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快手We 我們工作室
在山東臨沂市市中心那家很大的美容美發(fā)店,想要找門店經(jīng)理Jimmy老師理一次頭發(fā),需要提前預約,以及280元的剪發(fā)服務費。
在臨沂市附近的鄉(xiāng)村里,這兩年,老人們發(fā)現(xiàn),村里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一個小伙子主動上門給他們理發(fā),不要錢,還免費為他們照相、送相框,甚至送食品、送好看的新衣服。老人們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大家都稱呼他“大慶”。
在過去的幾年里,今年35歲的讓永慶經(jīng)常換掉西裝,帶著剪發(fā)工具和馬扎在某一天早上出發(fā),前往鄉(xiāng)村?!癑immy”是他16歲那年在上海初入理發(fā)這個行當時師父給他起的名字。如今,當年的學徒已經(jīng)成了當?shù)赜忻睦戆l(fā)師“Jimmy老師”。
驅(qū)車一小時到達鄉(xiāng)村,他走下車,走進田地。在這里他不叫“Jimmy”,而叫“大慶”—他更喜歡這個十幾年前爺爺稱呼他的名字。
他用“理發(fā)師大慶”注冊了快手平臺的賬號,把下鄉(xiāng)理發(fā)的點點滴滴發(fā)到賬號上,得到18萬粉絲的認同。
很多同行留言要一起參與鄉(xiāng)村公益理發(fā),而帶動更多的同行參與鄉(xiāng)村公益正是大慶的目標。從2020年4月起,他走遍臨沂附近市轄區(qū)100多個村莊,行程3萬多公里,為1500多位老人免費理發(fā)。
在臨沂市劉家黑墩給一位奶奶理發(fā)
一個馬扎,一個挎包,大慶走入田間地頭,和種地的大娘隨意聊兩句。隨后,大娘往馬扎上一坐,20分鐘,一個精神的發(fā)型就完成了。
大慶在鄉(xiāng)村行走自如,這里的一切讓他感到熟悉又親切。村民們只知道他來自臨沂市區(qū),卻不知道他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
1988年,作為家里的第二個孩子,大慶出生于安徽蕪湖的一個小村莊。
童年回憶美好而豐盛。父親養(yǎng)殖大鵝收入穩(wěn)定,家里很早就有了電視,全村的小孩都擠到大慶家里看電視,大慶有著伙伴們羨慕的幸福生活。父母在身邊,家人們在一起,一切向著美好的方向發(fā)展。
9歲那年,一場變故,大慶的童年倉促結(jié)束。
在親友的勸說下,父親貸了一筆高額的貸款,嘗試養(yǎng)殖利潤更高的螃蟹。然而,在螃蟹收獲的季節(jié),父親發(fā)現(xiàn)所有的螃蟹都未能成活。
父母不甘心,第二年再次貸款投入螃蟹養(yǎng)殖,幾個月后,同樣的結(jié)果出現(xiàn)。兩年的貸款加利息,讓這個普通的農(nóng)家難以承受。
由于欠款太多,父母需要盡快還錢,他們已經(jīng)等不了下一個養(yǎng)殖周期,就匆匆趕往上海,在姑姑的幫助下找到臨時的工作,開始了此后十幾年的還債生活。
忙于應對還債壓力的父母把三個孩子留在了老家。很快,接近成年的哥哥去上海和父母一起打工,年齡尚小的妹妹也跟隨父母到了上海,只有9歲的大慶獨自留在老家,由爺爺照顧。
大慶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時候從家里出發(fā)的,只記得有一天他一覺醒來,屋里只剩下爺爺和他。
爺爺告訴他:“你爸媽去上海打工了?!?/p>
大慶的童年在那一天結(jié)束。
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中,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
醒來以后,眼前的世界并沒有那么孤獨。一張大床,他睡在里面,爺爺睡在外面守護著他。
早上5點多,爺爺起床,為他做早飯;6點多,大慶起床,吃過早飯后上學;中午,爺爺早早做好午飯,在門口等他回家。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爺爺更加體諒這個孩子,給了他更多關照。
但媽媽不在身邊,大慶始終感到孤獨。一個下雨天,大慶看到所有同學都有父母來接,只有自己無人陪伴,他淋著大雨走回家。大慶和爺爺提過一次以后,再遇到下雨天,大慶都能在校門口看到爺爺撐著傘等他。
慢慢地,他對爺爺產(chǎn)生了依戀,就像依戀自己的父母一樣。
爺爺也能體察到他未能說出口的需求。大慶羨慕同學們有水果吃,羨慕伙伴們有自行車騎,他理解家里的困難,從來不提一個字。但爺爺把這個少年的期盼都看在眼里。過了一段時間,父母帶回了一輛自行車,還帶回來一箱蘋果放進米缸,大慶想吃的時候可以一顆顆從米缸里拿出來吃。
這時候大慶才知道,原來爺爺打電話把這些事情都告訴了他的父母,幫他實現(xiàn)了一個個心愿。
漫長的時日里,祖孫倆相依相伴,大慶是爺爺唯一的聽眾,爺爺不曾和子女們說的煩惱、惦記,都會告訴大慶。
爺爺如此想念子女們,但又生怕子女們因為來看他增加開支和負擔。和爺爺共同生活的那幾年,大慶理解了一個老人的所有孤獨和想念。
5年時光一晃而過。大慶14歲那年,爺爺罹患食管癌,大慶陪著爺爺去上海看病。那一年,十幾歲的他對去上海就醫(yī)充滿了信心,認為既然去了上海,爺爺一定能健康地回來。
然而醫(yī)生明確地通知家屬,爺爺?shù)氖彻馨┮呀?jīng)到了晚期,可以嘗試手術,但手術后的生存期不確定,也許只是一兩年。做手術需要10萬元,爺爺有5個子女,一家需要湊2萬元。子女們生活困難,湊錢過程非常艱難。爺爺意識到子女的不易,自己提出放棄治療,匆匆回老家養(yǎng)病。
半年后,爺爺過世。在15歲少年大慶的心中,這是一個過于突然、難以接受的事情。
他剛剛長大,深感自己沒有能力推動爺爺?shù)闹委?。未能幫到爺爺,成為少年心中永遠的遺憾。
此后很多年,每當大慶在職業(yè)和生活上有所提升,他滿足的同時又感到遺憾:爺爺看不到他的成就,也無法享受到他的回報,他將永懷歉疚。
爺爺過世后,過完春節(jié),大慶隨父母去了上海,進入理發(fā)店做學徒。
一段時間后,大慶在理發(fā)店正式拜師學藝。幾年后,師父想回到愛人的老家山東臨沂嘗試創(chuàng)業(yè),大慶和一眾師兄妹跟隨師父來到臨沂。
10年過去了,大慶已經(jīng)是這家臨沂市市中心最大的美容美發(fā)店的門店合伙人。走在店里,年輕的店員見到大慶,都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老師”。在這家門店,主要從事管理的大慶已經(jīng)很少理發(fā),只有非常熟悉的老顧客提前預約,“Jimmy老師”才會出現(xiàn)在理發(fā)椅旁。
如今,大慶家庭幸福,兒女雙全。
大慶常常想起爺爺。如果爺爺能活到今天,大慶想帶他去旅行,去感受更好的生活,用自己多年的手藝為爺爺理一次發(fā)。
一切已成遺憾,大慶把目光投向了今天。
工作幾年后,理發(fā)店開始在門店附近積極嘗試公益活動。師父安排大慶到附近社區(qū)為老人們理發(fā),大慶去過幾次之后,發(fā)現(xiàn)這樣的公益活動收效甚微。
城市社區(qū)里生活的老人經(jīng)濟條件較好,及時理發(fā)不是難題,進社區(qū)理發(fā)只是縮短了他們出門的時間。做了一段時間的社區(qū)公益后,大慶開始反思,是否可以找到更需要幫助的老人,讓自己的手藝有更多的用處。
大慶想到自己長大的村莊,村里有很多獨居老人、留守老人,如果身體條件受限、行動不便,很難及時理發(fā)和保持清潔。村里很少有上門的理發(fā)服務,村民們大多去縣城理發(fā),老人只能就近在集市理發(fā)。但對老人來說,行動不便、家務繁忙,趕集是一件非常不方便的事情。村里的老人們是最需要理發(fā)服務的群體。
決定了就出發(fā)。從2020年4月開始,大慶每個月下鄉(xiāng)兩到三次,走遍了臨沂附近市轄區(qū)縣的100多個村莊,服務了1500多位老人。
臨沂地處沂蒙山區(qū),為了能照顧到那些身處偏遠山區(qū)的老人,大慶常常早上6點就出發(fā),開車30多公里到達山區(qū)。
到達目的地后,大慶帶著馬扎、背著工具包走入田間地頭、村莊小巷,看到60歲以上老人就主動詢問,溝通好后,老人往小馬扎上一坐,大慶立刻就開始理發(fā)。
每當村里有一位老人坐上大慶的馬扎,村民們就奔走相告,很快就有越來越多的老人圍攏過來。
大慶看到排隊的老人逐漸增多,會加快理發(fā)的速度,有時候兩小時就可以服務十幾位老人。一天下來,臨近幾個村走一遍,大慶能把村莊里的老人都服務到,效率非常高。
大慶一去村里,村民們口口相傳,老人們就紛紛趕到他的周圍,耐心排隊等著,他經(jīng)常忙到天黑才結(jié)束。
下鄉(xiāng)的日子忙碌而充實,大慶把拍攝的這些下鄉(xiāng)的日常上傳到快手賬號。有時候,忙完一天,大慶會打開賬號,看看曾經(jīng)服務過的爺爺奶奶,那些淳樸的笑臉給了他堅持下去的力量。
在評論區(qū),很多天南海北的粉絲也默默支持著大慶。有幾位來自東北的粉絲,每一條視頻下都有他們的點贊和評論。還有一位60多歲的阿姨給大慶發(fā)私信:“小伙子,你做的事情很棒,繼續(xù)加油。”
點點滴滴來自線上線下的力量支持著大慶。幾年來,只要有假期,大慶都會收拾好理發(fā)用具,驅(qū)車趕往鄉(xiāng)下。
下鄉(xiāng)理發(fā)一段時間后,大慶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更深層的問題。
比如,有幾類老人常常被人們忽視,大慶開始重點關注他們。
一類是帶著孩子的留守老人。這部分老人負擔很重,家務活兒多,經(jīng)濟壓力大,他們比較節(jié)儉,常因此忽視自己的需求,把自己的事情排到最后。
另一類是獨居老人。獨居老人獲得信息的渠道有限,如果不會用智能手機,往往會錯過大慶來到村里的消息。
還有一類是行動不便的老人。很多年紀大的老人腿腳不方便,不適合出行,他們更需要有人上門解決理發(fā)問題。
對老人的需求做了整理分類,大慶開始有針對性地去為村莊更有需要的老人服務。他每到一地,就會向村委會的工作人員打聽獨居老人和行動不便的老人的住處,一一上門為他們理發(fā)。
很多老人為此非常感激大慶,常常把自家地里產(chǎn)的蔬菜、水果等土特產(chǎn)送給大慶,讓他一定收下。行走在沂蒙山區(qū)的村莊田地,大慶用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做著微小而有價值的事情。
忙碌了一段時間,一件小事讓大慶對自己能做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期待。
在為一位患腦血栓的老奶奶理發(fā)的過程中,老人在聊起家事時忍不住哭了。大慶第一次在短暫的理發(fā)過程中感受到老人們的情感溝通需求。這位老人的孩子過早離世,她時常閉門不出,長時間心情壓抑,很難向人傾訴。
大慶作為一個陌生人,在短時間內(nèi)讓老人感受到溫暖,并取得了她的信任。老人向他傾訴完心事后,長舒了一口氣。
大慶突然覺得,傾聽和陪伴,也許是比理發(fā)更重要的事。
大慶去山上看望一位92 歲的爺爺。第一次去理發(fā),爺爺給大慶拿櫻桃吃,大慶放回去了,但心里一直掛念著爺爺。這次又去看望爺爺,他去世了,再也見不到了
“我以前理發(fā)非???,就想快一些,來一趟不容易,多服務幾個老人。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老人們最需要的不是物質(zhì)的東西。理發(fā)也只是一個小事,為他們省點錢、讓他們少走點路而已。他們最缺的是什么?是心靈的交流,是陪伴。”
大慶觀察了一下,他去過的地方,60%以上的老人和子女不住在一地。老人們期盼著子女回家。大慶和老人們聊天,“他們最驕傲的事情,不是家里有幾處房子,而是今天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回來了,全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
子女們回趟家,老人們會高興好幾天。大慶發(fā)現(xiàn),老人們盼著子女回家,想和子女說說話,但他們從不主動給子女打一個電話。
老人們把子女的事情看得很重要,生怕耽誤子女的時間,給子女添麻煩。即使自己生病,他們也會猶豫是否要告訴子女,“怕子女為此操心,影響了生活和工作”。
長期和爺爺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讓大慶對老人的心理非常理解。爺爺當初很想念自己的子女,很想知道他們的消息,卻一直不愿意去打擾他們,不會主動給他們電話。他想溝通,卻一直沉默著。
大慶想明白這一點后,決定來做那個溝通者。
他以前上門理發(fā),每戶最多只需要十幾分鐘,現(xiàn)在一待一小時。大慶上門后會看看老人家里的情況,如果發(fā)現(xiàn)老人吃得不好,他會去附近集市買菜買肉,為老人下廚做頓飯。理完發(fā),他會看看家里有沒有需要干的體力活兒,幫助手腳不便的老人劈柴、搬東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大慶給欣怡太奶奶理發(fā)
更多的時候,理完發(fā)后,大慶會坐下來陪老人聊會兒天。
郭守泉老人已經(jīng)幾個月沒看到自己的大女兒了。妻子過世后,他獨自把兩個女兒帶大,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照顧不及,女兒們有很多怨言。女兒們來的次數(shù)少,老人心中悵然。如今他在村里獨居,以賣兔子為生,腿腳不便的他很少出門。
大慶來理發(fā)時,和郭爺爺聊了一下午。給爺爺買了點心等食品后,大慶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墻上,叮囑老人如果有事不想聯(lián)系女兒,可以給他打電話。
90多歲的老奶奶孫徐氏帶大了重孫女欣怡。孩子的媽媽在離婚后離開了,爸爸在外地另組家庭,奶奶過世,爺爺打工。
老人行動不便,走路靠一根拐杖輔助。生活不易,她有很多難處和抱怨無處訴說,每次理完發(fā),大慶就坐在她旁邊,靜靜地聽著,然后寬慰老人,鼓勵孩子。
童年的留守經(jīng)歷,讓大慶對留守老人和兒童的需求更加留意。留守兒童常常缺乏足夠的關注,大部分留守兒童的個性化需求很難得到關照和滿足。大慶想,欣怡渴望的事物一定比他小時候更多。
欣怡一直是班上的“三好學生”,學習很棒,大慶覺得這樣的孩子理應被鼓勵。理完發(fā)后,他問欣怡最近有什么愿望。欣怡告訴大慶,她想要一輛自行車或者滑板車,或是一副羽毛球拍。
大慶鼓勵孩子:“好,叔叔給你承諾,只要你下次還得‘三好學生’獎狀,叔叔就給你買這三樣當中的一樣,要什么你自己選?!?/p>
每次理完發(fā),大慶都會拿出相機為老人照相,留下一張最精神的照片。老人們很少關注自己的形象,也沒有拍照的習慣。
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這些年里,大慶常常想起爺爺,家里只有一張爺爺、大慶、表弟在上海的合影。沒能有一張自己和爺爺兩個人的合影,成為大慶心中的另一個遺憾。
理完發(fā)后,大慶給欣怡和她的太奶奶再次拍了一張合影?!拔蚁霝樾棱粝逻@張照片,等她長大以后,想到自己的太奶奶時,不會像我一樣找不到一張兩個人的合影,找不到當時的生活紀念?!?/p>
理發(fā)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每當進入老人的院子,拿起剪刀,大慶的肩上就有了更多的責任。
他不僅免費上門為老人理發(fā),他還希望自己能陪伴老人一個下午,像個大孫子一樣,去幫助老人解決一些生活上的困難。
當老人的子女不在身邊時,他坐下來聽一聽老人的傾訴,聽他們回憶人生的幸福時刻,也聽他們講講自己的不甘、困惑和抱怨。
理發(fā)、買菜、做飯、洗臉、買衣服、陪著說話,在過去的十幾年里,這些沒能為爺爺做的事,是大慶內(nèi)心深深的遺憾。
他帶著這些念想生活了十幾年,最終,在這些笑容溫暖的爺爺奶奶身上一一實現(xiàn)。大慶下鄉(xiāng)理發(fā)的事得到了父母的贊賞和支持。大慶覺得,如果爺爺知道他現(xiàn)在做的事,一定會非常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