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平遙的一個仿古大院里,呂克·貝松穿著件灰色毛衣,看上去很舒適。他思考時大眼圓睜,看向周圍,“我的食物(養(yǎng)分)不是來自電影,是來自生活中的各個角落?!彼粗硖幍脑鹤樱们米腊?,“它很老了,但不是每一個部件都是老的。有塑料的、假木的。”
他喜歡觀察,感受,“比如海拔,在空氣中感受到最高點有點不同。(觀察)對我來說是不停歇的。所以我必須去睡覺,因為我攝入了太多。”在中國,他甚至試圖區(qū)分不同人的口音,更像北京人,還是上海人。假如10年以后,他拍的一部電影里有個中國演員,他可以說,“不,不是這樣”,他以前見過,應該是那樣。
呂克·貝松每天寫作,用法語和英語混雜寫作,大部分是法語。聊起寫作,他放下馬克杯,帶我參觀他的臨時書房,酒店的信紙整齊地放在桌子中央,旁邊擱著他的鋼筆。到現在,他都只用紙筆寫作,不用電腦。進行中的劇本,他會寫下來拍給在巴黎的助理,由對方錄入。助理和他搭檔工作已經20年。
呂克·貝松的新片《狗神》入圍2023年威尼斯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10月作為驚喜影片在平遙國際影展放映,他本人也來到這個北方縣城。不少導演、文化名人看了《狗神》,“呂克·貝松導演非常善于把殘酷暴力和柔軟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導演章明說,《這個殺手不太冷》是這樣,《狗神》也是這樣。藝術家陳丹青緊跟著表示同意。
呂克·貝松今年64歲,導演的數部作品在中國頗受影迷認可,最經典之作是講述孤獨殺手和小女孩瑪蒂爾達之間情誼的《這個殺手不太冷》(1994),超過433萬人在豆瓣上標記看過,評分高居9.4;其次是以無法融入人類社會、把生命投入深海的男人為主角的《碧海藍天》(1988),豆瓣評分8.7。呂克·貝松擅長拍好看的電影,主角身世復雜,故事精彩,情緒飽滿,觀眾可以看得很爽。
12月15日,《狗神》在大陸公映,目前豆瓣評分8.3,在今年的院線片里非常亮眼。
《狗神》之前的10年里,呂克·貝松拍了《超體》(2014)、《星際特工:千星之城》(2017)、《安娜》(2019),分別展示了一個普通大學生突然擁有超能力后的選擇、星際大都市的奇觀、在兩地有情人的超模殺手如何在險境中選擇自己的活路。
而《狗神》“是一部講述痛苦的電影”?!懊總€人都能夠感受到痛苦。我想去探討,我們如何應對痛苦?我們是要做更好的人,還是更糟糕的人?”
在平遙的“驚喜首映”后,呂克·貝松被邀請上臺,他說,“我17歲時,有位導演跟我說了一句話,想搞好一部電影要兩年,搞砸一部電影只要兩分鐘。我特別要感謝我的演員,如果沒有他,這部電影就立不住?!?/p>
扮演主角道格拉斯的演員卡萊伯·蘭德里·瓊斯表演相當精彩,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輪椅上,還有嫵媚的異裝扮相。
電影有兩條線:道格拉斯因盜竊、搶劫等數項罪名被捕后,心理醫(yī)生試圖打開他的心房;在一次次插敘里,道格拉斯悲慘的過往人生得以披露——從小被父親和兄長虐待,長時間被關在狗籠,狗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信賴的生物。因為脊柱里有子彈,他只能坐輪椅,長大后獲得的一點暖意被他無限放大,而當這暖意消散,也給他帶來了毀滅性打擊。于是這個不被正常社會接納的人和一百多條狗生活在一起,訓練它們幫他劫富濟貧。
接受訪談時,呂克·貝松偶爾停下、思考,平遙古城走街串巷的叫賣聲通過擴音喇叭,飄進這個安靜的小院。我們討論了道格拉斯這個人物為什么最終走向死亡;呂克·貝松的電影觀,以及他日常的寫作習慣。
他說,自己大概有50支鋼筆,到世界各地他都會買筆,“就像有的人會買香奈兒一樣?!泵刻煸缟希麜ㄎ宸昼娭?,來選自己究竟該用哪支筆寫作。
人:人物周刊呂:呂克·貝松
人:“他盡了最大努力尋找幸?!?/b>
呂:《狗神》你沒有指明發(fā)生在什么年代,是特意設置的嗎?
我創(chuàng)作電影的過程當中,一直很小心。我希望10年、20年之后,這部電影不會給人陳舊的感覺,既然這個電影是關于人類的痛苦,它就可能發(fā)生在任何一個世紀的任何時期。我沒有讓影片中出現電腦、手機這些通訊工具。
人:在《狗神》里,為什么狗成為了道格拉斯和外部世界溝通的幾乎唯一媒介?
呂:《狗神》來自一個家庭的真實故事。爸爸把孩子扔在籠子里四年,這太瘋狂了。這就是故事的開始。
(媒介)不僅僅是狗,我想是痛苦。痛苦是人與人之間的紐帶。你遇到某人,說你小時候失去了爸爸;而另一個人說,自己年輕時遭遇過一場事故,你們因痛苦而聯(lián)系在一起,痛苦讓你們更加親近。
對道格拉斯來說,他被遺棄,坐在輪椅上。除了狗以外,人們并沒有真正接受他本來的樣子。但狗不在乎。它們接納他本來的樣子。無論發(fā)生什么,它們都愛他,它們不在乎他是個坐輪椅的。狗能給人無條件的愛。
人:為什么道格拉斯的父親和兄長身上有那種毀滅性,讓他們如此厭惡家庭、生活,施加暴力于道格拉斯?
呂:他們年輕時可能也受過很多苦。人面對痛苦時有兩個選擇,好的方式,壞的方式。顯然道格拉斯的父親選擇了壞的方式,背叛,仇恨,反抗生活,反抗社會,反抗一切。而道格拉斯遭受很多痛苦時,選擇了其他方式。
人:創(chuàng)作劇本時,第一個寫出來的段落/場景是什么?
呂:就是開頭。這是一個非常經典的劇本結構,就像《象人》或《弗蘭肯斯坦》一樣。展示一個怪物,讓人感到害怕,然后表現出怪物是可愛的,是一個好人。從怪物開始。
人:你為什么讓道格拉斯最終走向失敗和死亡,而不是讓他保持一個教父的地位,更長久地幫助別人?
呂:我想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生存。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尋找幸福,但是卻越來越難。這個社會總是像在謀殺他一樣。所以最后,這對他來說只是正常的結局。他想要平靜。
人:這是個悲觀的結局嗎?
呂:這是一個樂觀的故事,因為他救了一個女人?!哆@個殺手不太冷》也是這樣,沒有人能夠幫助那個小女孩(娜塔莉·波特曼飾演的瑪蒂爾達),社會保障、政府、警察,沒有人幫助她,唯一能幫助她的是鎮(zhèn)上最糟糕的人,他不知道如何讀書、寫作,他是一個殺手。但他是唯一能提供幫助的人,萊昂和道格拉斯有同樣的心腸。
人:拍這樣的電影是否代表了你的價值觀,即,很多人得不到社會系統(tǒng)的支持,所以他們選擇在系統(tǒng)外做一些事,盡管可能是違法的。
呂:不。一個人非常健康、快樂、富有,而他在幫助別人,那很好,但就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了。一個只有普通工作和一點錢的人幫助別人,更令人印象深刻。這對我來說更有吸引力。僅此而已。
人:一般創(chuàng)作劇本時,你的寫作習慣是什么?
呂:我4:30左右起床。今天也是這樣。(北京時間?)北京時間。我已經習慣了。我不是一個熬夜的人。我不出門,很早睡覺,很早起床。我從起床工作到八九點,寫作。這是一個孤獨的時段,放上音樂,然后可以去想去的世界,不打擾任何人。
通常我寫一個劇本時,會一遍又一遍地聽同一張專輯。一個劇本總是對應著同一張專輯。每天早上,音樂的節(jié)奏會把我拉回前一天的位置,有幫助。
人:寫《狗神》時你聽的是哪張專輯?
呂:我不能告訴你。這是秘密。我不希望藝術家因為ta的音樂給了我靈感而向我索要版權費。(笑)
人:你確定自己可以走上寫作、拍電影這條道路的瞬間是什么時候?
呂:我從13歲開始寫日記,只是日記,13,14,15,16,寫了4年。這就像我有一個朋友,我給他寫信。因為我很孤獨,寫日記是我在分享,不知道是和誰。那四年讓我感覺很好。
然后我開始寫小故事,但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寫,當我打開我的臥室窗戶,會看到很多牛。那時候我16歲,我的大多數朋友開始喝酒、抽煙之類。但是這樣的逃避方式從來沒有誘惑過我。我真正的逃避方式從一開始就是寫作,它更健康。
人:現在寫作對你來說還有這樣的作用嗎?那電影呢?
呂:寫作還是一個逃離的出口。導演工作大部分時間都更繁重,必須說服大家,必須與演員打交道,還有投資人、工作人員、記者、公眾。有時非常困難、沉重,有時很悲傷。寫作真的是一個人享有的真正的自由,所以我珍惜它,喜歡它。我當然喜歡做導演。但有時當你導演一部電影時,必須成為一個幾乎像將軍一樣的人,去打仗。我不太喜歡戰(zhàn)爭。
人:但你很擅長。
呂:我可以做,但這不是我最喜歡的部分。
人:作為創(chuàng)作者,你怎么確認一個劇本是可以被拍成電影的?
呂:首先要有一個過濾器,寫了些東西,認為它很好,可能會更好。我有這樣幾個人,我的制作人,有些朋友,我媽媽;以前我在屠夫那里買肉,有時會給他劇本,看看他是否喜歡,或者有哪里不明白。讀劇本不需要是專家,只需要是電影迷。
讀者通常有三種反應:每個人都覺得不好;一些人喜歡,一些人不喜歡;大家都喜歡。如果大家都喜歡,好吧,那我就寫第二稿、第三稿、第四稿,這就是信號。不能拍一部挑釁其他人的電影。拍電影是為了分享。這是一份禮物,希望人們打開。如果他們說“好”,就會非常感謝;如果他們說,我不需要這個,會失望。因此,與人們分享,看看他們是否有熱情,很重要。
人: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你會選擇相信觀眾還是自己?
呂:如果一半人很喜歡,而另一半不太喜歡,但他們不知道為什么不喜歡,我會說讓我考慮一下。然后我把它放在一邊,大概兩個月,我再次拿起它,出一個新版本。我會很好奇,這個新版本,能不能至少把(不喜歡劇本的)那一半人中的至少一半,爭取到前一個陣營。如果新版本能打動他們,那我就繼續(xù)。
人:在對觀眾友好的導演和更在乎自己表達的導演里,你選擇做前者,為什么?
呂:因為我?guī)е鴲垡庵谱麟娪?,愛必須被分享。當人在餐桌上講一個笑話,是希望人們在最后笑,如果他們不笑,我再也不會說這個笑話了。
對我來說,創(chuàng)造就是分享,在法國,有兩大路徑:藝術是給懂藝術的人看的;藝術是給每個人看的。對我來說,藝術是給每個人看的。我喜歡去盧浮宮,看《拉奧孔》??串嫷娜瞬皇谴笕宋锘蚨囆g的人,就是游客,他們看畫,因為畫在和他們說話。這幅畫就是為此而創(chuàng)作的,不需要對它是如何畫的發(fā)表一場演講。
人:你很在乎觀眾的評價?
呂:這很有趣,因為我為觀眾拍電影,有時批評是有建設性的,有人會說我喜歡這個部分,但也許這個可以更好。這是正常的。但今天,尤其是在互聯(lián)網上,人們是如此刻薄,說些毫無意義、與電影無關的話。這些人應該照照鏡子,因為是他們自己有問題,不是我,不是電影。我對互聯(lián)網制造的這種憤怒感到非常失望。人們就在那尖叫(哇哇哇)。嘿,等一下,這只是一部電影。電影是可愛的,是友好的,看電影不是很貴,而且你沒有義務去看。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叫呢?為什么你有這么多恨意?這讓我很不安,這種恨意不是我的問題。他們應該解決自己的問題。藝術是對自身的映射。
比如說,有些人喜歡一些電影,不喜歡另一些,他們會談論他們不喜歡的電影,說他們有多么討厭這部電影。為什么不談論另一部呢?把你的喜歡分享給別人:它并不完美,但它真的很好,很酷。為什么不把你的能量放在這里,而是去互聯(lián)網上說,我討厭這個?
人:既然你希望電影面對盡量多的觀眾,你描述的這類人,是不是曾經對你有過影響?
呂:如果開始聽這些人的話,就沒法寫任何東西。一切都會被批評。我喜歡(這類評論):我更喜歡你的上一部電影,這部新的,我不喜歡,因為我不明白這一點,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人這樣做。
我會聽。這是有建設性的看法。這是每個藝術家都會接受的。如果有三個人說,不明白結局,那回去再改,因為通常觀眾應該明白結局。
人:影迷或者影評人,試圖對你的電影進行歸類、總結,但不大容易——
呂:(插話)很好。
人:因為感覺要從你的作品中找出統(tǒng)一的風格是很困難的事情。
呂:(插話):太棒了。
人:你自己怎么看待呢?
呂:我認為這很棒。太棒了。這是一種贊美,但這也可能是為什么人們不明確地喜歡我的每一部電影,有時候他們喜歡這部,不太喜歡那部,不過他們還是會感興趣,下一部是什么?因為我總是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所以至少他們很好奇。有的導演拍的總是同一部電影。但我每次都試圖給人們帶來驚喜,我會探索,至少觀眾對我不錯,他們關注我。如果我放棄探索了,他們也不會看我的電影。
人:今年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接受采訪時你說過,希望20年以后,你會被記住的只有電影。你是否會設想自己的電影會以怎樣的方式被記???
呂:以你想要的方式,這不取決于我。我就像300萬年前的穴居人,在洞穴里畫了大概20幅史前動物的圖畫。300萬年后,人們進入洞穴觀看繪畫。就是這樣。你可以在幾個世紀后觀看它們。
人:在電影創(chuàng)作上,你有沒有相對理性的標準?作品做到什么樣算是夠好?
呂:每個劇本都是不同的。我試著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有的時候有學生,或者朋友的兒子,年紀還小,對電影什么的不太了解,會說,這太棒了,也會說,太糟了。但必須聽,這是新一代在用新的方式表達自己。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要改變一切去迎合他們。我經常給我的孩子看我喜歡的經典電影。他們大概12歲時,我給他們看查理·卓別林,他們很喜歡。我很驚訝,好吧,卓別林 100 年后仍然能感動人們。有時我放映一部我真正喜歡的電影,孩子說,爸爸,這太無聊了,它太長了。所以很有趣。
人:你是否覺得電影有絕對意義上的好,比如你給孩子推薦的經典電影,是你認為絕對好的電影?
呂:不,這只是對我來說是絕對的。并不意味著它對你來說是絕對的。
人:如果以后不拍電影了,還會寫作嗎?
呂:會的,什么故事都寫,夢想、冒險、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