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莎 牛丹丹 黃晗希
“我給不了你那么多(錢),那算買賣孩子了……”
“我不想因為要孩子觸犯法律。你們也年輕呢,別因為這點錢觸犯法律,你也能看出來,我不是舍不得花錢,我是不想觸犯法律……”
河北省唐山市的黃芳純在微信上向一位年輕媽媽發(fā)送了如上文字,她正在談“接手”這位年輕媽媽的剛出生孩子的事情,黃芳純拒絕對方“加錢”的要求,看上去黃芳純似乎“很懂法律”。
然而就在此時,黃芳純接到了警方的電話,也是為著她“經(jīng)手”孩子的事情。
掛斷電話,黃芳純很慌張,找到一家律所咨詢:“我這樣做是民間送養(yǎng)還是拐賣兒童?”律師告訴她:“極有可能是拐賣兒童,趕緊自首吧!”
于是,黃芳純連忙回家,開始回憶過去一年她“經(jīng)手”的孩子,包括上家、下家都是哪里人,昵稱叫什么,自己收了多少錢……黃芳純準備去派出所投案自首,還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下了“東北、山東、愛情河、6.6;東北、江蘇、一切安好、6”等字樣。然而,還沒等她全部捋清楚,警方已經(jīng)來到她家,將她和她的丈夫胡光達抓獲。
2021年,33歲的黃芳純生了個女兒,但有著“傳宗接代”觀念的她一直想給丈夫生個男孩,于是她萌生了在網(wǎng)上拿女兒換個男孩的想法。
這種離奇的想法遭到胡光達的拒絕。然而,黃芳純卻意外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有很多人因意外懷孕、家庭變故等原因不想撫養(yǎng)自己剛出生的小孩,也有很多家庭希望能領養(yǎng)到健康的孩子,這中間似乎有利可圖。
于是,黃芳純在網(wǎng)上廣撒網(wǎng),看到有相關需求的帖子,她都留言私信問一下,讓對方加微信詳聊。終于在2021年6月,黃芳純開始了她的第一單“生意”,這筆交易涉及一名叫小琴的未成年人。
小琴家住遼寧,還是個學生。2020年底,小琴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但那時她已經(jīng)和男友分手,想聯(lián)系對方,也聯(lián)系不上,一開始她不敢跟父母說,直到肚子一天天變大,實在瞞不住了才和母親坦白。
小琴媽媽帶著她去醫(yī)院檢查,由于小琴已經(jīng)懷孕8個月,只能選擇生下孩子。2021年5月,小琴生了個男孩。
但小琴年齡小,家中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怎么撫養(yǎng)孩子成了個大問題。小琴想過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但她在短視頻平臺搜索“福利院”時,卻意外看到有個視頻底下有人留言稱想收養(yǎng)小孩。小琴當下就和媽媽說了,讓媽媽和對方聯(lián)系,而這個人正是廣撒網(wǎng)的黃芳純。
黃芳純半真半假地和小琴母親聊天,說自己住唐山,家里條件挺好的,但因為身體原因生不了孩子,所以想領養(yǎng)一個小孩。黃芳純表現(xiàn)得很熱情,幾乎每天都給小琴媽媽發(fā)微信。
2021年7月,黃芳純提出讓小琴母親把孩子送到唐山,她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對黃芳純已經(jīng)比較信任的小琴母親,便和家里人一起,帶著小孩去了唐山,見到了孤身一人前來接孩子的黃芳純——一頭短發(fā)、個子較高,在唐山常住,正如她自己所言。
他們在當?shù)匾患覌D幼保健院為孩子做了個體檢,確認孩子身體健康后,小琴母親便把孩子交給了黃芳純。
小琴一家并沒有提出費用問題,但在坐上返程的高鐵時,他們收到了黃芳純發(fā)來的1500元“車票錢”。
小琴一家不知道的是,孩子交給黃芳純沒幾天,就已經(jīng)被另一個家庭買走。2021年7月9日,黃芳純在另一家婦幼保健院將小琴的孩子以6萬元的價格賣給了山東的一對夫婦。
這對夫婦結(jié)婚多年,好不容易懷的孩子卻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心情低落,便在視頻平臺查找收養(yǎng)小孩的有關信息,在某個視頻底下留言,他們表示想領養(yǎng)一個小孩。
大概過了兩天,黃芳純回復了他們的評論,詳聊后,這對夫婦接手了小琴的孩子。
在和這對夫婦溝通時,小琴成了黃芳純虛構出來的外甥女,黃芳純把小琴母親介紹的家庭背景、意外懷孕經(jīng)過及無力撫養(yǎng)的情況,“搬運”發(fā)給了這對夫婦。而且,她之前收到過小琴的住院單,上面有小琴的真名,于是她的這個“外甥女”也有了真實名字。
為了獲取信任,黃芳純還發(fā)了小琴和孩子的合照,這也是當初小琴母親發(fā)給她的。黃芳純還跟他們說:“小琴在坐月子期間,老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幫忙找個好人家?guī)兔︷B(yǎng)孩子……”
于是,迫切想要一個孩子的這對夫婦同意抱養(yǎng)這個孩子。
這個時候,黃芳純才表露了她的真實目的,明碼標價,稱想抱養(yǎng)這個孩子得花8萬元。這對夫婦沒同意,覺得這樣像是在買賣小孩。
黃芳純只好有所退讓,說是再和小琴父母商量下,而“商量”的結(jié)果是最少要6萬元。
夫婦倆再次向黃芳純確認,小孩是不是拐賣、拐騙的孩子,黃芳純說“保證不是”。接著,雙方商量好交接孩子的地點,在婦幼保健院見面了。
見面時,黃芳純一人抱著小孩,給夫婦倆看了小孩的出生證明,小琴懷孕時的B超單子、孩子的疫苗接種單以及孩子視力聽力檢查報告單,還有她的身份證。一切看起來沒什么問題,夫婦倆交完錢,便把孩子抱走了。
大概半個月以后,小琴母親聯(lián)系了黃芳純,表示想看看小孩的生活情況。于是,黃芳純又成了上家、下家間的“傳聲筒”,上家想要照片,她便找下家要幾張照片敷衍應對。要了幾次后,下家便不耐煩了,覺得“為了孩子好,最好以后不要聯(lián)系了”,黃芳純便再向上家轉(zhuǎn)達這一理由。到后來,黃芳純直接給小琴母親轉(zhuǎn)了400元“電話費”,隨后將小琴母親拉黑。
但黃芳純沒有錯過再撈一點錢的可能。送走孩子后,小琴母親曾提出,能否再多要一點錢,理由是孩子的父親找過來了。
黃芳純便添油加醋,發(fā)微信對下家說,小孩的父親想找這個孩子,見見小孩。
這對夫婦也有點擔心了:小孩父親是想看一眼小孩,還是要把小孩抱回去?
黃芳純又把事情轉(zhuǎn)到了“錢”上,稱孩子的親生父親想要小孩,但是不要孩子也可以,只是必須給錢。她還解釋說之前的6萬元小琴已經(jīng)用完了,現(xiàn)在沒錢補償孩子父親了,還缺6000元。于是,下家夫婦倆又通過微信轉(zhuǎn)給黃芳純6000元,但小琴母親之后便沒繼續(xù)催著要這筆錢,黃芳純自然也不會主動給,于是錢又進了黃芳純的口袋。
送走第一個孩子后,黃芳純告訴丈夫,她看到網(wǎng)上還有人要送小孩,也有人想要,他們從中撮合一下,還能掙幾個錢花。
胡光達說:“這不是犯法嗎?”但他也并沒有阻攔妻子,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反而成了妻子的專屬司機,陪同黃芳純接送孩子。
黃芳純自己剛生了女兒,這也給她的偽裝帶來了諸多便利。
對于想送走孩子的上家,黃芳純一般都說自己無法生育,迫切想要一個孩子。她會在視頻通話中展現(xiàn)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以表示自己有一定經(jīng)濟能力,有時會謊稱自己是教師,丈夫是會計。為了突出自己對小孩的期待和關愛,還會展示自己“提前”買好的奶粉、玩具和小孩衣服等,這些其實都是她女兒的日常生活用品。
獲得孩子母親信任后,黃芳純在交接孩子現(xiàn)場,還會熟練地給孩子換尿不濕、喂奶粉,以表示自己真的很喜歡小孩。
至于給多少錢,黃芳純沒有固定的價格,但她往往會告訴孩子母親,自己不能給太多錢,只能以“營養(yǎng)費”“交通費”等名義給小額補貼,要是給的錢多了,就有非法牟利的目的了,“那是犯法的,不能給這么多”。
實際上,想向黃芳純索要很多錢財?shù)暮⒆幽赣H,也是比較少見的,絕大部分是因為自身經(jīng)濟條件等原因,無力撫養(yǎng)孩子,希望能給孩子找個好人家。而黃芳純有時候甚至主動詢問“生孩子花了多少錢”,稱她可以把住院費用補給對方,以表示她的“真誠”。有的上家告訴黃芳純:“錢多少都行,你們一定要對孩子好!”
交接孩子時,為了顯得“合法”,減少未來可能的糾紛,黃芳純有時也會提供一個自愿送養(yǎng)孩子的協(xié)議模板,讓孩子母親抄下后簽名或者按個手印。
之后,黃芳純會在微信中說“我們回去也好好養(yǎng)孩子,肯定(跟)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我的意思就是微信刪了吧!以后大家都好好生活”“我也不可能讓孩子長大以后找你,你也不可能把孩子要回去對吧”,隨后便將聯(lián)系方式拉黑。
而黃芳純對下家,一般都說孩子是自己的,或者是親戚女兒的。有時候她說自己是未婚先孕,有時候是已婚但孩子是情人的,或者自己是“小三”懷了已婚男人的孩子,有時候是“離婚懷孕但被男人拋棄”。
有了這些理由,下家不僅會信任她,黃芳純也更好以此為由要錢?!搬t(yī)療費”“懷孕一年沒工作欠的債款”“情人跑掉前刷爆了她的信用卡”等,都能成為要錢的由頭。有的下家表示理解,說“只要是用來給小孩母親恢復身體用就行”;有的還會主動給黃芳純多發(fā)一個66元的紅包,寓意六六大順。還有買家在結(jié)束交易后,祝福她能找個好男人,黃芳純自然也是順著話“接受”了。
在黃芳純接觸的下家中,也有不少人要求簽訂協(xié)議。黃芳純對這種要求來者不拒,大大方方地承諾“不是拐賣的”“孩子沒有先天性疾病”,甚至寫下“我保證孩子是我本人所生,如拐賣或者盜搶,法律后果我一人承擔”等語句,留下的簽名時假時真,偶爾留的是所謂的“外甥女”的名字。
除了簽協(xié)議,黃芳純還有一個“殺手锏”,她能現(xiàn)場給孩子哺乳。有的是她主動給孩子喂奶,以示她對孩子的不舍和細心照顧。有的是買家比較慎重,接孩子時帶上了熟識的月嫂朋友。在月嫂面前,黃芳純既能給孩子哺乳,也能展示她的剖宮產(chǎn)傷口,怎么看都像是孩子的生母。
實際上,黃芳純在和下家微信聯(lián)系時,就經(jīng)常發(fā)送自己哺乳的視頻。想抱養(yǎng)小孩的家庭一看,對方如此隱私的視頻都發(fā)給自己了,那應該不是騙子,一定是真有難處才想把孩子送走的。
把孩子交接給下家時,黃芳純也很會演。她常常哭著說,自己很舍不得小孩,再三叮囑對方要好好對孩子。
然而,結(jié)束交易后,她也同樣會編造理由來刪除聯(lián)系方式,她會說:“姐,我也放下了,我回歸正常生活了,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孩子,你要這么堅定你們就好好養(yǎng)著,我也放心,咱們微信就刪了吧!”
經(jīng)過約一年的時間,黃芳純將對上家、下家的話術運用得相當熟練。2022年3月到7月,她連續(xù)作案7起,上家、下家和交易地點涉及廣東、四川、云南等10余省份。
2022年6月,公安機關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了一名下家以10萬元的價格從他人手中抱養(yǎng)一名嬰兒撫養(yǎng),涉嫌收買被拐賣兒童。調(diào)查此案時,警方鎖定了黃芳純。另外一地的公安機關,在調(diào)查另一起案件時,也發(fā)現(xiàn)了黃芳純有收買被拐賣兒童嫌疑的線索。
2022年7月13日,民警在唐山黃芳純夫婦家中將二人抓獲。
2022年11月16日,該案移送至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案中3部涉案手機的電子數(shù)據(jù)也被提取固定,檢察機關使用智能化審查輔助軟件,按照交易時間、交易地點、微信賬號、手機號碼等搜索海量電子數(shù)據(jù),固定相關涉案人員及犯罪事實。辦案人員按照時間線,綜合通話記錄、聊天記錄明確交易時間,通過定位信息判定交易地點,最終梳理出9名嬰兒買賣上下家及交易情況。
在審查起訴階段,黃芳純也有辯解,她覺得自己不是“壞人”,接手孩子到出讓給下家這一段時間,她都是親自哺乳,給孩子買漂亮的小衣服和玩具,準備奶粉。黃芳純還稱自己挑選下家時都會核實他們的收養(yǎng)能力,只有對孩子好的才會送出去。
然而,該案承辦檢察官張珮珺認為,此案相較于其他類型的拐賣兒童案件,確實不存在“偷”或者“搶”孩子的情節(jié),但是黃芳純的行為以營利為目的是非常明顯的。她在短期內(nèi)收取高額費用,有時候接過孩子,當天就把孩子高價賣掉,“為孩子好”的付出與收入不成正比。再者,她對孩子的“精心照顧”,是因為她虛構了孩子是自己親生孩子這一事實,是為了贏取下家的信任,為了更好“要價”而進行的偽裝。
2023年2月27日,檢察機關以黃芳純、胡光達涉嫌拐賣兒童罪向法院提起公訴。檢察機關指控兩名被告人通過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的方式拐賣9名嬰兒,共計非法獲利人民幣54萬余元。在共同犯罪中,黃芳純起主要作用,是主犯;胡光達起次要作用,是從犯。兩被告人在準備投案時被公安機關查獲,歸案后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是自首,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辦案檢察官對照訊問筆錄,使用智能化審查輔助軟件對海量電子數(shù)據(jù)進行梳理。(來源:資料圖片)
2023年6月1日,法院以拐賣兒童罪,判處黃芳純有期徒刑十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判處胡光達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5萬元。
此案中,有不少上家、下家表示對送養(yǎng)孩子的法律規(guī)定并不是很清楚:生父母能否送養(yǎng)孩子?想要收養(yǎng)孩子需滿足哪些條件?
張珮珺表示,民法典規(guī)定,有特殊困難無力撫養(yǎng)子女的生父母可以送養(yǎng)孩子,生父母送養(yǎng)子女,應當雙方共同送養(yǎng)。生父母一方不明或者查找不到的,可以單方送養(yǎng)。而收養(yǎng)人應當同時具備下列條件:(一)無子女或者只有一名子女;(二)有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被收養(yǎng)人的能力;(三)未患有在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收養(yǎng)子女的疾??;(四)無不利于被收養(yǎng)人健康成長的違法犯罪記錄;(五)年滿三十周歲。收養(yǎng)應當向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收養(yǎng)關系自登記之日起成立。
張珮珺提醒說,每個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具備生存、發(fā)展等各項權利,不是父母的附屬品。送養(yǎng)、收養(yǎng)孩子必須遵守法律規(guī)定,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成長為出發(fā)點。合法送養(yǎng)與收養(yǎng),既是對孩子的保護,也是對收養(yǎng)人、送養(yǎng)人的保護。(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