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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游神

        2023-12-26 09:22:41史玥琦
        小說月報 2023年11期
        關鍵詞:米粒

        ◎史玥琦

        葉子女士敬啟:

        來稿已閱,感謝關注。奉主編之命,我本應給您寫一封言辭懇切的退稿信,首先鼓勵您文筆流暢,敘述有力,完成度頗高,再筆鋒一轉,談些人物深描不足、尚欠缺文學性之類的套話,最后做小結,希望您多改多練、筆耕不輟。

        我不打算按此常規(guī)回復,而是借本信“越界”,說些心底話,原因有二:一是此故事足夠打動我,在我看來,有些筆法恣肆蔓延,但敘述仍夠冷靜,我很快看了進去,也能捕捉到敘事空隙中有幽小情感在暗流涌動;二是剛剛填寫信封時,又想到您和我是老鄉(xiāng), 我來自哈爾濱近郊的雙城堡,前年全家搬到市里,大學考到南方,畢業(yè)后落腳上海做了編輯。這里東北人并不多見,看到您的投稿,小說描繪的地理風貌,盡是我在哈爾濱市區(qū)念高中時所熟悉的,心間溫暖。 我想這第二個原因也解釋了我第一個感受。

        您的這篇《夜游神》,我不太想用概括性的語言破壞它,究竟講的是救贖、絕望,還是兼而有之? 我不敢去猜,我想編輯的工作并非如此,我需要的大概是盡全力幫助作者完成一些曖昧的時刻,讓它自己生長出來。我的一點困惑和糾結在于您已隱晦地表明了傷痛,企圖用“非人”的方式揭開傷疤,但因為太多限制,仍在事實的外圍打圈。我想,如果它們都化身成人,這又是怎樣的故事和場面? 我不清楚,但我似乎明白那是切膚之痛。 我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寫信給您, 小說或許是最真誠的鏡,盡管現(xiàn)實千瘡百孔,我們?nèi)阅苡脮鴮懭ビ涗?、講述,因此您的筆觸不必忌諱。也許那是您最不愿講述的,但我堅信,換一種寫法,總有勇敢,讓我們再次喊出自身存在的意義。

        上午看稿太久,眼睛酸痛,我走到陽臺,在一排枯槁廢棄的花盆間,望向遠處,陽光從梧桐枝葉的縫隙鉆出來,令高樓間的天色更加清澈透明,很多顏色從心底涌起,而我面前像一場虛空。 剛剛讀到的許多來稿,只有您的故事像地縫間的草根擠出來,反射雨后多變的虹光,這和您筆觸的色彩有關,也與我自身相連。 好的小說是有生命的,您能摸到它,感受它慢慢在體內(nèi)長成一棵樹,因而,我的建議也只是培育的方案,如何澆灌,全憑您的手。

        寫下這些,我很忐忑,但還是從容落筆。因為一些變故,我本想夏末離職,不再堅守這塊行將就木的陣地,文學日益不受歡迎的今日, 我像個垂垂老矣的守門人,背后是一座逐漸成為博物館的大酒店。今天看到您這一篇,我希望等一等,幫一幫您。您不必負累,也不必在乎我的期待,只要真心去修改它,就好。

        感謝您看到這里, 客套話不說了,如果您希望再次投稿,可直接郵寄給我。 地址照舊,只需注明給小穆就行。(隨信附上一片梧桐葉, 剛剛我展開雙臂趴在陽臺上,它突然落到我手上。 )

        順頌文綏。

        《大眾》文學編輯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

        一九九七年(《夜游神》一稿節(jié)選)

        第三個年頭,我們并沒泄氣,從文化宮散場往回行的路上,決定擴大地處來尋。 那晚放的是《霸王別姬》,蝶衣在大幕布那頭喊:差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底下傳出幾聲小心翼翼的啜泣,我們順著椅腳,擦著老姑娘們的腳腕子,靜悄悄鉆進八角形的活動樓后身。 犄角堆滿廢棄的單雙杠,月下銹光閃閃,我們從容地躡腳越過,步向犄角處。鐵皮在這兒零落,形成一個見方的窩,被瓤子泛黃,仍堆在里面,棉花外翻,有幾條慵懶的長蟲趴伏。我們不由自主地伸出爪子,抓死它們,又嗅四周,沒人來過。我刨走小窩前發(fā)蔫的花莖,老三叼來新鮮的狗尾巴草,一瘸一拐,扔到上面,隨后都呆站在那兒。 愣了半晌,后面幕布上乒乒乓乓,鼓琴聲響,我們嗚咽了兩下,就跑開了。

        飼養(yǎng)員老周說, 米粒那天是銜著花走的。至于什么花,他給忘了。 我們便每隔一周換一個品種,花叼到她愛去的地處,包括當年發(fā)現(xiàn)她的小窩,市內(nèi)松花江以南的花全試個遍。 主意是老二出的,她說狐貍不像咱們,鼻子靈著哩。 我反嗔道,她古靈精怪,走丟了更難說了。盡管如此,每晚我還是跟著她倆,沿著民生路向東,或再順和平路朝北,七拐八繞,鉆進所有胡同,嗅察蛛絲馬跡。遇到人來,我們立刻隱進黑暗中,不怕別的,擔心嚇壞他們。 比如現(xiàn)在,從后面看,老三說不清是什么生物,哪怕反復端詳,也很難講她是只貍花貓。

        爆炸以后, 她被按著做了七八次手術,雖足以活命,但皮毛全脫,像沒生下的死胎,光溜溜、血涔涔,她一下切斷同過去貓群的聯(lián)系,誰也不見,只容許我們幾個探望。 我叼來街角揀選出的半塊油酥餅, 嗚嗚地同她一起哼泣,幫她舔舐傷口。 她左后腿截了半條,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光滑的表皮了,凹凸不平,反著冷光,如碎爛的豆腐,粗糙蠕動。 裂痕處依稀有新長出的絨毛,皮膚下面依稀可見血管,赤紅的溪流努力地游動。我舌尖的毛刺勾到她尚未結成的血痂,她抖了一下,轉身夾著尾巴靠到角落中。

        我們傷勢大體相當, 被分在一個籠舍,除了老周,沒人敢近前。 早先他在社會上招了個徒弟,幫忙料理后勤,小子號稱從小跟家人殺豬,膽子大,見啥怪物也不打怵。頭一天給我們送食,他穿過大樓昏暗的長廊,皮鞋啪嗒作響。老三尾巴豎著, 一瘸一拐地到門口張望,他“嗷”地大叫,一下坐到地上,飯也扣翻。我沖他叫兩聲,然后輕咬老三耳朵,把她拽到后面,從此我們再沒見過他。

        老三在前面慢慢踱步, 我們繞開人群,從與群樂街平行的通樂街往回走。 到廢品站附近,她一下跳到布滿油漬的垃圾箱上,東翻西找,扯出一長簾黑塑料袋,照例落到地上,打個滾,袋子熟練地卷在身上,老遠望去,成了黑貓。 她向我們眨了眨眼,我們照做,披上偽裝。街燈昏暗下來, 這趟老舊的紅磚墻細影閃閃,除了蚊蟲還有不耐煩的風。過去我喜歡盯著兩邊紅墻整齊的反光, 隨著大伙眼珠從圓到尖,墻面因周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建筑的形狀投出變幻的陰影;閑下來時,我跑上樓頂,呆望一整天。我伸著懶腰,企圖如此這般消磨到死,冬日陽光曬向我傷痕累累的肚皮,我的橘色軟毛仍茂密地生長, 蓋住被燒壞而荒蕪的部分,我舔著只剩一半的左爪,感受熱在身上蔓延。 其他貓也過來了,在樓頂?shù)年柵_,我們互相望著各自奇形怪狀的臉,鮮少說話。 那點事早在半年前便講盡了,剩下的只有重復,以及對外面世界難過的臆想。 老二打破沉默,念叨著可能找不著了,再不就得出市,可我們這個樣子,走不遠。老三用胡子蹭了下她,說別放棄,先慢慢擴大范圍,總有線索。 米粒無緣無故地失蹤三年,我們一直注意周圍人的作息、動向,甚至走遍市內(nèi)每一塊狐皮大衣的廣告牌,看誰比較可疑。 此刻,我們踅進一條沒燈的胡同,往前走,好像以后的生活也將灰暗下去。

        米粒剛來的時候,我們沒什么指望,甚至說著,斷奶之前要送出去。在廢舊鐵皮的窩前,她母親呼吸微弱,眼睛半閉,從體內(nèi)傳出懇求的嗚咽。 她背上的傷口尚未愈合,因為灰塵太大,再次病倒,費盡氣力,產(chǎn)下這團雪白的絨球。 那天下午我們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本來想趁夜里去文化宮湊熱鬧, 在民生路主路上,一個男孩跑跳四顧,發(fā)現(xiàn)了我們,向后面的人大喊,快看呀!塑料袋成精了!在屋檐上長腳自己跑!我們只好轉向小路,繞到大院的后身,從狗洞進去,便聽到角落里的尋救。她太小了,一直睜不開眼,鼻翼翕動,靜悄悄地團著。白狐強撐著氣力說,她父親被炸死了,我現(xiàn)在唯一想的是,她能活下去,替我看看世界。我們眼睛圓睜,不知所措,一齊湊過去舔舐母女倆,不一會兒,更多的血水從她白肚皮下流出來。 咽氣以后,我們將她叼到樹旁,活動樓的舞會喧鬧得很,我們沒去看一眼,徑直帶小家伙回了我們高聳的黃色籠舍。

        過了半個月,她仍沒睜眼。老二揣度,大概和貓不同,狐貍另有講究,我們把她安置在幾個窩中間,方便輪流探望。 我舔著她腦袋頂不多的軟毛,嘆氣,她真看見我們,還不嚇回娘胎呀。 結果像順著大家期望,那條眼縫一個月也沒開啟。老周心領神會地給我們籠舍多送了牛奶,她的身子倒率先長起來,漸漸有我四分之一大,團著睡覺時,她老實得很,模樣喜人,像顆晶瑩的大米粒。 她逐漸熟悉我們的氣味,常常湊過來哼唧,瞇縫著眼,在整幢樓摸瞎閑逛,甚至認了兩只三花貓當干媽。 三個月,老周請來后樓醫(yī)療中心的人,都蒙著眼布穿過長廊來看。 手電筒在她眼前晃了半晌,一個年輕的聲音說,娘胎帶下來的,角膜有問題,就這樣吧。我感到一些不應該的欣喜,回頭看老二,她正咬開身上的袋子,外頭來人,并不避諱。

        我們仨再次站到這一路口, 身披塑料布。散場后一小時,沒有人再來胡同閑逛,這是屬于我們的一方天地。三年前的初冬,還沒落雪,我們在老周腳旁大叫一刻鐘, 他一拍腦門,才意識到米粒那晚還沒回來。他撣了撣身上的煙灰,小跑到院門口,指向西邊。這條大路曾繁華一時,有幾家能在門口撿吃食的飯莊,爆炸以后,興建傷病動物集中籠舍,便紛紛搬遷,避開這里,此處成了家長嚇唬小孩的地方。 這條街荒廢下來,與兩側的民生路、文景路相連的路口被堵住,只有狹窄的胡同可鉆行。 老三急得跳來跳去,老周并不看向我們,說,就是這兒,我以為她找你們玩去了。那小瞎白狐,叼著花,什么來著,媽的,色我都給忘了,這他媽破記性。

        老二在前面胡同口停住,讓我們留神。 豎起耳朵,有人在打架,是被捂住嘴巴發(fā)出的慘叫,我倆蹦跳著過去,借著外圍新修高架橋上的燈光,從堆積的雜物縫隙間望去,有人影閃動,而這頭電線桿上,米粒的尋狐啟事被扯下來一半,剩下半張搖搖欲墜,雨水沖刷,只剩下“七歲”依稀可辨。我向后退兩步,借力跳過去,將紙咬下來,說,找了三年,還是要找,我們每晚都這么走,一直走,走完每一塊磚,走不動為止。她倆表示默許,問要不要過去看看。我率先跑了過去,跳到酸菜缸頂,還看不清楚,就又順窗沿,跳到再前面的破舊自行車車筐里。 前面兩個壯小伙,擋死路口,面前癱倒一個孩子,口含一長條麻布,正努力地想叫出來。

        其中一個猛地抬腿踹他,說,我明明看著你往兜里揣那一百塊錢了, 你給哥趕緊拿出來,我倆不往死里整你,不然你今天回不了家。那男孩只是哭, 長長的淚痕在微光下發(fā)白,我想起米粒不顧命似的瘋耍起來,也像一道模糊的白。另一個將長麻布從他嘴里拽出來,說,你別以為我倆不敢下手,你是不是吞肚了? 吞了我拿刀剜出來,要不你就痛快趕緊給我倆。 男孩打著哭腔說,大哥,你們真看錯人了,那是我同學,一百塊要交學費,他媽給他多拿的。對面給了一耳光,說,真他媽能撒謊,我就看見你一個人。 男孩定了定,突然起身,揚起一把沙土,兩人大罵,揮著膀子踹他,他雙臂抱頭,動彈不得。 突然一聲大叫,老三從比我更高的矮房檐徑直蹦下來,撲向他們。她已脫了外皮,昏黃的光下像塊紅色的水晶。 幾乎同時,我和老二也大叫著往上奔, 老三已一把抓到其中一人臉上,被一掌打飛。 我倆正緊緊鉤著另一人的衣角,他突然失去重心,摔到地上。 他們大喊著,×,真他媽有怪物,有怪物! 隨即連滾帶爬,鬼哭狼嚎地跑遠了。二十秒后,男孩站起身,盯著我們,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恐懼,但總好像多些什么。 我哼了一聲,轉過身,翹著尾巴,和她倆一起隱進黑暗中。

        葉子阿姨吾念:

        首先懇請您原諒,直到收到您再次來稿, 我才意識到幾個月前的自己有多冒昧、魯莽、遲鈍。 有時我在安靜的夜晚,聽到小區(qū)流浪貓叫, 也會想起您這篇小說,在想它們?nèi)绱藞?zhí)著的情感出口,究竟為何她們要對養(yǎng)女如此看重。 我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也陷入了一種執(zhí)著當中,對于某類邏輯真相的執(zhí)念, 讓我過分在乎背景現(xiàn)實。 看到您坦誠的敘述,洗去所有修辭地復刻真相,我由衷敬佩,備覺慚愧。我企圖讓您撕去全部隱晦, 還原的現(xiàn)實就是如此,我反復問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呢?

        或許世間人們的悲苦,總是無法共享前提。 您寄過來的二稿如此清晰地告訴我,我陷入了相當長的自責中。 您在二十五歲所遭遇的災難,我在哈爾濱讀書時其實有所耳聞,但從未如此感同身受。 那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亞麻廠大爆炸,在我讀書時,演變成了一個輕巧的城市恐怖故事, 以及男孩子為了壯膽逞能的證明。故事您或有所耳聞,講的是一個賣豆腐的流動小販,遇到一個男人賒賬,買兩塊豆腐,男人稱下次出門便還,然后拎著袋子走了。 小販看見他轉進街角,打開把角第二扇門,進去了。過了幾天,小販仍在四周販賣,卻總不見男人,心下惱火,橫著心去敲那扇門,長敲不應。過路有老太太問,你來錯了吧,這是亞麻廠分配的宿舍。 這屋沒人,男人在廠子里被炸死了,女人難產(chǎn)死了。小販汗毛倒豎,硬砸開門,只見院內(nèi)桌椅擺放齊整,毫無人跡,只桌上放著兩塊發(fā)霉的豆腐。 對您來說,這似乎是人們遺忘的開始,外面的人們,用一則寓言、一段逸事,消解掉具體的苦難、具體的人和情感,我想,這是全人類的過錯,文學是我們可堅守的最后陣地。

        這樣想來,您的來稿,我無權給出意見,它們相互補充,形成您獨有的生命。我也意識到您敘事的前后用心,在于米粒成了“我”余下生命的眼睛,而這一狀態(tài),正是用她的“盲”換來的,所以尋找成了必要,是故事仍要繼續(xù)下去的動力。 如果您認同一二,可以將更多的筆觸伸向共處的美好,哪怕十分短暫,但它是我們這一故事最鮮艷的底色。葉子阿姨,我不敢說,我多么能體會您的痛苦,但希望我們這一文學溝通能保持下去。離職的事情我準備暫緩,上回所說的變故,是在警隊的男友執(zhí)勤時受傷,他瞞過了父母,沒瞞過我。虛弱的聲音出賣了他, 但我在南方卻無能為力, 想到在這里和人們的虛幻想象打交道,我總是很煩悶。但您的書寫,讓我相信我在給人提供出口,哪怕是一小點,哪怕是一個時刻。

        最后,感謝您隨稿寄過來的紅腸和魚肝油,辦公室立刻香氣四溢。 按說我們是不能接受作者贈禮的, 但我看是商委紅腸,老哈爾濱人都知道,只那一家,沒有分店,心想您一定是托人,或者自己蒙著全身,在馬路旁排了半天的隊。 保質(zhì)期在即,寄回也會壞掉,我咬下去第一口,淚就流到臉上了。 魚肝油的意思我也明白,因我上次好像提到了眼酸,您這么留心,我實在慚愧。 不過我是先天弱視,也影響到了神經(jīng),以至于我記事很晚。 想小時候,世界總是模糊的一片,什么都記不得,對外界的第一印象是某個冬天哈爾濱江北的焰火。 大約十歲,家里東拼西借,為我做了角膜移植, 那是一位白血病患者捐獻的,因為保密,我無法得知他的姓名。 我高中時視力又惡化,到了大學才逐漸好轉,現(xiàn)在要定期療養(yǎng),不過不大礙事,魚肝油是常備的。 啰唆一堆,無甚主旨,只為盡快和您說上話。 我這次用的大信封,塞進幾只羊毛氈,分別是橘貓、三花和貍花,上個月等您來稿時扎出來的, 希望葉子阿姨別嫌棄。

        《大眾》文學編輯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六月八日

        一九八七年(《夜游神》二稿節(jié)選)

        一開始,我們都沒日沒夜地哭,根本止不住。 他們說,爆炸是三月十五號凌晨兩點三十九分發(fā)生的,我能記得嗎? 我記得這串數(shù)字有什么用?我們能回到那之前嗎?誰都不敢回想,因為那天太普通了,跟平時沒什么不同。 有什么預兆嗎?我想了想,和事故調(diào)查組的人說,沒有,和往常一樣。

        車間的灰還是很大,我們習以為常,只需多加一個棉口罩。 下工的時候,再一起到浴場洗凈身上的纖塵,頭發(fā)、脖子和鼻孔,照例趁主任不在相互潑水玩。鄒潔潑得最兇,她是廠花,所有人都得意她, 男工還集資為她買巧克力。她說,最近嗓子痛,明天要多戴一層口罩。還有明天嗎? 她邊做工邊發(fā)著呆,瞬間被一個巨大的火球推倒在地, 口罩在她臉上熊熊燃燒,瞬間熔化一切。 我很久以后問她,你當時想的什么?她那模糊不清的臉沖向我,說,姐,我忘了。我好像啥都沒想,但是我好像又哼著啥。 我不說話,看向她,她穿著男式的二背心,為了露出傷口。 她全身燒傷百分之九十二,腿部幾乎找不到光滑的地方。我想起她用溫度剛好的熱水偷襲我們,那時她真美啊,才十九歲,身材比我們嬌小,像只打濕羽毛的白天鵝。 陽光在她身上照射一半, 暗中如同還有那個美麗身影,那半截腿還存在, 而不是因為嚴重炭化而截肢。她突然說,姐,我想起來了,我哼的你們傳唱的那首小曲,你們當時驚訝我來做工前怎么沒聽過:遠看一團火,近看一枝花,亞麻廠的姑娘到我家。

        直到現(xiàn)在,我分不清美夢和噩夢,都說夢是反的,人活著的盼頭和生活本身不也是反的嗎?亞麻廠是哈爾濱的驕傲,產(chǎn)品營銷世界,不光全中國第一,全亞洲也是第一。 進亞麻廠工作是所有人艷羨而夢寐以求的事, 吃穿住行、兒女未來,廠里全包。 女工能買到世界上最流行的尼龍綢,回家做出最漂亮的裙子。 剛進廠時,我胸前別著紅花,主任組織我們到文化宮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工業(yè)紀錄片。 傍晚,夜空又晴又藍,幕布里走出新中國第一代紡織女工,她們白裙白帽,各個微笑著向廠門口走,披著夕陽, 在分配的職工宿舍互相試穿布拉吉。映后,我們學唱蘇聯(lián)歌曲《紡織姑娘》:在那矮小的屋里,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

        那年,我二十一歲,我努力呼吸文化宮上空清涼的空氣,幾顆星星半閃,我感覺未來只是一瞬間的事,做工、嬉戲、找個像樣的男人生兒育女,和這些建筑一樣,光潔粉紅。我從沒想過,這幢看似永遠不會倒的大樓會在三年后坍塌。 那天,是最普通的一天,我凌晨上工,火從天上糊下來, 鋼筋水泥筑成的墻壁瞬間破碎,車間那些牢靠的幾十噸的機器被拋到空中。電全停了,我周圍滾燙,漆黑一片,被濃煙嗆得咳嗽不止。 我大叫著,往外跑,可什么也看不見,借著隱約的火光,我沿著機器間的小路走。 四周盡是滾燙,像從地上撿起一塊火炭,手掌立刻被烤焦,我全身濕透,還不知道那是血。我聽到無數(shù)求救和呻吟,被灼燒的嘶喊,被重壓的慘叫,像一場巨大的冰雹,萬物塌陷。我只感到冷,衣服和血肉粘連在一起,天寒地凍,渾身戰(zhàn)栗,我想出去。

        從此沒人再穿尼龍綢,它一旦燒著就粘在身上,取不下來。大火呼嘯,數(shù)不清有多少人沒跑出去,倒在無法到達的路口前。 燒傷醫(yī)院立刻滿員,向省院借調(diào)人手。我醒來時,周圍都是纏滿紗布的同事,我想說話,感到喉嚨被堵住,拼盡全力,只發(fā)出了嗚嗚聲。聲帶受損,先別說話。 鄰床別過臉,全身被包成了粽子。 她說,你不認識我了,姐,我,王亞麗,六車間壓布機線上的。我努力想扭過頭,卻無可奈何,只得繼續(xù)嗚嗚地叫。 王亞麗后來告訴我,那天我們像電影里演的木乃伊似的,隔離房的玻璃窗上扒著好多人,人群里就有她新處不久的男友,她曾給他打一身大紅毛衣, 街巷的人都說撿到寶了。在另一頭,男人辨認不出哪個是王亞麗,都纏滿紗布,一動不動,他大喊著,要好好活下去。 喊聲被周圍病房更大的慘叫蓋住,鋪天蓋地叫著,爸爸! 媽媽! 那動靜我始終記得,疼痛漸漸蔓延全身, 你感到全身所有毛孔炸開,身上長出無數(shù)辣椒,而你被層層箍住,動彈不得。當紗布一點點撕下來, 我想到了蛇如何蛻皮。后來聽說,半個月內(nèi),我們輸光了哈爾濱市所有醫(yī)院的血漿,外省仍紛紛派人援助,安撫辦的人穿著白大褂,跟大家捶胸頓足、起誓發(fā)愿:放心,只要大家配合治療,我保證各位容顏如初,人見人愛,沒結婚的都能找到對象,結了婚的丈夫還會像以前那樣愛你。黨和國家不會放棄大家,大家也不要放棄自己!

        因為上了那年報紙,年底,王亞麗當真和那男人領了證,風頭一過,便不再讓他找她,三個月后就離了婚。 她是傷勢最重的一批,三度燒傷面積百分之九十三,雙乳被切掉,手也和我一樣被燒殘,回不了彎。 我們?nèi)绱四醯鼐芙^親朋好友的看望,又互相打氣。別照鏡子!是一九八七年以后我們彼此最嚴厲的警告。有比我小幾歲的年輕女工,身材高挑,皮膚白凈,男朋友來探望,她嘴唇顫抖地大喊,我不見!我不要他來!讓他滾!還有一位女孩,頭一天進廠就趕上爆炸,只照了一眼鏡子,大喊著,這哪還是我呀,這不是我!我怎么被換了一個頭啊!她將鏡子摔碎,大喊著不治了,不活了,很快精神失常,愈合后轉入精神病院。 王亞麗能坐起來的時候,常對著我嘆氣,她說,姐,你說我還有人樣嗎? 她渾身只有腹部一小塊、嘴的周圍和后腦殘存完好的皮膚, 做皮膚移植幾無可用,后背只能用豬皮。我說,咱得先把自己當人,咱確信自己是人,你說是不?

        她的腿幾乎殘疾, 因皮膚脆弱害怕感染,夏天大腿也得裹毛線褲,小腿像被蟲子啃噬過的樹椿,后來她開玩笑,就像煮開鍋的苞米粥。半年后,事故原因出來時,我們已經(jīng)搬離醫(yī)院,住進政府新建的兩棟安撫樓,專門安置亞麻廠燒傷女工,就是后來哈爾濱人口中的“鬼樓”。樓是淡黃色的,遠處看像長頸鹿,兩樓夾一院,中間搭間平房,作為活動中心。為防有人輕生,窗子用鐵閘封死,安撫辦又派了從武警退役的老周負責兩棟樓安保。 在我的申請下,王亞麗和我一間,還有廠花鄒潔。 她從輪椅上罕見地站起,手拿報紙,單著腿蹦過來,說,姐,說是粉塵爆炸,靜電導致的,沒有人為,就是廠子建這么久了,從來沒梳理過,一直是蘇聯(lián)的技術。我捏過她的手,讓她坐下,我左手因為炭化,被截掉三根手指,她的手也沒了模樣,布滿網(wǎng)格狀疤痕。王亞麗說,天天落在我們身上的粉,那么致命?我們很快不再去想,只是涂花玻璃,每天呆坐著,避免看到自己。一個月后,另一棟樓有孕婦要生產(chǎn),我們互相蒙起周密的黑紗,十幾位姐妹,趕過去幫忙。醫(yī)院不敢接收,由于燒傷后的持續(xù)用藥,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 我們只好轉到省醫(yī)院,那大夫若有所思,表情凝重,隔著口罩,看向我們的眼睛,問,保大還是保???孕婦努著勁舉手,她倆胳膊肘以下已因爆炸完全截掉,她輕聲哭喊,各位姐,我丈夫在廠里被砸死了,我在這兒無依無靠,這么活著已經(jīng)沒有希望。我必須保小,我只求你們,別把她送到孤兒院。 她手殘了,使不上勁兒,胎盤粘連,加上術后排異,全身鼓包,終究沒出手術室。

        那年冬天雪格外大,一個清早,我們向老周打了報告,全副武裝,套上比黑無常還繁重的紗衣,抱著她去江邊。江北煙火起伏,已是郊外,此后每年三月十五,我們都在安撫辦的組織下去對面的黑天鵝度假村聯(lián)歡,那是片人跡罕至的景點,南方人普遍不知道。這些年來,傷員女工像定時炸彈,撕過亞麻布,砸過車間的機器,因此我們成了重點安撫對象。 我們望著冰面,大人小孩你追我趕,爬犁車一輛挨一輛,不時有晨起抽陀螺的人望向這邊,猜測我們的身份來處。 雪在冰上輕柔地散開,像之前我們身上每日清洗掉的粉塵, 王亞麗打著寒戰(zhàn),沖著襁褓說,孩子,你還能睜眼看看不? 看雪。 她睡得很熟,在我懷抱里,像塊散熱氣的白發(fā)糕,安靜地喘息。 因為母親的長期用藥,她視覺功能受損,始終沒法睜眼瞅我們,只伸著小手,摸向我們仨的鼻尖。鄒潔在遠處喊我們,一抬頭,她站到了兩尺寬的護欄上,背對我們,拐杖扔在地上,那截腿下的義肢不住晃動。我說,你快下來,別摔著! 她不理會,轉了個身,將一把雪一下撒出來,落在我們頭頂和她的眼皮上。 鄒潔喊著,謝謝你,姐,有了她,我們就有希望!我和王亞麗點點頭, 看見一群候鳥正掠過江北,排陣向市中心飛去,隔著面紗,日光正在我們衣上慢慢亮起來。

        葉姨見信如晤:

        多謝您肯定我的手藝,您說做得和三位主人公一模一樣,恐怕是謬贊。 當編輯讓我唯一為自己和別人確保的是,凡落筆者,本于內(nèi)心,看到您的三稿處理,我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剛要下筆千言,竟一時噎住,溢出幾顆淚滴。于讀者而言,信這種寫法是最能代入情感的形式。您的敘述不急不緩,夢和現(xiàn)實糅在一起,有一瞬間,我竟認定那說的是我,可能因這和我的經(jīng)歷相似,感謝葉姨給我這些眼淚,它是最好的擦亮眼睛的圣水。

        有一陣,我甚至很喜歡哭,想把過去看不清的、沒打濕眼眶的,全找補回來。我捧著各色言情小說, 專挑悲情的結尾,結果哭壞了失而復得的眼睛,很早就戴上眼鏡。曾幾何時,對我而言,世界只是無數(shù)的聲音,沉默中什么也沒有,故事連成了我心里的山。 常常,看云的時候,我想,它們?yōu)楹我h浮, 如果注定不會落到我頭上?在您的來稿中,我看到了云的用意,其實有時我看不見它們,但總有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你。

        除了“照單全收”外,我還是希望和您斟酌, 正如您也希望我一定回信一樣,小說的結尾,您最后處理成了一種哀悼式的平靜,但是否會有可能的轉折呢? 我們虛構一部作品,除了真實的力量外,或許可以增加想象的緯度,甚至排開“我”這個人稱,去看其余主體,我想,這或許是給人希望的辦法之一。當然,您盡可以反駁我,因我這一發(fā)問的前提是您不滿于現(xiàn)狀,但通過您的文字和三種文本,我清楚您面對世界的坦然,這是我目前做不到的。

        您想多聽些我的故事, 尤其關于戀愛,這也是我想和您傾訴的。和我一樣,我的男友也是哈爾濱人,左側有顆很可愛的虎牙,我們是高中同學,但高考之后,并無聯(lián)系。 那時我每天去眼科醫(yī)院做康復治療,很少和人交際,留下的朋友也不多,只剩下半屋的書。 他考去了警校,畢業(yè)后留在隊里工作,是很偶然的一次,夏天他在南崗周圍執(zhí)行任務,遇到了正在公園讀小說的我。 那時我母親因癌癥過世,我辦了離職,回家休養(yǎng)半年,每天深居簡出。我年邁的父親讓我別悶在家里, 我只得遵命,順便散心。 我們碰見以后,他就時常陪我繞湖散步,偶爾講些奇怪的話,又支支吾吾,大約都是他碰見的各類案子。 這半年我重新認識了這位老同學,我坐火車南下時,他大包小裹來送我,塞給我一只外層鍍金的萬花筒,沉甸甸的,里面一直有各色的花在盛開,在車站的大鐘下,我們確定了關系。

        他平常話不多,但已不像小時那么發(fā)悶,聊起來也剎不住。 他說因為從小挨欺負,所以想當警察,心思極重,邏輯分析能力也強。有時他講,你應該多出去走走,想想自己真實的經(jīng)歷,以及未來,不能老活在小說里。 我當時不以為然,還反駁他沒有文字的敏感度。 現(xiàn)在想想,他說得很有道理,我愛看的,也是扎根在生活里的故事。 因為執(zhí)勤的原因,我們只有休年假才見面, 他每次都給我?guī)б淮蠖稻S生素A、胡蘿卜干、魚肝油之類,我開玩笑說,你真是給我上眼藥了! 如果時間夠長,我想我們會一直在一塊兒。 一轉眼,我們都快三十歲了,他現(xiàn)在升了警階,開始接觸一些大案要案,有時抓獲犯罪集團,經(jīng)常負傷。記得上次和他見面,他背部有兩條長長的刀疤,傷口剛愈合好,我總想著,有一天要回到哈爾濱,換家雜志社上班。 可他并不贊同,只是希望我在南方開心就好,不用擔心他,直到現(xiàn)在,我仍在猶豫當中。

        辛苦葉姨聽我倒這通苦水,我邊吃您寄過來的菇蔦,邊寫下這些話,它們飽滿多汁,每一顆都像太陽般金黃,我意識到已經(jīng)很多年沒嘗過了。 如您小說所寫,它也讓我想起很多個哈爾濱的秋天, 既熟悉,又陌生。

        另:按您的請求,給您附上我的兩張照片,都是由拍立得翻拍的。 一張是大學的畢業(yè)照,另一張是讀您小說之后,我在陽臺上的自拍。 不過我不會像您所說,不想見到您的樣子,人們說見字如面,我想,面和字都是相通的呀。 希望我過年能回鄉(xiāng),和您見面。

        《大眾》文學編輯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三日

        二〇〇五年(《夜游神》三稿結尾)

        親愛的小米粒:

        這是你離開的第三千六百天,算起來你今天該成年了。

        我常常想,此時此刻,你可能在哪里?會出現(xiàn)在外面世界的哪一個角落?你無法看見,你會聽得清嗎?周圍人們的語言,有些笑中帶著惡,有些蜜里摻著毒,他們會有惡意嗎?是否對你報以微笑?但我知道,你很善良,你會摸每個陌生人的臉,說,你真美。 如果兩個阿姨同時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會說,你們一樣美。

        是的,小米粒,你走之后,我們也學會了美。千禧年后,王媽媽帶著我們化妝,我們描過眼線,涂過粉底,買面膜,買防曬霜,做頭發(fā),嘗試各種新式的燙發(fā),我們都說,等小米?;貋砹耍屗苍囋?,過去只給你梳馬尾,現(xiàn)在長大了,可以玉米燙、離子燙、陶瓷燙、爆炸燙,怎么高興怎么來。你還記得王媽媽嗎?你喜歡她抱你,她的手臂因皮膚常年發(fā)炎而肥腫,摸上去肉墩墩的。 秋天早上下霧,她會帶你去樓下騎老樹,把你抱到較粗的杈上,她故意打趣你,說,米粒,你能看見遠處的煙囪嗎?你說,我看到啦。 她問,煙囪是什么形狀的? 你說,是螺旋形的。 她又問,那你知道王媽媽是什么形狀的? 你說,王媽媽是橢圓形的。

        我曾暗自慶幸, 你的面前是一團虛空,這樣我們不必每天裝扮,披著厚重的黑紗衣見你。從我們相遇到你跑丟的七年里,我不止一次忐忑,如果你去上學,誰去接你? 你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你的三位媽媽不能見人,我們的真實面目,將會嚇壞大家。 對你而言,和我們相處只是聲音的傳遞、肌膚的觸碰。我想,到時我只能拜托你周大大,我會說,媽媽的樣子會傷害到其他小朋友,只有你是免疫的。你會問我,為什么? 我卻不忍心說,因為你看不見媽媽呀。

        在我們沒意識到你不能看見時,曾很多次在你熟睡時偷偷跑出去哭。 大晚上,你鄒媽媽將拐杖橫到院前的石椅上,使勁拿那只假腳踢著石礅,她抽泣著說,我不想讓米粒覺得她媽媽是個女鬼、 丑八怪,誰見誰害怕! 而當我們最終決定面對時,你卻封死了這件事。 有時我想,這是老天爺在這么對待我們之后施舍的最后一點幸運吧。 老周說你天生如此,不會后悔看不見,讓我們放寬心。我們便大著膽子,和你坦然相見。 你喜歡拉著我那只殘手,伸另一只手撫摸我斷指的關節(jié)處,你總好奇地問我,為什么我只有兩根手指。我說,每個人不一樣,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 你腦筋轉得很快,央求我找一個比我多的,我把你帶進活動室,讓你周大大配合我,你從左往右,一一細數(shù),四、五、六,你喊,你騙人,這是火腿腸,好吃的! 我一下把你抱起來,吻你面頰,你回我一個。我說,嫌媽媽臉糙不? 你說,只要是媽媽,就喜歡。 我說,那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好不?你說了個我們從沒說過的詞,一輩子。

        小米粒,我停筆了一陣,因為一直在哭,弄濕了信紙。 這個已經(jīng)卷邊的臟兮兮的本子,記滿了你可能去過的地方、遇見的人,從街道到飯店,包括只帶你去過一遍的圣索菲亞大教堂,我們本著受傷女工權益應得到保護的原則,走遍了市內(nèi)的公安局, 把所有路口能調(diào)的監(jiān)控都查遍了。第一次去派出所時,一個愣頭青看我們在監(jiān)控面前愣愣地站著,補了一句:不排除失蹤兒童有可能已經(jīng)遇害的情況。你王媽媽頓時沙啞地大喊一聲, 伸手要摘掉面罩,被我和你鄒媽媽拼死攔下。我想,倘若她真露了臉,那小伙突然一見,可能會嚇出心理疾病。

        我們這一找,就找到現(xiàn)在,找了十一年,從你七歲失蹤,找到你十八歲。派出所過來人勸慰,事情由公安負責,我們只需要耐心等待,盡量別有大的動作,言外之意怕我們白天出去嚇著人。 第二年,我們便轉入無人的夜晚,明知徒勞無功,卻都默契地挺著。 每天吃過晚飯,我們就穿戴整齊,在哈爾濱的夜晚游蕩,尋人啟事不知貼了多少, 還意外地幫別人找回寵物狗。

        治安混亂的頭兩年,總能碰見地痞流氓欺負人,你的三位媽媽不需上前,只遠遠地露個臉,對面的人便聞風喪膽,狼狽逃竄。有時我們相互打趣,人生多可笑,前二十年做人,后半生做鬼。 好在鬼是無所顧忌的,只要出現(xiàn),人們就起敬畏之心。小米粒, 你是從生命開始就在我們身邊的,是你給了幾位媽媽另一種人生的視角,盡管只有七年。七年來你讓我們從中國最大的一次工廠爆炸中蘇醒,讓我們敢于面對鏡子。 也許你還記得安撫樓的長廊吧,它狹窄閉塞,剛夠兩人肩并肩通行,我們總是喊你多拿盲杖探探, 別踩著玻璃碴子,其實那是摔碎的鏡子, 凡是能映照我們的,統(tǒng)統(tǒng)被打碎,我們的頭發(fā)先前留得很長,只為多擋住一些燒毀的面容。

        小米粒,你何以消失了這么久呢? 老周說你拿著一束花,叫你也不應,以為是要送給我們誰呢。 我們無數(shù)次自責,不該一齊進活動室?guī)兔Γ?至少留一個照看你。那是一次相親,當時出臺政策:鄉(xiāng)下小伙與亞麻廠殘疾女工結婚可解決城市戶口問題。有個來務工的年輕人過來和一個傷勢不算太重的姑娘聊,那人已和姑娘認識半年多,態(tài)度誠懇,姑娘那年二十五歲,未經(jīng)世事,想讓我們把把關。 他倆現(xiàn)在孩子很大了,和你一樣,認為世上媽媽最美。

        米粒,我常常做夢,夢到你回來了,像平時一樣枕到我的肩頭,央求我為你講故事。 你最愛聽故事,更愛問溫暖和熱有什么區(qū)別這些讓我也得思索一會兒的問題。你的眼球雖然混濁, 但裝滿了聰明的想法,你多愛聽故事呀,聽我講故事的時候眼睛就有了光。 媽媽從你一歲半開始,就每個月買一本故事書,讀給你聽;等你大一點,開始買小說,現(xiàn)在媽媽還保留著這個習慣呢,屋里的小說快堆成山了。 讀過以后,我便學著寫,希望把媽媽自己的故事也讀給你聽。 可聽故事的人,又跑到哪里去了呢?我想,你現(xiàn)在回來,肯定已經(jīng)出挑成一個大姑娘了,要比你鄒媽媽當年還美。 想跟你說件不幸的事,也是我寫這封信的原因,我一直不知如何開口,但今天你成年了,我想告訴你,鄒媽媽去年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我們夜游持續(xù)到第十年,她當年因為輸血得的血液病復發(fā), 吃不下飯,也徹底下不了床,她的最后心愿,是希望能看你一眼。 我和你王媽媽說,一定能把你找到,讓她過來見你。 她攢下的積蓄不多,都留給我們兩個,我想著你哪天回來了,一定和我們?nèi)ス铰芳赖焖?樓里的人集資為她弄了塊不大的碑,上面是她在廠里跳繩大賽上的照片, 我昨晚去端詳,她真美啊,和你心中的一樣美。

        米粒,我還有太多的話,我說不完,爆炸十幾年后,生活徹底停擺了,有意思的是,據(jù)說廠里當時爆炸的時鐘也定格在那個時間。 我們?nèi)耘f每年春天組織活動,就在爆炸發(fā)生那幾天,去你小的時候帶你去過的黑天鵝度假村, 那里面有溫泉游泳池。我想,我喜歡那片泳池,我們可以坦然地赤身裸體,唱一些過去的歌。

        該說再見了,小米粒,這封信我永遠不會寄出去,因為我不知道寄給誰。 今晚我仍會和你王媽媽披掛好,在這樣的深秋夜游;樓里的姐妹們?nèi)詴蝗τ忠蝗Φ卮曷閷?,直到困意襲來。這兩棟樓越來越丑,外墻面脫落,廣告橫生,漸漸就成了哈爾濱過去的腳注,被人遺忘,但我和你王媽媽, 還有鄒媽媽的靈魂, 隨時歡迎你回來。 如果注定找不到你,我想我也不會歇腳,我們已經(jīng)足夠疲憊,穿過空蕩蕩的街和夜,我感到繁星般的滿足,我們是這座城市的夜游神。

        媽媽

        二〇〇五年十月

        葉××:

        對不起。 現(xiàn)在我去找您,我自己能找到。

        《大眾》文學編輯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二〇一一年(《夜游神》四稿節(jié)選)

        二〇〇九年從公安學院畢業(yè)后,我沒顧家里反對,入職刑警隊工作。 剛接手的都是檔案整理、指紋入庫的活兒,大約過了一年,冬天,副隊長響應上面要求, 命令翻出快超出訴訟時效的案子,查漏補缺,大部分是二十世紀的各類詐騙案, 受害人多已換過手機, 通知不到。 其中有一樁一九九五年的兒童拐賣案格外扎眼,上面紅筆標注了“重要”,我打開檔案夾, 看到受理該案的民警李哥在案情報告的附言寫著:報案人不好對付,慎重。 我心覺有趣,跑到李哥的辦公室,他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正在無聊地對著計算機屏幕鉆研川劇變臉。李哥拍了拍锃光瓦亮的腦門,說,這事你可以追,當時很有名,受害人的監(jiān)護人不聽勸,堅持每晚去找,半夜在馬路上晃悠,找孩子,神佛難擋。 因為她們,整個民生路段都很太平,不過你別瞅見她們,能給你嚇出陰影。

        我做好心理準備,開車往南,順和平路拐進老亞麻廠廠區(qū)。 聽老人說,這地方曾盛極一時,可我停到路邊,感到這已是城市邊緣,路口堆著撤掉的公交車站牌,路燈也見稀。 順亞麻二胡同往里走,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地上一些紅炮仗皮,表明有孩子,空地上擺兩尊石膏雕塑,是紡織姑娘,身上布滿了裂縫,感覺死冷寒天,也站不了多久。 再往前探,左拐,就瞅見那兩棟黃樓,老遠看破敗,榆樹和白樺的枯樹枝正張牙舞爪。

        跟樓下崗亭的人溝通,老頭姓周,正襟危坐, 卻和和氣氣。 他抿了口保溫茶杯里的茶,再次發(fā)問, 你當真要見? 她們歲數(shù)開始大了,可能就這么著了,追不著也是念想。 我摘下皮手套,說,大爺,您看我這手背上的繭子,咱遇著人間的強盜多了,啥都不怕,為這才干這一行,跟鬼反而親近。 老頭笑說,我看你是真沒遇見過鬼。 他摸了下窗沿,從那里捻出一把鑰匙,銹跡斑斑,遞給我,說,靠西那棟樓,第二個門洞,別找錯了。 我們這小區(qū)特殊,一戶門一把鎖。

        我往二樓奔, 順著地址簿的指示尋門,穿過長廊,漆黑一片,只有前后兩頭有幽黃的鎢絲燈。 輕輕敲門,發(fā)現(xiàn)沒鎖,剛要推開,卻受到阻力。 里頭問誰,是沙啞的女人聲。 我照實說完,她讓等會兒,過了一刻鐘,才拉開門。 眼前是倆“黑無?!?,蒙面蒙身,啥都看不著。 我被領著脫鞋進門,屋里整齊利索,沙發(fā)還套上白紗罩,茶幾幾乎挨到跟前,沒有空隙。 其中一個說, 實在不好意思, 我們平常都沒客人,說著將那白紗罩摘下來, 示意我坐。 我切入主題,說,沒事,姨,不用麻煩,我說一下情況,了解下訴求,說兩句話就走,咱們誰是當年主報案人葉姨? 稍瘦一點的站前一步,著另一個去廚房燒水。 我倆坐下,她說,我知道是時效到了,但這幾年,其實也沒人追,不是嗎? 我說,可能是這樣,當年案子太多,錯審漏審的都不少,我現(xiàn)在其實也就是走訪。 她說,那你們還能給點時間過過流程不? 我說,能,姨,您有要求我肯定得往上反映。 茶端上來,她在黑袍子下縮著一條胳膊,用另一只手端到我面前,還吹了口氣,說小心燙。 她說,感覺你這孩子態(tài)度不錯,你不怕我們,真是難得。 我咽一口茶水,說,本來也不怕,其實你們不用擋,我啥都不怕看。 葉姨笑,說,那我摘了,你要是怕,就走吧,我們也沒啥訴求,這么多年了,我們也沒了個人,多少是為了找而找了。 要是你嚇著了,就算我最后跟你們發(fā)泄一下不滿吧,委屈你了,孩子。 她說著緩緩抬手,我才注意到只有兩截手指,湊起一掐,隨后面罩脫落,那是張扭曲坑洼的臉,五官只稍微顯露,其余盡是山谷般的傷疤,右頰有深深的縫合痕跡。 盯著她的眼睛,我感到脊背發(fā)涼,腦門奇熱,無數(shù)星塵向我涌來,我撲通一下跪倒,大喊,姨,當年是您救了我,我那時快被打死了!

        之后三個月,我按葉姨手頭存的繪圖和筆記,反復琢磨。 她甚至安慰我說,過了追訴期也沒關系,我知道她在哪兒就行了。 其間,我站在亞麻胡同和民生路路口扔掉十幾盒煙頭。 女孩走丟在冬天,手里拿的花一定是室內(nèi)盆栽, 也可能是別人給的。 我順著這個思路,找到一九九五年的哈爾濱市區(qū)圖, 把里面花卉市場走了個遍,其中大部分已經(jīng)倒閉,有三家還開著,且離亞麻廠步行兩公里內(nèi)。 我驅車調(diào)查,幾個老板都感到匪夷所思,上哪兒記得十五年前的客人去, 何況店面也來回易手幾次了。 我不信邪,幾經(jīng)周折,強要來他們當年的通訊冊,由于早期都是家族經(jīng)營,上面密密麻麻一大厚本,記滿了BP 機號,我利用整理檔案的閑差,成天成宿地對查,整整一個月,果然被我找見和平路75 號的花店, 通訊錄上有涉嫌幾宗人口拐賣的嫌犯, 一九九六年被捕,當年被槍斃。

        過完年,我順著他的案底,查出四起十歲以下的女童拐賣案,全部是拐到雙城堡。 聯(lián)合警校的同學,我又篩查了三十多個二販子,大多已經(jīng)服刑期滿, 直到找到一個現(xiàn)在在雙城南大門擺水果攤的,是個農(nóng)村婦女,我開門見山:我不抓人,也不找麻煩,打聽出來,五百塊錢拿走,夠你擺倆月攤的了。 她捂了捂自己的頭巾,呼了口長氣,說她盡量。 我說,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年那陣,有沒有瞎子,女孩? 她愣了一下,將面前的凍梨胡亂擺了擺,說,倒是有一個,以為賣不出什么價錢,結果被一家大戶買走了,姓穆,女方不生,得了絕癥,說孩子有病給治,他們請仙家看過了,越盲越靈,能延壽。

        將近入夏,我查好戶籍,發(fā)現(xiàn)是她,一陣驚悸。 找一個下午,往她們家走,開門的是她父親,印象里我沒見過她家長,高中我們做過一學期同桌,后被分開,她總看不清黑板,被調(diào)到最前排。 那老頭兒看著快七十歲,我差點當成她爺爺,我的借口是,許久不見,敘舊,我得絕癥了,想和之前的同學都見上一面。 老頭兒突然抬頭,請我進屋坐,我說,不用,叔,你就告訴我她在哪兒就行,見一面就走。

        按照指示, 我步行到南崗的文化公園,從正門的牌坊徑直走,一路石欄林立,上面小獸各式各樣。 穿過兩排楊樹,有不少孩子在人工湖邊吵嚷著撈魚, 只有一個穿裙子的在那埋頭看書。 我從后面走過去,拍了下她肩膀,說,小穆同學,這么用功? 她愣了很久,突然眼神放光,那光像剛從心臟涌上來的,說,你怎么在這兒? 我說,五六年了,你沒變樣,我便衣執(zhí)勤,經(jīng)過這兒。

        隨即一陣沉默,我頓了頓,忽然說,那時候我蔫淘, 在你自習課看的小說里放帶鬼的圖片,也嚇不著你。 她又愣了一下,然后站起來,撣撣裙子,好像我們昨天剛見過,說,我當時眼神不好, 誰放啥我也看不清。 我指著她手里,說,為啥能看清字? 她說,字是讀出來的,不是看的。 我點點頭。

        隨后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水面彎彎曲曲,不緊不慢地波動著,像她新燙的鬈發(fā)。天氣炎熱,我脫掉外套,披在身上,有一段時間,我不聲不響,走在她后頭。這才想起來,上大學以來,我們互寄過一次明信片,她在上面寫的啥,全忘記了,包括她提起的我們的同桌記憶,對我而言,好像磨成黯淡的一塊,被人工湖里新下放的金魚群搶食了。我倆晃晃悠悠走到?jīng)鐾?,她突然站住,轉過身盯著我,說,你是來做啥任務的?我說,保密。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剛剛轉了一大圈,才想起來。她那雙大眼盯著我,示意我問。 我說,每個人的記憶是不同的,十歲之前,你記得多少,尤其是你看見的事?她將頭別過去,朝向水面,我注意到她那書上的字奇小無比,遠處看像一群群蝌蚪,隨時可以長大,吞沒整片湖。 她說,我感覺,我什么也記不住,全是別人的故事。我眼睛突然放光,說,以后,我們就這個點,在這兒見,我給你講更多故事,行不? 水面一陣波動,我們朝那邊看,孩子們齊力拽上了張巨大的空網(wǎng)。

        也許很多年后, 我能理解葉姨彼時的選擇,當天下午我疾馳到亞麻廠安撫樓,告訴她我破獲了整場案件。 她看著我手上她的照片,先是吃驚,凝視,然后慢慢垂頭。 她說,如果她真不記得,就當沒這回事吧。 我踢了下院中老舊的石礅,說,那怎么行?我得去跟她說。葉姨在面紗下竟流出哭腔,好孩子,人得有指望,但指望不能落地,你看她順眼,就多陪陪她。我說,那您呢? 她將那殘手捏著我的手腕,像青蛙的表皮一樣冰涼:我快死了,如果哪天我決定最后告?zhèn)€別, 會用我的方式告訴她我們的事,你走吧。

        我突然感到一陣空白,半年來的追索結束了,葉姨披上黑風帽,顫顫巍巍地上了樓。 兩座燒傷樓之間,什么也沒有,沒有云彩,沒有鳥兒,也看不見一個人。 夏日炎炎,我卻感到天寒地凍,即將入夜。

        我想起三個月前,追查二販子時,葉姨打電話過來,要我來江北一趟,黑天鵝度假村。凌晨,我駕車飛馳而過,那里悄無聲息,許多尚未開發(fā)的工地在冬夜間靜默。 我趕到時,一群人披著黑衣,黑壓壓的,已集合在度假村的大門口,我辨認不出葉姨,看了眼表,半夜兩點三十九分, 那群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到天上。 與此同時,煙火嘶吼著在空中散落,萬色交替,像無數(shù)無名的花朵,被夜空捧出,照亮周圍寂靜的冰雪。 我知道,這是獨屬于她們的慶典。 今晚,有人抽煙,有人喝醉,有人哼唱,有人發(fā)呆,我知道,過了今晚,寒風依舊吹徹。未明真相的孩子,會將“媽媽”兩個字用眼淚打濕。 陪我夜游半輩子的星星, 不會告訴我,她和我很近,她會穿過整條河,在一個溫暖的地方安全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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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米粒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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