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去的那日,正值秋收。
苞谷地里黑影聳立,每一根都掛滿了沉甸甸的棒子。月光照亮了前方的路,牛乳般流動,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蘇小小心底清白,自己見不得人,也不想見人。
大抵是深夜的緣故,村頭很安靜。榕樹下的阿黃已經(jīng)不認識她,見一個陌生人靠近,呲牙站了起來,短簇的黑毛掉了不少,露出已經(jīng)松弛的肉。蘇小小掏出路上沒有吃完的半截火腿腸,扔給了從前的玩伴。
“阿黃,阿黃?!彼H切地喚道。
老狗,或許還有些尊嚴,但終抵不過食物的誘惑。它已經(jīng)很老了,壯年時趕跑小偷的事跡不再被主人記起。但它遲遲不肯離去,在村口的樹下徘徊,等著一個它都已經(jīng)遺忘姓名的人。
“阿黃。”蘇小小撓了撓它的下巴。
家,依舊立在池塘邊,里面?zhèn)鱽砀赣H低低的咳嗽。她看見母親的身影,打在窗戶上,像兒時看的皮影戲?!奥c喝?!蹦赣H說著,過來開窗,見到樹下鬼魅般的身影時,呆愣在原地,兩只手撐著窗棱,維持著推開的動作。
“怎么開個窗都這么磨嘰。”父親不耐煩地催道。
“孩子他爸,你過來看這是誰?!?/p>
母親的手顫巍巍立著,臉上的神色甚是悲痛,幾乎落下淚來。父親出現(xiàn)在她身后,布滿溝壑的臉像黃土,呈現(xiàn)出沖刷多年后的老態(tài)。
“你,你怎么回來了?”
蘇小小站著,只覺得身上的行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分明沒有多少東西,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和她城里的出租房一樣狹窄。她喏嚅著,感到無法開口說話。好不容易發(fā)出半個音節(jié),卻悶聲悶氣的。
“先進屋吧。”母親推開了屋門。
昏黃的燈光打在她的腳下,和幼年她貪玩晚歸時一樣。
家中沒有半分變化,斷了半截腿的木桌墊上紅磚,上面放著竹編的筲箕。使用了太長的年歲,青色的竹條也變得焦黑。她對母親說自己餓了,想要吃娘親手做的面。老婦人的眼眶立刻紅了,跛著腳,進里屋給女兒下面。穿著白色背心的父親打著蒲扇,沉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問她最近過得是否還好。
“很好,”蘇小小笑道,“只是有些想念你們了?!?/p>
老人的眼也紅了,想要摸一摸女兒的臉頰,才發(fā)現(xiàn)她已然是個大姑娘了。離家前尚有的幾分嬰兒肥也消失得無蹤影,只余下突出的顴骨和鼻梁。他向來都不怎么過問孩子的事,妻子能干,一把米,一根針,便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女兒打小就聰明,在這偏遠的村莊,三歲能背詩,五歲能誦詞,被自家兄長帶出去念書,這一走便是二十年,只有過年才回來住上幾日。上一次大哥打電話回來說,女兒有了編制,和上司兒子打得火熱,要見雙方家長了。
“你去見吧,”老人央求道,“我和你弟媳都沒有見過世面。”
大哥一口應下,說自家兄弟的女兒就是他的親孩子。
可是后來,他再也沒有接到任何電話。
“你,你打算多久走?”老人問道。
“不走了,就在這里住下了?!碧K小小環(huán)顧著四周,將筲箕掀開,看著兩盤絲毫未動的飯菜發(fā)愣,神色不由浮現(xiàn)出幾分悲涼。
“這里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老人急了。
“但是不來這里,我還有哪里可以去?”她抱起跟進來的阿黃,輕輕地撓了撓它裸露的下巴,“爹,這里才是我的家?!?/p>
面,終于做好了。
熱氣騰騰地端上桌,一小把蔥花,幾片青葉子,剪成幾段的菜幫,紅色的辣椒油一淋,空氣里都飄著麻油的香氣。
蘇小小竟覺得自己的肺,也摻和進這麻油的味道,嗆得她眼淚鼻涕一齊向下流。母親也在哭,手中握著一把干面,濕漉漉的痕跡像小孩尿床后的被單。
“哭什么哭!”父親粗聲粗氣地吼著,自己也淌著淚。
待哭累了,這一碗面也涼了。蘇小小將它推到筲箕下,免得蚊蟲飛過來,沾了臟東西。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吃了,但是她需要一碗面。
于是她坐下來,手里抓著三根筷子。
二
家里供奉老祖宗的地方依舊擺著香爐和果盤,一塊白生生的肉,在搖曳的燭火之下,也顯出了幾分圣潔。蘇小小將筷子的一頭削尖,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下,將另一端插入冷卻的灰燼里。窗外的樹影打入屋里,一直蔓延到她的腳下。她抓住這黑影,用力向外一扔,空地里立刻傳來人聲。
熱鬧的喧囂,響徹了黑夜。
蘇小小直直地站著,一滴冷汗順著她的脊梁流下,像冰冷的爬蟲。她覺得自己耳鳴得厲害,所有的聲響都退去,只留下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頭暈目眩,四肢發(fā)冷,可是四周的歡笑如此明媚、鮮艷,沒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他們都在歡笑,除了她。在震耳欲聾的歡笑聲之中,她是一顆格格不入的老鼠屎。
她靠住墻壁,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
“小小,”母親走入,抱著一床被褥,“房間一直都是老樣子?!?/p>
母親的眼睛已經(jīng)哭得紅腫,像一顆熟透的桃,干裂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么,卻又打住了,浮現(xiàn)出孩子氣的倉促。蘇小小勉強打起精神來,支起身子,環(huán)住母親的肩頭,輕聲安慰道,“娘,一切都會過去的,咱們一家人又重新在一起了?!?/p>
“我和你爹,可不想這么早遇上你,”母親低聲罵道,好不容易止了淚,干裂的手撫上女兒的背,堅硬的肩胛骨突出,像一只即將飛出的蝴蝶,“我們辛苦了大半輩子,可不是讓你回這里來的。就算遇著了,你也應該遠遠地瞥一眼就走?!?/p>
“娘,要是你都不要我了,我可真沒地方去了?!碧K小小微笑道。
母親又哭起來。婦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不過五十歲,便顯出七八十歲的老態(tài),腦袋埋在自己女兒的肩頭,干瘦的身體隨著每一次抽泣而變得矮小。
父親嘀咕著從里屋出來?!斑€睡不睡了?”他說,蒲扇一下又一下打在他的肚皮上。蘇小小將母親一推,又對著老祖宗虔誠地一拜,掀開簾子,進到自己好幾年沒有回來的閨房里去了。四面的土墻還是老樣,腳底生著雜草,在她走后的這段時間,生得極好。兒時喜歡的花布疊在木椅上,便是屋里唯一的亮色。紅艷艷的獎狀已經(jīng)褪色,卻仍貼在門板的后面,連接成一片,像綴著東一塊西一塊補丁的被單。
蘇小小躺下,眼前浮現(xiàn)出絢爛的紅色。
那是血的顏色,一大盤血,灑在鐵盆里,等待著一會下鍋。她是一只待宰的豬,四肢都被砍下,鹵作豬蹄、豬手;五臟六腑都被掏出,被仔細清洗,淋上福爾馬林。屠夫交談著今天晚上吃什么,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疲倦與歡笑,像是兩層面皮,重疊在一起,堆出顫抖的褶皺。她尖叫著,發(fā)出豬的哼哼聲;她知道自己不應至此。尖銳的聲響,人們的喊叫,沖破了開水嘩啦啦的阻隔,涌入耳中。她聽見海浪的聲響,雖然她從未去過海邊。
熱鬧,四周過于熱鬧。
她從床上撐起身子,才發(fā)現(xiàn)是窗戶開了。屋外的黑影再一次沖入屋里,攀上了她的四肢,像河里帶著腥味的水草——柔軟,又不易掙脫。她想到了泥沼,下雨天城市的街道。蘇小小皺著眉,抓住樹影的一端,便要向外甩去,卻聽見林間的風聲霎時間大起來。
簌簌,簌簌。
她緩了緩手里的動作,卻被黑影一瞬間拽出屋外,毫不留情。
“你要帶我去哪?”她問道。
沒有回答。
四周很黑、很靜,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蘇小小沒有辦法說話。她看著屋里的火星遠去,老祖宗的臉消失在搖曳的燈里。兒時第一次走丟,她也是這樣孤苦伶仃地站著,聽著天地間的風聲,遠方河流的奔騰;她并不覺得害怕,只覺得四周太靜了,沒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
“你要帶我去哪?”她又問道。
那黑影仍默不作聲,直至將她拉到墓碑聳立的苞谷地里。每一株玉米,都像是挺立的人影,掛滿了沉甸甸的棒子。蟈蟈跳過了她的腳背,蘇小小蹲下,借著月光抹去了石碑表層的青苔。濕潤的草葉,輕柔地貼合她的手掌。
“蘇小小之墓?!碧K小小遲疑地念道。
古時的名妓,如今被她踩在腳下。華貴的絲綢腐爛了,只剩下未被大地消化的殘??;那一頭秀發(fā),也不再是青絲,而成了蚯蚓的土壤。苞谷地旁的溝渠里,靜靜流淌著夜水;河岸邊傳來落石般的聲響,或許是某一位不長眼的行人栽了跟斗。
它不應該在此處,她心想,這墓應當立在岸邊,看著錢塘江潮起,觀賞的人浪退去,礁石聳立的前方,是一根隱約的白線。它應當恬靜地等待,等待贖身的錢,等待挖掘機將腳下的土地連根拔起,將它的靈魂放在不知名的建筑土堆里。
“你在這里做什么?”蘇小小又問道。
“你不安生待在你的閨房里,跑到南邊干什么?”
沒有應聲。
黑影又爬上了樹,些許來不及收攏,垂在地上。月光像牛乳般,從苞谷上流下,在溝渠旁,伴著水靜靜地流淌。
“這就是你的聲音嗎?”蘇小小站起來,四下環(huán)顧。她覺得氣短胸悶,仿佛也染上了那致命的咳血病,直叫她天旋地轉。“我真是個傻瓜,她罵道,天底下重名的蘇小小不止一打,我又怎么將這個蘇小小和那南北朝名妓相比,那無數(shù)詩作贊頌的對象。我的墓碑上也會刻著蘇小小三個字,只不過沒有人悼念,將詩文貼在冰冷的石碑上。”
她覺得腦袋疼極了,就像兒時的那場高燒,燒得她眼前都出現(xiàn)了重影。她跌撞著撲倒在石碑前,將腦袋貼在方才手掌放過的地方。溫熱的濕,讓她恍惚間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那時候,整個世界都是羊水;一根臍帶,將她和外面的世界相連。
她忽然想起,沒有拔掉的手機充電線。
“命數(shù),”她微笑道。
“不過幸好,”她輕柔地拍了拍墓碑的頂端,“你死在一個好地方,沒有人會將你挖出來?!?/p>
三
回去的路,很靜,很長。
月光照亮了前方的路,牛乳般流淌。
蘇小小扶著苞谷,一腳淺一腳深地走在田地里。一兩片長長的葉打在她的額頭,帶著月光的冰涼,如同發(fā)燒時的退燒貼。微風中,搖曳的玉米地,投下無數(shù)的黑影;遠處的樹重新活了過來,扭曲著自己的身形,陰影拖在她的身后。
她想起每一個人潮涌動的紅綠燈路口,橙色的外賣車停在身側。藍白校服的學生,手中捧著小小的本子,小聲地背誦;疲倦的白領拎著一袋咖啡,身體的重量落在一只腳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手機——她或許不是白領,但穿著襯衣;牽著孫子的老婦,將孩子扯到左側,她的右側站著年輕女郎,露著小腹;談論著工作的中年人,什么政策都會罵幾句;年輕人提著公文包,戴著藍牙耳機。頭頂?shù)穆窡舸蛳拢恳粋€人的陰影,連同她瘦小的黑點,匯成一條滔滔大江,向前流去。
來往車輛按著喇叭,嘈雜的人聲里,一半是咒罵。有線耳機勾到了西裝扣子,蘇小小手忙腳亂地解開,險些被急轉彎的電瓶車刮傷。
龜兒子,電瓶車上的男人吐了一口唾沫。
她連忙后退,道歉淹沒在飛揚的塵土里。
今年,成都計劃開通第九條地鐵。各個路口都是打圍的藍色鐵皮,上面貼著“今日的不便是明日的方便”,頭頂?shù)膰妷夭煌5貫⑾旅?。在鉆地的聲響中,十字路口堵車的大巴按著喇叭——她是喧囂里最安靜的一部分。
可是眼下的苞谷地里,黑影散落之中,她卻是最嘈雜的一部分。她能放聲歌唱,能肆無忌憚地謾罵,甚至到蘇小小的墓前,撒一泡熱氣騰騰的尿。即使她能,卻不會去做。
蘇小小的墓依舊立在苞谷地里,重重地掩映之下,也顯得愈發(fā)不起眼?;蛟S某一天哪個莊稼漢絆了一跤,便將這塊墓碑拔了,扔在河流里,讓它順水而下,重新回到錢塘江?!澳阏娴拇嬖谶^嗎?”蘇小小問道。她想起無數(shù)詩文中的愛情,沾滿白斑。
她長久地凝望著,看著自己腳下的黑影拖長,和墓碑的影子縫合在一起。苞谷間人影散亂,眾多黑影中,一個美人正倚著巨石望月。美人活了太久,看了太多相同的月,享有太多寧靜的夜晚,早已忘卻自己生前的事,忘記自己曾為哪個鮮衣怒馬的公子哥患了相思之病,她只記得最后埋葬自己的,是樓里不滿十歲的小廝,偷了她脖子上的吊墜,用一塊草席裹住了僵透的身體。
美人皺著眉,嗔怪道,“你有什么事嗎,為何驚擾我?”
蘇小小大驚,揉了揉干澀的眼睛,定睛一看,還是那片搖曳的苞谷地,但再一看,又見那美人滿臉不高興地望著自己。
“真是個啞巴,”美人撇嘴道,“你叫什么?”
“蘇小小。”她別扭得擺出一個姿勢,想要作揖,卻被自己的兩只手搞糊涂了。課本里的常識題目,放在常識中,卻成了一個笑話。
“是和我一樣不斷出生、死去的蘇小小嗎?”
“不是,”她艱難地找到自己的聲音,“我不過是一個無名之輩?!?/p>
“那你為什么叫蘇小小?”美人爬上墓碑,兩只腳一上一下地晃蕩,彎彎的眉眼下,臉白得嚇人,嘴唇血紅。
“村里的長者起的,我也不知道?!?/p>
“你怎么會不知道,這名字可要跟隨你一輩子?!?/p>
蘇小小迷惑了。她細想,似乎是這么個理,這一輩子倘若硬要說什么不會改變,便是這名字和身體。父母起的名,父母給的骨肉,到死,都沒有一樣東西真正屬于自己?,F(xiàn)在的美容行業(yè)像雨后春筍,一把手術刀劃開皮囊,似乎便能把父親的骨、母親的肉取出,再填充入別的玩意。不過那東西,也終究不是自己的。
“那我換個問題吧,”美人笑得愈發(fā)開懷了,“你在這里作甚?”
“被那黑影拐來的。”
“那黑影可不拐無關的人,”她意味深長,可那神色,又偏叫人生不出厭煩,“定是你做了什么事,才讓它認為,你該到這地方來?!?/p>
“我什么都沒有做?!碧K小小抿緊了嘴唇。
她感到惶恐,覺得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令她的胃痙攣。眼前的女子從墓碑上跳下來,好奇地靠近。
“你能帶我回家嗎?”美人央求道,“讓我洗個澡,然后回家。”
“我害怕。”
“你既然什么都沒有做錯,又為什么害怕?”
蘇小小強忍著支起身體,想要離眼前的美人遠一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成為了墓碑,上面一筆一畫刻著娼妓二字。她想要求救,卻發(fā)現(xiàn)聲帶被割掉;身旁無數(shù)的墓碑圍繞著她,挺起胸脯,期待著月光落到自己身上。
像公園里的噴泉,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
美人化成了她的模樣,用手掌撫過她頭頂?shù)那嗵?,遲疑地念道,“蘇小小。”她又露出一個微笑,口里吟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竹,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墓?!?/p>
四
從床上醒來時,天已大亮。夢中的場景已模糊難辨。
背后黏濕成一片,白色的床單也成為了皺巴巴的一團。蘇小小靠著墻壁,視線從天花板游移到鬧鐘上。七點十分,還早。她縮下去,用被子蓋住了臉,嗅著體液的腥味,慢慢地呼氣吐氣。只有這氣味,才令她熟悉,叫她能夠呼吸。
腳上的傷口還疼著,白色的繃帶已經(jīng)滲出了血,落在床單上,像是飄落的梅花。她吃痛地皺起眉,伸直了手,去拿床頭柜上的藥和紗布。粗糙的棉紗布扯落,撒上藥粉,再貼上新的紗布。在醒來的一周里,她無數(shù)次地希望,自己死于意外——而不是成為一個永恒的失敗者。最后只能將銀行卡里的積蓄取出來,用來支付住院費,在醫(yī)生習以為常的視線里,抱著一堆紗布和擦傷藥回到出租屋。
她摔下的地方,剛好有一根樹干,減緩了她的下降速度。折騰了一番再落地,只摔成輕微腦震蕩和一身的擦傷,連腿都沒有折。
住院的頭兩天,大伯來看過她,像探望不熟的親戚般,帶了一個果籃。他削著蘋果,肚皮將衣服頂起,在沒有空調(diào)的六人病房里,熱得直喘氣,額上滾下豆大的汗滴。
“大伯,你吃吧?!彼榱藘蓮埣埥?。
“小小,你跟著大伯快二十年了,我也早就把你當成了親生女兒,”大伯手中的刀一頓,厚重的蘋果皮斷下,耷在垃圾桶的邊緣,“但是,有些事情,大伯也實在幫不上你的忙了。你爸媽都去世了,你也早就成年了,大伯也算是仁至義盡了?!?/p>
她眨了眨眼睛,覺得汗水似乎滲到了眼睛里。
“以后,你換個城市工作,有什么事情打電話找大伯?!?/p>
一旁病床上的老人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干枯的手指停在床頭的按鈕上,哆嗦著,卻始終無法按下。蘇小小探出半個身子,曲起手指敲擊了一下。二十多歲的小護士很快便沖進來,端起尿盆,熟練地幫老人接尿。屎尿的腥味,蔓延了整個屋子。
大伯用力地把最后一塊蘋果皮扯下,往鐵盤里一塞,就往門外走去。他一臉嫌惡地盯著床上的老人,鼻翼扇動著,汗津津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
“小小,大伯先走了。這段時間忙,就不來看你了。”
她目送著大伯離開,將光裸的蘋果扔進了垃圾桶。
病房外有人吵嚷著,響起咔嚓咔嚓的聲音,但隨即便被護士長的聲音壓過去了。“拍什么,沒有家屬就離開,不要打攪病人們休息。這是醫(yī)院,不是亂七八糟的地方?!?/p>
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聲嘶力竭,似乎在哭喪。旁邊的老人難得有了幾分清明,聽了半天才轉過腦袋,好心地提醒呆坐的姑娘:“在喊你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名字。”她抿緊了嘴唇。
“蘇小小,”老人也很固執(zhí),“我可沒有聽錯?!?/p>
“但是他們需要的,并不是我。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名字?!?/p>
手機的屏幕被砸得粉碎,像一張蜘蛛網(wǎng)。但它仍頑強地運轉著,白光在縫隙里流竄,如同頭頂?shù)陌谉霟?。一連上數(shù)據(jù),便是鋪天蓋地的消息,接連不斷的提示音讓她不得不將手機調(diào)為了靜音。消息窗自動彈出最新的新聞:泳池女子跳樓,是不堪忍受,還是精神失常?
她耐心地將垃圾信息全部刪去,微信中的新朋友添加提示已經(jīng)99+。置頂仍是男友的信息,他為難地表示,家里不允許他和有污點的女性交往。
一旁的小護士正在幫老人掏糞便,老人再次閉上眼睛,發(fā)出細弱又痛苦的呻吟。屋內(nèi)的氣味,像是最強烈的苦杏仁。
“我要出院?!彼届o地說。
五
樓下的早餐店拉起卷簾門,趕去上課的學生催促老板拿兩個鮮肉包;路口相撞的兩輛電瓶車扯著嗓子叫,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昨晚直播到深夜的室友,包臀裙還沒有換,便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房東罵罵咧咧地敲著門,似乎連墻壁都隨之震顫起來。
“來了——”她扶著墻,挪到了玄關處。
“錢,你拿著,”防盜門一拉開,紅色的紙幣便劈頭蓋臉打下來,蘇小小茫然地站在玄關處,竟有幾分夢想成真的滑稽,房東拉高了聲音,似乎想要每一個租客都聽到,“你今晚就從我家里搬出去,自己找地方住吧。我這里可不收神經(jīng)病?!?/p>
她抿了抿嘴唇,輕聲解釋道,“我精神沒有問題?!?/p>
“沒有問題?”房東靠過來,肥碩的胸脯上下抖動著,像豬白花花的肚皮,印滿手印的屏幕上,躺著一排碩大的紅字,“正常人可不會在泳池給七歲的孩子一巴掌?!?/p>
旁邊的門拉開又合上了。
四廳戶的房子總有這個毛病,兩扇門同時打開,便會相撞。
“那孩子,”蘇小小捏了捏拳頭,只覺得掌心還火辣辣地疼,“是他先冒犯了我?!?/p>
“他能怎么冒犯你?”
“他摸了我的屁股很多下?!?/p>
四周安靜了一秒。對方也沒有料到她會這么說,在片刻的空白之后,卻是更深更濃的惱怒,仿佛她挖了自己的祖墳般憤怒。
“一個孩子罷了,能懂什么,不過是不小心蹭到了,你和他計較做什么?還扇了一耳光,以大欺小,你到底害不害臊?”一連兩個高分貝的問題,把屋里睡得不安穩(wěn)的室友都吵醒了。室友一言不發(fā)地將房門合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樓上的老太婆探出一個頭,含糊不清地罵著。假牙不小心從嘴里滑落,帶著口水落在了蘇小小的腳邊。
“張姨,”蘇小小抿了抿嘴唇,只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人潮涌動的泳池中,隨著水浪的上下而沉浮,無數(shù)的歡笑、喧囂籠罩著她,令她溫暖,令她陌生,“我沒有做過什么對不住你的事。你把房錢收了,我在這里住著,也不冒犯什么事情。”
房東張了張嘴,困窘一閃而過,隨后又拉長了聲音,“什么冒犯不冒犯,你在這里呆著就不行。鄰里都在向我抱怨,不想和精神病住在一棟樓里。”
“他們也就是一句話,我住這里也沒有什么事?!?/p>
“妹子,你聽你張姨一句話,”見她態(tài)度很堅決,房東也有些犯難,只能壓低嗓音,兩只眼球咕嚕嚕地轉動著,“你隔壁那間屋是我的,掛在外面半個月了,好不容易才有人打算來看看?,F(xiàn)在媒體那么發(fā)達,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你住在這里,對你我都不好。你還不如趁早搬了,換個地方工作。等人們罵夠了,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p>
“我沒有做錯?!彼龍猿值?。
“人家哪管你有沒有做錯,”房東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現(xiàn)在的情況便是,游泳池的視頻發(fā)在了網(wǎng)上,人們都在罵你?!?/p>
抱著皮球的孩子從樓上下來,將球砸到了蘇小小的身上,白色的睡裙立刻留下巴掌大的黑印。孩子笑嘻嘻地,黑白分明的眼中閃爍著光芒,像一個小天使。他的奶奶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見自家孫子想要和別人搭話,連忙謹慎地拉開了。
拎著兩大包卷心菜的主婦貼著墻壁,小心地瞥了一眼,又低下了腦袋。她的手機屏幕同樣亮著,上面顯示著今日頭條新聞。搬運礦泉水的工人,調(diào)笑地看了一眼,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皬?zhí)狈繓|搭話道,兩腮的肉上下抖動,“又喝瓶裝水???”
“自來水不衛(wèi)生?!?/p>
“講究人,講究人。”她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蘇小小站著,沒有半分反應。她的頭發(fā)散下來,遮擋了半張臉。一個月前的卷發(fā)已經(jīng)變得毛躁,發(fā)尾分叉、枯黃。理發(fā)師說,這是正?,F(xiàn)象,需要定期打理。最初只是三百,后面是五百的修復,過半年再換個發(fā)型,理發(fā)店的墻壁上貼著“找到新的自我”。
“你到底走不走?”目送著張?zhí)x開,房東“切”了一聲,又將頭轉過來。
蘇小小沒有應聲。
她在想,要不就把頭發(fā)剪了吧。
“神經(jīng)病。”房東見她油鹽不進,又罵了一句,罵罵咧咧地走了。
房門開了,從里面扔出一個大行李箱。
“衣服我給你裝里面了?!笔矣巡荒蜔┑卣f道。
“等等,”在屋門合上的那一瞬間,蘇小小用腳擋住了門,門板和墻壁相夾的刺痛,讓她的神經(jīng)感到麻木,剛換的白色紗布立刻出現(xiàn)了一道黑印,紅色的血滲出來,像雨后落了滿地的梅花,“我不走,我要去上班。”
旁邊的門開了,和這一扇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悶響。
“有病啊,不走干什么!”里面的人吼道。
蘇小小拖著行李,徑直去了臥室。她掀開被褥,從床底拿出自己的戶口本和身份證,“蘇小小”三個字緊緊跟在父親的名后。父親沒有什么文化,見她出生時不足五斤,便喚作小小,全當是跟隨她一生的名字了。
帆布包里放著今早的面包、中午的紫菜包飯。因為摔到地上,而被壓扁,看上去像一只鮮血四溢的蚊子。大伯的電話自從出院后便沒有撥通,不知道為何,媒體還是知道了她六歲離家求學的事情,將她的過錯判為“原生家庭”的缺失。
“我沒有做錯?!彼撊醯剞q解道。
但是聲音淹沒了她,沒有人能聽見她在說話。
樓下的路口又有兩輛汽車相撞,每分每秒,亙古不變的紅綠燈都見證著新一輪遭難。她想起自己辦公室里堆積如山的文件,需要復印、修改和校對;咖啡袋疊得整齊,裝滿了整個抽屜。上一次她去買咖啡,將之前的紙袋子遞給店員,“用這個吧?!钡陠T驚愕的神色,毫不掩飾對她的唾棄,像一根針,狠狠扎入她的心臟。
她拔了指甲蓋大小的電話卡,埋在已經(jīng)枯死的花盆里,又恭恭敬敬插上三根筷子。“祝你死得干凈,老祖宗?!?/p>
樓下有人在一聲又一聲地呼喚她,她知道那是阿黃的靈魂在等她,但她并不打算回去。她鎖好窗戶,又將被褥全部塞入衣柜里。室友在門旁邊守著,見她出來,不由嘀咕道:“我還以為你死在里面了?!?/p>
“我不會死的?!碧K小小微笑道。
室友露出幾分驚異,似乎懷疑她腦子出了問題。
“因為我要上班?!彼嗥鸱及鲋鴫Ρ?,一步又一步地走下臺階。抱著皮球的孩子從她身旁跑過,抱著南瓜的家庭主婦貼著墻壁,上了年紀的老人滿地尋找著假牙??钢暗墓と嘶艘货樱该鞯娜萜鞴緡L下。
她看見無數(shù)的苞谷立在身旁,垂著沉甸甸的棒子,噴著白色的包谷漿。
【作者簡介】衡世敏,2003年生,現(xiàn)居成都。曾獲得全國新概念作文二等獎,詩歌發(fā)表于《青年詩人》《散文詩》等雜志,現(xiàn)就讀于四川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