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加斯·略薩說他五歲開始讀書,這讓我很是自慚,我十五歲從鄉(xiāng)村進入師范學校學習后,才開始閱讀,“啃”的還是幾本膚淺的書。好在我開始寫作之后,意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尤其近十多年來我如饑渴的人一樣,撲進了那個龐大、甚至有點臃腫的閱讀場。
每當碰到一本好書,我便妄想能進入其中,攫取一切隱秘的黃金,恨不得連它的纖維、墨香、靈魂,都吞并。但那些藏了太多寶藏的書籍,又有一個本能的抵抗磁場,它使得你不忍心把它讀完。我固執(zhí)地認為,能讓讀者一口氣不間斷讀完的書,絕對不是很理想的書。因為閱讀的快感轉瞬即逝,沒有阻礙和探索、思考與沉淀,這種閱讀會變得很輕,成為過眼煙云。對待一本在某階段閱讀里我認為是最有品質、也是我最需要、最具誘惑的書,我總會像舍不得吃掉世界上最精美的一個面包那樣小心翼翼,我一點一點地掰開,讀一部分,陶醉幾天,再讀,再陶醉,整個過程極其漫長,像在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
布羅茨基、赫塔·米勒、巴爾加斯·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納博科夫、史蒂文斯、沃爾科特、杜拉斯、卡爾維諾、奧登……個個都是闊嘴巴,一開口就吐出大海。碰到一個好的作家,我進行的則是系統(tǒng)閱讀。比如赫塔·米勒、巴爾加斯·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等作家,我不僅閱讀他們的作品,我還有興趣去占據一切關于他們的文字。他們的身世,他們的生活,與他們有關的評論、評價,都會納入我的閱讀視野。由此,我對這些偉大作家有更為飽滿的認識,更理解他們端莊地呈現給我們的那個文字世界。我讀赫塔·米勒的小說《呼吸秋千》,讀她的散文《一個熱土豆就是一張溫暖的床》,讀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發(fā)表的演講《每個詞都知道某種魔圈》,再讀她的個人,讀她的國籍,我被她一次次震撼。這個由羅馬尼亞移民德國的作家,以憂傷的文字描寫被剝奪者的生活景象,她的作品從文化、歷史、政治、語言等多個層面表現特定時代里一個移民的生命體驗,筆觸疼痛,在閱讀中,我似乎也經歷了她和她所代表的那一群人的所有辛酸。她的寫作不斷強化著她的移民身份,她用語詞給我搭建了一個神奇的閱讀空間。
順勢想說,我偏愛有移民身份的作家們的作品。在閱讀中我發(fā)現,很多作家的“移民感覺”非常迷人。前面提到的赫塔·米勒是其一。出生于美國的加勒比海移民后代珀爾·馬歇爾和隨父母移民美國的艾薇菊·丹提卡,她們的作品主要描寫移民經歷和回望故鄉(xiāng)生活,這些移民美國的女性備受錯位之苦。珀爾·馬歇爾作品中,那些勉力抗爭的女性形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艾薇菊·丹提卡寫到海地婦女們面對那么多的強權和暴力,獨裁統(tǒng)治下民兵強暴少女的罪行,一個女孩從小到大要接受母親們對她的驗身陋習,讀來使人悲不自禁。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這些移民婦女們互相打招呼時,她們竟然是用密語在說話?!啊译m丑,但我在這里”“我們雖丑,但我們在這里,我們要在這里待下去”,滲透于文字之中的這種頑強抗爭的生命態(tài)度,也化為我精神的血液,滋長了我生命的韌性,以及骨骼里的尊嚴。
克萊爾·吉根有著“短篇小說女王”的美譽,《南極》《走在藍色的田野上》《寄養(yǎng)》,她以三部作品躋身世界一流作家之列。她的《護照湯》,只有三千多字,卻很扎心。男主人公弗蘭克在家門外把女兒弄丟了,從此,家就變成寸草不生的荒漠。失去女兒的悲慟,尋找未果的絕望,對丈夫的不饒恕,讓妻子幾近瘋狂。小說的結尾,可謂驚心動魄。弗蘭克回家,妻子裝扮艷麗,還為他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他感到自己又像一個丈夫了。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也許他們能夠走出這件事的陰影。也許他們還可以再生一個孩子。”但令人驚悚的場景出現了:弗蘭克正要拿勺子舀湯,然后他放下了勺子,“飄在湯面的是九張護照照片大小的失蹤女兒的照片。九張油膩的已經變了色的照片?!遍喿x中,我仿佛既是那男人,又是那女人,還是那個丟失的孩子。我有三個人的痛楚——整個事件點燃并持續(xù)傳遞的無法根除和治愈的痛楚;我有三個人的痛楚——整個傾斜了或者說坍塌了的生活的全部的痛楚。作為讀者,我也同小說的主人公并肩,體會著那種寒意。生活是由事件構成的,事件喚醒我們的大腦。于是歡樂,于是哀傷,皆由事件來擺布。事件有不可控性,我們的生活始終在漩渦中,運氣好的,你被帶上岸,運氣差一點的,你得接受溺水等體驗,更糟糕的,被摁進汪洋,是死是活,天知道??巳R爾·吉根對生命的重要過程和結局有著極為耐心的關注,用極簡的篇幅呈現了生活揪心的一面。吉根說,“語言比人的生活更古老,更豐富,通過語言,我試著去明白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我喜歡想象,我認為我們很多人的生活中有想象的成分。有時候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徹底想象另一個人的生活,就不會去傷害他們?!?/p>
每次讀到好小說,我會讀一段,在屋子里走一走,再讀,再轉圈,不知道要怎么接納那么好的文字?!队∪恕肺以涀x過三遍。作品史詩般的愛情在戰(zhàn)爭中燃燒,那種血色浪漫,銷魂蝕骨。有人評論其作者翁達杰:從西方整飭的虛無踏進故土染著血色的混沌。我認為,翁達杰寫小說用的是雕刻刀,而不是筆。雕刻刀保證作品精確以及慢而鈍的品質,雕刻刀寫出的小說給人帶來的不是刺痛,而是鈍痛,是那種持久的彌漫的難以擺脫的痛。讀《英國病人》,我感到整個身體在憂傷,從頭部到胸腔到趾骨。那些銷魂的日子不過是未來惆悵歲月里的嘆息。當讀者在虛構里悵惘時,虛構的邊界被移動了。王小波說“文學事業(yè)可以像科學事業(yè)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弊x《英國病人》,果然讀到了“像科學事業(yè)那樣無邊界的領域”的文學。
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的慚愧是讀到那些偉大的詩人而產生的。貢蒂尼,差點要了我的命,我讀他的詩,嫉妒得快要窒息了。貢蒂尼,一位被人們不了解的大師,居于小鎮(zhèn)、絕對邊緣化的一生,寫出了最好的詩。人們都想尋找中心,而邊緣卻能創(chuàng)造奇跡。關鍵是,誰愿意九十一年生活在邊緣?安東尼奧·馬查多,我還喜歡這位詩人。他的一千個太陽與一千條瓜達拉馬山脈,簡單的語詞直逼內心的蒼茫。他是我渴望成為的那一種詩人。
要解決個人的寫作支撐,無疑需要廣博的閱讀。這些年我的閱讀越來越五花八門,除了文學類的,我對繪畫類、建筑類、甚至服裝設計類也很感興趣。我有一個頗為龐雜的胃口。令我怦然心動的書很多,也很雜。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本雅明的《單行道》、卡爾維諾的《美國講稿》、德里克·多伊芬格《看的藝術》、向京《行走在無形無垠的宇宙》等等,如果完全列舉,會是一個長長的名單。《美國講稿》是談文學寫作的講稿,卡爾維諾廣征博引,結合許多文學大師的創(chuàng)作實例,對小說的構思、文藝理論批評等系列問題作了詳盡、周密的論述。這本書精彩之處實在太多,我閱讀時先是把精彩處折頁做記號,后來發(fā)現,幾乎把整本書都折起來了,于是干脆把喜歡的部分抄出來,然后慢慢欣賞。在廣泛獵取中,我又有自己的核心對象。那些在閱讀中篩選出來的、擱在我案頭、不會束之高閣的書是我一讀再讀的書。比如艾略特的《荒原》,我隔段時間拿出來再讀,它給我的感覺又是全新的,我成為這本書的一個永遠的“新”讀者,而不是過去式里的讀者。
書并不等待我們,也不討好我們。如果我們膚淺,我們配不上讀好書?!鞍岩槐緯糜谝粋€無知者的手中,就像把一柄劍放在一個頑童手中那樣危險”,歐洲中世紀思想家安瑟倫這樣說。一本好的書籍應該忍受不了讀者的快餐閱讀和粗暴閱讀。閱讀帶給作品生命和未來,作品應該感謝讀者。愛默生曾如此描述過圖書館的情形,他說,圖書館是一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夠再度得到生命。如果沒有閱讀與闡釋,那些沉埋在書頁之間的文字就是一些仍在睡眠的文字。作品帶給讀者體驗和遠方,讀者應該感謝作品。正如作家奧茲所言:“如果你只是游客,你會站在舊城的某條街上,仰望一座老宅,你看見有個女人,正從窗戶里凝視著你。然后你便走開了。讀一本外國小說時,你便能真切地得到邀請,進入別人的內室,進入他們的兒童房,書房,進入臥室”。作品和讀者相互奉獻,構成和諧而美妙的關系。
每天閱讀,讀到那些遙遠的無限的生活,內心會激起潮水和海浪:我們在同一世界,經受著同樣的戰(zhàn)爭、疾病和困苦,又用同樣的眼睛眺望同一輪太陽。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在他的小說《燦爛千陽》中寫道:“人們數不清她屋頂上有多少個潔白的明月,也看不到她的墻壁之后,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毕肫鸸虐妥鲄f主席阿萊克斯先生在“一帶一路”國際詩歌周上給我說的一句話:“你在中國,我在古巴,我們在同一個世界上?!蔽膶W是一種共情,一種溫暖,作者與讀者勾連出一個愛的世界。
黑澤明描述登山者有這樣一段話:“山頂的風終于吹到我的臉上。我所說的山頂的風,是指長時間艱苦地走山道的人,快到山頂時能感到迎面吹來涼爽的風。這風一吹到臉上,登山者就知道快到達山頂了。他將站在這山之巔,極目千里,一切景物盡收眼底。”而作為讀者的我,是那個艱苦的登山者,但永遠不可能抵達山頂。書籍呈現的世界博大深邃,永不可能窮其盡頭。閱讀讓你感覺自己永遠只有局部的聰明,但沒有全部的智慧。閱讀打開的世界,只有跋涉者,沒有抵達者。我知道,我將永遠是那個孜孜不倦的登山者,我也是和作者們能夠親密接近的強共性的讀者。
舒爾茨瑰麗多變、迷離熾幻的語言讓我著迷;赫塔·米勒跳躍的、詩意的、準確的、進攻的、狠的詞語,我也想要;我想要掠取埃梅的想象力,也想寫出卡夫卡式的疼痛感;我想我應該受到??思{、奧康納的責備:“你看看你,你寫成什么樣子了!”閱讀大師們,必然會有被影響的焦慮,也會在閱讀中包含蠢蠢欲動的較量——與作者的較量。因由這種種焦慮與較量,催生出某種浸染而出的甜蜜:某一天,我發(fā)現我的寫作有了一絲裂變。
“閱讀不僅沒把我們帶到準確的城市,反而還給了我們另外的國籍?!鄙畹木钟蚝塥M窄,感謝閱讀把我?guī)У竭h方,從遠方到無限的遠方。作為讀者,我有權力挑剔和警惕。我只接受好書的塑造,我不讓平庸之書占據我的時間。另外,我的頭腦不能成為別人思想的跑馬場,閱讀應該激勵我去行動或創(chuàng)造。一個人胸中有27萬冊圖書,他終生一事無成,這種閱讀多少有點可悲。別人在飛翔,我在仰望,這種讀書狀態(tài)不正常;別人在飛翔,我也在慢慢飛翔,才恢復了讀書的價值意義。
橫行胭脂:本名張新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魯迅文學院新時代詩歌高研班學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5屆青春詩會,陜西省文學院第二、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詩刊》等百余家刊物。發(fā)表達兩百多萬字。獲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西安市骨干藝術家獎等獎項。入選陜西省第二屆百優(yōu)作家計劃。詩集《這一刻美而堅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