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巴巴拉·W.塔奇曼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歷史作家。她寫的《八月炮火》《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jīng)驗》獲得了普利策獎?!栋嗽屡诨稹吩噲D解釋為什么在1914年8月前后爆發(fā)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為了寫這本書,同樣在一個8月,她開車沿著當年德國入侵的路線(盧森堡—比利時—法國北部)重訪當年的戰(zhàn)場。她去測量默茲河的寬度,在這里發(fā)生的列日戰(zhàn)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第一場戰(zhàn)役;她像當年的法國士兵一樣站在孚日山脈上俯視剛剛陷落的阿爾薩斯;她看到了田野里掛著成熟麥穗的小麥,或許騎兵隊也曾從這里走過。她對每一個細節(jié)千錘百煉。一個讀者告訴她,自己很喜歡《八月炮火》中的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寫英軍在勒阿弗爾登陸的下午,夏日的驚雷在半空炸響,“殘陽如血,冉冉西下”。這是塔奇曼在一位英國軍官的回憶錄里找到的真實細節(jié)。那位軍官當時就在現(xiàn)場,聽到了雷聲,也看到了夕陽。
塔奇曼志向宏偉,她認為最好的歷史作家應(yīng)該把事實證據(jù)和“最廣博的智力活動、最溫暖的人類同情心和最高級的想象力”結(jié)合起來。但是在選擇敘事模式的時候,她忠實地堅持采用時間順序的編年史寫法,一步步寫出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讓歷史像江河一樣流淌。
這似乎是描寫歷史的唯一方式。這是自古以來人們對歷史的隱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把這種敘述模式稱為“長河模式”。
為什么哲人們會不約而同地選擇河流作為歷史的隱喻呢?這是因為文明的起源大多在河流兩岸,從幼發(fā)拉底河到尼羅河,從長江、黃河到密西西比河,河流把最古老的村莊、城市、國家連綴起來,流光溢彩。長河模式也符合物理學對時間的認識。熱力學第二定律表明,宇宙中的熵只能增大,不能減小,這導致了時間的不可逆性。雖然在愛因斯坦的物理學體系中,時間也像河流一樣,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但穿越時間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尤其不能忽視的是,長河模式作為一種歷史觀,能夠讓人感到踏實。如果我們知道河流最終會匯入大海,就會擁有堅定的方向感。
沿著時間之河順流而下,我們大致可以知道中國未來30年的模樣:
中國的GDP(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規(guī)模超過美國只是時間問題。按照普華永道的預測,2030年中國的GDP規(guī)模會超過美國,印度會緊隨美國之后。
中國進入老齡社會乃至深度老齡社會已是大勢所趨。到2025年,中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至少有3億。
國際能源組織預測,大約到2040年,石油需求峰值將會到來。能源格局的調(diào)整,勢必攪動全球政治經(jīng)濟。
《生命3.0》一書的作者、物理學家邁克斯·泰格馬克向科學界同行開展的問卷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大部分科學家認為,相當于人類水平的通用人工智能大約會在2055年,甚至更早出現(xiàn)。
有一些結(jié)果我們現(xiàn)在就能預測,但這并不代表我們能預判未來。一個GDP規(guī)模比美國還大的國家會如何影響世界格局?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齡化中國是什么樣子?人工智能會怎樣替代人類工作,什么時候會替代我的工作?
在這些預言中,我們看不到真正的歷史過程。雖然我們知道最終“百川東到海”,但沒有親身體會,就不可能知道沿途的風光。
長河模式更適合從后往前看,對歷史進行復盤,描述在一個長時段(比如3000年)內(nèi)的歷史演變。但用長河模式來描述30年間的變化是索然無味的。30年內(nèi)會發(fā)生很多變化,但也有很多東西在30年的時間段內(nèi)不會變化。我要尋找的敘事模式不能和塔奇曼等經(jīng)典歷史作家的一樣,我想找到一種新的敘事模式,衡量在30年的時間里發(fā)生的變與不變。
去哪里找這樣一種新的敘事模式呢?
公冶長書院門口的兩棵銀杏樹給了我靈感。我需要的敘事模式就是大樹模式。當我們試圖理解中國未來30年的變化時,實際上是在觀察一棵樹。
一棵樹?一棵樹有什么可觀察的?
你當然知道樹是有生命力的,你也知道一棵樹會從幼苗長成大樹,年復一年,春天吐芽,秋天落葉。但你幾乎無法觀察到樹木緩慢、漸進的生長過程,因此也就難以感受其生命本質(zhì),除非你真的去仔細觀察。當你看到迅速膨大的苞芽、靜靜舒展的嫩葉、一翕一張的絨毛、慢慢滲出的汁液時,你才會突然驚嘆:原來它們是活的!歌德說:“思考比了解更有意思,但比不上觀察?!?/p>
園藝專欄作家南茜·羅斯·胡格寫過一本書,叫《怎樣觀察一棵樹》。胡格寫道,想要欣賞一棵樹的生命力,需要在多年內(nèi)定期去觀察它的變化。就拿銀杏樹來說吧,幼年的銀杏樹像青春期的男孩,胳膊和腿都瘋長,新長出的枝丫大大咧咧地戳向空中,看起來像一個衣帽架。銀杏樹的生長速度很慢,沒有二三十年的時間,你分辨不出哪一棵是雄樹,哪一棵是雌樹。只有像公冶長書院門口這樣的老樹才會長出圓潤的樹冠。
你不能只用我們習慣的宏觀視角去觀察一棵樹,你要學會用各種視角觀察。必要的時候,你要在顯微鏡下觀察。1896年,日本學者平瀨作五郎在東京小石川植物園內(nèi)的一棵銀杏樹上采集花粉時發(fā)現(xiàn),銀杏樹居然有精子,精子上還有鞭毛,能一晃一晃地游動。你要從高往低看,還要從低往高看,你要觀察落葉如何腐爛、種子如何落地,還要觀察遲來的霜凍、比往年更久的干旱;你要觀察蟲害,觀察樹枝上的鳥巢,以及孤零零地掛在枝上的過冬葉;你要觀察整片樹林、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因為沒有一棵樹是孤立的。
當你觀察開始發(fā)脹的果實、悄然飄落的樹葉或葉尖露出的點點焦黃時,你關(guān)心的并不是那一片葉子、一顆果實,而是這棵樹的母體。當我們像觀察嫩芽一樣去觀察“新變量”的時候,我們想要了解的是這棵大樹的母體是否依然健康。
長河模式是單向度的,它通過描述歷史這條河流的曲折行程,告訴我們歷史的最終歸宿。大樹模式是多維度的,它通過觀察嫩芽和新枝,不斷地把目光拉回母體,幫助我們體察母體的生命力。
(一剪梅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變量:看見中國社會小趨勢》一書,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