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飛來北國時,已是此地深秋。候鳥大多已經(jīng)南遷了。沿著海邊散步,抬頭可以看到天上成排成列的大雁,時時變換著隊伍,有時疏遠(yuǎn),有時密聚,在空闊明凈如紙的天空,寫著像是“之”又像是“人”的漢字書法。
候鳥遷徙之后,海邊剩下一些不怕寒冬的禽鳥,像偶爾在低空盤旋的海鷗,以及緩步在草地上行走啄食的烏鴉。烏鴉的羽毛油黑油黑,黑中閃著暗藍(lán)色寶石般的光。海鷗則是灰羽中帶一點赭黃,從低空掠過,翅膀不動,像是滑翔,姿態(tài)優(yōu)雅,但落地以后,走路的樣子顯得笨拙,行走似乎不是它們的專長。
隔著海灣,遠(yuǎn)處黑壓壓一片大山,山頂覆蓋了白雪。大山很遠(yuǎn),綿亙不斷,好像即使在夏天,山頂也還有積雪。山下一大片密密的森林,一入秋顏色就起了變化。初來北地,容易被絢爛彩色濃艷的景致震驚。
黃赭紅綠,在陽光里翻飛,明亮耀眼。春天最熱鬧的繁花盛放,顏色也很少這樣豐富錯雜。
經(jīng)驗過北地深秋,才知道生命在任何時刻都一樣華美動人。
我坐在一片落葉中,落葉重重疊疊,像織出來的錦繡。這樣精心織繡出來的美麗圖案,在北國大地上,一拉開就是上千公里,無休無止,好像揮霍不完的色彩。
這是多么奢華的禮物,仿佛所有的樹葉都知道已是告別的時刻,它們要做最后一次生命徹底的揮霍。
美,竟是一種毫不吝惜的揮霍嗎?
我平日拘束謹(jǐn)慎的生活霎時間受了震撼。在這樣奢侈的揮霍面前,覺得自己的感傷、眷戀、嘆息和不舍都沒有什么意義了。
生命的來去,無論樹葉,或我自己,此時此刻,深秋入冬,只是平靜沉默不語。你可以感覺得到那沉默中難以言喻的喜悅與圓滿嗎?
我在想,我若是候鳥,是否此時已隨隊伍南遷到溫暖的地方?或者,我也可能孤獨離群,在日復(fù)一日更加寒冷的北國,等待深秋入冬。等待每一片葉子靜靜墜落地面,等待風(fēng)從枯葉間沙沙響起,等待空氣中凝結(jié)著寂靜,等待第一場雪,像漫天飛起的白色花瓣,在空中卷起,飛揚,回旋。有沒有候鳥,眷戀耽溺秋深,忘了南遷?
我抬頭觀看,長空里已無大雁,候鳥是已走遠(yuǎn)了。
每一棵樹下一堆落葉,散步時,常常是低頭看到地面一圈落葉,抬頭才看到樹。銀杏樹的葉子是特別明亮的黃,每一片葉子像一把張開的折扇,一支長長的柄,重重疊疊覆蓋地面,最像織錦。槭樹的葉子像鵝掌,葉緣多尖銳的曲折,色彩黃綠斑斕。楓葉最紅,纖巧的形狀,鋪成一片,像是紅氈,走過的人都停了下來,看地面落葉,再仰面看樹,樹只剩禿枝,疏疏幾株枝丫,像一尊佛,端坐在自己的落葉中間。
我夢到自己是一只候鳥,在向南飛去的途中,夢想著南方明亮溫暖的陽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在南飛的中途,我變成了一片向下墜落的葉片,在秋風(fēng)里浮沉。一個過路的人把我接在掌中,夾在信箋里寄給朋友。他的朋友久居南方,我因此到了那里,躲在郵件箱中,百感交集,知道長途飛來的候鳥們也都近在咫尺。
(摘自中信出版社《生命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