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
臘月二十五晚上,昆昆媽來紅果家串門,說:“食品公司明早賣鮮肉,這次啊,不單要肉票,還得帶上戶口本。”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物資匱乏,副食百貨憑票供應。紅果家三屜桌抽屜里,一個大夾子夾著各種票據(jù)。除了糧票、油票、布票,還有紅糖票、雞蛋票、點心票……其中最金貴的,當數(shù)肉票。
當年,慕云鎮(zhèn)食品公司只在春節(jié)供應鮮肉,平時供應的是水腌肉。水腌肉,顧名思義就是鹽水腌制晾干的肉,據(jù)說肉和鹽的比例是十比一。食品公司許是擔心腌肉變質(zhì),許是因為食鹽便宜,總之腌肉用鹽量大大超標。家家戶戶把水腌肉買回來,先是掄起來一番摔打,一斤肉抖落出二兩鹽;再用清水浸泡一天一夜,泡得瘦肉像肥肉一樣泛白;最后切大塊下鍋,加蘿卜海帶一起煮。煮熟了,依然死咸,卻也咸香。
紅果已經(jīng)放寒假了,爸媽依舊在上班。聽說有鮮肉賣,爸媽決定派紅果去排隊。
第二天,天還沒亮,紅果就起床了,她把錢、肉票、戶口本收拾妥帖,小心放進棉衣口袋里,用手按一按。紅果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她從小學一年級起就排隊買各種副食,從沒出過紕漏,是院里最讓人放心的孩子。
拉開門,寒風呼嘯著鉆進脖頸,紅果打了個哆嗦,媽媽把自己的大圍巾給她圍上。
“吱呀”一聲,昆昆家的門也開了,昆昆媽拽著睡眼惺忪的昆昆說:“紅果,好孩子,你帶弟弟一起排隊吧?!闭f著掏出戶口本遞給紅果:“這個你幫忙收著?!?/p>
紅果剛伸手就被媽媽制止了。媽媽說:“嫂子,戶口本讓昆昆自己拿,紅果幫忙盯著?!?/p>
昆昆媽只得把戶口本遞給昆昆,叮囑道:“錢和肉票還好說,要是丟了戶口本,小心我揭你的皮!”
戶口本硬殼封面,打了兩個氣眼,用鉚釘鉚住。紅果爸講究,給戶口本套上了同等大小的筆記本塑料封皮。昆昆家的戶口本則是原裝的。
經(jīng)過這番折騰,昆昆徹底醒了,他抓過戶口本揣進口袋說:“知道了?!?/p>
兩個孩子背著背簍拉著手,一路小跑,直奔食品公司。
街面空曠,食品公司門前排著幾十人的隊,大多是老頭兒老婆婆,兩人一站定,紅果就問:“戶口本還在吧?”
昆昆按一按口袋說:“在呢?!?/p>
兩人一邊跺著腳一邊玩翻繩游戲。天實在太冷了,穿堂風颼颼地刮著,鉆進骨頭縫,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身后的隊伍越排越長。天蒙蒙亮,食品公司里的燈亮了,一個罩著圍裙的大姐對大家喊:“把戶口本拿出來,我先收了戶口本,排號,聽到叫戶主名再進來?!?/p>
交了戶口本,紅果松了一口氣。兩個孩子無憂無慮玩著翻繩游戲,昆昆還在街邊翻起了跟頭,有一刻他們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排隊。
不知過了多久,天大亮了,街上人來人往,街邊早餐鋪熱氣騰騰。昆昆聽到叫自己爸爸的名字,趕緊跑進柜臺。
昆昆家人多,稱了差不多二十斤肉,圓圓一個坐墩兒??橙獾拇笫甯糁衽_把坐墩兒扔進昆昆的背簍,紅果跟進去提醒:“快把戶口本收好?!?/p>
輪到紅果了,紅果把錢捋好遞進去:“四人份的?!?/p>
“肉票呢?”
“肉票?”紅果頭皮一麻,驚出一身冷汗。
她在棉衣口袋里摸了又摸,把褲子口袋翻過來,別說肉票,紙片都沒有一張。
“我……我?guī)Я巳馄钡?,我們是一起的,不信你問他。”紅果帶著哭腔跟砍肉的大叔解釋,昆昆在旁邊拼命點頭。
大叔寬容地笑了笑,把戶口本遞給她:“我信我信,你出去找找,找到了再來買。”
紅果和昆昆掃街一樣把來路一寸一寸掃了一遍,一無所獲。
爸媽上班去了,弟弟青果被送去了外婆家,家里空無一人。紅果癡癡站了半天,放下背簍,去縫紉社找媽媽。
臨近年關,縫紉社案板上的衣服堆積如山,媽媽正埋頭熨燙。紅果啞聲叫了一聲“媽”,媽媽抬起頭,心疼地說:“站了一早晨,凍壞了吧?快去買兩個熱包子吃?!币贿吀赃呮i扣眼的阿姨嘮叨:“紅果幺叔一家要來過年,添三張嘴呢,我就四張肉票,這個年怎么過喲?!?/p>
紅果默默退出來,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食品公司。鮮肉已經(jīng)賣完了,戴圍裙的大姐在抹柜臺,砍肉的大叔說了句話,大姐一抹布砸過去,大叔放聲大笑。
紅果的眼淚開了閘,嘩嘩流下來。
坐在江邊的大石上,紅果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哪兒丟了肉票。她想,如果這是個夢該多好啊。紅果的臉濕了干,干了濕,尖利的江風像小刀子,在她臉上拉下一道道血痕。
那天傍晚,是昆昆帶人找到了紅果。爸爸把紅果背回家,媽媽用姜蔥熗鍋,煮了滾燙的雞蛋面。熱氣熏得紅果睜不開眼,眼淚像融化的雪珠,吧嗒吧嗒落在面碗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第三代戶口簿更新。紅果拆掉戶口本的塑料封皮,幾張小紙片悄然飄落,那是折得整整齊齊的四張肉票。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