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時辰祈禱書
此刻時辰俯身,輕觸我
以清澈、金屬質(zhì)地的叩擊:
我的感官戰(zhàn)栗。我感到:我能夠——
我正在掌握可塑形的日子。
——賴納·瑪利亞·里爾克
1
清夜之時,我以跏趺靜坐的方式端坐窗前。陳舊的木制窗欞有裂紋,鑲嵌在窗框里的玻璃有塵埃,透過玻璃窗看到天邊的明月依然透亮。這是殘留在廢墟上的房屋,上下兩層的老式樓房,礦區(qū)最早的家屬區(qū)。樓房空置,只有我住在左側(cè)的一隅。十二級陡立的石板臺階由下而上,通向我住的房屋。這里寂靜而荒蕪,活物是狂吠的野狗、幽暗中啃噬腐物的老鼠。這是等待推土機清理和移除的廢墟,在這陋室里,我盤腿而坐內(nèi)心清澈如水,頭腦澄明如鏡。
面對明月和浮云靜坐。我看見色彩繽紛的光,看見山河湖海、日月星辰。這是瑜伽修習帶給我的饋贈。持戒、茹素、靜坐,我在山頂小屋居住時的狀態(tài)。在某個瞬間,身體內(nèi)部會有震顫,像火箭發(fā)射的狀態(tài)。在某種能量推動下,靈體彈射出去,遨游太空,星辰和明月就在身邊,時而清涼,時而極寒。在太空我能看到自己躺在山頂小屋的情景,那是靈體飛離而去的肉身。如果我的靈體不返回,肉身就是寂滅的。然而瞬間如同降落的飛行器,靈體被擲回躺在房屋里的肉身。玄虛嗎?對我來說是真實確鑿的體驗。
我是獲救之人。如果不是獲救,我會像少年時的伙伴,還在幽暗的礦區(qū)生活,在地下深處險象環(huán)生的礦場里勞作。至今我還能聽到家鄉(xiāng)礦井里的透水或落頂事故,礦難并沒有在我的故鄉(xiāng)絕跡。這些年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我在街頭會遇見昔日熟識的工友,他們的身體多已變形。我青年時期共事的工友,有的肢體殘廢,有的沉疴纏身,有的逝去多年。
故鄉(xiāng)緊鄰石窟,那里的石刻大佛,距今有一千五百年。我熟悉石窟寺里眾多佛雕的模樣,從高過數(shù)丈需要仰望才可見全貌的露天大佛,到微雕以毫米計數(shù)的小佛,它們都烙在我記憶里。這里是我的樂園,也是庇護地,從小我在這里游戲玩耍,也在這里避難。
我不知道這些石刻的佛像是否佑護過我們,總之我成為那個獲救的人。
有很長時間,在距離石窟六千米的地方,最早的礦工家屬區(qū),一幢靠近黑水河的老屋,一群受苦的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靜坐,灰磚砌起來的老屋里,地上是各種樣式的鞋子。人們分列并排坐在土炕上,有的背靠窗戶,有的背靠墻壁。每個人帶著繡有蓮花的坐墊,這些盤腿靜坐的人,有礦場里鏟煤的礦工,他們穿衣隨意,衣袖和領口都有破線處,手腳的指甲縫里殘留著污垢。當然也有穿衣干凈相貌優(yōu)雅的人,比如工程師和中學教師以及機關職員,他們有共同特征——胸前的中山裝口袋總是別著一支鋼筆。在這群人里還有礦難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兒子的母親、獨居的鰥夫。窮苦人坐滿老屋,他們靜默無聲,以祈禱和靈修為要務,他們在靜默中看見光,聽見海潮音,他們是靈魂獲得慰藉的人。
我是其中的一個。有時我騎自行車過來,有時會步行。從我家所在的東區(qū)到這里有十分鐘路程。在某個時刻推開位于黑水河畔的灰磚平房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那幢光線幽暗的居所,跟屋里的人打過招呼,在炕上找到一個空處,盤腿而坐。老屋的后窗緊鄰一條柏油馬路,人來車往,載滿貨物的汽車馳行時車輪碾軋著馬路的轟響會傳進屋來。這條馬路我走過很多年,因為它通往我就讀的礦中學,在那所長滿過膝荒草的校園,我讀到高中一年級輟學,頂替退休的父親做礦工。在馬路之側(cè)是隆起的路基,路基上是無限延伸的鐵路,不定時會有運煤的火車拖著專列從鐵路上馳過?;疖嚻艳Z鳴的聲音傳進老屋,這些聲音都不影響我靜坐。
老屋的主人是羅殿卿。他的祖籍是山東濰坊,那里的風箏聞名四方,他在青年時期像一只風箏四處飄蕩。在大饑荒的年代,他靠著乞討逃荒到晉北,流落到礦區(qū)做礦工。饑荒使他對烹飪懷有無限熱情,后來就到礦上的職工食堂做廚工。再后來這位廚工又成為屠夫,專門負責為食堂宰羊殺豬剖雞,政治運動使羅殿卿得到重用,他成了奪權(quán)派的打手,負責看管將澡堂改建成的水牢里的犯人。政治運動結(jié)束之后,老人被礦上開除公職,靠拾荒為生。我見到羅殿卿的時候,他是選煤樓的臨時工,一個在矸石山上分揀矸石的古怪老頭。
渴望一種拯救的力量,在某個時刻成為我內(nèi)心的需求。從幽暗的境遇中獲得光亮,從殘酷的青春與荒敗的生活中逃脫,從理想幻滅的精神廢墟中起立,這都是我需要的。我加入他們,這時候羅殿卿已無法言說,礦務局的外科醫(yī)生花了三個小時手術,摘除了他的咽喉,喉癌這種可怕的疾病停止對他的攻擊。手術復原后他就像嬰兒一樣只能發(fā)出啞語,如果需要交流他會找出一張廢紙片,用胸前別著的鋼筆寫下他想要說出的話。
我救過老人家的命。一場大洪水突然洶涌而至,洪水從上游沖下來,湮沒道路。洪水沖擊緊鄰道路的老屋,泥沙俱下的渾濁水浪沖撞著玻璃窗,玻璃破碎洪水就席卷到老屋里,傾瀉到炕上又漫溢到地上。匯集起來的洪水無法流出去在屋里迅速升高,鍋碗瓢盆都在水浪里漂浮,鞋子、衣物、各種雜物都在水浪里漂浮。
羅殿卿是曉雪的父親,曉雪是我的前妻,是我最初的愛人,也是我現(xiàn)在的親人。然而很長時間羅殿卿不喜歡我,他討厭我披到肩頭的長發(fā),討厭我塑身的棕皮夾克、包臀的牛仔褲、高幫的皮靴。那時我追逐新潮,迷戀反叛,挑戰(zhàn)各種規(guī)范。羅殿卿看不上我,他反對在城里讀財會學校的曉雪跟我來往,更不許她愛我。
在多年前的夏季某個傍晚時刻,我蹚著滿街奔流的黃泥湯趕到羅殿卿住的老屋,打開屋門的時候,洪水迅猛沖到我的身上,湮沒雙腿。我蹚著升到胸部的水流進入里屋,看見站在炕上被洪水沖擊而茫然驚慌的羅殿卿,我背起他蹚著水流走出去,將老人家放到高筑起來不容易被洪水沖擊的鐵道路基,再返身回到老屋,尋找那些看上去有價值的東西試圖搶救出來。我看見洪水里漂滿經(jīng)卷、畫冊、書以及相片,這些東西看著有用的我都搶救出來,將它們放在鐵道上晾曬。這次意外改變了羅殿卿對我的看法,他的咽喉沒被摘除之前,跟人說起洪水脫險就豎大拇指:“瓦藍,這孩子救過我的命,好樣的?!?/p>
誰又救過我的命呢,是誰將我從幽深漫無際涯的黑暗中拯救出來?少年時我的心智尚未經(jīng)過訓練,也沒閱歷更廣闊的世界,少年的頭腦里有一種力量在沸騰,它使我的熱血在體內(nèi)的血管里奔流。這是我害怕的一種力量,它會沖擊我的心靈和頭腦,眩暈是這種力量帶給我的生理性反應。額頭的青筋會像樂手演奏樂器時的弓弦般振動,我的心里經(jīng)常會有各種聲音出現(xiàn)。這是令我畏懼的情形,我擔心自己出什么故障,比如崩潰。這是令我畏懼的精神狀態(tài)。
我經(jīng)常在街上看見有瘋子游蕩,他們帶給我極度的恐懼感。男女老少的瘋子都有,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放浪形骸,或者自顧傻笑,或者喃喃自語。我知道那個名叫金枝的女子,是因為失戀而崩潰;知道那個少年是因為高考落榜而瘋;老先生是在政治運動中被批斗而精神失常,老先生的失常表現(xiàn)不是大喊大叫,也不是癡笑,而是神經(jīng)癥般修正衣冠,他必須讓自己的帽子戴端正,衣領扣嚴實,身上的衣服不能有臟污,臟了就反復搓洗。
在很長時間,我對瘋狂或崩潰的恐懼甚于對黑暗的恐懼。
現(xiàn)在我幽居在春城。東北J 省的省會,在中國有森林之城的美譽。
我喜歡這座城市四季分明的氣候,冬天奇寒,夏日涼爽,天高地闊,空氣清朗。
有二十多年我工作在北京城,在京郊小鎮(zhèn),一個首都與外省的交界之地,有一個仿歐的建筑群,那里有一棟六層樓房的一套三居室房屋是屬于我的,那是屬于我的私人空間。然而我很久沒有回去過,彌漫全球的瘟疫影響人們的出行,也限制著我的旅行,不能自由行走。
2022 年的春天到來時,我居住的城市爆發(fā)瘟疫。師懿(我的現(xiàn)任妻子)最先得到要封城的消息,她在省電視臺工作,有更可靠的獲取內(nèi)部信息的渠道。她提醒我哪里也不準去,老實在家待著。我并沒有在意,仍舊在午后到森林公園徒步運動。師懿卻認真對待這消息,開車到單位附近的超市購買蔬菜食物,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城市封鎖,應對突如其來的瘟疫危機。我結(jié)束徒步,走出公園大門時,看見街上出現(xiàn)120 急救車,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員在居民區(qū)閃現(xiàn)。我加快腳步回家,據(jù)說有人在封城令下達后被阻擋在回家的路上,防疫機構(gòu)公布有上萬人染疫,城市封鎖,人們停止一切活動保持居家隔離狀態(tài),我所在的住宅區(qū)大門也貼上蓋有防疫指揮部紅色公章的白色封條。
師懿不能再去電視臺上班,因為電視臺有人染疫,全體職員遵照隔離令居家辦公。這樣師懿可以在家做飯,對照著小紅書教授的菜譜和烹飪方式精心烹制飯菜。以前我會在午間吃最簡單的面食,現(xiàn)在可以吃到師懿烹制的精美菜肴,然而此后我再沒吃過肉食。
封城之后,我每天會在午后靜坐。身體清凈之后,我的靜坐更精進。
2022 年4 月21 日,我在筆記本上寫下這樣的日志:
很多年前,他是一個隱修者,或者瑜伽士。他的人生理想是,像喬達摩·悉達多成為一個知曉生命真相,洞悉真理的覺者。經(jīng)由瑜伽修習,過神圣的生活,安住神圣的維度。他獲得心靈的力量,可以抵御世間頻繁發(fā)生的災難和禍患帶給心靈的沖擊,治愈心靈痛楚與哀慟帶給他的精神創(chuàng)痕。如今,命運的恩典、巨大的平衡感和內(nèi)心的澄明、頭腦的清澈與安詳,包括心靈的至福,這是隱修生活在持續(xù)二十年后帶給他的饋贈。
2
“我不信一個住在廢墟里的人會有神佑?!边@是援朝對我說過的話。援朝是知識分子,才子型詩人,礦務局的名流,他作為詩人墨菲在藝文界很有影響力。他說要到礦上看我,拜訪同修的兄弟。對他的到來,我是猶豫的。他是驕傲的人,我擔心他到我家會失望,擔心他看到我的同修會輕蔑。幽暗滿是煙塵的礦區(qū),那些穿行在窮街陋巷的人,深陷困頓的人,每天要在礦井里挖煤的人,我擔心援朝看不起他們。他不會相信他們是得到慰藉的人。
然而援朝執(zhí)意要來,我也不能阻攔。他是上午出發(fā)的,從礦務局坐12 路公交車,經(jīng)過貨運車運煤的公路,顛簸一個多小時才到。我去公交車站接他,公交車駛來,停穩(wěn)。自動車門閃開,援朝跟著乘客下車。他穿著黑色皮衣、藍色牛仔長褲、棕皮短靴,身背棕皮背包,朝后梳理的長發(fā)披在肩頭,看見我時援朝微笑一下,那是他慣有的帶有譏嘲的笑容。
“來看看師兄?!彼{(diào)侃道。
黃銅色的《存在與時間》插在書架上,猶如一塊銅制金屬插在書叢里。
這是在援朝的書房。我當然認得出那是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1926 年寫下的著作,1989 年冬天我在礦廣播站播音員馬松居所的書架上看見過它的形影。在礦區(qū)鐵路以北,隆起的石砌路基上黑色蒸汽機火車頭牽引著百列車皮碾壓著鋼軌疾馳而過,鐵路之側(cè)隔著一條馬路有數(shù)十幢家屬樓,其中一幢六層樓的603 室是馬松的居所,后來成為蒙娜麗莎藝文沙龍。在這居所有新打制的家具,臥室里的衣柜和客廳里沿墻擺放著書架。我就是在這書架上看到《存在與時間》的。然而,我并沒有機會拿在手里打開閱讀。我猜想馬松也沒有閱讀過,更多的時候它是某種裝飾?!洞嬖谂c時間》被一個缺乏閱讀能力而又追逐新潮的青年,作為個人品位和學識的裝飾長久放在書架上,以贏得姑娘的愛情和朋友的友誼以及更多人的尊重。是的,這是馬松跟姑娘們談情說愛慣用的伎倆。他經(jīng)常狂野地騎著山洋摩托從礦區(qū)街道疾馳而過,摩托車引擎轟響和他放在后座的雙卡錄音機播放的迪斯科音樂混雜在街上回響經(jīng)久不息。然而作為裝飾物的書,讓我們付出過慘痛代價,這代價使我很長時間在睡夢中都被惡魘驚醒。在礦區(qū)我因為讀書吃盡苦頭。蒙娜麗莎藝文沙龍被礦區(qū)派出所的警察查抄,片警將馬松書架上的書拿走,他們認定那些書是禁書,馬松逃亡而我被關到遠郊公安局的看守所。
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在詩人援朝的居所里,我再次看見《存在與時間》有虛脫感。我是智性未開心靈混沌的少年,現(xiàn)在我看見自己因為緊張而呼吸急促。到陌生的環(huán)境見陌生的人會因緊張而心悸。詩人援朝的居所不同于廣播站播音員馬松的居所,布局雅致的庭院里的幽靜居室。三排高到屋頂?shù)聂魃緯苋缤鋵氷惲?,書架占滿墻壁,上下六層,每層插滿書。如果我是一粒塵埃(這是我經(jīng)常有的自我意識),看著這些異國作家的名字,仿佛在暗夜的曠野仰望璀璨星辰。也許因為長久潛行于地層深處的幽暗巷道,我經(jīng)常幻想夜空星辰。在我生活的區(qū)域是看不見星辰的,因為天空日夜都被烏龍般的工業(yè)煤煙遮蔽,那些煤煙從高聳的工業(yè)煙囪冒出來,它們是爐火燃燒時產(chǎn)生的輕型物質(zhì),如果化驗其中的成分會檢驗出有毒物質(zhì)。
我們在課程最初的編制上,運用一課時一主題的形式,旨在教育者指出學習主題,讓學生通過主題進行繪畫;結(jié)合藝術教育的學習方式,我們改進了原有的方式,讓孩子們根據(jù)主題貼近生活實際進行想象,我們作為引導者通過語言描述出孩子們所想象到的,加以生活實踐的理性認知,帶領著學生創(chuàng)意地去呈現(xiàn)自身的所思所想,以此形式便能一步步提高孩子的對實際的認知力與想象力、繪畫能力。
我看著黃銅般的書,想象著它金屬般的光澤。我猜很少有人會像我這樣熱愛杰出的書,視它們?yōu)樘祗w之物。我不僅熱愛《存在與時間》,還喜歡簇擁著它排列的別的書。從古希臘哲學到歐洲文明史,從十九世紀經(jīng)典作家,到二十世紀的杰出作品,都赫然在列。尼采、海德格爾、康德、福樓拜、普魯斯特、紀德、??思{、海明威、保羅·薩特、阿爾貝·加繆、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詹姆斯·喬伊斯、塞繆爾·貝克特、馬爾克斯、略薩、羅伯·格里耶、杜拉斯,這里的每個作家都是我熱愛的,然而我也明白它們與我橫亙的距離有如天塹。對我來說書籍構(gòu)成真正的彼岸世界,每一部書都是通往異域的道路。
在詩人援朝的居所里的書架上看到這些書我甚為驚詫,欣喜而恐懼。同時我意識到礦區(qū)和礦務局的差別。在我生活的礦區(qū)被片警判定為禁書的書,赫然而堂皇地出現(xiàn)在詩人援朝的書架上。此刻援朝站在我身后,他眼神倨傲地看著我。他身材高大,有一米八左右,濃密的卷曲的齊肩長發(fā),額頭飽滿高企,眼睛因為近視而習慣瞇起,他的臉色偏粉,鼻頭發(fā)紅,嘴巴無髭,然而從這嘴里說出的話總是帶有譏嘲。礦務局文學圈有句流行語說:“老婆可借,書不可借?!毕耩嚹c轆轆的人經(jīng)過美食店,書籍帶給我隱秘的痛楚。這是置身文明之外的痛楚。援朝是某種詩意生活的象征,屬于文明世界。援朝是我見到的真正的詩人,我讀過他的詩集《錯誤的方式》,這是一部自印詩集,291 頁,收入詩人61 首詩作、兩篇詩論。現(xiàn)在這部封面破損,散發(fā)著重度霉味,內(nèi)頁被污漬侵蝕到變形的詩集被我?guī)У酱撼?,它插在我的藏書里。這部詩集能避開湮滅的命運,是我離礦搬遷時被母親撿出來與遺留下來的書一起存放在倉房里。
我第一次踏入援朝的居室。踩著五級階梯上到一個高臺,那里有片灰磚平房。援朝帶著我進入街巷,在一處灰磚砌墻的庭院門前停下。取鑰匙打開院門,這是種著果樹花圃的庭院,青磚砌墻灰瓦鋪頂?shù)钠椒浚蜷_推拉式鋁合金玻璃門,沿著鋪設藍色羊絨地毯的走廊進入室內(nèi),里邊是裝飾雅致整潔的居所。進入這樣的居所給我的感覺仿佛是進入皇家宮殿。在這幢房屋的外面,隔著一條馬路,右側(cè)是礦務局的招待所,左側(cè)是第一醫(yī)院,隔著幾條街區(qū)是工會圖書館辦公樓。我們從工會辦公樓出來,沿著車流淤積塵土飛揚的馬路步行,穿過臨街的各種商鋪和嘈雜的自由市場去援朝家。能踏入援朝的庭院也是一種殊榮。我與援朝是分屬不同階層的人,我們處于完全不同的區(qū)域,我所在的場域是舊工業(yè)區(qū),幽暗而衰敗,援朝待在優(yōu)雅的居室,以思想和書寫為個人姿態(tài),與音樂和書籍為伴,他的生活詩意具有形而上品質(zhì)。
我一直沒買到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城里的新華書店不賣這樣的書。我跟援朝說我喜歡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我們在客廳里坐下來清談。當?shù)財[放著L 形組合式青色的布藝沙發(fā),援朝坐在單人沙發(fā)上,我坐在三人沙發(fā)一側(cè)。茶幾上擺放著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朱紅色茶壺和茶杯。我們邊喝茶邊清談。在我們身后是滿架的書,那些書構(gòu)成援朝罕有的令我心生欽敬和感佩的精神性生活。這是我匱乏然而向往和渴望的生活。
援朝激發(fā)了我對殘酷詩意的體驗。我知道的情況是,他曾經(jīng)以詩人的身份就讀于北京大學作家班。他在從北京回到礦務局前,有很長時間在藏地漫游。他懷著幻滅而破碎的心行走在藏地雪峰之間,他的雙腿被寒冷侵蝕。重返故鄉(xiāng)時他的雙腿已不能站立,經(jīng)過長久的療治才恢復站立的能力。援朝的心里存有另外一個世界,那里奇峰高聳他人無法攀援。
然而我的靈魂之上也存有一個世界。
那是我的存在與時間。
現(xiàn)在援朝從礦務局到礦上來看我,我有些惶恐。讓他到礦上,我感覺很歉意,心有不安。
在公交車站接到援朝,我們走在礦區(qū)的馬路上,走過一座橫跨河灣的石橋。河灣沒有什么河流,只有瘋長的荒草和丟棄的亂石。穿過馬路進入家屬區(qū),幾十幢排房連成一片,這是礦工家屬區(qū)。我住在東山上。沿著60°傾斜大坡上去,踏上一條開在街巷的小路,穿過密集的房屋,看見一幢殘留在廢墟之上的舊樓的房子,那就是我的居所?;掖u砌起來的墻圍,基座是石頭砌成的。磚墻有綻開的裂縫,墻體圍著鐵箍,顯然是加固房屋避免塌落。
援朝被我的居所驚到。他站在陳舊已經(jīng)變形的木板門前,停住腳步。要先適應一下里邊幽暗的光線。這是兩戶人家共用一個過道的房間,顯然他沒想到人會住在如此破敗的地方,走廊的墻角結(jié)滿塵埃和蛛網(wǎng)。然而我喜歡,這是我能找到的屬于我的空間,可以安放我自由的處所。當時人們的住所只靠政府分配,還沒有開放房屋市場交易。只要是獨立的空間,我都會需要。走進內(nèi)室,布置著我的寫字臺,一張直背木椅,衣帽柜,然后就是燒熱的土炕。土炕上靠墻擺放著成垛的書。正對著門的是正方形的玻璃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遼闊的天穹,看到遠處連綿的山巒、樹木、廣闊的農(nóng)田,看到深澗和溝壑,這就是我的隱修之地。
我請援朝脫掉鞋子上炕,當然炕席是干凈的,鋪著繪有花卉的油布,我已經(jīng)擦拭過。
隔著一張紅漆炕桌,我們坐下來喝茶,茶具和燒開的水都是備好的。
援朝對我是懷疑的,他不相信一個住在廢墟里的人會獲得真理和慰藉。
“你確信找到了拯救的力量嗎?確信自己認識到的不是幻象,確定不是被幻覺欺騙嗎?”
他坐在炕上,因為不習慣盤腿,而他的雙腿又僵硬,采用的坐姿使他不舒服。
“我說的神,不是存在于虛空的人格神,是創(chuàng)生宇宙萬物的力量之源。它是潛藏的實在,一定是遍及一切的,它一定臨在于每一個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存在者當中。”
我跟援朝說,這些話語是我從導師那里學到的。
“那我們?nèi)绾伪3中叛??我們體內(nèi)的神性又依靠什么來感知?如果我什么都感覺不到,是否證明它的不存在?”
援朝沉思著說。我知道他是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他是認真的,會收起他慣有的譏嘲。
我也認真沉思和回應他的問題,我們在路上邊走邊聊,邊聊也邊躲避著來往的人群車輛。回到居所里,盤坐在炕上喝著清茶繼續(xù)我們的話題。
“瑜伽是與造化聯(lián)結(jié)的方式,對痛苦的人來說,瑜伽還可以剪除痛苦?!?/p>
“我需要實證,只有實證能讓人確信。但愿我能有所收獲。痛苦——能說剪除就剪除嗎?自欺也是一種緩解痛苦的方式。靈修和自我幻想、自我幻象有什么區(qū)別?都是難以眼見。”
“更多需要直覺的能力,而不是邏輯和判斷。人的頭腦想象的邊界是有限的,未知事物是無窮盡的。遺忘,也是剪除痛苦的方式,遺忘的過程,用圣保羅的話說,就是換心。”
我們就這么聊著。然后就到了用餐的時間,我下地到爐灶前開火做飯炒菜。
他在房間里翻閱我擺放的書墻,很快飯菜就做好了。
一壺白酒,三個熱菜,兩個涼菜。我們喝酒,清談。
“你住在這里,這是我沒想到的?!?/p>
“我覺得還好,這里自由也自在,挺適合我。”
“要是我,早瘋了?!?/p>
援朝端起酒杯跟我的酒杯碰過。
他喝盡杯中的酒又斟滿。
3
“你身上有種鄉(xiāng)巴佬氣質(zhì)?!?/p>
有位姑娘這么說過我。在北京深秋的某個時刻,我們約著見面。她是北京某大學藝術學院的教師,1976 年出生,酷愛非主流音樂和電影,也是藝術批評家。見面的時候,她帶給我一盒套裝DVD、美國電影《教父》三集,我?guī)Ыo她一套沒拆封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文集》。
她或許是開玩笑,其實是想贊美我的誠實品質(zhì),可我聽著感覺是在譏諷。在我們這個社會,要是你被人看作誠實,那多半是貶損,不會是贊美。那段時間我是玻璃心,自尊而脆弱。
事實上也是深隱在骨子里的自卑。
“你別那么敏感,鄉(xiāng)巴佬是很好的品質(zhì)。沈從文,都成了大教授和大作家,也還是保持他的鄉(xiāng)巴佬氣質(zhì)?!蹦俏还媚镎f。她很有點大大咧咧,完全不知道她的話戳疼了我的神經(jīng)。
也許她喜歡我。如果曖昧是一種情感的話,她就是有這心理。不談愛情,只上床做愛。我猜這是她的想法。這是一位新潮女教師,喜歡玩酷,她的學生里有玩搖滾樂和朋克的。
我不了解她的背景,也不關心,因為不愿意往更深一步發(fā)展。
北京東四十條22 號的皇家糧倉。這是我們見面的地方,姑娘在超過約定時間21 分鐘后出現(xiàn),她連聲說著抱歉的話。她染著深棕色頭發(fā),發(fā)型很短像男孩子的寸頭,黃銅圈的耳環(huán)碩大,眼瞼涂著藍色眼影,看上去夸張。她穿了件無袖黑色鑲著醬紫花卉邊角的連衣長裙,腳上是草編的平底涼鞋。我嘴上說沒關系,心里的不快驅(qū)除得很艱難。
姑娘就是在這時候說那句話的。跟她的夸張造型比起來,我確實顯得土氣。
當時正有蘇州的昆曲劇團演出《西廂記》,類似堂會。身穿水袖彩衣,鬢插銀飾金釵形體婀娜的女演員唱出古代曲牌。在柔軟的江南唱腔營造的情調(diào)里,坐于觀眾席間的客人適時地報以掌聲。我們都沒去看,直接到二樓的西餐館吃飯。晚間餐館光線幽暗,然而餐桌上的不銹鋼羹勺刀叉在明亮的燭光映照下閃著微光。我不記得點了什么菜,因為我們一直在說話,那些菜幾乎是在無感之間送進嘴里,咀嚼,下咽,進入腸胃。不停地說話其實并不是我們多親熱,而是避免在兩人之間出現(xiàn)停頓和冷場的尷尬。
她其實已經(jīng)惹著我。這個傍晚我們除吃飯和聊天再沒干別的。酒我也不愿意多喝,也不想讓她多喝,避免喝得暈頭轉(zhuǎn)向趁著酒勁亂性。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姑娘,她手持刀叉切割牛排,我看見她的手指骨節(jié)突出,指甲卻染成金色。也許她的話讓我深受刺激,我不愿意跟這雙手有任何糾纏。晚餐畢,她想跟我到西郊香山腳下我租住的寓所,我不愿意帶她去,就在地鐵里告別。她的眼神失落,進入地鐵列車,她站在車門前看著我,周圍是擁擠的人群。我記住了她的哀怨眼神,然而并不想改變我們之間的距離。地鐵呼嘯而去,我們各自回家。
后來有一個夜晚,她的學校寢室停電。她對我說:
“或者你過來,或者我到你那里。”
我沒接受她的建議,沒去她的寢室,也沒讓她到我的住處。
“你真是可不開竅的鄉(xiāng)巴佬?!彼f。
這次她是真的生氣,不想再搭理我。我們就那樣斷絕了聯(lián)系。我不在意。
此時我認識無數(shù)的人,也遺忘無數(shù)的人。我不再對人產(chǎn)生依賴感,更不會輕易動情。
可是無疑,這個女教師的話也影響了我。進入北京城之后,我總是變換著穿各種時髦和新潮的衣服,留著長發(fā),每天用名牌沐浴液洗澡,用護膚霜保護皮膚。在人群里我隱藏起自己來自底層的背景,掩蓋著來自礦工之家的身世,我學會說普通話,極少使用老家的方言,我偽裝著自己努力成為一個融入都市生活的文明人。然而我的身體里始終住著一個礦區(qū)少年的靈魂。幽暗、憂郁、慌張、不松弛、容易迷路,這是我內(nèi)心的狀態(tài),盡管很少被人看出來。我的身體攜帶著眾多亡者的訊息,它們存在于我的意識里,成為沉積到我肉身的精神遺跡。
我像一條游蕩在海洋的艦船,師懿終結(jié)了我的情感漂流史。
她是我愛的女子,就像藍色港灣使我停留和止息飄蕩。
我跟師懿說要去澳大利亞使館。我把奧地利讀成澳大利亞,實際上我是去奧地利使館。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前者盛產(chǎn)袋鼠,后者音樂家輩出。差異如此巨大,我是如此懵懂,不知道為什么會搞混。這是2019 年春天。北京,我昔日的工場,也是我的生活之地。那天我從位于京郊小鎮(zhèn)的居室出來,到馬路邊的公交車站,等到815 快車進城,經(jīng)過兩個檢查站后進入高速。大約二十分鐘之后到國貿(mào)站下車,再換乘1 路公交車到建國門站,下車后步行前往秀水南街5號。秀水街我以前來過很多次,這是著名的使館區(qū),瑞典、挪威、波蘭、德國、美國、日本、越南、土耳其、捷克,這些使館都是我熟悉的,我的私人護照在不同的頁碼印著這些國家的簽章。我有過兩本護照,現(xiàn)在都已過期躺在書桌的抽屜里,它們是我昔日游歷生活的見證。當然現(xiàn)在它們作廢,也是我退隱江湖的見證。沿著秀水南街到奧地利使館綠色鐵欄外,執(zhí)勤的年輕武警伸手攔阻我。
“請問澳大利亞使館區(qū)怎么走?”我問。
“你確定是要找澳大利亞使館嗎?這里是奧地利使館。”武警神情嚴肅。
猛然想起,我找的其實是奧地利使館。
“哦,抱歉,我記錯了。我找的就是奧地利使館?!蔽艺f。
我從手機里找出電子請柬,武警戰(zhàn)士看過請柬,打開鐵欄的移動門放我進去。
奧地利讓我想到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是茨威格對于他生活和游歷的歐洲的回憶錄,他以蒼白的馬比喻戰(zhàn)爭,講述歐洲的黃金時代與戰(zhàn)爭中歐洲的大蕭條和戰(zhàn)亂以及納粹的大屠殺,茨威格死于他對文明破碎的幻滅。
現(xiàn)在我到奧地利使館,為了參加詩人王家新的新書發(fā)布會暨詩歌朗誦會。
“你來玩吧?!眱商烨?,家新對我說。
衛(wèi)兵放我進去,使館官邸的樓前有位女士在迎接前來的客人,我將手機里的請柬再朝她晃晃,她看了一眼,做請的手勢。我踩著臺階進入那幢有著尖頂?shù)陌咨珮欠?,官邸還沒有多少客人,我看見零星的幾位身高馬大的外國人,手里端著高腳玻璃杯站在那兒聊天。透過白色的落地紗可以看到窗外的藍天和陽光。高聳的樓,枝形水晶吊燈,白色墻壁,白色桌布,身穿白色制服手托餐盤的服務生在人群間穿行。墻壁中央是一幅巨型油畫,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圣女手擎利劍率領眾多身披鎧甲的將士征戰(zhàn)。一臺黑色音箱放置于會議室的邊側(cè),主賓臺上是一張放著麥克風的白色長桌,會議室坐滿了人,多數(shù)是年輕男女,有手拿書本的女生。
來到會議廳的人可以去餐桌上取飲料和甜品自用。
我在人群里看見家新在跟人聊天。寒暄。捧著鮮花的女孩。我躲開他的視線像個隱身人,在觀眾席中找一個靠后的位置坐下。在這個會議廳,我還見到幾位熟悉的詩人和小說家,我沒有跟他們打招呼,情愿作為一個隱身人而存在。兩點整朗誦會開始,王家新和漢學家顧彬一起出現(xiàn)在講臺,同時現(xiàn)身的有奧地利駐華大使。他們坐下來,面對麥克風跟觀眾互動,然后各自作主題致辭。他們的言說就像舞臺上的相聲表演,逗捧相宜。
我在多年前跟王家新見過一面。當時是詩人宇龍之死,詩歌界發(fā)起聲援,家新是簽名者之一。據(jù)說詩人宇龍和朋友到一家餐館聚餐,有朋友不小心打碎碗碟。盡管朋友當即賠償并向老板道歉,但老板還是電話招來數(shù)十名手持棍棒的打手,那些人沖進餐館掄著棍棒一頓亂砸,詩人宇龍被毆打致死。法醫(yī)的尸檢報告顯示,在宇龍身上,可導致立即死亡的致命傷至少有4 處,后腦、顱骨、太陽穴等處均被打裂,其中后腦有一道長14 厘米、寬2 厘米的裂痕,其太陽穴處有一處裂痕,左胸兩根肋骨被打斷,一根被打斷的肋骨刺穿心臟。
詩人產(chǎn)生新聞多數(shù)是因為噱頭。怪異、荒誕,媒體以獵奇的方式報道詩歌江湖的軼事,作為大眾消遣的佐料。對詩人的行跡我也多有眼見或耳聞,詩人之間的相互攻擊詆毀,從知識分子寫作的陣營,到民間派別,經(jīng)常上演各種鬧劇。濫交、吸毒、狂醉,甚至偷竊,這種惡劣的品性都可以在詩人江湖里見到。然而也有例外,我做過詩人多多的訪問,詩人多多應邀赴中國人民大學做駐校詩人,操辦者即是家新。多多是在荷蘭漂流多年的詩人,回國后定居??凇T诩倚碌陌才畔?,我到他的居所做訪問。
家新是我在這時認識的,但他的名字我很早就熟悉,當時我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他的詩作。其時他是武漢大學的學生。后來他的聲名日益響亮,我再見到他的詩作已經(jīng)是1990 年。我買到一本他的詩集《夜鶯在歌唱》,很喜歡,也尊敬他的寫作姿態(tài)。后來看到他更多的詩集和翻譯的詩集,也知道他回國后出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的教授,依然是京城文化界的名流。詩人多多戴著近視眼鏡,白發(fā)披垂肩頭,胡髭也花白。多多的腰不好,年輕時插隊,留下腰肌勞損的疾患。滿頭白發(fā)的多多要坐在堅硬的直椅上,以椅背抵腰。
“我們這一代人都沒有好腰。沒有好腰,一個終身的烙印?!倍喽嗾f。
多多屬于“幸存者俱樂部”成員,昔日著名的“白洋淀三劍客”之一。他創(chuàng)作有詩歌,《日瓦格醫(yī)生》《解放被春天流放的消息》《從死亡的方向看》《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詩人北島曾經(jīng)在授予多多首屆《今天》詩歌獎時說:“自七十年代初期至今,多多在詩藝上孤獨而不倦地探索,一直激勵著和影響著許多同時代的詩人。他通過對于痛苦的認知,對于個體生命的內(nèi)省,展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他以近乎瘋狂的對文化和語言的挑戰(zhàn),豐富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力?!?/p>
1989 年,多多出國遠赴荷蘭。作為一個時代的象征,詩人多多在過去十五年所站立的現(xiàn)場——阿姆斯特丹的一小片土地,和整整一代中國人的過去相連接。數(shù)十年來,多多曾多次參加世界各大詩歌節(jié),到英國、美國、德國、意大利瑞典等十多個國家的大學進行過講座和朗誦,并曾任倫敦大學漢語教師,加拿大紐克大學、荷蘭萊頓大學駐校作家。2004 年,旅居荷蘭的多多回到國內(nèi)。寫作詩歌三十八年的多多強調(diào)自己不屬于任何的場域,不屬于任何的流派,不屬于任何的團體。此前多多赴美領取2010 年度紐斯塔國際文學獎,頒發(fā)該獎的是俄克拉荷馬大學及《今日世界文學》雜志,獎金為五萬美元。此獎每兩年頒發(fā)一次,迄今為止,已有二十一位獲獎者,多多是第一位中國獲獎者。有評委在推薦辭:“多多自由跨越國家、語言和歷史的邊界。也是一個堅定的預言家,在這個混亂的現(xiàn)代社會,他向我們講述那些常處在陰影之下的基本而普遍的人類價值,如創(chuàng)造、愛、夢想和盼望?!?/p>
詩人喧囂的名利場,讓我想起在退隱和孤寂中生活的援朝。
我的朋友援朝。我跟師懿介紹他時會這么說。然而現(xiàn)在我不能確定我還是不是他的朋友,此刻我仿佛能看見他臉上掛著譏嘲的微笑。援朝是驕傲的,他很少有看得起的人,也很難相信什么事情。然而他是一個真正杰出的詩人。這是我的鑒定。在我看來杰出,就是遠離詩歌江湖,遠離詩壇喧囂,同時可以把詩藝發(fā)展到極致的人。當然杰出詩人,也是倒霉的詩人。我的朋友多年來寫下很多杰出的詩歌作品,然而他的詩稿發(fā)表和出版極其困難。多年來他像隱士般生活在礦區(qū),甚少跟外界往來,幾乎斷絕跟詩歌江湖的關系,拒絕向媒介投稿。迄今為止,他的三本詩集都是自費出版,一本名為《王者之書》在省內(nèi)出版,一本《隱蔽的手》在香港出版,屬于自己花錢購買書號。我為他推薦過一部詩稿,南方某家出版社的著名編輯對詩稿大加贊譽,可是這部公開出版的詩集也幾乎賺不了什么錢。
有很長時間,我每到回故鄉(xiāng)之時,必然會在離開之前去看望他。
援朝與病弱的老父在同一屋宇下生活。他父親是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的老軍人,1953 年停戰(zhàn)之后轉(zhuǎn)業(yè)回到東北原籍。援朝這個名字是父親為紀念自己的戰(zhàn)爭歲月而特意取的。在援朝的同齡人中,有很多人叫這個名字,不過這無所謂,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命狀態(tài)。援朝的妻子是局機關干部,經(jīng)常參加外援項目,公務繁忙。妻子的公司駐地在省城,每周回一次家,每次出門前會為援朝做好飯菜,第二天午間他熱飯菜跟老父親吃。父親行動不便,每挪動一步都需要他的扶持。父親聽覺也失聰,援朝必須咆哮著才能跟老人溝通。老人頭腦里有各種奇思怪想閃現(xiàn),有次父親在睡夢中醒來對援朝說:“我的腳丟了。你去幫我把腳找回來?!痹粗赣H的兩只腳說:“你這不是好好的嗎?你的兩只腳都在這里。”父親對他說:“可我是三只腳?!睂τ诟赣H的幻覺,援朝很無奈。因父親的疾病,援朝哪里都不能去,每天要陪著老父親,這樣的日子對他無疑是煎熬。
援朝是夢想破碎的人。他的破碎夢想和我的夢想的幻滅,如同一枚銀幣的兩面。
三十年前那個盛夏的正午,援朝坐在天安門廣場火燙的石階上。太陽像熾烈燃燒的火炭掛在天空,酷熱的能量燒灼著大地,燒灼大地之上席地而坐的人。干渴,缺少水分的舌頭在嘴里如同木頭,吞咽困難,呼吸也困難。沒有水,他們只有忍受干渴的考驗。廣場嘈雜而混亂,到處是情緒亢奮的人群,到處是鼎沸的人聲,眼前的混亂讓援朝的心頭襲上不祥之感。
當時他離開所在的位置,想要隨便走走。
就在他轉(zhuǎn)身離開的短暫時刻,他的好友、詩人駱一禾后腦著地摔倒在地。
那是一個失序的世界,脆弱的城市因為大規(guī)模的騷亂而陷于癱瘓。救護車鳴叫著警笛駛來,援朝和幾個朋友把駱一禾抬到救護車上,他看著救護車在紛亂的人群中艱難地開動,緩慢地挪移。幾天后援朝接到駱一禾病逝的消息,他的精神遭受沉重打擊。
這是他懷疑的時刻,也是幻滅時刻。后來援朝為亡故的朋友寫下悼亡詩句:
屬于你的時間只有輝煌漫長的一瞬/然后倒下/在落滿白雪的回憶里進入歷史
然后將我們依舊留給白晝的黑暗/面向雪山面向每天虛構(gòu)的太陽迎風灑淚
今天我大聲念著咒語,如舞蹈的巫人/踢踏而來/從這個城市的中心呼喝著走過
從此/我要軟弱的人們學會不談生死/不論善惡。
4
像一顆年輕的星宿,爭分奪秒地燃燒。這詩句是詩人西川對海子的描述。海子的弟弟查曙明在縣城讀高中。縣城離家有4 公里路,查曙明自春季開學后幾個月沒回家。正逢高考,學校封閉式管理。1989 年5 月的一天,有同學交給查曙明一份縣里發(fā)行的小報,報上赫然印著——海子遺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吹礁绺绲淖髌?,查曙明知道家里出事了。那時通信不發(fā)達,家里沒有電話,查曙明無法得到哥哥的確切消息。挨到高考后趕回家,哥哥已經(jīng)辭世兩月之余。海子是1989 年3 月26 日去世,父親由三個叔叔陪著去北京料理后事。父親拿到的海子的醫(yī)檢鑒定書寫著:“患有精神分裂癥”。海子所在的學校為他開了追悼會,學校給他評了副教授職稱。當時北京的氣候很熱,父親帶著海子的骨灰回家。
初見援朝時我讀到他為海子寫的悼亡詩。他寫海子自殺,這樣的詩歌詩意強烈同時又沉痛。讀著這樣的詩稿,我只有敬仰。詩稿打印在A6 型的白紙上,格式美觀,行距清晰。援朝是孤高的,他的詩歌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質(zhì)地:我們都浪費了太多大好的時光/由于盲從,由于流水,由于菊花和明月/因為驚訝美麗而忘記了苦難/軟弱的筆尖無力刺入事物最核心的部分/直到有一天聽到死者的笑聲/并且被活人拋棄。援朝在北京的生活是一個巨大的秘密。他經(jīng)歷了什么我無從知曉,然而我看見過這生活留下來的精神遺跡,看到過這隱秘的生活帶給他的影響并改變他人生的軌跡。我記得一首悼亡詩《一九九〇,注釋,或憂傷十四行》,讀之震撼——
哦/偉大的命運之神/悲哀的未亡人/以遲緩的步履踩踏著時光的落葉/悄然走過
哦/靜禱者的黃昏/我的靈魂有些發(fā)抖/凝視的眼睛已很難辨清天空以及飛鳥的顏色
哦/一片狹長的水域/一只古老的沉船/破碎而寒冷的波浪/一段時間范圍的傳說
哦/石頭的花朵/始終無法打開的玫瑰/緊鎖的心/已遭兒子遺忘的幸福和歡樂
援朝是帶著心靈的隱痛和精神的創(chuàng)傷重回故鄉(xiāng)的,沉痛而哀傷是深隱在他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與其說是詩人所經(jīng)歷的精神危機,不如說是時代的創(chuàng)傷帶給他的精神哀殤。
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見到詩人援朝的。
他是驕傲的,他的才子做派本就令人難以接近。每次我到編輯部的時候,援朝不在的時候多,如果在也會在文件柜后邊。那是他的辦公桌位置。編輯部的同事聊天時,援朝很少出來,更不會參與。有一次他破例出來跟我說話,人們都好奇圍觀聽我說那些在他們看來神妙的事情。
援朝從文件柜隔開的空間走出來,那是他的辦公區(qū)域。
這是我第一次跟援朝說話,或者說他第一次愿意跟我說話。
我們談到靈魂,談到靈視,談到神明與拯救的力量。
我說:“獲得解脫的人的思想、言語和行動,就像燒過的種子,它們不再生根發(fā)芽,不再產(chǎn)生任何潛在業(yè)力,不再制造新的貪戀或束縛?!?/p>
援朝說:“你知道這么多年來我都在尋找這種力量?!?/p>
1990 年他背著行囊在藏地漫游,走在冰天雪地中凍壞雙腿。喜馬拉雅山是他的朝覲之地,藏地的雪域也是他的漫游之處。“在印度教經(jīng)典中,有段經(jīng)文寫道:托庇于神的名。《舊約圣經(jīng)·箴言》也說:上帝的名,是堅固臺,義人奔入,便得安穩(wěn)??墒俏宜麐尩淖弑椴氐兀€是沒能找到可以使心靈和精神的安穩(wěn)之地。”援朝說。
那天午間,在我生活的礦上,坐在山頂上的破敗小屋里,我和援朝隔著一張紅漆小炕桌相對而坐。我們喝酒,桌上擺著喝空的啤酒瓶。喝到肚脹就出街到公廁去撒尿,回來再喝。
喝完酒我?guī)еチ_殿卿家里,看我的那些窮苦的同修者。推開小屋的木門,他看到的是一個年老的啞巴,無法言說,不能交流。老屋的大炕上坐滿那些衣服陳舊容貌黯淡無光的人,他們身上散發(fā)著長期不洗澡的體味。他嘗試著坐在這群人的中間,盤起腿閉目打坐。
“我怎么覺得什么都沒有呢?你沒有騙我吧?為什么你說的體驗我就沒有感覺呢?”
他滿腹懷疑。我猜他想要見證奇跡和神通,比如修道者穿墻而過遁入土中飛檐走壁。
接下來我們的對話就有些意興闌珊,或者難掩的失落。
“你的障礙是你的懷疑心。你的懷疑心阻擋了你靈性的感知力。”
“我是自己的敵人。我是自己的反對者?!?/p>
“你是這樣的人,建造好一所房子,再拆掉這所房子?!?/p>
“我也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宿命?!?/p>
5
我以為黑暗的經(jīng)驗是屬于我的私產(chǎn),我以為失敗和挫折是獨屬于我的經(jīng)驗。
沮喪。孤獨。憤怒。憂郁。哀傷。無能。這些存在于詞典里的詞語,我以為只屬于我自己。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普世性的,它們存在于每個活著的人的身體或內(nèi)心又或者精神世界。
詩人的精神崩潰和自戕總是令我驚駭,讓我有同病相憐的惻隱之心和同命運的恐懼感。我想起我家鄉(xiāng)那些精神崩潰的人,他們行走在街上癲狂的神情和混亂的囈語。他們衣衫襤褸放浪形骸的形容出現(xiàn)在我心間的時候,總是令我黯然和神傷。這些精神崩潰的人就是懸在我內(nèi)心的戒尺,他們提醒我要保持肉身的強健,保持精神的堅韌,保持心靈的幸福和安詳。
在北京幾年,我認識很多朋友,或者熟人。在這個熟人的圈子里有很多詩人。
林亞奇是來自四川的詩人,他是一個名叫莽漢的詩人群體的戰(zhàn)將。亞奇剛到北京時,沒有著落,租著房子但交不起房租,整天被房東催逼房租,因為交不起房租被房東驅(qū)逐。有一天,坊間驚爆詩人顧城在新西蘭殺妻后自縊,亞奇手里拿到一部書稿《魂斷激流島》,是詩人顧城愛戀的英兒所著。亞奇在窮困潦倒之際覺得應該操作這本書,他沒有什么本錢,就像北京的私營書商一樣,通過民間渠道發(fā)布圖書預售訂單,這是意外的事情,訂單像雪片般飛回,都是現(xiàn)金支付。亞奇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現(xiàn)金,碼在桌上數(shù)尺高。這是他做私營圖書出版的試水,沒想到也是他撈到的第一桶金。后來亞奇的生意越做越大,成為京城著名的書商。他做的第一部書《魂斷激流島》多年來暢銷不衰,讓他賺足了錢。他還做過《戴安娜王妃》,也是在偶然中看到英國王妃戴安娜遭遇車禍喪生的消息,此時的亞奇已經(jīng)有詩人兼書商的足夠敏銳,立即請人撰寫《戴安娜王妃》,同時在二渠道開始預售,這使他又一次暴賺。亞奇賺到錢的表現(xiàn)就是跟同僚們比賽誰更不在乎錢。有一次亞奇跟他成為富豪的書商們在北京香格里拉大飯店出席豪宴,在包廂喝醉了的富豪們比賽誰更不在乎錢,他們點火焚燒人民幣,一沓一沓地燒,看著那些紙幣成為灰燼。當時我在現(xiàn)場,有書商朋友帶我去見亞奇,這一幕令我大為驚駭。
2009 年5 月,詩人海子逝世二十周年,我決定做紀念專題報道。其時我供職傳媒業(yè)第七個年頭,每星期的周五我會到北京新聞中心開例會。從我住的西郊香山腳下乘坐360 或174 路公交車到西直門,再換乘地鐵到建國門站下車。從地鐵站出來步行五分鐘就到新聞中心所在的二十九層辦公樓。出入辦公樓需要入門卡,刷卡進入樓內(nèi),乘坐電梯上到二十七層,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新聞中心的左側(cè)是我的辦公區(qū)域。站在鋼化落地玻璃窗前,可以俯瞰長安街全貌。
這些年我眼看著北京城的滄桑變化,眼看著窗外的這條街區(qū)的變化。長安街道路兩側(cè)的護欄由最初的普通鐵欄更換成黃金色的鋼制護欄,無疑這是經(jīng)得住撞擊的護欄。路障也多了,在每個十字路口都有圓柱形的水泥路障焊著,這是防止汽車沖擊機構(gòu)?,F(xiàn)在北京城四環(huán)以內(nèi)很少有平民居住,更少外省人居住。驅(qū)逐低端人口的計劃將外省人排除在五環(huán)以外。我就在五環(huán)以外安家,然而我安家時僅僅是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會離開這座城市。
新聞中心的例會有兩個內(nèi)容,記者評閱新出刊的報紙,每個版面都要評閱,選題的價值、文本的優(yōu)劣、操作的難易,都要一一評點。還有就是申報和討論選題,每個記者都要申報想要做的選題。負責時政版、社會版、國際版、評論版、文化版的編輯和記者都要參與討論。
國際版記者方可文剛從朝鮮回來,談論他的朝鮮見聞。此前他做過緬甸大選,做過昂山素季的專訪,年輕而新銳的媒體新星,吸引大量的關注。然而很快他就離開報社,到香港去讀博士。朝格圖,時政部記者,出生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他操作的調(diào)查性報道《富士康工人六連跳》,引發(fā)讀者強烈關注。他潛入富士康在深圳的工廠,體驗工人的日常生活,寫下這篇報道。身材敦實面孔黝黑的朝格圖坐在角落,神情安靜,他羞澀地接受同事們的致敬。
然而兩年后深陷憂郁癥折磨的朝格圖,也選擇從家里十二層高樓的陽臺跳下去。
世事如此,人的境遇如此,我已不再驚詫。
我更關切那些從鄉(xiāng)間到都市的人群,關心這個群體里那些特立獨行者,包括那些罹難者。海子逝世二十周年紀念,這是報紙都會做的文化題目。作為文藝青年制造的偶像,詩人海子也是傳媒文化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化現(xiàn)象。報紙做每個選題的緣由就是所做人物和事件是否有足夠的關注度,海子自殺后成為某種象征,被廣泛關注,他的詩集也暢銷不衰。編輯部開會討論選題時,從編輯部總監(jiān)到文化版編輯和記者,都贊同做這個題目,具體操作就交給我來落實。只有在死亡之后才會有如此的效應,那些活著的天才,即使身陷困境也不會有人關心,這是我的想法。世道如此,媒介亦如此。
那天我在位于北京西郊香山腳下的寓所,戴著耳機反復聽一首題為《九月》的歌。
這是根據(jù)海子創(chuàng)作的同名詩歌改編的,這首流傳甚廣的詩寫道: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
《九月》由歌手張慧生改編為民謠,在民間廣為流傳。
張慧生是老歌手,1980 年參加過花果山樂隊,早年在圓明園畫家村寄居,后自殺。1994年寄居圓明園畫家村的歌手周云蓬聽到張慧生彈唱《九月》,他被樂曲傳達的蒼涼和憂傷擊中。然而張慧生死后并沒有留下唱片,也沒有留下專輯。
圓明園我去過兩次,看見過那里殘存的煙黑的殘垣斷壁。然而畫家村,在我到圓明園時已被取締。寄居在畫家村里的畫家們四散而去。我想做海子的紀念專題,我撥通民謠歌者周云蓬的電話采訪。周云蓬此前唱過《中國的孩子》《克拉瑪依的大火》,這些歌曲廣為人知。周云蓬說他是憑著自己的回憶,按照自己的理解改編《九月》,他把這首民謠傳唱下去。這首歌在北京的酒吧流傳,在各種民間音樂節(jié)演唱,被更多的人聆聽。
《九月》是海子組詩中的其中一章,黑大春在1996 年編選詩歌卷《蔚藍色天空的黃金》,選了海子的《九月》。大春追憶《九月》的創(chuàng)作緣起,他認為《九月》作為一個文本是失敗的,它有淺白如畫和民謠風格,非常出彩,但是它的某些句子在結(jié)構(gòu)上并不成功,比如“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這樣的句子,誠實地講,是有藝術缺陷的。但是大春還是參與并投入為《九月》做和聲的工作中。這是對海子的紀念,也是對它的譜曲者張慧生的紀念。海子生前去過大春的家,當時海子剛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昌平的中國政法大學。“他給我的印象非常好,作為鄉(xiāng)村子弟的那種質(zhì)樸,盡管進入都市讀大學多年,但是一直本色未改。而且他具備天才的稟賦。”大春回憶道。
張慧生也是音樂界的才子,早慧,直覺敏銳,有非常強烈的藝術感覺,他很多地方跟海子相似。大春第一次跟張慧生見面的時候,是在圓明園畫家村的一個河塘邊。張慧生在那里租了一間小屋,他抱著一把舊吉他給大春彈唱根據(jù)海子的詩《九月》改編的樂曲。但是當時大春對張慧生的印象并不深,因為作為歌者,他的聲音不如周云蓬。然而后來,張慧生也步了海子的后塵自殺。在圓明園畫家村漂流的歌手周云蓬依靠記憶把《九月》的曲譜記錄下來,傳唱下去。
在張慧生的手里,《九月》僅僅是一首普通的民謠,到周云蓬那里改編成一部大結(jié)構(gòu)性曲式。3 月26 日,海子忌日的時候,大春帶著周云蓬和“舌頭”樂隊的主唱吳吞,以及北京大學戲劇社的同學去江陰演出《九月》。在去江陰之前他們在北京理工大學已經(jīng)演出過,現(xiàn)場觀眾的反應熱烈,令人感動。在江陰的演出現(xiàn)場,他們點起蠟燭。演出開始的時候大春首先誦讀給張慧生的祭文。《九月》是對海子的祭奠,也是對張慧生的祭奠。
訪問過周云蓬之后,我通過國際長途電話訪問中國臺灣歌手潘越云。
從明天起,做個你詩里的人
身體力行放下姿態(tài);
從明天起,重新面對著世界,
回到平凡渴望,搬入你形容的房子;
從明天起,模仿你說過的幸福,
我要別人相信真的。
2009 年4 月,沉寂已久的中國臺灣歌手潘越云復出歌壇,她加盟大國文化后的首支單曲《面朝海子》,全球同步首播?!睹娉W印缝`感來自海子的著名詩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呈現(xiàn)了人對平凡幸福的渴望,歌曲由中國臺灣著名音樂制作人姚謙填詞。在臺灣本土,潘越云被稱為天后級人物。1981 年臺灣流行音樂開始蓬勃發(fā)展,一批優(yōu)秀的音樂工作者嶄露頭角。潘越云與羅大佑、李宗盛成為最早加盟滾石唱片公司的音樂人。1983 年因成名作《天天天藍》的成功,潘越云獲得1983 年金鼎獎最佳演唱獎,奠定巨星地位?!睹娉W印返膯吻餍惺古嗽皆浦鼗卮蟊娨暰€,也使海子的詩歌再度引起讀者關注。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泥土高濺,撲打面頰。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1985 年1 月12 日,海子寫下這樣的詩句。其時他對生活還充滿憧憬。海子是中國政法大學的哲學教師,獨自生活在北京昌平一幢出租民房里?!霸谒姆块g里,你找不到電視機、錄音機、收音機。海子在貧窮、單調(diào)與孤獨中寫作。他既不會跳舞、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痹娙宋鞔ㄗ窇浰J識的海子時說,是孤獨的生活害了海子,他的生活缺少交流。有時他大概是太寂寞,希望與別人交流。有一次海子走進昌平一家飯館,他對飯館老板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板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詩。”
1989 年3 月25 日早上,海子從中國政法大學位于北京學院路的校址出發(fā)去山海關。那天早晨,西川的母親在上班路上看到從學院路朝西直門火車站方向低頭疾走的海子?!爱敃r我母親騎著自行車;因為急著上班,而且由于她和海子距離較遠,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海子,就沒有叫他?,F(xiàn)在推算起來,如果那真是海子,那么他中午就到了山海關。我想任何人,心里難處再大,一經(jīng)火車顛簸,一看到大自然,胸中的郁悶也應化解了。看來海子是抱定了自殺的決心,他大概在山海關溜達一下午,第二天又在那兒閑逛一上午,中午開始沿著鐵道朝龍家營方向走去?!蔽鞔ㄗ窇浐W訒r說。
6
有一條鯉魚向我求救。這是從油鍋或餐桌上逃離的鯉魚,我恍然記得魚身是殘損的,搖擺的魚尾裸露著魚的骨刺。無疑它是活的,刀俎之下的幸存物,口腹蜜劍中的逃亡者。這魚是在哪兒發(fā)現(xiàn)的?在污水溝里,或是淤積著垃圾的河道?對此我已無記憶。我只記得放眼望去,還有數(shù)條魚在倉皇游動,它們以殘損的身體向我所在的位置挪移。最初看見的那條鯉魚竟然跳到我懷里,它在驚慌中扭動著殘損的魚身,我的手觸摸到它不規(guī)則分布的魚鱗和骨刺,我小心謹慎避免手被魚刺所傷??匆姂牙锏倪@條滿是創(chuàng)傷的魚,它的眼睛在流淚如同哀泣,這眼神和魚身的姿態(tài)令我驚駭。我抱著魚像哄一個嬰孩般安撫它,我答應修一個魚塘養(yǎng)它,為它療傷。那個魚塘隨后就出現(xiàn)在眼前,傷殘的鯉魚恢復安寧,在清澈的水流中自如游動。
當然是夢境。在黎明的時刻,我的夢境清晰如鏡。人每天在睡眠中會做大量的夢,有的夢并無意義,做過即忘掉,然而我在某個特異時刻——比如黎明時做的夢,近于天啟或神諭,這樣的夢我會認真對待。這些年我做過的夢難計其數(shù),記錄下來的夢夠?qū)懸徊繅糁畷?/p>
我并非第一次夢到魚。還有一次夢到我的師父帶我走在一條河邊,師父說:“你看,那就是你吃的那些魚?!蔽翼樦氖种缚催^去,河流變成陰溝,在淤積著腐泥的陰溝里游動著魚群,那些魚在淤泥里艱難地掙扎。夢醒后我感到驚悸,心臟跳動不休,我想這是師父對我的誡告。這些年我吃的魚太多。在我幽居的春城,經(jīng)常去的餐館是三俞竹苑,那是專營水煮魚和酸菜魚的餐館,就餐環(huán)境是我感覺舒適的,清潔、雅靜,年輕的男女服務生反應機敏干練,服務訓練有素,送餐的是白色機器人,制式的語音喊著:“您的餐來了,請慢用?!睆N師的烹飪技術良好,魚的口感恰切,是我愿意接受的。多年在餐館用餐,我很容易品嘗出是否接受的菜品。有10 年時間,我去得最多的餐館就是這座城市的魚館。那些魚殘留的生命信息終于在我的夢里顯現(xiàn)。夢醒后我真切感覺到嘴里塞著生魚鱗,咽喉間有魚刺卡著。
清晨我夢醒起床后坐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記下這個魚的夢境。
“從明天開始,我不吃肉,更不吃魚?!蔽覍熫舱f。
坐在光中。這是我瑜伽靜坐時的體驗。
這些年我學會的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有效抵御虛無和絕望感的侵襲。
在絕境中保持鎮(zhèn)定,在厄運來襲的時候心靜神安。沮喪的時候不散亂,絕望時不崩潰。
靜坐,閉上眼睛,注意力放在眉心間,也就是智慧眼的位置,眼前不再是模糊的光斑,或光暈,而是打開的窗,那是明亮的窗。隨著禪定深度的變化,不是坐在窗前,而是坐在山巔之上的光明中,這是我靜坐時的體驗。安坐于峰頂之上的光明中,看著眼前的光線變?yōu)樯钏{如海洋,海洋深邃如天國清淺。我想起美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在她的詩集《只有孤獨恒常如斯》寫下的詩句,它如同靜坐時的體驗。
這是我能安享的隱秘的幸福。然而我并非完全與暗黑的物質(zhì)隔離。比如在我想到援朝時,就會有幽暗感。進入作家或詩人的生命史,進入他們內(nèi)心的世界,是我抗拒的。越是天才,越是個性奇特者越抗拒。每個人都是一個幽玄深徹的黑洞,那里布滿怪異的景象,困厄、痛楚、矛盾和掙扎如蛛網(wǎng)般密結(jié)。他們有一種詭異的,或否定的暗黑之力。接近它們便會受到影響,會被感染。我記得那天下午的暗黑狀態(tài)。午后陰郁的天空下起雨來,有風,凄涼也凄清。但其實這沮喪是我回憶故友援朝產(chǎn)生的。
其時我在閱讀里爾克的《時辰祈禱書》,這個杰出的天才詩人,我熱愛了很多年。知道里爾克是在千禧年,我在北京漂流的第四年,在海淀圖書大廈我買下里爾克的第一部詩集,讀到那首著名的詩句《嚴重的時刻》:“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笑/無緣無故在夜間笑/在笑我/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p>
這是能給人的靈魂帶來安慰的詩句,漂流首都的時光讓我更深入地認識孤獨,了解生命的痛楚和精神深淵。他也讓我認識冥冥之中的神性,“如果我呼喚/誰將在天使的序列里聽到我?!痹谖挥诔青l(xiāng)接合部的出租屋里我誦讀著這樣的詩句,感受著來自心底的戰(zhàn)栗,自此之后我開始認識并且熱愛里爾克。
帶給我更甚安慰的是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穆佐書簡》,這些信件更深入呈現(xiàn)里爾克的意識世界和價值觀。我熱愛里爾克是因為他的圣徒氣質(zhì),在2022 年4 月,瘟疫彌漫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時,我再次打開里爾克的詩集,誦讀他的《時辰祈禱書》,每天夜晚臨睡前都會讀幾頁。這時我在寫作一篇《布拉格通鑒》的文稿,其中寫到里爾克與他的出生之城布拉格。重新找出《里爾克詩全集》,書就擺放在我的書桌第二層書架上,十卷,白色書封。然而當我重新閱讀里爾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是那樣的暗黑。疾病,憂郁癥,孤獨,這些特質(zhì)令我產(chǎn)生心理不適感。里爾克是情種,戀愛無數(shù)。但是他在最后時刻卻深陷深淵般的意識黑洞。那是他對自瀆的恐懼,在孤獨的時光里他沉迷自慰,這是可憐的狀態(tài)。
我看過一部德國電影《莎樂美》,在其中看到里爾克和尼采,看到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也看到來自彼得堡的才女莎樂美,看到青年里爾克出現(xiàn)在莎樂美的演講會上,他手捧玫瑰向莎樂美獻出熾烈的愛。然而在我讀到里爾克的長篇隨筆《布里格手記》時開始感受到詩人所有的精神疾苦,在這個時刻我還打開放在書架上的《里爾克傳:鳴響的杯子》,這是更為深入地呈現(xiàn),然而看著里爾克那些心靈的疾苦,我終于感到畏懼和抗拒,這是對天才詩人的生命和靈魂以及對他的精神困境的畏懼和抗拒。這是由詩人的精神苦痛、靈魂掙扎、人性的鏖戰(zhàn)與撕裂構(gòu)成的深淵。我止步于此,不想再深入探究。
此刻令我黯然的還有詩人援朝,我的朋友援朝。
《里爾克詩全集》是我?guī)熫不毓枢l(xiāng),前去看援朝時由他贈送給師懿的。有兩年時間只要我回去,都會找時間去看援朝,我?guī)е鴰熫餐ァT瘜Υ龓熫驳膽B(tài)度微妙,他開始是抗拒見她,當然是因為他見過我前妻曉雪,在他的心里有障礙。然而師懿為人機敏,相貌也乖巧伶俐,她會稱援朝為哥,稱他的妻子為嫂。如此援朝就對師懿有了好感。在一個春天,我們回到故鄉(xiāng),再去礦務局看援朝時,他將《里爾克詩全集》送給師懿。
“送給你,希望你喜歡?!痹f。
當然是貴重之禮。師懿打開詩集,看著那些詩頁。
“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哥,太珍貴的禮物?!睅熫舱f。
然而在我們回到春城不久,援朝斷絕了和我的聯(lián)系。
絕交來得突兀,事前也沒有任何跡象,事實就是我再打電話時,他就不再接聽。
援朝的父親去世。這是我從他人那里得到的消息?;蛟S這是使援朝深陷孤絕和幽暗將自己深鎖起來的緣由。我還知道援朝的朋友、詩人陳超自殺的消息令他痛苦,陳超是在家里跳樓自殺。詩人與人世的慘烈訣別。幾年前我見過陳超,一個身材高大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男子。
我們互通陳超的消息時都很哀傷,一時間無話可說。
援朝的生活很安靜,然而死亡的事實和有關死亡的觀念仍然會破壞這種寧靜。他的父親辭世,更早是母親辭世,詩人朋友的自戕,這些死亡事件將他置于孤獨與虛無的深淵。他還在寫作,他將自己的詩歌藝術和生命用于探索死亡的深淵并與之斗爭,在他的詩集里,他包含熱情和冷嘲性的超脫呈現(xiàn)了他堅決但沮喪的對那個深淵的造訪,他的歷險教會他勘察死亡的深淵。我記得曾經(jīng)讀到過援朝在詩集《錯誤的方式》里的代序《寫作,或論上帝的斧頭》,他寫道:另一個你尚未誕生。上帝的斧頭握在你手里,你必須在死亡到來之前將自己的面容從石頭中雕鑿出來,并給予他真實的呼吸。不管怎樣,你已陷入一種可怕的情勢之中,這種情勢比水和火更加不可信任。上帝的斧頭始終在夜里閃閃發(fā)光,任何頑強的抵抗只是一種積極的延緩而已。援朝肯定對我寄托過希望,他期冀著我能幫助他實現(xiàn)心愿。
千禧年的時候,我從北京回故鄉(xiāng),找時間拜訪援朝。那時候我在北京的一家圖書文化公司做編輯,離開的時候,援朝將他的一部打印好的文案交給我——《世界詩人肖像》。這是一個企劃文案,匯集了從古希臘到20 世紀的世界著名詩人的肖像描寫。我覺得這樣的書可做,就接受了這份文案,我說待我回京以后跟老板匯報一下。文案裝在牛皮紙文件包里,我跟他握手道別。他當然懷著希望等待我的消息。然而沒有消息,因為我回到北京再到出版公司上班時,我將援朝裝訂完美的企劃文案遞交給老板——一位從國有出版社離職靠制作大型圖文書賺得暴富的老板,只潦草翻看一下稿子,就扔到了桌上。
“這年月誰還會對詩人有興趣呢?”老板說。
這件事就擱置下來。我也沒給他任何回復。我想沒有回音就是一種結(jié)果。
我還是愿意幫助朋友,期望外界能認識和鑒賞一位杰出詩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
多年后我又拿到援朝的詩稿,這次我推薦給廣東花城出版社的林賢治先生,接到詩稿林先生大為贊賞。也許只有杰出的詩人之間能夠互相理解,援朝的詩歌以及他作為詩人的存在,使林先生想到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想到寫作《時代的喧囂》的曼德爾施塔姆,想到阿赫瑪托娃。林先生在主編的叢書《文學中國》中以專輯形式頭題刊發(fā)援朝的詩歌,同期推出他的詩集。然而詩人依然是寂寞的。在一個浮華而喧囂的世界,一個地處邊緣退隱的詩人,沒有朋黨的支持和援助,詩人的影響力終究有限。
很多時候我們的生活是尋常也平靜的,各自過著不好也不壞的日子。
不回故鄉(xiāng)的時候,我們偶爾會通電話,相互打趣逗樂,說一些不咸不淡的話,然而在嬉笑之間也不忘真誠地鼓勵一下。我們很少顯露內(nèi)心的真誠,仿佛顯露了就亮出脆弱之心。
后來他開始創(chuàng)作新詩集《惘·然》,在孤寂中重新面對自己的心靈和精神。我知道他寫作的價值,了解他思想的深刻、詩藝的精湛。詩集完成后,援朝將詩稿復印件給我,希望我能找到出版機構(gòu)??墒俏衣?lián)系熟悉的出版人,表示將詩稿轉(zhuǎn)給對方看時,出版人不愿意接收。
“詩歌現(xiàn)在很難有銷路。”出版人說。
我感到抱歉,然而也無能為力,因為我自己的書也面臨出版困境。
或許我令詩人失望,援朝突然中斷了我們的交往。他不再接我的電話,也不再回復信息?,F(xiàn)在我跟援朝音訊隔斷,三年沒有往來,我們彼此疏遠成為陌路者。
他熄滅了曾經(jīng)有過的熱忱。我接受這情境,也不再做任何努力。
然而這不妨礙我觀看和勘察我們的關系史。
援朝的所有悲劇始于那個時刻。
他從來就沒有隔斷過與往事的聯(lián)結(jié)。他的幻滅和悲傷,他的挫折和失敗感,他的不幸福,深植內(nèi)心的荒誕以及虛無感,他的無可救藥的厭世情緒,無不來自三十年前的那段時光。
援朝在北京大學作家班讀書期間發(fā)生海子自殺的事件。他與同班的詩人駱一禾關系密切,他們同住一個寢室。有天午間,駱一禾回到寢室時臉上的神色凝重,他坐到床上時頹唐。“海子出事了?!币缓陶f。援朝并沒有太大的震動。此前在詩人的朋友圈中已經(jīng)歷過各種死亡對內(nèi)心的震蕩,女詩人蝌蚪的死,詩人雁北的死。援朝因為與駱一禾的友情,看他為海子的死奔走操勞,就很難過。駱一禾和西川到北京大學公開為海子組織募捐,他們在三角地募捐。西川到援朝的宿舍募捐,援朝也給了一百五十元,那時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幾十塊錢。
多年以后我在首都漂流時,居住在北京西郊香山腳下。有時我會騎自行車到北京大學看電影,《梵高傳》就是在此時看到的。詩人陳勇告訴我北京大學圖書館晚間要放映《梵高傳》,我跟他騎著自行車過去。到達的時候圖書館樓下是自行車的海洋,我進去的時候房間里坐滿了人,燈光熄滅。摸黑在一張空著的矮凳上坐下來,觀看電視機屏幕上的梵高。北京大學的三角地也是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公告欄有各種信息發(fā)布。我想象援朝住在寢室里的情景,能想到他當時的狀態(tài)。
海子之死帶來的哀傷是逐漸擴展的,駱一禾在海子辭世之后奔走勞碌。駱一禾在《海子的生涯》中寫道:“他是第一個像我們表明,人不僅要寫,還要像自己寫的那樣生活。海子的重要性特別表現(xiàn)在:海子不是一個事件,而是一種悲劇。這種悲劇把事件造化為精華;海子不唯是一種悲劇,也是一派精神氛圍。海子辭世之后,我們來認識他,依稀會意識到一個變化:他的聲音、詠唱變成了樂譜,然而這種精神氛圍依然矗立在他的骨灰上?!?/p>
海子去世之后,駱一禾和西川從海子在北京昌平的家中運回了所有帶文字的紙頁。
西川最后一次走進海子在昌平的住所為他整理遺物。海子只生活了二十五年,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概只持續(xù)了七年。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里,他更像一顆年輕的星宿,爭分奪秒地燃燒,然后突然爆炸?!蔽鞔ɑ貞浾f。
那段時間,援朝跟駱一禾形影不離。駱一禾和西川組織紀念海子詩歌朗誦會。朗誦會在北京大學的三角地,現(xiàn)場去了很多詩人,人們上臺朗誦海子的詩。那是傍晚之后,天黑下來,沒有辦法看清楚出席活動的人,只有臺上的人能被大家看到,當時的場面和氣氛令人感動。
此前援朝對海子的了解很少。1987 年4 月,他在“青春詩會”上認識西川,會后西川給他寄了一本海子和西川合編的打印詩集,詩集很薄,兩人的作品加起來大約不超過50 首的樣子,都是短詩。從個人的趣味來說,援朝更喜歡西川而不喜歡海子。西川早期的詩有一種歐式的神秘主義氣息,在表達上含蓄蘊藉,是他當時十分喜歡的。而海子那種青春年少的抒情與他個人的心境閱歷相去甚遠,故而對海子并未十分留意。后來西川回憶海子及至死時只有不多的幾首詩在公開的刊物上發(fā)表。海子之死消除了援朝與他的詩歌的距離。
當時有一種說法,北島、楊煉、芒克組織一個幸存者詩歌俱樂部,北京的詩人除江河和顧城以外都是俱樂部的成員。據(jù)說海子特別渴望加入俱樂部,但是受到排斥,傳言海子之死和這件事情有關聯(lián),但是詩人多多澄清說不是,多多曾經(jīng)對海子的詩有過粗暴評論,但是他最后接受了海子。后來西川和駱一禾在中央戲劇學院舉辦大型詩歌朗誦會,當時出席者有芒克,他制作一個小車造型的花籃,插有二十支蠟燭推出來,以此紀念海子的辭世。芒克上臺朗誦海子的詩歌。這也是幸存者詩歌俱樂部對海子的祭悼,或者說追認。
這次我專程回故鄉(xiāng)訪問援朝,在他的居室客廳里,援朝追憶對海子之死的內(nèi)心體驗,他的聲音存于一盒索尼微型磁帶,我只要放入錄音機里就能回響:“我是很早就讀過海子的詩,對《亞洲銅》和《阿爾的太陽》記憶深刻。今天回想起來,我的腦海里重新出現(xiàn)海子年輕、干凈、純粹的聲音,面對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就會覺得這種聲音特別珍貴。當時沒意識到,但是現(xiàn)在意識到了——這種內(nèi)心的憂傷,不是用語言能夠輕易表達出來,當你回顧這些往事,你內(nèi)心的疼痛感只能一點點咀嚼。”
那天離開援朝家,我?guī)е槐舅浰偷脑娂峨[蔽的手》,詩集插在上衣口袋里。詩集是小開本,這是一套名為《世紀末詩叢》的詩歌叢書。援朝的詩集《隱蔽的手》、海子的詩集《土地》、駱一禾的詩集《世界的血》同屬這個書系,封面設計裝幀風格類似,圖案簡潔。
對于援朝來說,如果海子自殺是遠距離的消息,駱一禾的辭世就是切近的震撼。
1989 年5 月12 日,援朝和駱一禾來到天安門廣場。他回憶那個時刻:“那天的太陽很強烈,我們倆在一起,我們聊天,在廣場待了一會兒,我說我去走一走,就在廣場四處走,突然間就看見我坐過的地方有人群騷動,幾個人抬著一個人喊叫著找急救的醫(yī)生,那時廣場備著救護車??粗切┤藗}皇凌亂地離開我還沒感覺?;氐轿易^的地方,找不到駱一禾。問周圍的人,他們說駱一禾暈過去被送醫(yī)院?!绷钤嗄陙戆Q不已的是他的起身離開,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災難就降臨?!拔覀儽緛硎亲谝黄鸬?,如果我不離開一禾是不是就不會摔倒?”援朝自責的痛楚深及內(nèi)心。據(jù)說駱一禾是因為腦部大面積出血而仰面摔倒在水泥地,他的頭磕在長安街堅硬的水泥地面上。駱一禾被人送到醫(yī)院,終因醫(yī)治無效寂然而逝。
我在援朝的詩集《錯誤的方式》中,讀到他寫的《紀念一禾》:
古老的宮墻永遠是一個令人疼痛的秘密,
誰管三月,黃金的迎春開得如何燦爛,
謬誤不死。真理空自流傳百代,
這時代的意志,象血,象父親的愛一樣殘忍,
雖然幸福常常讓我們忘記仇恨,
星星和花朵提醒詩人的使命絕不是控訴,
雖然家園破敗,燕子的呢喃淪為苦難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