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張新泉初始的人生寫在波濤翻滾的江河上。許多年過后，當(dāng)他回望這段令他銘心刻骨的經(jīng)歷時，他向詩壇捧出了他的成名作。那就是充滿喧嘩與騷動的以纖夫生涯為題材的大型系列詩作，后來結(jié)集名為《野水》。當(dāng)年，張新泉事實上還沒有獲得全國性的影響，而《人民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等名刊都以大組詩的規(guī)模，相繼推出他的野水系列 ；《人民文學(xué)》還在卷首語里刊發(fā)稱贊這些詩作的讀者來信。與其說這是一種禮遇，不如說這些作品與當(dāng)時詩壇上的流行色相比，從題材到表述都特立獨行：

在灘水的暴力下/我們還原為/手腳觸地的動物//浪抓不住我們/濤聲嚎叫著/如獸群猛撲//一匹灘有多重/一條江有多重/我們 只有我們清楚//是的 這就是匍匐/一種不準(zhǔn)仰面的姿勢/一種有別于偉岸的孔武//熱得嘶喊的汗/一滴追一滴/在沙礫上鑿洞窟//船老大在浪上咒罵/罵得無法無天/罵得好粗魯//輪到我們罵時/我們只仰躺著喝酒/仰躺著 把匍匐報復(fù)（《拉灘》）

流沙河在《沱江上的拉船人》中寫道：“讀者須知，這是發(fā)憤謀生，這是拼命求活，不是所謂‘深入’生活，夠他苦的。也多虧有了這段江水緣，二十年后，他才可能寫出這些最獨特的，人生色彩最真之作。”

其時的中國詩壇，眾聲鼎沸，流派林立，但張新泉的纖夫系列，卻不屬于任何流派。甚至，與很多詩人的作品相比，這些作品花樣不新，寫法不新。但它的可貴之處在于，張新泉通過對纖夫生涯的摹寫，對水與江河的賦意，以雄渾、強悍和極具張力的詩句，透露出野性的力量、生長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得這些作品搖曳生姿，具有一種陽剛的、粗糲的美。此外，張新泉先生精通音律，不僅多種民族樂器都自學(xué)成才，且能自度曲。這反映到他的纖夫系列上，便是這些作品無不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音韻，這種音韻，讀起來讓人聯(lián)想到古典的風(fēng)范。比如《殘纖》中的句子：

被七月 烤過/被數(shù)九 凍過/被汗 咬過/被水 泡過/被逼成刀鋒/把礁石砍過/是把尺 量盡纖道/是根弦 彈遍長河/哭過 醉過/從青青的竹子 到/褐黃的纖索/你說 我像不像一首歌

有論者認(rèn)為，榮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的詩集《鳥落民間》，其實并不能代表張新泉詩歌的最高水準(zhǔn)，竊以為，這種說法是有依據(jù)的。且不說獲了魯獎之后這些年里，他在詩藝上的與時俱進，單就在《鳥落民間》之前，他已有相當(dāng)一些作品，比這部詩集更趨于精熟。

以野水、以纖夫成為具有全國性名氣和影響的詩人后，時光進入九十年代初。出人意表的是，張新泉沒有繼續(xù)在這個題材上寫下去，而是把關(guān)注的目光，從當(dāng)年令他回腸蕩氣的纖夫生活，轉(zhuǎn)向了從普通人生中發(fā)現(xiàn)精微幽暗的詩意。這些作品，以《好刀》《文火》《撕》最具代表性。比如《好刀》，他這樣寫道：

好刀不要刀鞘

刀柄上也不懸

流

蘇

凡是好刀，都敬重

人的體溫

對懸之以壁

或接受供奉之類

不感興趣

刎頸自戕的刀

不是好刀

好刀在主人面前

藏起刀刃

刀光謙遜如月色

好刀可以做蟲蟻

渡河的小橋

愛情之夜，你吹

好刀是一支

柔腸寸寸的簫

好刀厭惡血腥味

厭惡殺戮與世仇

一生中，一把好刀

最多激動那么一兩次

就那么凜然地

飛 起 來

在邪惡面前晃一晃

又平靜如初……

人類對好刀的認(rèn)識

還很膚淺

好刀面對我們

總是不發(fā)一言

可以說，《好刀》是張新泉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首，是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一首。它意味著詩人漸漸收斂了火氣，進入思辨的禪境。如果說野水時期是高歌猛進的外家功夫，是鐵砂掌，是金鐘罩的話，那么《好刀》及以后，則進入了玄之又玄的內(nèi)家功夫，是一陽指，是六脈神劍。

關(guān)于張新泉其詩，24歲時，我曾不揣粗陋，寫過一篇近萬言的評論，其中，有一段論述是這樣的，至今，我也同意自己當(dāng)年的看法：

透過張新泉詩歌中始終貫穿的強烈的平民意識和人性覺悟，這些作品事實上無一不閃爍著人文主義的光芒，它始終以詩歌的光明，以充滿愛和關(guān)懷，充滿張力和壓力的詩筆，以一顆時時為生活所打動、所啟迪的心，從自我的真實生命寫照出發(fā)，關(guān)注命運，關(guān)注生活和真摯的人生，努力尋求普通人生命中的輝煌。

二十多年后再來讀這些作品，我仍能感覺得到，在張新泉的筆下，小人物的命運和生存被放大，被推到了前臺，放置在聚光燈下，在纖毫畢現(xiàn)之中，讓讀者領(lǐng)略那種意味深長的隱喻、暗示和雙關(guān)。這正如他曾經(jīng)的一首詩的標(biāo)題那樣《人間煙火與骨頭內(nèi)部》。表面看寫的是人間煙火，事實指向的卻是骨頭內(nèi)部。

這些詩歌另具有文本探索上的意義。這意義，就像張放在評論中所說的那樣：“新泉先生有意地嘗試將小品文圍爐談心的一些特長引借到詩中，得斯文平近之美，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大膽創(chuàng)新的精神與一定程度的成功?！?/p>

評論家燎原則認(rèn)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張新泉的這種詩歌寫作，實現(xiàn)了只有小說這一體裁才能做到的表現(xiàn)當(dāng)代生活的豐富性”。

大而化之，野水、野碼頭為代表的纖夫系列，是張新泉真正意義上寫作的開始，是他把詩歌上升為個人精神的自覺意識，這使得他在眾聲喧嘩的詩壇，發(fā)出了屬于他自己的具有個性化的聲音。而從《文火》《好刀》時代開始，則意味著他中年變法，重新開辟了另一條詩歌之路，這條詩歌之路拓寬了現(xiàn)代詩的題材、技藝、境界。其間的從容與坦然，恰似一個洗了手腳坐在船頭吃飽了飯的纖夫，在面對午后江上的一汀沙洲、半江碧水時，露出了會心一笑。

這之后，包括他最近幾年間的新作，其實仍屬于《文火》和《好刀》的延長與豐富?？傮w上說，它們形成了張新泉詩歌的最大特色，那就是親切的口語寫作，機趣與禪意的境界營造，底層視角的悲天憫人。如果要說其中的變化的話，那就是，近幾年的作品中，他更多地把中年寫作時期作為他者的觀察，漸漸轉(zhuǎn)向了晚年寫作的內(nèi)心自省。換言之，他中年時代的詩歌更偏向于通過對他人的觀察、體味來表達內(nèi)心，如他寫老孟，寫李三秋，寫火葬場，寫在行道樹上晾衣服的民工，等等，無不如此；而近些年的詩歌則偏向于自我陳述與自我反省，更多的從我出發(fā)，從心出發(fā)。如《自畫像》，如《流水賬》，如《雙穴》等。

這些作品，放棄了技巧，或者說，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庾信平生最蕭索，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七旬以后的新泉先生，他的寫作似已達到了無所不能入詩的地步，飛花摘葉，傷人立死，無招而勝有招。

尤其重要的是，我讀出了他的詩作中，對生命和死亡的深重思考。他的生命意識更加濃烈，對死亡的思索與思辨中，折射的卻是人間之愛、人生之愛。

兩周前，我曾陪新泉伉儷前往古藺小游。路上，有兩個細(xì)節(jié)讓我記憶深刻。其一，在經(jīng)過一家棺材店時，他說他對棺材很有興趣。這種與死亡密切相關(guān)的東西，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怖，而是好奇：一個人躺進去，是否真的感到舒服？其二，經(jīng)過一片墓地時，他說他很關(guān)心墓地的風(fēng)水。風(fēng)水好的墓地，讓人寧靜。在英國旅行期間，他曾專程前往當(dāng)?shù)亓陥@。佇立于異國陌生土地上的陵園，他覺得每一個長眠者都帶走了一段深藏的秘密。幾年前，他把自己寫死亡的幾十首詩收集在一起，打算以《都要去那個地方》為書名出版。只是，由于師娘極力反對，他才心有不甘地作罷。在談及晚年生活時，新泉先生甚至告訴我，他常常思考的問題是，死后到底是埋在樹下還是穴中。至于哀樂，他說，他要選那首童聲合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作為一個高齡老人，對死亡和人生意義的思考，顯然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而經(jīng)由思考后吐出來的詩句，它能給年輕的來者予以再次思考的沖動。人生代代無窮已，在作為物種的人類鏈條上，我們既不是開始的一環(huán)，也不是最后的一環(huán)，我們只是不起眼的承上啟下的一環(huán)。雖然不起眼，卻是必不可少的。

這些死亡題材（姑且如此命名吧），能夠讀出張新泉先生面對悠悠萬事，于斯為大時的冷靜與豁達，甚至還有一絲好奇和冷幽默。是的，人都是要死的，既然上帝對生命如此公平公正，那就不妨把死亡看作一次精神與肉體的雙重返鄉(xiāng)：

如果每年都能抽時間

去殯儀館和墓地看看

在上述兩個地方，深深

鞠躬和喃喃，你就會

對家里的舊沙發(fā)，老灶臺

投以熱眼，繼而耐心撫平

舊書中的深淺折痕

贊賞鷯哥的問候語，能在

短句之后又優(yōu)雅拐彎……

——（《如果每年都能》）

張新泉是我的老師。親老師。

關(guān)于他的詩歌，新泉先生曾說過兩句話，我覺得它既是詩人的自省，更值得所有寫詩的人警醒。其一，他說過：我一直在排毒。這一點，前面我們已經(jīng)涉及，不贅。其二，他說，總結(jié)大半生的寫作，一句話足矣：我盡力了。我辜負(fù)了自己。

新泉先生有時感嘆，他那一代人最好的歲月，都為環(huán)境所局限。等到八十年代西風(fēng)東漸，又上有老下有小，必須為生計而奔波。更重要的是，由于有“毒”要排，接受新東西的艱難，比之于年輕一代，也許要用慘烈來形容。因而，他認(rèn)為，在詩歌藝術(shù)的道路上，他盡力了，只是，由于前面所說的原因，他感到遺憾，自認(rèn)沒達到理想中的高度。這種令人醍醐灌頂?shù)淖允?，大概可以看作新泉先生步入高齡以后，其詩作的廣度和深度仍在不斷拓展的重要原因。

行文至此，回頭一讀，發(fā)現(xiàn)寫得很零碎。距離太近，或許便有盲人摸象之虞。好在，這只是我對新泉先生其人其詩的一點點個人感受。姑且算拋磚引玉吧。在此，且以新泉先生在一次會議上的發(fā)言作為本文結(jié)尾吧：

詩歌、詩歌寫作和詩歌生活，它是通向人的靈魂，是通向人的心靈的一種最便捷的，也是最近的一條路。退休以后，我在網(wǎng)上仍然讀詩，在網(wǎng)上看到詩歌以后，總有一種錯覺，以為這些詩歌都是投給我的稿子，都需要我來編輯。我很慶幸，跟我生活在同時代的還有很多好詩人、好作品。跟這些詩人生活在一個時代，所以我對詩歌的那種熱愛，對詩歌的關(guān)注還會持續(xù)下去，我把我自己稱為“詩歌工作者”“詩歌志愿者”“詩歌書寫者”，我會終身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