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上扛著煤氣罐子，另一只手還提著一罐，從一樓上十八樓，走的是樓梯。樓道空寂、陰冷，像一個廢棄的礦洞。他一步一步往上，像背負礦石一樣小心求穩(wěn)。樓道的燈是感應(yīng)的，他的腳踏上哪一層樓，那層樓的燈便亮了。樓層的燈遞次閃亮，像水花彌漫。柔和的光明指引他上行，還造出影子。黑乎乎的滾圓的影子，像一只拽著獵物的熊，正興沖沖地回窩。但1801不是他的窩，只是目的地。他肩扛手提兩罐煤氣送達1801，一趟便可得三十元報酬。只要他有能耐，往往復(fù)復(fù)，走多少趟都行。他今天走八趟了，現(xiàn)在是第九趟。如果房主不厭其煩，有耐心等，他打算走十趟，賺夠三百元。房主應(yīng)該是有那個耐心等的，她每次看到他出現(xiàn)在十八樓，臉上都會露出舒松、得意的神情，一次比一次釋懷、滿足，仿佛他越殷勤越受虐，她越感動越喜歡。他和房主兩人，一個牟利，一個怡情，各得其所。

他又一次出現(xiàn)在十八樓。房主像是掐準(zhǔn)了時間，恰好打開門。她穿著粉色的絲綢睡衣，趿著拖鞋，一手捧著瓜子，嘴里嗑著瓜子，慵懶而歡喜地迎接他。他在她跟前放下兩個罐子，像是交差和等她驗證。兩個罐子都是充滿了氣的，連罐帶氣一共一百二十斤左右。一百二十斤兩罐煤氣，由同一個人肩扛手提上樓，而且是十八層樓，今天已經(jīng)九趟了，人再年輕都實屬不易。她看著他來不及擦的滿臉滿脖子的汗，憐惜又像挑釁地說：

“還能不能呀？”

他樸實地一笑，說：“我再來一趟?！?/p>

他提著兩個罐子進電梯。從電梯下樓，這是允許的，主要是為了省時間，也省點力?？简炄说年P(guān)鍵是上，而不是下?，F(xiàn)在是夜晚了，乘電梯往上的寥寥無幾，往下的幾乎沒有。他和兩個罐子在電梯里寂靜地往下，電梯一次也沒有暫停，直達一樓。

他從一樓樓梯重新步行上去。樓道的燈重新遞次閃亮。

這第十趟，房主卻沒有開門迎接。他在房子的外邊靜候了一分鐘，又靜候了一分鐘，不得不摁門鈴。鈴響過后，他聽到里邊傳來聲音：“進來吧，門沒鎖?！?/p>

他光腳進到房子里去，當(dāng)然兩個煤氣罐也進去了。房主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滿手的泡沫。她吩咐他將煤氣罐放到廚房里。他從廚房出來，再經(jīng)過衛(wèi)生間時，看見房主在為澡盆里的一個小孩洗澡。小孩爽快地發(fā)著“汪汪”的叫聲，他不禁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洗澡的不是小孩，而是一條狗。房主看見他，讓他到客廳去等她一會兒。

他在客廳等候，趁機觀察房主的房屋。房屋寬大、典雅，目前看來僅住著房主和一條狗。房主精神空虛抑或心情煩躁是肯定的，不然她不會花錢使喚他、折騰他，在他身上發(fā)泄郁積的情緒，或者說是仇怨。她一定跟某個男人有仇，所以雇用他，把他當(dāng)作與她有仇的男人，進行報復(fù)。他是供人發(fā)泄的真人偶，做這個行當(dāng)有半年了，閱歷讓他的猜測八九不離十。這位今天折磨他的女人應(yīng)該也不例外。他現(xiàn)在只知道她的微信名叫“愛上一個臭男人”。而她的閨密微信名則是“殺死一個白眼狼”。

“愛上一個臭男人”是在“殺死一個白眼狼”的家里遇到他的。

前天，他正在“殺死一個白眼狼”的家里，接受“殺死一個白眼狼”的辱罵，還有毒打。他扮演背叛她的男人，供她任意打罵，一個小時一百元。她罵得其實不狠，只是侮辱性強。打也不很帶勁，只是手段陰毒，專攻他的下體。無論輕重、仁毒，他都必須接受、忍受。在打罵到第二個小時的時候，她的閨密來了。他看出她們兩人是閨密，從細節(jié)看得出來?！皻⑺酪粋€白眼狼”接過來訪的她遞過來的一包自制阿膠餅，居然不嫌棄，還如獲至寶，顯然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都不關(guān)他什么事，主要是當(dāng)時她看上了他，說他跟唐鐘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要拿他去用，當(dāng)唐鐘用一用?！皻⑺酪粋€白眼狼”說：“我還沒打罵夠呢，至少我還得再打罵一天，發(fā)泄完我心中的仇恨，再讓給你?！庇谑撬退恿宋⑿牛s好了上門服務(wù)的大致時間。他今天如約上門，為“愛上一個臭男人”服務(wù)，服務(wù)的內(nèi)容是運送煤氣罐。煤氣罐是早就備好的，兩罐。罐子夠重，里面煤氣充足，像沒有使用過。而罐子外殼斑駁，有些年頭了。

“愛上一個臭男人”現(xiàn)身在了客廳，與狗一起來到他跟前。剛洗完澡的狗神清氣爽，活蹦亂跳。它甩著沒有徹底吹干的毛發(fā)，少許的水珠飛濺到他的臉和脖頸上，讓他感到?jīng)鏊Ｋ瑫r聞到一股好聞的味道，這好聞的味道聞所未聞，不知來自皮毛鮮亮的狗，還是來自優(yōu)雅貴氣的婦人。這位叫“愛上一個臭男人”的婦人看上去不會超過四十歲，皮膚光潔，眼睛明亮，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完美。她和她的狗都讓他感到可愛可親，何況她還給他遞上了一杯水。

他喝著水，咕嚕三口就喝完了一杯，顯得很渴，但他拒絕了婦人為他續(xù)水的表示，起身告辭。婦人攔住他，將他扯回沙發(fā)坐下。她坐在他的身邊，對他凝眸，脈脈含情，仿佛看著久違或失而復(fù)得的戀人。她不含一絲仇怨的目光讓他感到奇怪。

“你和唐鐘真的很像，太像了?！彼鋈徽f，手不由自主地抬舉，摸他的臉，為他擦拭尚存的汗。

他接受她的撫摸，這似乎是服務(wù)的內(nèi)容，跟接受打罵是一樣的，都是服務(wù)對象的宣泄。所不同的是，別人是把他當(dāng)泄憤和泄恨對象，而她的舉動，顯然不是宣泄憤恨。讓他扛煤氣罐上樓，最多是一種懲罰，此刻的撫摸，是懲罰后的安慰。

她摸了他的臉后摸他的胸膛。他胸膛兩塊碩大、突出而堅硬的胸肌，在洇濕的白背心底下，像被薄雪覆蓋的兩座山巒。

“唐鐘也有這么大和硬的胸肌。”她說。

“唐鐘是誰？”他納悶而好奇地問。

“一個臭男人?！彼f，還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他輕輕哦了一聲，估計只有他自己聽見了。

“你這個臭男人，”她說，真把他當(dāng)唐鐘了，“當(dāng)初追我的時候，就是通過給我家送煤氣，每次都是兩罐。還記得不？”

他點點頭，把自己當(dāng)成了臭男人或者唐鐘，“你從哪里弄來的煤氣罐？現(xiàn)在城里住宅都不用這個了呀。只有一些大排檔還用?！彼f。

“這就是你當(dāng)年送到我家的煤氣罐呀，我一直保留著。我住到這里的時候，搬過來的。”她邊說邊撫摸他的腦袋，像是提醒，“我怕我把你忘了?！?/p>

他有些莫名地感動，說：“還好，我今天跑了十趟?！?/p>

她以為他想要錢，轉(zhuǎn)手拿過手機，邊操弄邊說：“我微信轉(zhuǎn)給你了?！?/p>

他倏地臉紅，說：“不好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今天很高興，”她眉飛色舞地說，“我狠狠滿足了自己一回對美好男人的幻想，真的?！?/p>

“我走了?！彼f。

她送他到電梯口，看著他進電梯，然后揮揮手，說：“大力士，再見?！?/p>

“大力士”是他的微信名，高中畢業(yè)的時候起的，也可以說是進城打工的時候起的，因為他高中一畢業(yè)就進城打工了。他來到南寧，什么活兒最苦最累，他就干什么，因為他有的是力氣。淘下水道、裝卸貨、送外賣，接二連三干了一年，掙了六萬元錢，扣除吃喝拉撒，剩兩萬元。他覺得一年就剩兩萬元錢太少了，而他還有使不完的力氣，無處可用。某天靈光乍泄，他想到了做真人偶，供人發(fā)泄。于是每天華燈初上的時候，他便到朝陽廣場擺攤。身邊立一塊標(biāo)牌，標(biāo)牌上打印著“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價格面議、可上門服務(wù)”等字樣，還有加微信及收費的二維碼。攤擺出去沒幾天，生意便十分火爆，聞訊而來宣泄的人絡(luò)繹不絕，午夜還有人在等。他任由人打罵，無論罵他祖宗八代、潑他臟水、拳打腳踢，他都不會反擊，沉默以對，像一頭任勞任怨的牛。縱使遍體鱗傷，他都不哼唷喊痛，甚至面不改色。即便被連續(xù)長時地擊打到午夜，他依然屹立不倒，像傲立雪中的一棵樹。他不愧是大力士，憑力氣以及抵抗力掙了錢，半年下來，光是做真人偶這一項，便掙了七萬元。這七萬元是他出賣體力掙來的，當(dāng)然同時出賣的還有尊嚴(yán)。每一個打罵他的人其實都是通過侮辱他來獲得情緒的平復(fù)和情感的滿足。但“愛上一個臭男人”似乎是個例外，她就是購買他的力氣，或者說是購買男人求愛的樣子。在“愛上一個臭男人”那里，他唯獨不是仇怨的對象。

他回到租屋。五百元錢一個月租下的屋子逼仄、憋悶，像個微型集裝箱。他當(dāng)下不是沒有條件換間大的、有窗的房子，只是舍不得。他在這里住了將近一年半了，習(xí)慣了，甚至有了感情，就像養(yǎng)貓狗的人對豢養(yǎng)多時的貓狗，無論它們?nèi)绾晤B皮或愚鈍也舍不得離棄。

洗完澡上床，他才拿起手機，看到“愛上一個臭男人”通過微信轉(zhuǎn)給他的錢，竟然是六百元，比他理應(yīng)得的多出了三百元。他不敢接收，先給她信息：

你好，你給我的錢多了。

不一會兒，他收到她的回信：多的部分是加賞你的。

他復(fù)：這不好。這多的部分我不能收。

她回一個符號：？

他答：原來約定多少就是多少，我不能違反約定。

她復(fù)：哦。

緊接著，她加復(fù)了一個“好樣的”的表情。

他先把三百元退給她，再接收了她的六百元。

他以為他和“愛上一個臭男人”的勞務(wù)關(guān)系就此了結(jié)了。

他繼續(xù)擺攤、上門服務(wù)，被辱罵和毆打的活計應(yīng)接不暇。之前找他宣泄的多數(shù)是女人，這段時間男人多過了女人——越來越多自認(rèn)為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紛紛找上他，辱罵毆打一個比一個惡毒、兇狠，只差沒有扒他的皮和閹割他。而他收費的價格基本不變，同工同酬，男女一致，雖然男人和女人宣泄的強度，差別是很大的。如果男人的宣泄是掄過來的大鐵錘，那么女人至多是敲打的掃把。比起男人，女人真是溫柔啊。而“愛上一個臭男人”又是女人中最溫柔的，購買他的服務(wù)，不過就是讓他出點力氣罷了，或者說出一身汗而已。這段時間他不是沒想過這個最溫柔的女人，只是不曾想她還會找他。

深秋的這一天，她約他。約定晚七點、空腹，上她家，一小時一百元。服務(wù)項目或內(nèi)容，她不說明。

他按時赴約。“愛上一個臭男人”的家里燈暗花紅，彌漫著溫馨和浪漫的氣氛。他再愚鈍，也明白他上門不是來挨罵和挨打，也不是來出苦力。她換了一套稍厚的睡衣，顏色也有了變化，紫色。那條狗身上穿著衣服，像個寵兒。它對不過一面之緣的他搖尾仰首，仿佛代表主人表示歡迎。飯桌那邊飄來迷人的香味，比眼前性感美麗的婦人還要誘人。

“餓了吧，來?！彼f著直接牽引他向飯桌走去。她安排他坐的地方，然后自己坐到了他的對面。她和他貌似保持了距離。

“今天請你來，不干別的，就陪我喝酒?！彼f，指著桌上的兩種酒，“喝白的還是紅的？”

他搖搖頭，說：“我喝不了酒，一喝就醉，醉了就沒力氣。”說完站起身，“對不起?！?/p>

她不讓他走，說：“你看我喝。”然后抓過桌上一瓶白的，給自己面前的杯子倒酒。

他看她喝酒，尷尬而不知所措，忽然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幾瓶水，說：“我陪你喝水吧?！?/p>

于是，她喝酒，他喝水。一小杯白酒對應(yīng)的是一大杯水，她越喝越興奮，他喝多了便覺得肚子脹，憋得慌。

她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仿佛要把他看完全、看透，這似乎是她坐到他對面的目的。

“唐鐘也不能喝酒。”她又提及那個跟他相似的男人。

“唐鐘是你……”他問。

“我丈夫?！?/p>

他看看她無疑沒有丈夫的家，“那他……”

“死了，”她說，情緒忽然低落，“植物人，等于死了。”

“對不起?！彼f，心里后悔他的提問。

“沒什么，都十年了?！彼f，“人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有專人專護，只要有錢，他就不會斷氣，也不會讓他斷氣。我家有錢，他家更有錢?！?/p>

“有錢的人還用親自扛煤氣？”他又問了，因為他想不通。

“你戀愛了嗎？”她說，端著杯子，只是把玩，不喝。

他搖搖頭，說：“沒有。”

“多大了？”

“二十?！?/p>

“唐鐘也是二十歲的時候與我談的戀愛，”她看著杯子里的酒說，“開始他家反對，我家也不同意。我們談了六年，才結(jié)的婚。結(jié)婚才兩個月，他就出事了。車禍?！?/p>

他腦子急轉(zhuǎn)，算唐鐘結(jié)婚的年齡和車禍的時間，算出她的年紀(jì)，不超過三十六歲，如果她與唐鐘同齡的話。

“我們沒有孩子，”她說，專注地看他，“我很想要個孩子，尤其是現(xiàn)在，我不小了?！?/p>

他惶惑，像不明白她為什么跟他說這話，也似乎懵懂。

“我想請你幫助我要個孩子，”她直截了當(dāng)說了，“與我同居，直到我懷孕?！?/p>

他愕然。

“報酬按天計，”她說，閃了閃眼睛，“或者包干。”見他沒反應(yīng)，她放下杯子，用兩手食指做了個十字，“十萬，行不行？”

他依然定定的樣子，像一口銅鐘。

她忽地抓起酒杯，一口干了，再倒一杯，又干了。

他總算有了動作，抓起瓶子，想往杯子里倒水，一遲疑，索性對著瓶子，把水全部喝掉?？掌孔右粩R，他的臉便出現(xiàn)了抽搐的表情，手不自禁地往下，去捂肚子。他覺得他的膀胱要炸了，起身往衛(wèi)生間跑。

淋漓酣暢后，他并沒有從衛(wèi)生間出來，而是在看鏡子。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強壯、黧黑，像個鐵塔。臉上的青春痘星星點點，像沙金閃爍。而鏡子外邊的他，松軟并動搖，像櫛風(fēng)沐雨的樹。他眼睛迷離，情緒錯亂，心竅不受管控地打開，讓靈欲放飛。他的魂兒飄回了上嶺——那個山環(huán)水抱的村子，它是那般美麗，卻百般窮苦。他六口之家，有三人臥病在床，一人殘障，健康的二人一人留守，他則到外面闖蕩。破敗的家，像一個持久戰(zhàn)的陣地，他的家人都在與苦難的命運搏斗。而他的職責(zé)和使命，便是給腥風(fēng)血雨的陣地輸送彈藥，提供后勤保障，不能中斷而且還必須足夠。狗在衛(wèi)生間外吠叫，他的魂兒回到身上。城市的富裕人家，連廁所都是香的。那個金貴的自動沖洗馬桶，他忍不住又瞄了一會兒。

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狗上躥下跳，迫不及待把他往餐桌那里領(lǐng)。只見“愛上一個臭男人”趴在了桌上，亂發(fā)包頭，傾倒的瓶子在往外漏酒，洇著她的頭發(fā)。他急忙過去，把酒瓶扶正，然后掀開她的頭發(fā)，露出她的半邊臉?？粗龖K白的臉，他慌張不已。

猶豫思忖了片刻，他把她抱了起來，去往房間。她豐腴、奇香的身軀在他的懷抱里，像一條鮮魚，也像一袋白面，考驗著二十歲的饑渴青年。有狗在前面引領(lǐng)，輕易就能知道哪間房是她的臥室。他把她抱進臥室，將她正放在床上，脫掉她的拖鞋，給她蓋上被子。

就在他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她的聲音：

“你考慮好了嗎？”

他停步，但是沒有回答。

“如果J/RrPDqtJhtdO8OfDjiePQ==你考慮好了，愿意了，同意了，我們就簽個合同。但是在簽合同之前，你得去醫(yī)院做個體檢。體檢報告證明你沒有影響生育的男科問題，我們就可以簽合同了?！?/p>

她聽似酒醉說的胡話，卻字字珠璣，也誅心。

幾天之后，他拿來了體檢報告。她拿出擬好的合同，要他簽名。她事先已經(jīng)知道他的名字了，叫韋亮。而他終于知道她的名字，是在合同上，黃紅，甲方。

在客廳的茶幾邊，黃紅把合同移動到韋亮跟前，把筆也移了過去。合同的各項條款是雙方協(xié)商過的，清清楚楚，沒有異議。

韋亮看著那支筆。黑色的圓珠筆靜靜地擱置在茶幾上，在他的面前，像一根金條，又像一把刀子。他遲遲沒有拿起它。

黃紅說：“要不你再檢查一遍合同，有什么要補充的，補上?；蛘哂心臈l不滿意的，我們改?！?/p>

韋亮搖頭。

“那就簽吧。簽了，我們就按合同來?！?/p>

韋亮伸出手去，觸碰了那支筆，握住了那支筆。

但那支筆，遲遲沒有被他提起來。它仿佛被粘住了，又仿佛很棘手。他凝視它的眼睛充斥著恐懼和厭惡。

一個大力士，最終提不起一支筆。

原刊責(zé)編 莫 南

【作者簡介】凡一平，原名樊一平，男，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先后就讀于河池師專和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歷任鄉(xiāng)中學(xué)教師、文化局創(chuàng)作員、專業(yè)作家等職。19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跪下》《老槍》，中短篇小說集《渾身是戲》，及詩歌、散文百余篇，據(jù)其小說或劇本拍攝的影視作品有《尋槍》《理發(fā)師》《跪下》《十月流星雨》《魯鎮(zhèn)》等。曾獲廣西青年文學(xué)獨秀獎、銅鼓獎等獎項?！斗浅弳枴帆@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F(xiàn)在廣西民族大學(xué)影視創(chuàng)作中心工作，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