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天瑞
一個像他眼皮底下隨波搖曳的水生植物般濃郁、冥寂、昏聵的日子,莊藻又來到防波堤上散步。他在疲憊的視網膜上搬弄著空蕩蕩的海景。十年前,父親就是從一條防波堤上跳海的,后來,他去那里看過,和這里相差無幾,世界上所有的防波堤好像都是一個樣子。他被泡成米白色的浮腫的尸體過了三天才被沖上相距不遠的另一片海灘。莊藻并未親眼見到那幅畫面,這些事是他后來從報紙上以及母親口中得知的(那時候自己到底在外地做些什么呢?對此他已毫無印象)。葬禮簡單至極,來客寥寥無幾,也沒有辦什么追悼會。說到底,父親生前本來也沒結交過什么朋友,這也許帶給他一種不動聲色的孤獨的享受,只有他自己能理解。
莊藻對父親的記憶還停留在很小的時候,徐緩而陰暗的時節(jié),年齡增長的速度慢到可以忽略不計,周圍的事物像是睡著了一樣,幾乎不再發(fā)生變化。父親總是一個人坐在那間囚室般的書房里,桌上擺放著黃銅制作的燭臺、陶制香爐和一個有破損而無法繼續(xù)旋轉下去的玻璃沙漏。莊藻喜歡站在書房門口看著他的背影和聞爐子里飄出的香氣,直到被母親擰著耳朵帶走。
海岸線似乎無限地長,莊藻有些走累了。他本想在防波堤上找一個轉彎處坐下(那樣可以給他一種仿佛坐在一座圓形劇場里的錯覺),可直到視線消失的地方,這一段都是筆直的,像電影中的一個靜止幀。護欄上銹跡斑斑,他有些于心不忍地伸手握了一下欄桿又松開,金屬的冰涼觸感像某種液體殘留在他掌心。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現在只要等著就好。侏羅,她有一個古老的名字(她曾就此開玩笑說自己已經快兩億歲了,其實她比莊藻曾遇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年輕得多)。莊藻從來沒問過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名。
將上半身伸出欄桿,他看著腳下淡青色的薄霧繚繞的古老大海,像是站在一個巨大杯子的邊緣看著杯里蕩漾不息的茶水。他拿不準在侏羅紀的時候這里的地形是否也和現在一樣。細浪連綿不絕地拍打著堤岸,有些遲疑,猶猶豫豫,帶著某種深長的意味,又像是錯亂的醉態(tài)??諝庥l(fā)潮濕了,這是雨的征兆。季節(jié)更替令天空變得多孔,像發(fā)脹的海綿,從里面隨時可能有一場暴雨滲漏出來。他開始感到呼吸不暢。要不要再打個電話催一下?還是算了。她不喜歡同樣的事發(fā)生太多次(她說過,事物的意義會在重復中磨損)。
快到中午,莊藻終于與侏羅開來的車相遇了。她從他背后趕上來。經過莊藻身邊的時候,她調皮地從車窗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令他猛然間縮了縮身體。輪胎發(fā)出短促的剎車聲,侏羅從車上下來。她還穿著那條暗紅色的裙子,他們一起在港口的免稅店買的,外面套著褐色格子短風衣,和早上他們分別時一模一樣。稍有些不同的是,她別了一個他沒見過的銀色胸針,上面雕刻著一個鏤空的、纖細的、復雜的圖案,莊藻辨認不出那是什么。
“怎么不給我打電話?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我有點擔心才過來的。”
“我忘了。”莊藻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副駕駛座走去,“咱們快點回去吧?!?/p>
歸途中,兩人都一言不發(fā)。莊藻本能地察覺到今天侏羅的心緒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她沒有像平時那樣盡可能找機會和他開些無關痛癢的玩笑,或者賣弄她那些關于氣候變遷、遠古生物分類以及地質年代命名由來的學問。曾經,正是這些話題讓他們互相認識,最后相戀。一場年代多么久遠的愛情。
回到公寓,莊藻看見母親正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地等著他們回來,他有些愕然,仿佛走錯了門,片刻過后,他才想起來確實有這么一回事——三天前母親就從遙遠的老家寄了封信過來,盡管莊藻已經幫她買過好幾部手機了,并且詳細地教過她用法,母親在試圖跟他聯系時仍然盡量依靠寫信,一封接著一封,像某種動物的尸體般堆在他的書房里,多到莊藻幾乎不知道該拿它們怎么辦,說是要來他們這里小住,順便看看同樣住在這座城市的她的一位老朋友。
“我敲了好幾次門,還以為你們在睡覺呢。”母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直到剛剛我才想到你們可能出去了。”
“我們不會睡到這么晚的,我們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鼻f藻走到母親身邊,打開門,“鄰居沒有說什么吧?”
“什么意思?你是怕我丟人現眼嗎?”母親目光一冷,“我敲門的聲音可沒有那么大?!?/p>
“我不是那個意思?!鼻f藻尷尬地站在玄關里不知所措。
他看向侏羅。這種時候,她竟然在看樓下的街景,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和母親之間小小的不愉快。她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我行我素,或者說,漠然的人。莊藻順著她的視線往下看去,在不遠處的一個十字路口,似乎也有兩個人正在吵架。路過的人時而駐足圍觀,時而嫌惡地避讓。
“你就是侏羅吧?一直聽他說起你,今天總算見面了?!蹦赣H叫了她一聲,表情一轉,笑了笑。在莊藻看來,那更像是一副面具忽然開裂。
“咱們先進去再說吧。站在這里怪冷的?!辟_沒看母親一眼,繞過傻站著的莊藻,走進公寓里。
然后,他們在客廳里一直坐到吃晚飯之前,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母親進門后不久就從包里把她的集郵冊和速寫簿拿出來擺在茶幾上,熟練地翻到之前合上的那一頁。這兩樣東西都是又厚又重,可她不管走到哪里都要隨身帶著。閑來無事的時候,她就靠臨摹郵票上的圖案來打發(fā)時間。莊藻默默地替她打開吊頂燈,不久后便響起了母親的鉛筆在白紙上涂抹的沙沙聲。
侏羅也有她的事情可做。她脫了鞋襪,半躺在沙發(fā)上,雙手捧著一本有母親的集郵冊和速寫簿加起來那么厚的外語書,叫《歐洲古代氣候學史》,或者差不多的名字,漫不經心地讀著。莊藻記得,這本書是她第一次來家里時帶來的,一直到現在她也沒有要把這本書讀完的跡象。
又是兩個沉浸在紙張和符號里的人。莊藻嘆息一聲,從冰箱里拿出啤酒和做晚餐要用到的食材,不知道眼下這令人窒息的氛圍還要持續(xù)多久。
今晚的最后一道菜被端上桌的時候,母親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們準備什么時候結婚?”
不知道母親是在向誰提問,又或者她其實是在自言自語,莊藻和侏羅都沒有回應,她只好提高聲音又重復了一遍問題。莊藻握著湯匙的手懸在半空中,面露難色,仿佛母親對他下了什么詛咒。侏羅替他解了圍。她微笑著說:“我們暫時還不準備結婚?!?/p>
“我就擔心會是這樣。你們這些年輕人,還不知道時間過得有多快,等意識到的時候你們才開始后悔……”母親將筷子拿起又放下。
“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就像侏羅說的,這只是暫時的。我們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結婚還太早了。”
“好吧。反正肯定都是些我理解不了的事情?!蹦赣H沒有再說什么,他們又一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中。舊吊頂燈似乎接線不良,光變得越來越暗了,物品的影子隨之在餐桌上來回變幻,進行著某種天真而傷感的游戲——莊藻默默地想,自己生命中需要修理的東西又多了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不在家里了。她拿走了折好收在茶幾抽屜里的地圖,應該是去找她那個所謂的老朋友了。小時候,還在老家,莊藻曾見過那個人幾次,他總是穿著一身藏青色中山裝,一副舊世紀教書匠的派頭,留著偏分頭,頭發(fā)打理得很好,小眼睛藏在一副無框眼鏡后面,幾乎從不眨動,像停在他臉上的兩只蟲子。母親叫他“蒯先生”,莊藻一直念不準那個字。至于他是在哪里做什么的,莊藻更加一無所知。
“今天你也要去防波堤那里嗎?”侏羅光著腳從臥室里走出來,揉著一只眼睛,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
“不,今天有些事情,要去一趟出版社。”
“怎么,你的新書有著落了?”
“還不確定是不是好消息,”莊藻穿上大衣,拉開門,“要去了才知道?!?/p>
下樓以后,莊藻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車。他們輪流開這輛車,已經開了很久。他所擁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舊的。坐進去之后,他在想象中聞到了粉塵和鐵銹的味道。然后,他想到,這和他曾經常常站在父親的書房門前聞到的那種味道非常相似。這是時間的味道。莊藻將放在后視鏡下的那個沙漏翻轉了一下,車廂里停滯已久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接著發(fā)動車子向前開去。
早上,他的責任編輯陶寒泥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關于他那部新書的出版計劃又被重新提上了議程。這似乎是個好兆頭,但同樣的消息他之前就已經得到了許多次,每一次都是無疾而終。對這件事,他已經感到有些麻木。
那部小說叫《溺亡的人》,是關于很多年前一個莫名其妙的跳海自殺者,很顯然,主角是以他父親為原型的。莊藻在它身上已經耗費了太多精力,但仍然看不見能將它寫完的希望——缺少結尾,這恐怕就是那家出版社遲遲不肯接手的原因。其實莊藻已經為它寫好了十幾種結尾,完全可以從中任意挑選一種,但他總是覺得這些備選的結尾都在本質上缺少了什么,令他難以忍受。他始終想不通究竟缺少了什么。
到達出版社大樓以后,他給陶寒泥發(fā)了消息,然后坐在大堂里的沙發(fā)上等著她露面??煊邪雮€月沒見到她了,莊藻開始懷念起她那張雕塑般沉靜、缺少表情的臉,以及他們偶爾幽會時那種緊張而致密的歡愉。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不把窗簾拉開,她像貓一樣喜歡黑暗的地方。已經不記得他們之間的關系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了,總之,那時候他還沒遇到侏羅。
十分鐘后,陶寒泥還沒有出現,也沒有回他的消息。他感到些微疑惑,但也沒有太在意。二十五分鐘過去了,莊藻終于決定要給她打個電話。剛剛將手機從口袋里摸出來,她卻先打了電話過來。
“你還在大堂那里嗎?”
“你怎么還沒下來?”
“對不起,忽然出了點事情,我走不開?!?/p>
“什么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剛收到消息,我負責的另一個作者去世了。”
莊藻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們剛剛跟他簽了一本書。他的死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問題,一大堆爛攤子,你知道的。今天恐怕都沒法處理你的事了?!甭犉饋恚穆曇羝v而充滿遺憾。
“他是寫什么的?”莊藻不知為何忽然問道。
“沒什么,和你的作品差別很大,你不會感興趣的?!?/p>
“什么時候再一起出去嗎?”
“下次再說吧,我先掛了。”
她緊張而疲憊的聲音消失在手機里。莊藻看向大堂的玻璃門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雨了。綿密、細小、無聲的雨,時斷時續(xù),還順勢起了霧。那個人到底是寫什么的呢?莊藻苦思冥想。按理說,他們應該在陶寒泥召集的某次聚會上遇見過,彼此聊過自己的作品,一起碰過杯喝過酒,但他對此已經毫無印象。記憶像是被阻攔在一道看不見的防波堤外,如退潮般憂郁地逝去。
現在要去哪兒呢?他不想這么快就回去。他想起車子的后備箱里應該有傘,如果雨不再變大的話,可以去什么地方走走。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再一次開著車來到防波堤上。霧雨迷蒙,能見度很低,海邊尤甚。雨區(qū)似乎漫無邊際,籠罩在整片海灣上空,一幅印象派油畫般的場景,空蕩蕩的,令人什么都想不起來說不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警示燈,從后備箱里翻出那把拐杖式的漆黑大傘,傘骨已經有些銹了——又一樣舊時代的遺產——他費了一番工夫才撐開。干澀的頭發(fā)被雨絲打濕了,有些瘙癢。
他決定,不離開車太遠,就在附近隨便走走。防波堤全長十公里左右,他從未從頭至尾走完過。現在,眼前的這一段路似乎被誰遺棄在這里了,又被繚繞的霧切斷,仿佛不再屬于這個世界。越過左手邊的護欄,墨青色的海岸線被灰白的霧稀釋,一些平日里不可見的色彩從海底的泥沙中溢出來,都是冷色調的,呈輻射狀變幻著深淺明暗的層次。莊藻撐著傘沉默不語。他忽然領悟了一絲關于歲月的概念。時間如海浪般從他身體中穿過,使它逐漸變得無色透明。
電話響了,是侏羅打來的。
“事情怎么樣?”
“好像還是沒什么進展。”
“你又去防波堤上了嗎?”
“嗯。突然想來走走?!?/p>
“在下雨呢,注意安全?!?/p>
“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說嗎?”
“差點忘記了,”莊藻聽見她將手提包的拉鏈拉開又拉上,動作急促,聽得不怎么真切,“我要去外省的一所大學聽一場講座,關于侏羅紀古生物形態(tài)學的,明天回來?!?/p>
“非去不可嗎?”
“我對這些非常感興趣,你知道的?!?/p>
“現在就走嗎?”
“嗯??熠s不上飛機了?!?/p>
“那,注意安全?!?/p>
“不用擔心我,明天就回來了?!?/p>
莊藻剛想再說些什么,電話就再次被掛斷。
驀地,響起了怪獸哀鳴般巨大的汽笛聲。莊藻看向遠處的海面,一艘遠洋郵輪正在離港,燈塔奮力地閃耀著,霧中的碼頭看上去仿佛是位于另一顆星球上。莊藻從懷中摸出一根煙,捏起來已經有些軟了。抽完煙,雨似乎稍稍大了一些,斜吹的海風將幾滴雨潲進他眼里。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睜開后,他突然驚恐地注意到,自己的車不見了。是因為霧太大了,還是某種突如其來的幻覺?他快步走到記憶中停車的地方,那里已經空空如也。他想摸出車鑰匙,按動車鎖,那樣興許會有動靜從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可是令他更加恐慌的是,他連車鑰匙也找不到了。
莊藻努力想要保持冷靜,緊接著,他注意到在防波堤下薄霧彌漫的海灘上,似乎有個什么東西正緩緩從海水中爬上岸來。他本能地從那個未知的東西上感受到了一種親近。最開始,只是一個乒乓球大小的黑點,被霧氣籠罩著,模糊不清,而后,它漸漸逼近,變得有一個成人那般大小。莊藻才看出那是一具被泡得發(fā)白的浮腫尸體。它爬上岸后,雙手撐住地面,艱難地站立起來,身影破開薄霧,開始攀登防波堤的斜坡。等到它再靠近一些,翻越過護欄,站在自己面前,他終于認出這具尸體正是已經死去多年的父親。莊藻嘴唇顫動著說不出話。
怎么,不認識我了?那張被浸泡得扭曲變形的腫脹臉龐上似乎擠出了一個微笑。他說話的時候,已經變得僵硬的嘴唇并不開闔張歙,那聲音像是直接在莊藻腦海里響起來的。盡管和他生前的身材容貌相比差異極大,渾身浮腫,膨脹得像個怪物,而且身體四處還纏繞著一團團海藻和小型甲殼類動物的尸體,散發(fā)出濃烈的腥臭氣息,但莊藻很確定,這就是許久未曾謀面的父親。
莊藻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該如何回應一個還魂者。他努力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看向空曠寂寥的海面,期待著某艘巨輪能夠再一次訇然拉響那恐怖的汽笛,將眼前的幻境打破,將這個幽靈遠遠驅逐。這十年來,他不是一直都在做這樣的事嗎?從老家逃走,來到這個誰也不認識他的陌生的城市,把過去的一切虛構成小說,以便將其遺忘?,F在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之所以遲遲無法完成那部小說,是因為父親的幽靈始終隱居于他體內,并且從根源處與他的存在緊緊糾纏在一起。對父親幽靈的驅魔將永遠是不徹底的,那幽靈已經成了他自身的組成部分。
你和我以前還真是像啊,都這么喜歡防波堤,這里是個好地方,怪物般的父親的尸體感嘆道。
站在這里,能讓我意識到……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自己內在的分裂性,就好像我其實是由兩種毫不相干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東西構成的。而我越是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反而越是能維持自己的完整——在我的人生中,分裂的東西、有缺陷的東西、露出破綻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一直在試圖修補它們……
很好,孩子,你已經發(fā)現了那個隱藏在人類演化史之下的秘密。我們都是從海洋中來的,我們的祖先是魚,踏上陸地之后,過了許多億年,才成為人類。而人類的歷史,就是修建防波堤的歷史。我們在現實中,在精神層面上,在遺傳物質的排列組合里,建起了無數道有形或無形的防波堤,分隔開大海與陸地、神話與歷史、想象與現實、神性與人性。防波堤是一個——按照那個人類學家范熱內普的說法——一個閾限空間,而且是所有閾限空間中最根本的一種。如果跨過它,我們就將變成某種模糊的事物,某種拒絕被定義的存在,我們將成為超越者,回到偉大的遠古地球……
咚——咚——有人在用力敲擊車窗。莊藻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立即四下掃視,想看看父親那具丑陋詭異的尸體是不是還在眼前,但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年輕的交通警察怒氣沖沖的臉。
“這里不能停車,趕緊開走!”他嚴厲的斥責落在莊藻耳中反而成了美妙的救贖。莊藻平復心緒,發(fā)動車子向家中駛去。一直到停好車,上樓,走進家門,他才有些懊悔,剛才為何沒有問清楚父親當年自殺的原因。
侏羅,母親,誰都不在,誰都沒回來,公寓里空落落的。莊藻揉著自己被雨打濕的頭發(fā),洗了一個熱水澡,而后鉆進房間,找到床躺下,很快便沉入夢鄉(xiāng)。沒過多久,莊藻今天第二次被吵醒。電話是陶寒泥打來的。
“怎么一直不接電話?”
“剛剛睡了一覺。有事嗎?”
“你現在有時間嗎?來我家一起吃個飯吧?!彼穆曇袈犉饋硐袷窃诤ε轮裁礀|西。
“你喝酒了?”
“一杯而已,只是想安靜一下。今天的麻煩事實在太多了……”
“等等,我很快就到?!?/p>
當莊藻坐上車子的駕駛座時,一陣頭暈目眩的心悸的感覺如潮水般涌來,他猛然間發(fā)現,車窗外的世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被淹沒于驟然涌起的濃霧中。又來了,如同之前在防波堤上經歷過的那種奇異而荒誕的親近感。他一轉頭,只見父親臃腫的尸體正端坐在副駕駛座上,側臉看著他,面帶微笑,幾乎占滿了所處的空間(難以想象,曾經那么瘦小的一個人,竟然能變形得如此巨大)。
對不起,我又不請自來了……
你能夠隨意消失或出現在我的想象里,是因為你已經跨越了那道所謂的閾限?
可以這么說。我已經成為了超越者,時間和空間對我來說不再是束縛,而是我可以隨意調用的工具。你也可以像我一樣……
剛剛在防波堤上,我還沒問你,你當年究竟為什么要自殺?
自殺?原來他們是這么告訴你的。父親奇怪地笑著。
什么意思?
我是被人推下海的。被你母親的一個老朋友,他叫蒯緬度。
蒯先生?他為什么要殺你?
這就需要你自己去弄清楚了。
也許我恰恰不應該去弄清楚。對我來說,那已經是一件久遠得無法追尋的事了,和我的當下已經失去了聯系……
的確,時代在不停地變幻,死亡已經被新生取代。你選擇了將目光從已經漫漶不清的死亡的印跡上移開,這是你的自由。我之所以跨越無盡的時間的潮汐從遠方趕來,只是為了向你展示防波堤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何種模樣。而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你還會回來嗎?
父親伸出手,輕輕撫摩著擺在儀表盤上的那個沙漏。
等到它下一次轉動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但那個時候,又有別人要離開了……
說完,父親的尸體又一次消失不見。
莊藻茫然地看著副駕駛座,父親就像是從沒來過一樣。一個謎被解開的時候,又牽扯出更多的謎。令他自己感到詫異的是——或許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得知父親是被人謀殺的之后,莊藻竟然沒有生出半點憤怒或痛恨的情緒,仿佛這其實是一件發(fā)生在小說里的虛構的事,而與他真實的生活無關。他的思緒又轉回童年時代父親的書房門口:一絲不確定的薄暮之光從那個玻璃沙漏破損的缺口中折射出來,在他幼稚而呆滯的臉上來回掃動……父親背對著他站在書房中,正往空白的墻上畫著什么狹長的東西……而母親正快步趕來,她伸出的手即將揪到莊藻無知的耳朵……良久,他才從幽暗的童年回憶中驚醒過來,發(fā)動車子,向著陶寒泥家駛去。
他輕車熟路地上樓,用力敲開門后,莊藻被陶寒泥的樣子嚇了一跳——她微微垂著頭,頭發(fā)亂得像水草,皮膚暗沉,沾著許多灰跡,雙眼通紅,布滿血絲,兩頰也浸透了狂飲之后的酡紅——她看起來簡直像個漫畫里的女巫。
“你怎么弄成這副樣子?”進門之后,莊藻趕緊將她扶到沙發(fā)上坐下,茶幾上擺滿了空酒瓶。
“沒什么,我很好……”陶寒泥靠在他懷里,“我今天辭職了。對不起,到最后也還是沒能幫忙出版你的書?!?/p>
莊藻對她這突如其來的決定感到有些驚訝,沉吟片刻后道:“沒關系,我不打算出版那本書了。我要把它扔到海里去。手稿,U盤,一切和它有關的痕跡,全都扔掉?!?/p>
“那本書寫的是你父親吧?”
“一開始,我的確是那么想的。但現在我發(fā)現了,那本書寫的其實是我自己?!?/p>
“你們這些人真有意思,”這話惹她發(fā)笑,“我負責的另一位作者,就是在偶然間看了你的書稿之后,從防波堤上跳海自殺的?!?/p>
“你說什么?”聞言,莊藻心中一緊,“那個作者……叫什么名字?”
“他的姓還挺難念的……他叫蒯緬度……”
“我以前……有沒有見過他?”
“我想應該見過吧,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怎么了……你認識他嗎?”
“他殺了我父親。”
“你怎么知道的?”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莊藻。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你們這些人真有意思。”她笑得更大聲了。
“你為什么突然辭職了?”
“這和你沒關系。想辭職就辭職了?!?/p>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可能會去環(huán)游世界吧,誰知道呢。”
莊藻沒再說話。
第二天,莊藻醒來的時候,陶寒泥已經出門了,地上扔著一團凌亂的衣物。他在她家里轉了轉,沒有找到留言,或是能提示她去向的線索,決定不再逗留。耳畔出現幻聽——大地盡頭轟隆隆碾過一片炮聲般的雷霆。他點燃一支煙,開著那輛龐大、厚重、沉悶,如同棺材一般的舊車,經過花園與一座早已干涸的噴泉,從她家所在的公寓區(qū)里出來,上了空蕩蕩的公路。因為淋了雨,路面的顏色愈發(fā)暗沉。清澈的雨交織著穿透一切。這景象既令人感到季節(jié)與年代正在消逝,又讓人覺得這種消逝的過程已經不知不覺地靜止了?,F實世界被雨之絲線輕輕懸置起來。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年代,相同的雨。雨幾乎是形而上的,因而能夠超越時間。就連記憶也似乎隨之被濡濕了。
驅車回到家后,莊藻發(fā)現門縫下面塞著一封信,是母親寫的,里面只有一句臨行的告別,沒有提到蒯緬度自殺或是相關的事。從時間來看,她應該已經坐上火車,趕回遙遠的老家,另一座海港,另一片海域——還有另一道防波堤(莊藻在心里說)。蒯先生的死應該讓她很傷心吧。
莊藻在餐桌旁坐下。桌上的餐具和剩菜剩飯還都是昨天的樣子,只是頭頂那個吊頂燈已經徹底壞掉,連無力地閃爍都做不到了。他突然很想侏羅,想念她既年輕又蒼老的臉,想念她身上那種神秘的莽荒的史前氣息。她是不是也像父親那樣成為了超越者,真的從侏羅紀穿越而來?他很想問一問那個從未問出口的問題——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他決定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坐在這里等她回來。
他取出那個從車子里帶上樓來的沙漏,將它輕輕翻轉過來,擺在桌上。然后伏在沙漏前,緊盯著其中流逝的沙粒。它們帶著一種輝煌的虛脫感跨越閾限,宇宙的防波堤。剛一漏完,他立刻又將沙漏翻轉過來。每一次,沙粒落下的路徑與速率都略有不同。它們的意義因重復而漸漸磨損。在不斷翻轉的沙漏幻影帶來的?;笾?,莊藻看見了自己與侏羅初遇時的情景。
那是他的第一本書出版后不久,某一日,他忽然百無聊賴地來到大街上,隨意走進一家家書店,想要找找有沒有自己的那本書??墒屡c愿違,一連逛遍了四五家書店也沒有找到,他略感沮喪。就在他準備回去時,一個女孩抱著一摞書與他擦身而過,他突然發(fā)現,在她懷里的那摞書當中,就有自己寫的那本。鬼使神差地,他追了上去。女孩察覺到他的舉動,快步繼續(xù)向前走去。初冬的微風中夾雜著細碎的浮冰的氣味,吹得莊藻睜不開眼,他也提高速度,卻發(fā)現與女孩之間的距離絲毫沒有縮短。這場芝諾式的荒唐的追逐游戲一直到海邊才停止。
“你如果再追上來,我就要跳下去了。”女孩背靠海岸公路的護欄,轉過身來警惕地看著他。
“對不起。我叫莊藻,我看到你拿著我的書……”
“你就是莊藻?”女孩驚奇地瞪大眼睛,“你的書里有一個地方寫錯了。侏羅紀的時候,地球上還沒有老鼠,只有它的祖先古嚙齒動物。老鼠和其他現代嚙齒動物是在小行星撞擊導致恐龍滅絕之后才漸漸演化出來的。我正準備發(fā)郵件給出版社告訴他們這個錯誤……”
聞言,莊藻無奈地笑了,“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啊。”
“那當然,畢竟我的名字就叫作‘侏羅’嘛!”女孩也笑了,眼神中的緊張漸漸放松下來。
“我們換個地方聊聊吧?你是第一個這么認真地讀我寫的書的人?!鼻f藻鼓起勇氣問。
女孩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并不打算拒絕這個提議——就在這時,他的視線越過女孩肩頭,看到了不遠處的防波堤,幾只海鷗沿著堤岸盲目、寂寞地盤旋——那幅場景像是一個被忽略已久的求救信號,正強烈地召喚著他。像個被路邊零食鋪子的香氣或玩具店閃亮的旋轉彩燈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男孩似的,莊藻忽然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侏羅的手。
“我們到防波堤上去吧,我一直很喜歡防波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