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1765),蘇州人張東官隨圣駕來到京城被臨時安置在長蘆鹽政西寧家中,等待進官。這位蘇州菜廚師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五十多歲時開始“北漂”生涯。
這一契機源于那年的春天,乾隆皇帝第四次下江南。所到各州、府都絞盡腦汁地籌備,恭迎圣駕;其中蘇州織造普福尤其善于揣摩上意。他深知乾隆皇帝對吃穿用度很是講究,早早讓家廚張成、宋元和張東官做好了準備。二月十五日,當乾隆一行剛剛抵達寶應(yīng)縣,在此候駕已久的普福立刻獻上了“糯米鴨子一品、萬年青燉肉一品、燕窩雞絲一品、春筍糟雞一品、鴨子火熏餡煎黏團一品、銀葵花盒小菜一品、銀碟小菜四品,隨送粳米膳一品、菠菜雞絲豆腐二品”。乾隆皇帝吃著高興,命總管馬國用賞賜廚役“每人一兩重銀錁子二個”。
小小地方官的家廚,為何能讓見過大世面的皇帝贊不絕口?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也不是一般的地方官。蘇州一向是江南富庶繁華之地、魚米之鄉(xiāng),當?shù)仫嬍郴影俪?。《桐橋倚棹錄》里描述光是在虎丘一帶的館子里,就有上百種菜品。而蘇州織造府負責(zé)皇室織品的督造,還要定期辦貢,年例納銀,替皇帝收羅各種好用的好玩的??椩煲宦殤T由皇帝信任的近臣擔(dān)任,蘇州織造府要應(yīng)酬南來北往的權(quán)貴,府中自是名廚薈萃,能進去當差的都是身懷絕技的大師傳。
或許是被江南美食徹底征服了味蕾,乾隆南巡回朝之時將張東官等蘇州織造府的家廚帶回了京城。從此,張東官開始了清宮第一主廚的傳奇人生。宮里的御廚一部分是從盛京帶來的一些滿蒙廚師,另一部分是沿用了明代宮廷留下來的山東廚師。御膳房的差事世代相傳,每個人死守家傳菜譜,不需要創(chuàng)新改良和學(xué)做新菜式。而以張東官為首的蘇州廚師進宮,一出手就能拿出上百道菜式,簡直是“踢館砸場”,將原本墨守成規(guī)、不思進取的御膳房攪得風(fēng)生水起。
故宮東連房是“蘇造鋪”的舊址,也被記作“蘇灶”,顧名思義是由蘇州廚師主理的廚房。宮里所留下來的皇帝御膳檔,就包括了《蘇造底檔》,里面記錄了五百多道蘇州菜,還有皇帝下旨在宮里辦蘇宴的酒單菜單。如今仿膳騰還在做的蘇造肉、蘇造肘子就是張東官的代表作。
乾隆皇帝有多愛吃張東官做的菜呢?在他的每日膳單中,打頭菜(第一道菜)都是署名張東官制作的。膳單中還反復(fù)出現(xiàn)用膳時指明命張東官添菜的記載。張東官不但要在宮中為皇帝備膳,乾隆外出巡幸時也把他帶在身邊。乾隆四十三年(1778)東巡盛京,乾隆帝親自點名“叫張東官隨營供膳”。
整個東巡的兩個月中,有三十多名隨營的廚師,但得到皇帝賞賜的僅有張東官、常二、鄭二。而其余兩人各得次賞,張東官卻連連得到一兩重銀錁、二兩重銀錁、黑貂帽檐、大卷五絲緞等五次重賞。乾隆對張東官的看重,已經(jīng)超越了皇帝與廚役之間云泥之別的身份懸殊,更像是食客與主廚之間的知遇之恩。將張東官獻給乾隆的蘇州織造普福,在后來轟動朝野的兩準鹽案中,因“私銷銀一萬八千八百余兩”而掉了腦袋。往日朝堂之上,一個人的倒掉,往往使得族人、家仆全都受牽連。然而,舊主的身敗名裂并沒有影響張東官在乾隆心中的地位。乾隆四十九年(1784)第六次南巡時,張東官再次隨營供膳,因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腿腳不便,乾隆特賞他騎馬隨行。行至靈巖山,乾隆讓和珅、福隆安傳諭旨:“膳房做膳蘇州廚役張東官因年邁,腰腿疼痛,不能隨往應(yīng)藝矣。萬歲爺駕幸到蘇州之日,就讓張東官家去,不用隨往杭州?;罔幹?,亦不必叫張東官隨往京去?!?/p>
這是乾隆最后一次南巡,為他做了20年飯的張東官終得以告老還鄉(xiāng)。這樣的收梢,在人人平等的今天來看,也頗有高山流水之意。
(楊敬薦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