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安 寧
酷暑,蟬鳴聒噪,夜色不安,我站在千佛山腳下一個面目模糊的公園里,仰望星空。在我們棲息的城市,星空總是朦朧不清,仿佛每一顆星辰,生來就都對人類這種世俗的物種保持著警醒的距離。人類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讓億萬顆星星照見它們的純凈與永恒,也照見塵世的渾濁喧囂和從未休止的爭戰(zhàn)。浩蕩的風從宇宙深處席卷而來,穿越蒼茫的大洋,飛過高聳入云的泰山,抵達千佛山腳下,而后貼著熱氣騰騰的地表,緩慢停滯。
這個三面環(huán)山的城市,即便在萬物沉寂的夜晚,依然被躁動裹挾??諝饽郎林兀藗冊谒瘔糁邪l(fā)出的鼾聲和囈語,也蒸騰著暑氣?;貞浀耐ǖ涝谛强障伦兊脫矶?、混沌。我努力地擦拭罩住10年前一小段光陰的玻璃外殼,試圖看清被我埋葬的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我如何在這里與人相愛、生恨、爭吵,并離去,而后義無反顧地奔赴內(nèi)蒙古高原。時光厚重的塵埃黏附在記憶的表層,原本鮮活生動的人生切片變得曖昧不清。我甚至懷疑我是否在這座公園旁邊生活過。那個在咯吱作響的木地板上奔來走去為朋友烹制晚餐的我,是真的還是假的?為買下這座老舊房子,與男友走遍整個城市的女孩,她是此刻已生兒育女的我嗎?那個在朋友家高高的閣樓上,一邊喝酒一邊聽著一墻之隔的動物園里狼吼虎嘯的我,那活潑盎然的肉身,又去了哪里?是金蟬一樣在某個神秘莫測的夜晚蛻去外殼,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了嗎?那么此刻的我,還是不是過去的我?而靈魂是否也跟著肉身一起衰朽,不復過去?
一切都在燥熱的夜晚蠢蠢欲動,卻又不發(fā)一言。風越過草木瘋長的地表,掠過密不透風的樹林,在近乎凝滯的空氣中發(fā)出疲憊的鈍響。玉蘭美而肥碩的樹葉相擁而眠,夢境中依然不忘親密私語。黃櫨積蓄能量,等待尚在途中的秋天,意欲將一身濃郁的綠,換成滿樹燃燒的紅。丁香放任自我,香氣無孔不入,侵占了每一個夜色包裹的角落。只有木槿,隱匿暗處,悄然綻放。它們的影子落在高大的白楊樹上,低矮的灌木叢里,爬滿薔薇的灰暗水泥墻上;有風吹過,便婆娑搖動,將夜晚晃出無數(shù)細碎的漣漪。
就在夜色籠罩的公園里,我看到了10年前朝氣蓬勃的我,像一只優(yōu)雅矯健的小鹿,奔跑在黢黑的樹影中。由法桐、油松、圓柏、女貞、黃楊構(gòu)筑而成的茂密叢林,擊退城市的喧嘩,將馬路上一浪浪襲來的聲響,化作夜晚海面上暗涌的波濤,或沿園林圍墻逡巡低吼的野獸。
公園一側(cè)的高樓,與10年前毫無二致,仿佛那些燈光在漫長的時日里,一直以瞌睡之姿無聲無息地亮著。樓房的主人或許從未更換過,他們只是被燈光照得鬢角白了一些,面容干枯了一些,動作遲緩了一些。只有遮掩后窗的樹木愈發(fā)粗壯,似乎它們的年輪,代替這座樓房里健忘的人們,將他們的衰老與悲歡,一一記下。我舊日的愛情,就隱匿在一扇落滿塵埃的窗戶后面。我甚至確信,那個陪我一起度過7年人生的戀人,與樓房里進出的陌生人一樣尚未離去。他依然在我們一起粉刷過的房子里,生兒育女,上班下班。K93路公交車每日從門前搖搖晃晃地經(jīng)過,他上車前會按部就班地先送女兒去幼兒園,而后返回,重新走到站牌下,在烈日炙烤下夾著公文包,等待新的公交車慢慢抵達。
我一一走過夜色掩映下的叢林、草坪、竹園、池塘,用已近中年的軀體,喚醒葬于此處的過去的青春。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地跟著10年前的自己,怕打擾、驚嚇到她,或者觸怒了她,讓她轉(zhuǎn)身質(zhì)問我,為何不顧一切地拋下一個舊人,奔赴新的愛人?人又是怎樣一種喜新厭舊的動物,可以跟一個人親如一家,轉(zhuǎn)身又形同陌路,相忘于江湖?你忘記的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段生命,再或是過去的自己?難道,你所怨恨憎惡的,不是你人生的一個部分?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些質(zhì)問,只能誠惶誠恐地低頭走著,并在公園門口劈面而來的龐大的高架橋下,和無數(shù)被燈火點亮的迷宮一樣的“蜂巢”面前,迷失了方向—我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過去生活的痕跡。小區(qū)門口賣煎餅馃子的,開中藥鋪的,售五金的,炸油條的,清洗油煙機的,收購舊家電的,統(tǒng)統(tǒng)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仿佛他們從未在這片喧鬧的居民區(qū)出現(xiàn)過,所有繚繞著煙火氣息的生活片段,都是我自以為是的幻覺。連同過去的我,也是一段醒來便消失無痕的夢境。
我只是途經(jīng)這個燥熱的城市,被空氣中充塞的熟悉的方言忽然觸動,于是下車,拖著行李,沿著黃昏的公園,尋找被我埋葬的愛情的印記。我走遍了東西南北4條大道和交錯縱橫的曲折小巷,與一個個面目模糊的路人擦肩而過,他們有著千篇一律的面容,仿佛匯入汪洋的水滴,轉(zhuǎn)眼就被人忘記。
我走進一個老舊小區(qū),看到陌生的老人、孩子、貓狗、衣著筆挺的職員,因為夜色,他們的表情松弛舒緩。斑駁的防盜門將車水馬龍阻擋在滾燙的馬路上,生活在門窗之后,回歸自然本色,猶如堅硬的大米,化為柔軟黏稠的粥飯。我從一個小區(qū)出來,又走進另一個小區(qū),我看到每一個角落,都如顯微鏡下排列有序的細胞,充滿讓人驚訝的相似之美。
就在我從一扇已經(jīng)不能合攏的單元門口經(jīng)過,決定放棄尋找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頭發(fā)灰白的女人,在昏睡路燈的陪伴下,神情愉悅地向我所在的位置走來。像是被一股奇異的颶風擊中,我在一瞬間認出那個蒼老的女人,是曾經(jīng)戀人的姐姐!我迅速轉(zhuǎn)身,逃至隔壁單元門口,背對著她,假裝正借著昏暗的燈光,認真辨認門口的物業(yè)繳費通知單。一只蟬像從夢中驚醒,急遽地鳴叫一陣,隨即偃旗息鼓。我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而后在距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拐進黑暗的樓道,最后完全消失,夜色倏然合攏。
遙遠的天邊隱約有鼓聲大作,也或許,那是我的心跳,因墜入時間隧道,受到驚嚇而擂出的鼓聲。我在奇特的穿越幻覺中快步離開小區(qū)。匯入人流的瞬間,我轉(zhuǎn)身,看到黑暗中小區(qū)破敗的門牌上,一個“洪”字在夜晚搖搖欲墜。記憶終于破窗而出,那是小區(qū)名字中的一個字。所有逝去的一切,重新植入我的生命。
我按住胸口劇烈的心跳,知道可以將這個事故突發(fā)的夜晚拋入洪流,而后轉(zhuǎn)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