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玲
《布衣老爸的風雪花月:翻譯家張谷若和他的世紀》張玲著文津出版社
我們到達愛丁堡市中心前,格瑞斯早已跑出來等候多時。久別重逢動情地寒暄過后,她拿出幾封已經等在這里的信,其中一封是北京的家書。信封上妹妹平素細弱的筆跡似乎多了一點力度,我心中頓時掠過一絲不安,急忙將信拆開,渾身的血液倏忽僵凝:“爸爸已于8 月18 日上午10 時58 分逝世……”
父親真的逝世,永不復返?
再過一個多月,他將年滿91 歲,算是享盡天年了。自從1992 年除夕他突患中風,雖經精心治療調理,但總不見起色。我們離家訪英前,也曾預料過可能發(fā)生的種種事情。但是在他臨終的剎那,朝夕與他廝守為伴的子女不在身邊,這確是無可更改的遺恨。
如果在這近二十個月里,我不是忙于各種工作,而能對他投入更多心力……如果我們事先能理智地認知他確已步入生命的最后途程,而取消這萬里去國的遠行……如果……深切的遺恨帶來種種悖于事實的妄想。
“你父親會為你所做的一切而感到自豪,這是他臨終得到的最大安慰?!睈鄱”ず陀⒏裉m各地寫信或打電話來的朋友異口同聲地這樣絮絮勸慰。是的,他是在北京空前酷烈高溫的煎熬中堅持著風燭一線的生命,終于等到了我們飛越關山的捷報,才瞑目長逝。
早在1993 年新春伊始,我們就接到此屆哈代年會執(zhí)行主席斯旺先生的手書,特邀我們演講并主持討論。面對正在醫(yī)院急救的父親,我躊躇再三,終究沒有拒絕這番盛情。
我深知這并非一次輕而易舉的攀登。這是迄今最具權威性的國際性哈代學術講壇。歷屆的演講人都是英國和各國一流的學者。1988 年,我曾是參加年會的第一個中國學者;這一次,像登臺打擂一樣,我將是第一個正式演講的中國學者。這并非全為自己,而是也為父親,也為中國的學者同行。父親,還有我們這個民族的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在窮搜苦索中找到適當?shù)钠瘘c,便一頭扎進知識的厚土,只顧耕耘,少問收獲。他們以汗水和心血培育的果實,即使在本土也鮮為人知,遑論海外,只有20 世紀80 年代以后,才始露崢嶸。如今國際的同行既然希望了解更多,我們應該起而響應。
十余月來久病的折磨常使父親不滿和發(fā)怒,也會引發(fā)我的不快和牢騷。但是每當我告訴他在侍奉護理他的同時,我必須準備講稿和做其他撰寫、編輯工作,他總是用力地點點白發(fā)蒼蒼的頭,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去年春秋我曾兩次出差,行前向他告別時,他還能伸出仍然有力的手握一握,點點頭說:“一路平安。”今夏赴英出發(fā)前,我站在他的病榻前,貼近他的耳朵為他大聲讀了哈代故鄉(xiāng)報上預告我們與會演講的消息,他仍然竭盡全力在枕上點著頭,然后目送我們走到病房門口。誰知這就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印象。
在愛丁堡收到的噩耗像一顆重型炮彈,將旅居歡快的心轟得四散,難以收攏。盡管妹妹已依家中風習料理了后事,我仍希望盡快飛回故鄉(xiāng)。然而理智又在耳邊反復細語:“一次來之不易的遠行游學豈能半途而返!”這句話一次次重復,我也一次次吞咽下時時奪眶欲出的淚,終于打疊起精神,度過了在愛丁堡的最后兩周。不過在這兩周豐富多彩的生活中,不論白天黑夜,不論晴天雨天,眼前總蒙著一層灰色的幕。
我們登上這座城市以它而命名的古堡,這是市中心的制高點,站在它的頂端可將這座據(jù)山面水古老美麗的城市一覽無余。父親當年也愛攀登。他的出生地山東煙臺芝罘島也有這樣美麗的山水。母親說他生來挺拔高大,腳力雄健,自幼喜歡獨自攀登家鄉(xiāng)面臨大海的峭壁山崖,在樹林中以讀書自娛。他是故鄉(xiāng)那溫良的氣候、豐厚的大海、清新的樹林的兒子。我上小學的時候,他仍然喜歡晚飯后帶我去攀登北京住家附近北海公園內的白塔山。他牽著我的小手一路走著,常好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書寫一串串英文字母,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讀著英文中那些拗口的詞句。等到登上頂峰,則仰望夜空,指點星座,滔滔不絕地講述有關它們的美麗傳說。那時他已是大學英語系的副教授,除了精通自己的專業(yè),還熱愛天文、地理、歷史、藝術、民俗、生物、化學,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書法、繪畫及戲曲。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楷、草、隸書,閑時還喜歡吹笛和演唱昆曲……
克里斯蒂帶我們去了愛丁堡以東福斯河入北??诘纳碁_@里的蒼涼與父親故鄉(xiāng)的海灘迥然不同。我4 歲時父親帶我回故鄉(xiāng)第一次下海。海水的浮力很大,我像個空心皮娃娃在水中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父親就雙手十指交叉抱在腦后,讓我也雙手交叉抱著他的上臂,帶我一步步走向深水。父親水性不佳,他只是帶我去體驗海水的恬適與咸澀。在我稍稍長成之時,則任憑我自己去學會游泳。他就是以這種方式,帶我步入生活之?!?/p>
我們多次走進愛丁堡著名的國立圖書館和美術館,查閱資料,欣賞藏品,也常走進街道兩旁林立的書店選擇各種圖書。父親一生酷愛書畫,瀏覽、選購、閱讀、批注,以至重新修補裝訂,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內容,晚年妻子及同齡親友先后作古,更以書畫為伴。在他半身癱瘓的最后歲月,他在病榻上仍伸出尚能活動的左手,套上溫暖的毛衣袖,擎著書畫閱讀欣賞。他記憶力超過常人,到老仍記得少年時背誦的中英文經典篇章,這也是他翻譯、寫作文辭豐美的源泉。像有些中國傳統(tǒng)文人一樣,他專注治學,不擅實際事務,但對于所在學校圖書資料建設及教育卻分外積極……
英國朋友們說父親會為我而自豪,令我既感慰藉,又生慚愧,應該是父親因他自己而自豪。他生性渾厚天然,仁愛狷介,重實輕華,珍視友誼親情,講求生活的內在質量和自我感受而不做作矯飾。處世間,他隨分守拙,不斤斤于個人利害得失,但對于道德、氣節(jié)、文章之類他一心認定的盛事,從不茍且。作為子女,我們應以他而自豪。
愛丁堡與北京遠隔大洋,關山重重,父親永訣時,我未能送行。但是在我們居于其上的這渾圓大塊,千山一脈,萬水相連,我的心電,乘山風,憑海潮,定能趕上父親的亡靈。你知道我正在追趕,往昔的一切不足掛齒;將來,我要使你真正感到自豪,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