛偽甚至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似乎是一個十分市儈的形象,但實際上,于連骨子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其短暫的一生,一直有理想指引他前行,最終的“求死”是他對現(xiàn)實社會做出的最決絕的姿態(tài)。他從小就崇拜拿破侖,無論處在什么樣的不幸境地之中,他都能從拿破侖那里獲得安慰,他“無時無刻不對自己說,想當年拿破侖也是個寂寂無聞、一無所有的少尉,僅憑手中一把長劍便成為天下的主人”,拿破侖的事跡為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經(jīng)常挨打受虐的少年點燃了一盞理想的明燈,并一直照耀著他前行的道路。當他還是市長家的家庭教師時,他登上山巔,“高山的純凈空氣使他心曠神怡”。俯瞰山下八十里,竟生出“一覽眾山小”的豪氣,他看到巨石叢中盤旋的老鷹,仔細地觀察“這只猛禽安詳而有力的動作”,不禁觸碰到了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那根弦,他羨慕鷹的自由和力量,“這種遺世獨立的境界”。而這種超脫的,無拘無束的自由狀態(tài),在于連看來正是“拿破侖的命運”,他在幻想著是否有一天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的命運。由此可見,他對拿破侖的崇拜不僅僅在于權(quán)力和成就,還有自由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中也不止一次提到了于連對于自由的看重和向往。他在山中小山洞里自由地書寫,寫下他對拿破侖的崇敬和自己的“野心”,這些在外面是絕不敢被人看到的。他在朋友邀他一起做生意發(fā)財時,認真思考了是要“舒服地度過一生”,還是“叱咤風云”地過一生,他擔心自己陷入舒適的陷阱,會“意志消沉”,“再也干不了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于連并非沒有其他選擇,只是他不愿走其他道路,因為其他的路都離拿破侖太遠,在他看來都是沉淪。他想要堅定自己的立場,沿著理想的道路前行。

        在法庭上受審之時,于連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出身卑微而敢于起來抗爭的鄉(xiāng)下人”,他不是因為出身卑微就犯了眾怒,而是他不安于本分,試圖打破社會層級的禁錮,這是貴族階層所不能忍受的。他本不打算在庭審時說話,但既已開口,卻也“并不乞求”貴族們的“寬恕”,在他看來,他只是在追求個人理想,這又有什么錯呢?換句話說,他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失敗了,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又如何呢?他的失敗不是個人能力不足造成的,于連認為“如果能拿著同等武器與這些貴人們決一雌雄”,“他們的才干擋不了我的道”。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即使他“罪不該死”也非死不可,因為貴族們要殺一儆百,以此來警示那些妄圖翻越階級藩籬的下層年輕人。在法庭的審判席上,沒有一個出身下層的鄉(xiāng)下人,這不是人的問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所以,于連不開口求饒,并非僅是求饒無用,而是因為他為理想而犧牲死得其所。他的悲劇是社會的悲劇,但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為理想殉道的壯歌。如果他不是理想的衛(wèi)道者,向貴族階級獻媚求和,也許還有生的希望。所以,于連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就在于他清醒之后有路不走,而執(zhí)意要循著理想的光走上絕路。

        三、結(jié)語

        從以上分析可知,于連悲劇命運的必然性首先在于他極度的自尊,其次是他對理想的堅守。自尊使他不能開口求饒,失去尊嚴地活著對他而言比死亡更可怕。而對于理想的堅守,使他不愿開口求饒,如果向貴族階層低頭,是對拿破侖的背叛,是對理想的背叛,更是對自己的背叛。既不能,也不愿,所以,死亡是于連最好的歸宿。通過求死,他最大限度地維護了自尊;同時,也給予貴族階層最大的蔑視。通過求死,他實現(xiàn)了理想主義的堅守,不向現(xiàn)實“精神投降”。雖然他失去了肉體的自由,但獲得了精神的絕對自由,沒人可以要求他,限制他,命令他,他實現(xiàn)了真正的人的自由,以向死的精神求證了自己的存在價值。有人說他在法庭上的最后陳述“無非是‘黃粱夢’散后的怨憤……哀鳴”,在槍擊德雷納夫人之后,他陷入了自責,這是他的善良本心使然,也是這一槍驚醒了他,的確“黃粱夢散”,但這不是他的“哀鳴”,而是愈加認清現(xiàn)實之后的吶喊?!八欠磁训模範幍膫€性正是在這悲壯的結(jié)局中閃耀出勝利的光環(huán),因為在個人與社會的相互沖突中,社會總在力圖壓制和同化個性,那么,個人的社會成功就可能意味著個性的失敗,而個人的社會失敗卻恰恰就是個性的成功?!?/p>

        于連的命運悲劇直到今天仍然具有巨大的現(xiàn)實意義。對個人而言,自尊自強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無論何時都要維護做人的尊嚴。同時,個體不能等“光”照進來,而要勇于去追求“光”,誠如魯迅在《熱風》中所言,“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于連試圖通過自己的力量來和整個社會抗衡,其命運必然是悲劇性的。西方個人英雄主義的道路需要時代的契機,而這卻具有極大的偶然性。只有使理想的光照耀更多的人,整個社會的面貌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于連之死雖是可悲,并不可憐,“他那反叛的,抗爭的個性正是在這悲壯的結(jié)局中閃耀出勝利的光環(huán)”。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

        (河南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規(guī)劃項目“中國媒介環(huán)境學研究的歷史整理與范式評估研究”(19BXW042);河南大學研究生培養(yǎng)創(chuàng)新與質(zhì)量提升行動計劃項目資助(SYLYC202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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