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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二拍

        2023-12-12 04:56:46?顧
        飛天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雪兒

        ?顧 固

        第一個知道我腳踏兩條船的人是李旭海,他是我的老板兼發(fā)小,從小一塊兒翻過學(xué)校圍墻,一塊兒到田地里偷番薯,去工地上摸鋼筋,經(jīng)過時間錘煉,兩人之間的友誼堅不可摧。在2015 年前后,他開了一間“踏浪酒吧”,知道我主業(yè)從醫(yī),業(yè)余玩吉他,所以就把我拉到酒吧吼幾嗓子。我說,李胖子,唱歌倒不是問題,問題是喝酒的人能不能承受得住。李旭海說,你這唱歌的功底,我放心,就算在場的人受不住,你正好發(fā)揮本職工作,一套心肺復(fù)蘇,論誰也不敢輕易倒下。我說,我擔(dān)心我的歌聲太過傷情,心理脆弱的人,聽了容易哭,受內(nèi)傷,這種情況我治不了。李旭海說,別廢話了,每一場的出場費加倍。于是,他就成了我的老板。

        李旭海知道我和雪兒關(guān)系曖昧?xí)r罵我說,顧固,你知道嗎,你是個人渣。這么說的時候,雪兒正在臺上彈唱,唱到深情部分,微風(fēng)向我身上掃來,正如她的名字,字面意思帶著寒意,但聽起來,又暖又嬌。我點了一根煙,對李旭海說,你知道什么,我是真心的。他說,每個人渣都說自己是真心的。我說,段王爺知道吧?他一愣說,哪個段王爺?我白了他一眼說,段正淳啊,還有哪個段王爺,我告訴你,別不信,我對她們都是真心的,你凡夫俗子,不懂我也不會怪你。李旭海說,你哪兒來的勇氣和王爺相提并論,別以為我沒見過你穿開襠褲的模樣。我說,是是是,我屁股上有沒有痣你都一清二楚。說完,我笑了笑,就不再說什么。

        張媚我認(rèn)識最早,是大學(xué)同學(xué)。學(xué)醫(yī)的無非兩種情況,一種是家里有醫(yī)學(xué)先輩,等待傳承,另一種是腦袋有包,稀里糊涂被七大姨八大舅哄騙著填了志愿。至于有沒有第三種情況,一心一意,本著救死扶傷偉大信念的同學(xué),在我十八歲初入校門的年紀(jì),是打死也不信的。但在我認(rèn)識張媚后,我相信她屬于第三種情況。

        我初識張媚是在解剖室里。我們臨本七班的解剖室在解剖樓的三樓,一個解剖室只有兩具尸體,解剖老師王海霞說,如果是十年前,每個解剖室有四具尸體,以前槍斃的犯人比較多,尸源豐富,如今死刑犯少了,自愿捐獻遺體的人也不夠用,所以沒辦法,尸體,得省著點花。

        尸體不會憑空出現(xiàn)在解剖室,他們需要我們自己去抬。在抬尸體的隊伍中,大家都很興奮,平時只搬過桶裝水和課本,抬尸體是頭一次。存放尸體的地方在解剖樓的負(fù)二層,在進去前,解剖老師王海霞特別叮囑要空腹,就像要進行抽血化驗前的準(zhǔn)備,我問她能喝水嗎?她語言和骨頭一樣堅硬,說,空腹你聽不懂嗎?肚子里有水能叫空腹嗎?我不再說話,穿好白大褂,戴好雙層口罩和手套,對于想象中的尸體,表現(xiàn)得躍躍欲試,好像接下來要抬的不是尸體,而是去抬一頂花轎。

        我們浩浩蕩蕩進入負(fù)二樓,剛開始有些怕的玉面書生,看到這個陣勢后,哆嗦的手就停止了抖動,走廊上的喧嘩聲,如果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會以為我們要去打群架。守在尸庫門口的兩位老師,不知其姓名,表情像木頭無法展開,其中一個厲聲說,安靜,安靜,你,還有你,吵嚷什么。隨后,聲音戛然而止,像被他壓進了水里。

        門邊上躺著數(shù)把大鐵夾,頭端呈圓弧形,我們排著整齊的隊伍魚貫而入,四人一小組,每組分配到兩把鐵夾。門打開后,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兒擠出來,我不由得向后退了兩步,就像森林里的瘴氣,一些人吸了幾口后,兩頰通紅。房間的中央有一巨大池子,上面被一扇一扇鐵門所覆,一名老師在池子邊等得不耐煩了,說,快點快點,干站在那干嘛,等鬼啊。

        他手里也握一把大鐵夾,按他的指揮,我們把旁邊的擔(dān)架擺放好位置,他用鐵夾敲了敲其中一扇門,像敲響鄰居家的門一樣,然后用夾子夾住門柄,拉開,伴隨金屬的咯吱聲,一些肉色肢體浮現(xiàn)。他把鐵夾伸入福爾馬林水中,鉗夾了一具尸體,感到不滿意后,又去鉗夾另一具尸體,我不知道尸體與尸體間有什么好壞之分,總之,應(yīng)該是有差別的,我不得要領(lǐng)。我想到了我媽在菜市場挑魚,也是抓住一條又放一條,看起來她真懂魚似的。

        老師指了指我和另一個同學(xué)說,你,還有你,夾他的腳踝。這時候,他的鐵夾已經(jīng)牢牢夾住了尸體的脖子,另一個同學(xué)搶先一步夾住了尸體露出藥水表面的腳踝,他倆朝著同一個方向使勁兒,另一條腿就浮現(xiàn)了出來,我嘗試了幾次都沒夾住,感覺他的這條腿真的像游魚一樣靈活,停歇了片刻后,一鼓作氣,終于鎖定了那條活潑的腳脖子。

        老師數(shù)一二三,我們同時用力,尸體從藥池里提出,福爾馬林從身體兩側(cè)滴落,這種情態(tài),和一個從泳池中走出的人,身體上滴滴瀝瀝的水珠,別無二致。我們分別占據(jù)擔(dān)架的四角,我說,三二一,起。然后四個人抬著一具尸體搖搖晃晃走出了尸庫大門。

        這四個人當(dāng)中,當(dāng)時我只認(rèn)識黃起鴻,他是我舍友,在抬到負(fù)一樓的時候,他就吐了一地,我一看,嘔吐物里是半個雞蛋和幾團變了形的包子,還有未消化的面條。我說,你早餐吃得倒蠻豐富。我解開了白大褂的扣子,脫下了口罩,再不脫,我怕窒息而亡。另兩名同學(xué),也是累得蹲在了地上,一看都是缺乏鍛煉,像是心衰患者。黃起鴻吐完后說,我不是怕,也不是覺得惡心啊,大家不要誤會,是福爾馬林太嗆鼻了。有人接著說,人死后怎么變得這么重?那個啥,人的靈魂不是二十七克嗎?我說,把你泡在池子里一兩年,你也那么重。我瞥了一眼他的臉,暗紅色,不知是被熏的,還是被氣的。

        把尸體抬到解剖室,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但有女生在場的情況下,大家都表現(xiàn)得泰然自若,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又刻意不聲張的事。那種若無其事蘊藏著莫名其妙的驕傲。真可惡,我當(dāng)時也是這種狀態(tài)。

        王海霞按學(xué)號把我們分成兩組,每一組可以得到一具尸體的解剖權(quán),在開始解剖前,所有人被命令默哀一分鐘,表示對死者的尊敬。在這一分鐘里,我才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嚴(yán)肅而神圣的事。

        張媚站在尸體的右邊,而我站在尸體的左邊,上帝把萬物設(shè)計成對稱的兩部分,真是獨具匠心,就好像知道有一天,一群人上著解剖課,大家抱怨解剖怎么那么難呢?然后轉(zhuǎn)念一想,人是由相同的兩部分構(gòu)成,驟然間會覺得問題簡單了一半。我們是從解剖四肢開始,張媚解剖的是右腿,我解剖的是左腿,我手笨得厲害,反觀張媚,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她的解剖線畫得無比工整,像用尺子量過,人體的山山水水,在她的刀鋒下展露無遺,我問她,你怎么知道它們藏在那里?快教教我吧。她羞澀一笑,口罩下,見不到她的真容,她說,我也不清楚,就是照著書上做的,沒想到它們就在那里,好像是在那兒等著我。說來奇怪,人死后,對某些人是敞開的,而對另一些人表現(xiàn)得無跡可尋。我干脆放下手術(shù)刀,走向窗口,我說,外面的空氣可真是新鮮啊。

        我就是在那一刻喜歡上張媚的。在念初中那會兒,成績靠前的姑娘,怎么看怎么眉清目秀,不承想,上了大學(xué),還是這副樣子。張媚每堂解剖課總是要延續(xù)到最后,我問她,你不怕嗎?她說,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能動。我說,如果你怕,我就留下來保護你。我也沒想到,我的嘴忽然變得那么油,張媚有點兒手足無措了,我趕上前去,幫她收拾解剖工具,把尸體降至解剖臺內(nèi)部的福爾馬林中,蓋上蓋子,我說我請你吃飯。

        在學(xué)校附近的菜館,條件簡陋,價位不高,在可承受范圍內(nèi),我說,張媚,你使勁點菜,不要和我客氣。她點了一個水煮肉片和一盤土豆絲,我讓她努力再要幾個菜,她說夠了,多了吃不完。我又加了一盤糖醋魚。其實我那幾天戒葷,一見葷腥胃里翻江倒海,我說,你多吃一點兒,別客氣。她的確沒有表現(xiàn)得拘謹(jǐn),飯菜到她嘴里顯得異常香美,那些魚啊肉啊,到她身體里,有種死得其所的意味。她問我,你怎么不動筷子。我說,實不相瞞,最近見不得葷腥,吃什么肉,都感覺在咀嚼人……她笑著說,顧固,你是城里人吧,你們城里人就是講究,人和動物,你還分不清嗎?我第一次嘗到“城里人”這三個字帶來的羞辱,我說,什么城里人,我是鄉(xiāng)下的,面朝黃土背朝天,正宗農(nóng)民,只不過,如今家里沒了田,老天不讓當(dāng)農(nóng)民了。正說著,張媚已經(jīng)吃光了一碗飯,干凈得不剩一顆米粒,她說,好,我記住了,正宗農(nóng)民。

        我和張媚確定關(guān)系是在五一勞動節(jié)期間,大部分人要么回家,要么去旅游,少部分人沒錢,又不戀家,所以蟄伏在學(xué)校。我當(dāng)時感冒了,頭痛得厲害,學(xué)了一年醫(yī),連感冒也不會治,感覺這一年算白過了。我躺在宿舍里,黃起鴻在玩地下城與勇士,其他兩人回了家。黃起鴻的桌面上,正中是電腦,左邊攤開一本解剖圖譜,右邊是成堆的零食,玩累了就吃幾片薯片或幾根辣條,瞅幾眼解剖圖。在他眼里,有這幾樣?xùn)|西人生就足矣,解剖圖譜完全是用來做心理安慰的,相當(dāng)于藥物中的安慰劑。

        我說,你他媽小聲一點,我頭疼得厲害。于是他插上了耳機,耳機里的打斗聲依然刺破了我的耳膜。我發(fā)現(xiàn)人一頭疼,耳朵就是放大器,那里面的耳蝸一定是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法國蝸牛。這時候門被敲響了,黃起鴻沒有絲毫反應(yīng),我大聲說,進來。門再次被敲響,我說,誰啊,進來進來。我艱難地爬下床,打開了門,準(zhǔn)備了一肚子牢騷,見到是張媚,一下子就消化了。

        她說,聽說你感冒了,我來看看你。我打起精神說,都是小事兒,你怎么不回去?她說,回去也沒什么干的,你感冒了的話,就跟我來,我?guī)湍阒沃巍?/p>

        我們來到教學(xué)樓的頂層,除了少數(shù)在教室埋頭看書的人,幾乎無人走動,這種安靜,讓我覺得四四方方的教學(xué)樓看上去也沒那么差。張媚停留在針灸室的門口,她問,你有辦法進去嗎?

        我臉貼著窗戶朝里看了看,然后逐個用力推了推,老天保佑,有一扇窗沒鎖,我雙手一撐,溜了進去,從內(nèi)打開門,然后把窗戶回歸到之前的樣子。

        她笑著說,身手不錯哦,看來平時沒少干壞事。我說,再高的圍墻我都照爬不誤,區(qū)區(qū)窗戶,能奈我何。我這么說的時候,頭疼好了一大半。張媚從墻角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的尖針,由粗到細(xì)排列。我問,這東西管用?她說,有沒有用,試試就知道。我還是覺得不放心,我說,你什么時候?qū)W會這玩意兒的?她知道我在質(zhì)疑她,于是她伸出了左手,我還沒看清她的動作,針已經(jīng)扎進了她的虎口。她說,這里是合谷穴。我問她,人一共有多少穴位?。克邶X清晰地說,三百六十五個。我說,這些你都能記?。克f,兩百左右吧,那些無法命名的穴位,通通叫阿是穴,就像詩歌中的無題詩,這樣取名,是不是太懶了?我無法回答她,一個穴位不管有沒有名字,我都不想讓一根鋼針扎進去。雖然我這么想著,身體不受控制地坐在了凳子上,面朝墻壁,墻壁上掛著一幅穴位圖,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被標(biāo)滿穴位,用細(xì)線連接,就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副棋盤。張媚把我的頭往下壓,這個動作曾出現(xiàn)在理發(fā)師身上,她用手摸了摸,確認(rèn)了穴位,手指的力道便大了幾分。我低著頭問,你都找準(zhǔn)了嗎?要不要記號筆?她沒有理會我,我回頭看見她抽出三根,其中最粗的,直徑堪比牙簽,我扭過頭,不敢再看。一股酥麻的感覺從枕骨后襲來,她一邊念著,風(fēng)池、風(fēng)府,還有大椎。扎完后,我的皮膚告訴我,針在轉(zhuǎn)動,像一個小型鉆子。而在領(lǐng)口的位置,我感覺自己在流血,我問她,是不是在流血?她說,回答正確,這招就是大椎穴放血。聽她一說,我頭不疼了,變得有點兒眩暈,過了一會兒,我問她,好了沒?還在流血嗎?她說,快好了,別著急。我的耳蝸再次放大了聲響,仿佛聽聞到血流湍急地撞擊巖石,我說,張媚大主任,我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可以拉閘啦。她保持了她的嚴(yán)肅說,再有兩分鐘就好。兩分鐘有兩世紀(jì)漫長,我說,張媚,你千萬別讓我看到血啊,我暈血。她說,那你怎么當(dāng)醫(yī)生?。课艺f,我暈自己的血,不暈別人的血。她笑了笑,沒說話。我說,張媚,針也扎了,血也放了,我們談?wù)劙?,男女關(guān)系也談?wù)?。一陣沉默,血還在流,時間緩慢,灰塵在半空亂舞,她把針快速抽出,酸脹感依舊佇立在風(fēng)池、風(fēng)府、大椎。她說,好吧,那就談?wù)劇?/p>

        七月中旬,我來到張媚家。不為別的,為的是那萬畝良田。說萬畝是夸張的,因為我從沒種過地,對一畝兩畝沒有空間概念,但當(dāng)我彎腰插秧的時候,我向前一眼而望,茫茫田野,我這才知道土地是怎么個龐然大物。

        我不該在小飯館提到自己是正宗農(nóng)民,特別不該在一個將兩百個穴位了然于心的姑娘面前,我說,我是假的,是贗品啊。她說,我不管,我說你是真的,那就是真的。我握住她的手,手掌的指掌關(guān)節(jié)處,有一排厚繭,看不出,但摸得到。我心突然疼了一下,說,刀山火海,去就去。她掐在我的肱三頭肌上,說,我家就住刀山火海,收你小命。

        張媚的父親對我這個免費勞動力很客氣,一見面就散煙,我說不抽煙,一副五好良民的模樣,他笑著說,不抽煙好,抽煙有害健康。說完,兀自點燃了一支。張媚長得像她父親,他的骨架子很粗,顴骨高高凸起,我曾向張媚提過,她說,顴骨不高,因為瘦,所以才顯得高。頭一天晚上,張媚父親開了一瓶牛欄山,兩只大碗,一只擺在我前面,一只給自己,不由我分說,兩只碗被酒水灌滿,我說,叔啊,活還沒干呢,不能喝酒。張媚幫我說話,他今晚喝了酒,明天活就干不成了。于是張媚父親把兩只酒碗都擺在自己面前,酒盡的時候,菜還沒吃完。

        第二天,老天十分賞臉,太陽毒辣,想給我貨真價實的考驗。我心里有些發(fā)怵,躲在樹后抽了一支煙,這才有所緩解。張媚父親天沒亮就出門了,我到的時候,有幾塊田已經(jīng)插上了秧苗,他們想讓我多睡幾個鐘頭,所以沒來叫我。清晨時,風(fēng)是涼的,而我到的時候,風(fēng)已經(jīng)不耐煩地走掉了,它們有緩沖的過程,我一上來就是酷刑。

        我把褲腿挽在膝蓋以上,穿著一雙奇臭無比的雨膠鞋,踩在泥巴里像踩在沼澤中,每一步,抽出來都挺費勁。無數(shù)次,我彎腰,直起,再彎腰,再直起,像在給大地鞠躬。我以為該差不多了,向身后一看,田野廣袤得看不清邊際的事物,我晃了晃頭,想是自己的錯覺。張媚父親笑著說,小顧啊,你種得歪歪扭扭的,以后手術(shù)開刀可別這樣。張媚對她父親說,他好久沒干了,手生了。我看向張媚的那塊田,一條條筆挺的直線像是她在給大地做的解剖線。再過了不知多久,我感覺我就要虛脫,堅挺地咬咬牙齒,不讓自己倒下去,之后走向田邊,大口往胃里灌水,待水面直頂咽喉,方才停下。當(dāng)我低頭時,有兩條水蛭粘在腿肚子上,我坐下,觀看它們越脹越大的腹部,沒有絲毫痛覺,不知為何,看著它們,倍感親切,像看著大地的兩個兒子,它們紅得接近透明了,我擔(dān)心它們爆體而亡,就用手指輕輕推了推它們的身體,它們似乎是被我推醒了,落在草堆中。兩行鮮血從小口子里汩汩流出,這讓我想起大椎穴放血療法,由不得我細(xì)想,一下子暈厥了過去,耳邊響起張媚的聲音,那么遙遠。

        等我醒來后,躺在客廳的沙發(fā)里,一把落地風(fēng)扇對著我狂吹,張媚遞給我一條毛巾說,先擦擦吧。我看了看腿,血跡消失了,兩個圓點像兩顆本來就存在的痣。我說,我是暈血,不是中暑,我還能接著干。張媚說,別逞能了,我爸看你這樣子,哪還敢讓你干,你先歇著,我還要繼續(xù)到田里干活。說完,她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一個人坐在張媚家,有些后悔來到這里,忙沒幫上,還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簡直賠了夫人又折兵。張媚家的客廳里,正對大門的神龕中,擺了一座佛像,通著電,兩支塑料蠟燭發(fā)著紅光,為了緩解我和佛祖之間的尷尬,我雙手合十,向著他拜了拜,沒有許任何不著邊際的愿望。下午五點,張媚母親從菜場回家,她望了望我,滿臉笑容,沒有多說話,鉆進廚房,之后升起刀切砧板的聲音,熱油在鐵鍋里歡快跳蕩,張媚母親被嗆著連聲咳了三聲。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張媚和她爸從田里回來,他們臉上有倦意,但比想象中淺一點,如此看來,他們經(jīng)歷的遠非一次兩次,我或多或少顯得多余。晚餐時,張媚父親只拿了一只碗,斟滿了酒,其間無話,只看見他喉結(jié)反復(fù)上下移動,我想他是真的瘦,除了凸出的顴骨,連喉結(jié)也異常凸起。我也不自找沒趣,打算第二天返程,張媚沒有挽留我,只是說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自此,我覺得她和我之間留有一道間隙,也或許是一個小坑,可以命名為阿是穴。

        次日清晨,是張媚父親送的我,因為地處偏僻,想要打到出租車是不可能的,張媚父親有一輛三輪車,后面一車斗。他搬來一哈巴凳,放在車斗中,說,你坐在上面。我踩著輪胎進了車斗,坐在凳子上仿佛一幼童,張媚父親說話時,我聞到了濃郁的酒精味兒,所以不自覺地握緊了車沿。鄉(xiāng)村的道路狹窄而多碎石,有的地方還設(shè)有緩速帶,遇到這種情況,張媚父親沒有減速的趨勢,反而是加大了油門,這將我高高拋起,屁股離開哈巴凳至少二十公分,要不是我手抓得緊,有意壓低重心,我肯定會被甩飛,整個過程,猶如坐過山車。路邊的風(fēng)景倒挺美,老牛飲水,白鷺齊飛,嫩綠豐茂的田疇,和畫里的一模一樣,真可惜,我所有精力都用來讓自己不被摔死,如此美景,白白浪費。

        到站后,張媚父親說,有空還來玩。言語間,完全沒有了當(dāng)初的熱情,他沒有下車,再次轟響了油門,一陣黑色的煙霧籠罩住車屁股,等煙完全消失,他已變成了一個小點。我抬頭看天,心想,我永遠不會再來這里。

        回到家后,我發(fā)了三天高燒,我出門時騙我媽說,外出旅游,所以我媽說,你怎么旅個游也這么拼命?我試了好幾種退熱藥,包括乙酰氨基酚、吲哚美辛、雙氯芬酸鈉,都沒有起到退熱效果,臉上和背上一層層脫皮。我當(dāng)時以為我快要死了,覺得挺對不起我父母的,白讀了這么多年書,學(xué)個醫(yī),連個人體構(gòu)造都沒整明白,就要交代在這里,這多不劃算啊。三天一過,高熱自然消退,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和三天前有了重大變化,仔細(xì)說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同,最明顯的是臉部因為皮膚不規(guī)則脫落,看上去像一張破舊的地圖。

        我從琴行買來一把吉他,云杉木面板,玫瑰木琴頸,花了六百塊,這是這次所謂的“旅行”結(jié)余。悵然若失的感覺向我奔來,所以思來想去,一把木吉他剛好承接住這種情感,沒有報班,自學(xué)成才。當(dāng)時家里沒買電腦,所以背著吉他到路邊的網(wǎng)情網(wǎng)吧,點開視頻,“五三二三,一三二三”的練習(xí),最開始網(wǎng)吧里的人以為來了個流浪歌手,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摘去耳機,熱浪般的眼光將我圍攏,我說,我不會,瞎彈。網(wǎng)吧老板說,小伙子,別謙虛,你彈你的,我們聽我們的,不要緊張。我說,我沒緊張,就是單純的不會。他說,好好好,你不會,你彈你的。我顧不得他了,右手狀若雞爪,左手還沒學(xué)會和弦,他們聽到我彈后,又紛紛投入到電腦中。一來二往,短短的一個月,吉他技術(sh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精進,為了給左手開指,我把各指關(guān)節(jié)掰得咔噠作響,關(guān)節(jié)囊被攪得松垮,一千來頁的《實用內(nèi)科學(xué)》夾在兩指之間,這種練習(xí)猶如跳舞前先學(xué)壓腿,我展開手指,輕而易舉地可跨五品。按和弦是最難過的一關(guān),練一天,指尖發(fā)白,練兩天,指尖紅腫,練三天,指尖透明,練四天,白色的幼繭初成,痛覺減退,練五天,白繭覆蓋整個指面,幾乎痛覺盡失,練六天,有破繭的趨勢,練七天,可把厚繭撕去,里面有新肉,再按和弦,猶如斷指再生。

        我生繭退繭三次,左手的動作像破繭之蝶般絲滑,右手的節(jié)奏型不知不覺小成,可以隨情緒強弱有度,網(wǎng)吧老板說,小伙子,你天賦蠻高,這條路,你可以試著走走,對了,我問你,吉他上哪幾個音是哆瑞咪啊?我說,我哪知道!

        到了學(xué)校,張媚看我背了吉他,覺得我整體都不一樣了,她說,我覺得你變得更憂郁了。我說,你背你也憂郁。說完,她笑了,但我心里知道,我的確變得更加憂郁了。我說我唱一個給你聽吧,我唱的第一首歌是《去大理》,和弦與節(jié)奏型都比較簡單,每次唱,心里都在發(fā)癢,有奔赴云南的沖動。張媚聽了,她說真好聽,但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沒有太多觸動。一首歌,我能撼動自己,不能撼動對方,這多少有點孤寂。從此,我不再唱給她聽,確切說,在大學(xué)的剩余三年中,我只唱給自己聽。我仍然愛著她,我有時候摸摸我手指尖的繭,再摸摸她手掌上的繭,它們的材質(zhì)是相同的。

        如果沒有張媚,我想我學(xué)不好醫(yī)。我們的身影散落在學(xué)校的各個角落,草堆里、石頭上、涼亭中。我們約會談得最多的是身體的運行機制,它是怎么壞掉的,又該怎樣維修,我是在抱著她的條件下,吸納了醫(yī)學(xué)這門嚴(yán)謹(jǐn)又嚴(yán)肅的科學(xué)。我或許又多想了一層,我有時候說,靈魂是怎么運行的?怎么壞掉的?又有什么手段修復(fù)它?張媚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別瞎想了。

        畢業(yè)后,她成為一名心血管醫(yī)生,我成了急診科大夫。心血管少有女醫(yī)師出沒,高強度,吃輻射,沒有奉獻精神干不來。我一再強調(diào)她屬于第三種無私奉獻活菩薩系列,她不置可否。我們談得最多的是病人,急診科是一道大門,分門別類給住院部輸送病人,經(jīng)常在深更半夜,她接到我的電話,急匆匆跑來會診,她瘦了不少,顴骨和她父親一樣高了。越來越多的心梗病人令其不得不在X線下暴曬,我仿佛又見到烈日下她插秧的動作,我依舊覺得田野的邊緣模糊不清,熱浪讓空氣扭曲,我用手比了比我和張媚的距離,在拉遠吧?

        但是我們誰也沒說分手這件事兒,像彼此的記憶保險箱,沒人愿意割舍,當(dāng)然,誰也沒提到結(jié)婚,這個命題太過龐大。

        作為急診科大夫的最大好處是下班后不用操心住院病人,能做到洗完手后,就算真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的習(xí)慣是下班后,天王老子心臟驟停了,我也不管。下班后的手是用來摸吉他的,這時我換了一把雅馬哈,六千塊,手感和音色大有提高,插上電音響,微末的情緒震動得分外撓人。它渾圓的屁股,摸多了,會覺得抱吉他就是抱一個心愛的姑娘。

        每隔六天,我就有完整的兩天用來揮霍。所謂完整,就是要把白天和夜晚揉搓成丸子,沒有界限,渾然天成,呈均一質(zhì)地。在李旭海的踏浪酒吧駐唱的日子,我?guī)缀跻砩鷫羲?,很多時候,我忘記我是一名醫(yī)生,忘記心肝脾肺腎,只剩下一副滄桑的嗓子。我喜歡喝一罐啤酒后再登臺,這時候臉色緋紅,聲帶松弛,唱到深情處,手會不自然地顫抖,但無傷大雅,臺下心理防線薄弱的人,失聲啜泣。我認(rèn)識雪兒的時候,她剛哭過,眼睛紅腫,燈光下,閃爍著晶瑩顆粒,她對我說,我想來唱歌,不知道行不行?我指了指吧臺的李旭海說,那哥們兒才是老板,我就一打工仔。

        然后她轉(zhuǎn)向李旭海,幾句言語后,又朝我走來,對我說,能借你的吉他一用嗎?我說,你隨意。她上臺,調(diào)整了話筒的高度,依次撥動了琴弦,然后稍微旋動琴鈕,側(cè)著耳朵再彈了一遍,像是把音色吃準(zhǔn)了。

        她唱了一首陳綺貞的《旅行的意義》,清脆的女中低音,像一把手術(shù)刀,輕輕地切開皮膚、筋膜、肌肉,然后把情感洪流引進心腔,我抽煙的手抖了一下,煙灰落在胸前,我記起我彈唱的第一首歌《去大理》,冥冥之中,有所暗合。我眼角略有潮潤,但非常不明顯,斂在內(nèi)眥深處。她唱完一首后,緊接著是另一首,沒聽過,想必是自個兒寫的,里面夾雜著英文,聽起來很時髦。

        掌聲雷動中,她走下舞臺,把吉他遞給我說,你的六弦琴鈕有些松動了,音色有點逆時針跑偏。我問,什么是逆時針跑偏?她說,就是隨著時間,不自覺向逆時針旋。我說,時間一長,什么琴鈕都難以保持原來的穩(wěn)固。她點點頭。我接著說,你比我強,能彈能唱能寫,你最后那首歌叫什么來著?她說,我寫著玩的,那首歌目前歌名沒想好,你知道吧,寫歌總是腦子里先有曲調(diào),然后才去填詞,最后再想名。這首歌暫時沒有名字,叫做《無題》。

        從這以后,雪兒時常來踏浪酒吧唱歌。雪兒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所大學(xué)的學(xué)生,這所學(xué)校最早是??疲靶┠晔侨?,近兩年升級為二本,專門哄騙不知情的外地人報考,在本地人心里,這仍然是一所??茖W(xué)校。雪兒人如其名,皮膚白皙,說來奇怪,有些人人如其名,有些人名不副實,不知這些與名字背道而馳的人,是哪根弦松了。

        好幾次我在學(xué)校門口接她,我看見在她身后的幾個男同學(xué)投來異樣的目光。這種目光中,帶著鄙夷、嫉妒,或是恨意。雪兒把吉他塞進后備箱,坐進副駕駛,揭開遮陽板上的鏡子,補妝、抹口紅。我對她說,我這樣在校門口逮你,會不會對你有所影響?她說,哪方面的?我說,那群如狼般饑渴的崽子們,會不會認(rèn)為我是狼口奪食?雪兒清澈地笑了,她說,那你敢嗎?

        后來,事情就真的發(fā)生了,我將車??吭诼愤叺囊豢美匣睒湎拢瑩u下車窗,一個人兀自抽煙,近幾年煙抽得越來越兇,上一次的體檢報告中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個四到五毫米的三類結(jié)節(jié),趁著還沒惡變,準(zhǔn)備再放肆幾年。這天,煙抽到最后一支,翻開后備箱,里面躺著幾只空煙盒,沒辦法,煙癮上來了,只好去尋。學(xué)校對面有數(shù)條深巷,隨便揀一條進去,很容易就能找到賣煙酒的地方,這時候一輛電驢擦著我的肩膀駛過,電驢上坐著兩人,靠后的一個轉(zhuǎn)過臉用眼睛盯了我一下,其前的光頭問,是他嗎?然后,他們把電驢穩(wěn)到路邊,朝我走來。那個光頭,我實在沒有印象,肚子的肥肉層層疊疊如夾心三明治,年齡應(yīng)該與我相差不大。而另一個,我確信我見過他,他曾遠遠跟在雪兒身后,等雪兒上了我的車,他還杵在那里,眼神陰冷。

        光頭擋住我的去路,他有意將兩條衣袖挽在肩上,露出臂膀上的文身,他咧嘴笑著說,兄弟,玩得挺花,老牛吃嫩草呢?我問他,你是混哪兒的?指不定我們認(rèn)識。他推了我一把說,誰他媽認(rèn)識你。我說,我中學(xué)讀的是高坑煤礦中學(xué),礦工子弟都在那上的學(xué),當(dāng)年要數(shù)我們學(xué)校最亂,你認(rèn)識老鼠嗎,他是我哥們兒,如果不認(rèn)識,就當(dāng)我沒說。光頭歪著腦袋,像是進入了一種沉思,我口中的老鼠確有其人,我讀中學(xué)那會兒,正流行《古惑仔》,老鼠就是我們方圓百里的扛把子,至于他是不是我哥們兒,那當(dāng)然是我胡亂編的。光頭說,是有這么號人,放在十幾年前,這個名字還管用,但現(xiàn)在啊,都什么年代了,就算你說你是陳浩南也不行啦!我說,要怎么解決這事兒?光頭望了一眼一旁的小子說,兄弟啊,本來今天就沒準(zhǔn)備辦你,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撞見了,就順道磋商一下,兩種方式,第一種,你給我兩千塊,從此不再勾搭那娘們兒。第二種,你立正稍息,讓我揍你一家伙,然后離那個女人遠遠的,你自己選。

        我習(xí)慣性摸了摸口袋,摸到一只打火機,我問,兄弟,有煙嗎?就在光頭找煙的時候,旁邊那小子從草堆里撿起半截磚頭,砸在我額頭上。光頭趕忙攔住他說,你他媽干嘛?著什么急。他回答說,這件事,這傻逼沒得選,這磚頭,他挨定啦。光頭顯然十分不滿,愣小子破壞了他的規(guī)矩,他對小伙子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能不動武就不動武,再像這樣,以后有罪受的。說完,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塞進我嘴里,點燃,警告了幾句后啟動電驢,向巷子深處駛?cè)ァ?/p>

        我感覺到皮膚裂開了,很快頭皮下形成血腫,口子像是針扎樣刺痛,我脫掉一只襪子,死死按住傷口,不能讓血流進眼里,我暈血。我頭腦還能清醒思考,運氣不太差的話,應(yīng)該不會形成顱內(nèi)出血。雪兒看見我這副樣子后,白皙的臉就更加蒼白了,她說,我們?nèi)メt(yī)院吧?我說,別,千萬別,急診科是我娘家,被那幫人看見,肯定要被笑話十年。她說,那怎么辦?我說,你來辦。

        我打了個電話給張媚說,我要一支利多卡因,一支五毫升注射器,一瓶碘伏,一包紗塊棉簽,一枚彎針和一包縫線。張媚沒問緣由,說,好的,但我在手術(shù),我跟值班的小楊說一聲。

        浸取過程可能發(fā)生的反應(yīng)有:BaS的電離,S2-的水解,熟料中的SiO2,空氣中CO2與浸取液中的Ba(OH)2反應(yīng)生成BaSiO3和BaCO3。提高浸取溫度時,生成BaSiO3與BaCO3的反應(yīng)趨勢增加,Ba(OH)2的溶解度增加,生成BaCO3的反應(yīng)程度減小,生成BaSiO3的反應(yīng)程度卻增加,因此應(yīng)當(dāng)選擇適當(dāng)?shù)慕囟葋硖岣連aS的利用率。

        雪兒拎著一只黃色的袋子從住院部走出來,兩條襪子被血浸透了,我閉著眼睛,將它們?nèi)酉虼巴?,雪兒找了一包七度空間給我,我抽了一張按在傷口上,效果出奇的好。我說,回我家吧。

        離醫(yī)院十分鐘的車程,房子剛裝修兩年,三室一廳,偶爾張媚過來住一下,她大部分時間住醫(yī)院的公寓,她總是說房子買得太遠了,上班時間又容易堵車。我給她在天一駕校報了名,幾年過去了,剛考過科目一,之后再沒有要去考的意思。我指揮雪兒停在負(fù)二樓的車庫,右邊車耳朵被剮蹭了一下,雪兒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開得不好。我說,用不著道歉,又不是什么好車子。

        她扶著我進了房間,我說,家里很亂,不要介意啊。我左手壓住傷口,右手打開電腦,點開一個講解消毒縫合的視頻,對雪兒說,你過來,先來學(xué)習(xí)一下。雪兒半張開嘴巴說,真的能行嗎?她慢騰騰地走到電腦前,我說,你開始看吧,很簡單,老師傅在這兒呢,你放手干。說完,她就認(rèn)真看起來,沒過多久,魂沉在視頻中。

        我一會兒左手壓傷口,一會兒換成右手壓傷口,那里雖然鼓起了一個大包,但我感覺到它流血的勢頭在減弱,像一頭與我搏斗了一天一夜的野獸,喘著粗氣,精疲力竭。我腦子轉(zhuǎn)動的速度沒有降低,應(yīng)該不會因顱內(nèi)出血死去。

        我問雪兒,好了嗎?她說,等等,我再看幾遍。又過了幾分鐘,我問,可以開始了吧?再不開始,血都要凝成厚痂了。雪兒依照我的吩咐,用剃須刀把傷口周圍的頭發(fā)剃掉,先用棉簽在傷口上消毒三遍,抽吸利多卡因,逐層浸潤麻醉。我說,你手別抖啊,注射器要記得回抽啊,別把利多卡因射在我血管里。她手抖得更厲害了,我說,你想象這是在彈吉他,是一件很放松的事兒。雪兒說,那是掃弦呢?還是分解和弦?我說,哪樣舒服哪樣來?要不,我給你唱歌吧?說完,我唱了一首《少年錦時》,聲音因為刺痛而斷續(xù)。她說,你停停,還是我唱吧。果然,她的聲音一響起,手就不抖了,針尖絲滑地穿梭在皮肉間,像穿引鞋帶一樣順利。我說,你知道嗎?你的聲音比麻藥好使。她像受到了巨大鼓舞,笑著說,以后我去你們醫(yī)院當(dāng)麻醉師吧。

        我照了照鏡子,一塊狀如衛(wèi)生巾的紗布趴在額角上,我說,挺不賴的。雪兒從書桌上找來一支紅筆,在紗布上畫了一只小貓咪,說,這樣就好看多了。我說,雪兒,你應(yīng)該學(xué)醫(yī)啊,學(xué)什么英語,說句不好聽的,就那所破學(xué)校,普通話都說不利索,還教英語,這不誤人子弟嗎?她說,算了吧,醫(yī)學(xué)太復(fù)雜了,腦子不夠用,學(xué)英語也是學(xué)著玩的,混混唄,對了,誰打的你啊?

        我抱起吉他,隨意solo 了一段,說,還不是你們學(xué)校的狼崽子。雪兒說,那你有沒有還手,對方有沒有出血?。课覔u頭說,犯不著,三十多歲的人不干二十多歲的事兒。雪兒的語言突然變得嬌羞,說,那你承認(rèn)了狼口奪食嗎?

        雪兒二十二歲,和我有十一年的鴻溝,以前不知道鴻溝到底是一條怎樣的溝,需要多少泥土或者雨水去填,見到雪兒后就知道了,這樣的溝壑,無法填充,只能隔岸相望。我對雪兒說,我有女朋友了,給我準(zhǔn)備碘伏紗塊的那個就是。她說,女朋友而已,我又不介意,我也不會吃了你。我笑著說,你們學(xué)校的狼崽子會吃了我。她說,你怕了嗎?我說,長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怕。

        說著,我掀開了衣服,露出背上的一道疤,她手指沿著刀疤撫摸,說,想不到你故事挺多。我說,故事不多,事故不少。

        雪兒問,后來那個人死了沒?我說,不死就奇怪啦,腦疝都形成了,第二天,他的父母過來鬧事,帶了一幫人,拉橫幅、撒冥紙,在醫(yī)院門口插上香和蠟燭,尸體躺在急診科一個禮拜也不拖回去,空氣中彌漫著腐臭味兒。

        雪兒從背后抱住了我說,你別講了,我不想聽了。她的臉貼在我背上,一股冰冰涼涼的感覺,像是真有雪落在我背部。過了一會兒,她親吻著這條疤痕。我說,別,你還小,我們可以先好好談?wù)?。她親吻得更厲害了,我掙脫開,說,再這樣,我肯定壓不住體內(nèi)的妖獸,我們慢慢來吧,像唱一首慢歌,我們先低聲吟唱,然后再到副歌部分,行嗎?

        雪兒說,對不起。然后輕聲哭了起來,我抱住她,嘴唇印在她額頭上,我問,你那天唱的歌怎么唱來著,你再唱一遍給我聽吧。

        她抹去了眼淚,抱著吉他唱了起來。歌詞如下:

        北方的雪花為什么要趕往南方

        雪人站在道路中心

        向左望去,為什么是一望無際

        向右望去,為什么是一望無際

        雪人啊,為什么要流下滾燙的淚水

        在淚水中會消失啊

        在炙熱的陽光中,會消失啊

        disappear in winter

        北方的雪花到達了遙遠的南方

        我忍不住流出淚水,雪兒唱的時候緊閉雙眼,當(dāng)她睜眼的時候,看著我在抹淚,我指著額頭的傷說,這里可真疼,大概要發(fā)炎了。

        毫無意外,之后高燒三天,什么藥也不管用,第四天自然消退,我一度懷疑是現(xiàn)在的藥物越做越假,吃下去的很可能是一枚淀粉團子。但我的同事堅信是我的身體出了問題,主任給了我半個月假期,他說,等你回來,希望你傷也好了,炎癥也消了,交出一個完整健康的身體,獻給醫(yī)療事業(yè),如若不然,你也別干了,這里的工作不適合你。

        雪兒說,我們?nèi)ピ颇习?。我說,你不要上課嗎?她說,沒什么可上的,我和那幫人,言語不通。在去往云南之前,我第一次走進了這所高校,雪兒挽著我的胳膊,十分招搖。我盡量穿著年輕些,讓自己看上去像是高校的學(xué)生,還特意剃了胡須,但摸上去似乎有永遠也剃不盡的胡茬,硬如鞋刷。我又見到了給我一磚頭的那個年輕小伙子,他眼神里依舊充滿寒意,即便是他旁邊已經(jīng)有了一位活潑的姑娘。在他這種年紀(jì),巴不得全世界都是他的,不知為何,我忽然理解了這種想法,其不能歸結(jié)為貪婪,不如說是一種莫須有的尊嚴(yán)。

        他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再看我,摟著姑娘走向了路的另一端。我指了前面的一排房子,房子表面閃爍著無數(shù)只色彩斑斕的小燈泡,我問,那是什么樓?這么花哨。她說,酒店。我詫異地說,高校里怎么會有酒店?她說,有需求就有存在的必要唄。我不再說什么,這畢竟不是我的學(xué)校,每個人的青春都大同小異,時代不同,裝青春的盒子不同罷了。

        我第一次住進了高校的酒店,摟著雪兒老實地睡了一宿,我入睡慢,雪兒不一會兒就完全進入了夢鄉(xiāng),她間斷地扭動身體,像一只冬眠的小熊,很快,她縮成了一團,我不敢太動,生怕她就要融化掉。

        我預(yù)訂了一個七天的云南旅游團,第二天,我們乘坐飛機抵達麗江。我發(fā)消息告訴張媚,我要去云南了。她回復(fù)說,好的,我正好要去北京參加一個高血壓的高峰論壇,云南容易缺氧,你多注意,別逞能。我說,會的,祝你收獲滿滿。張媚最后發(fā)來一張笑臉,那種齜牙咧嘴的笑,在她身上,我不曾真實見到過。

        云南的天空低垂地浮在頭頂,云朵多形態(tài),不能用凡間的任何一種事物作比喻,每一片,注目時都是縹渺的,不見時,都結(jié)結(jié)實實網(wǎng)羅住整個天空。遠處是落了雪的尖峰,每一片云,仿佛落在山上就變成了雪。

        我和雪兒抵達麗江機場大約在下午三點,在機場門口接機的師傅是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他開著一輛銀白色的七座商務(wù)車,他叫我們在車內(nèi)稍等片刻,因為還有幾位旅客約莫在三點半下機。我們坐在中間那排,雪兒靠著車窗,車內(nèi)有股嘔吐后特有的酸味兒,濃郁的香薰刻意在覆蓋它。我把雪兒牽下車,對墨鏡師傅說,車上味兒太重了,你得想想辦法。他說,我能想什么辦法,每天有這么多游客來到這里,坐車的難免有幾個暈車的,你說那幫人明知道暈車還出來瞎逛什么勁兒呢?他說話的時候,用墨鏡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在鏡片上看見我自己的影像。我說,師傅,咱們不轉(zhuǎn)移話題好嗎,這股怪味道需要處理處理。他說,你把車?yán)锏南戕股w子擰開些吧,待會兒車開起來就會好受些。

        我和雪兒一人一只耳機坐在路邊的花壇上聽歌,外面的空氣新鮮得令人精神振奮。不久后,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小男孩上了商務(wù)車,男女看上去比我大上幾歲,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樣子,那個小男孩說不上是幾歲,大概是到了連狗都嫌棄的年紀(jì)。他們一上車,三個人同時皺起了眉頭,這么一看,男女還倒蠻有夫妻相。小男孩率先說,操,太臭了。女人用手拍打了一下男孩的后腦勺說,操什么操,別學(xué)你爸說話。男人對墨鏡師傅說,這么臭,怎么坐人?不等墨鏡師傅回答,女人說,能不能換一輛車。墨鏡師傅對女人說,只有這輛車,如果不坐,就自己去找車。男人一聽,有些火氣往上涌,頸靜脈粗得像一條蛇,他說,操,你什么態(tài)度,我要投訴你。墨鏡師傅說,你投訴我也是這么說,只有這輛車,你不坐就自己再去找。小男孩上來湊熱鬧說,媽媽,我不要坐這輛車,我們找一輛車吧。女人對男孩說,找什么找,找車不花錢嗎?然后她轉(zhuǎn)頭對男人說,我們?nèi)倘贪桑搅嗽偻对V他。

        一路上,除了小男孩,大家似乎都不太愉快,小男孩先是把汽車的香薰取出來,那是一種白色的乳膠狀的物質(zhì),男孩用食指挖出一大坨,抹在坐墊上,然后是窗玻璃上,最后往自己身上抹。女人嘴上說,別動,消停點,但身體上沒有實質(zhì)動作。男人望著窗外,眉頭直到下了車也還在鎖著。香薰被糟蹋完畢后,男孩趴在座椅靠背上,撥弄雪兒的頭發(fā),幾次勸阻無果,我回頭瞪了他一眼,沒想到,他開始號啕大哭起來。男人說,操,你能不能安靜點兒,本來就被這股作嘔的味道弄得心煩意亂了,你別惹我打你。女人護住男孩說,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我們難得出來,你兇什么兇?

        我和雪兒用微信聊著天,生怕發(fā)出聲音讓緊張的氛圍失控。雪兒說,你瞧啊,婚姻多么可怕。我說,正因為婚姻可怕,所以需要一場旅行救人于水火。她回復(fù)說,難道不該是兩個感到幸福的人才會醞釀出一場旅行嗎?我說,那就喪失了旅行的意義。她發(fā)來一個驚訝的表情,我回復(fù)了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

        我們知道再糾纏下去就會鬧出更多的不愉快,所以雪兒靠在我肩上,閉著眼睛,不知道有沒有真正入睡。過了半小時左右,他們下了車,臨走前說,一定去投訴,墨鏡師傅帶著笑容說,悉聽尊便,然后,一腳油門狠狠射向馬路中央。我問,我們還要多久能到?他似乎平復(fù)了一下心情回答說,十五到二十分鐘。在后半段路程,車?yán)锏姆諊昧嗽S多,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也感覺大不相同了,我們從艷陽中直接駛?cè)肓艘黄擅捎昙?,路面上一條清晰可見的橫線,一側(cè)是干燥的,另一側(cè)是潮濕的,墨鏡師傅把墨鏡推到額頭以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細(xì)小狹長的眼睛,讓整個臉龐帶著笑意。他說,云南就是這樣,陰晴不定特別明顯,東邊晴來西邊雨,有點兒像音樂的節(jié)拍。雪兒顯得很開心,她說,你這個比喻可真好,音樂的節(jié)拍。墨鏡師傅第一次爽朗地笑了,眼睛完全陷進皮肉里,他說,小姑娘,我提醒一下你,如果路邊有給你扎七彩辮子的人,你千萬別扎。雪兒問,有什么講究嗎?他說,不吉利。

        我們又閑聊了好一會兒,仿佛車內(nèi)的酸味兒已完全被風(fēng)灌洗干凈,車到站后,墨鏡師傅主動幫忙從后備箱取出行李,這讓此次的旅行變得溫和了許多。我們下榻的地方是一間民宿,老板是一對夫妻,民宿里擺滿了各種鮮花,墻壁上掛著大量畫作,有抽象的,也有寫實的,雖然我不懂其意,也會駐足觀賞一二。

        那對夫婦非常年輕,像一對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xué)生,果不出我所料,他們畢業(yè)于天津工業(yè)大學(xué)的美術(shù)系,畢業(yè)后就出來創(chuàng)業(yè)了。男的叫呂翼,女的說叫她蘋果就好了。

        我問,工業(yè)大學(xué)也有美術(shù)系?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唐突了,擔(dān)心他們心有介懷,但呂翼哈哈笑起來,說,對啊,我當(dāng)年就是這么想的。我接著稱贊道,你們畫得挺不賴的,連我一門外漢也陶醉其中。蘋果說,謝謝。雪兒指著其中一幅畫,那是一幅由各種顏色重疊交織形成的畫作,像是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僅僅是呈現(xiàn)色彩的斑駁,她說,請問這幅是你們誰畫的?墻壁上類似這樣的畫作不在少數(shù),形而上學(xué),是我欣賞不來的那種,我以為是出自蘋果之手,沒想到呂翼舉起了手說,是我,看不明白吧?蘋果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說,你用不著舉手,當(dāng)然更用不著自鳴得意。雪兒說,挺震撼的,就是感覺各種情緒交織成網(wǎng),看久了,透不過氣來,轉(zhuǎn)念一想,有種不可思議的神奇感覺。呂翼拍了下大腿說,你算是看明白了,有時候欣賞畫作靠得不是臉上的眼睛,而是心里的眼睛,我為什么會這么畫呢,它們就是我情緒的載體,沒有多余的贅肉,絲絲縷縷,純純粹粹,哎呀,今天說得太多了,總之,非常感謝你的稱贊。蘋果抱過坐在椅子里的波斯貓,她說,我學(xué)了十五年的畫,畫了五年瓶瓶罐罐,畫了五年形形色色的人物,然后再是五年風(fēng)花雪月,我筆下每一幅畫都是寫實的,我啊,沒法抽象了。

        我們把行李放進了房間,房間不大,素雅潔凈,床單上擺著用玫瑰花瓣撒成的愛心圖案,靠床頭的墻壁上是一幅呂翼的下筆雜亂的抽象畫,相對應(yīng)的墻壁上是蘋果的遠山雪景圖。我怔怔地看著那幅所謂的情緒涂料,對于雪兒所說的感悟,我完全沒有得到回應(yīng),我對雪兒說,我可能缺少一種感受器,對呂翼的畫作不起反應(yīng)。雪兒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說,你卻能感受到。她說,對啊,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說,這說明我無法用你的方式感受這個世界。

        晚上八點,天還是亮的,黑夜像是遲到了。廣場上生起了篝火,音樂聲很大,雪兒牽著我循著音樂的聲音跑去,穿著藏族服裝的扎西和卓瑪圍著篝火大開大合地跳著舞,舞步單一,卻令人心潮澎湃,很多游客圍坐著觀看,不敢踏進舞池。我被震撼了,不知為什么,感覺眼角有流水來臨的意思。雪兒推著我進了舞池,我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一前一后地跳,動作僵硬,而雪兒像是有舞蹈底子,很快就進入了角色,跳得甚至超過了真正的扎西卓瑪,吸引了很多人注目。一個高大的扎西從我和她之間插了進來,就在這時,我忽然有一種與其疏遠的感覺,我退出了舞池,才發(fā)現(xiàn)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熊熊篝火,變得更加熱烈。

        雪兒問,你怎么不跳了?我說,我有點兒累了,四肢也舒展不開。她笑著說,你真沒用,隨便跳一跳就累了,哈哈。她接著問,我跳得美不美?我盯著她的眼眸看,我說,美得那么遙遠。她笑容里帶一絲羞赧說,顧固,你知道嗎,你的形容詞總是很容易打動我。我也笑了說,去他媽的形容詞。

        我們在麗江古城的街道上遇見一個賣唱的,他不在酒吧里唱,是為了在路上賣他的專輯。他把吉他盒子打開,里面立著他的專輯以及散落的人民幣。我見到落魄的吉他手就倍感親切,像是在看待另一個自己,如果我能脫掉白大褂,拂袖而去,大概就會成為他這個樣子。我蹲在吉他盒前,他對我說,兄弟,支持一下吧?我問,多少錢一張?他說,五十塊。我掏出了一百塊說,給我一張,然后再唱一首歌送我。他說,好嘞,謝謝老板,有什么想聽的。我說,隨便唱點什么。然后他開始彈唱起來,一首未曾聽過的原創(chuàng)歌曲,歌詞里有美好的部分,有滄桑的部分,有歲月沉淀的部分。我說,唱得非常好,哥們兒,加油吧。

        接下來的行程就變得十分忙碌,這一度令我覺得報旅行團是一種錯誤。大清早集合出發(fā),在大巴里,一會兒做這個夢,一會兒做那個夢,導(dǎo)游說,別睡了,打起精神來,打不起精神的話,很可能是缺氧,然后她拿出指脈氧監(jiān)測儀,告訴我血氧飽和度的有關(guān)知識,最后告訴我,到下個停車點,建議我買兩瓶氧氣帶在身上。我老實地吸食氧氣,我覺得我不再是醫(yī)生了,而是個徹徹底底的靠吸氧活著的病人。讓我沒想到的是,雪兒不依靠吸氧就爬到了玉龍雪山的山頂,我爬至半山腰就坐在木階梯上休息。當(dāng)時天空下著蒙蒙細(xì)雨,雪兒說,希望雨別下得太大,不然雪都要融化了。剛開始我還能跟上她的步伐,后來就只看見她爬一段,回過頭來朝我揮手,爬一段,揮一揮手,像一場曠日持久的告別,直到我再也望不見她的身影。對于爬山,我從未喜歡過,不管是青山還是雪山,我想山總是那么高大,它壓著我喘不過氣來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至于要我征服它,我想還是算了吧。

        雪兒從山頂下來后,我覺得她更加白嫩了,像是山峰上的雪滲進了她的血液中,我低著頭在抽煙,她把冷空氣吹進我的脖子。她說,你失去了一次一覽眾山小的機會。我說,我就情愿待在小山坡上。我開玩笑說,雪兒,我覺得我老了,雖然說我才三十出頭,我真的覺得我他媽老了。雪兒說,你開玩笑吧你?

        七天的旅行,第五天我們就趕了回來。旅行有旅行的疲憊,從此,我再唱《去大理》便提不起勁來,旅行破壞了當(dāng)初的美好想象,當(dāng)然,正因為想象美好,我們才有破壞它的動力。雪兒照常上學(xué)和酒吧駐唱,我還有幾天的休息時間,忽然覺得無所事事了,身體需要放空,云南的山海都不夠用,身子里的黑色絮狀物頗多,不知如何是好。將買來的流浪歌手的專輯放進電腦,點開來,聽了幾首就不愿再聽了,曲風(fēng)比較單一,表達得又太多。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愣,再轉(zhuǎn)頭看時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個小時悄然而逝,驟然間,我意識到并不是流浪歌手表達的太多,而是我感應(yīng)世界的器官變得遲鈍了。我打電話給張媚,但她掐了我的電話,然后回信息說,我在開會呢,有沒有急事?本來我也不知說什么好,她這么一問,就更不知如何回答。

        傍晚時候,張媚提著兩個塑料袋來到我家,一個塑料袋里裝著一條鱸魚,三斤五花肉,幾棵蔬菜,幾個土豆,還有一些調(diào)料,另一個袋子里裝著各種零食。張媚說,薯片沒找到你喜歡的卡樂比,樂事湊合著吃吧。

        張媚把零食扔我身上,她提著另一只袋子準(zhǔn)備走進廚房,走到門口時,又折回來看著我額頭的傷疤說,顧固,你怎么受傷啦?我說,沒事,摔了一跤。張媚說,我可不信你,但凡撒謊的都用這個理由,我看又是被哪個病人揍了吧,你怎么這么多年了還不長記性呢?心態(tài)放平和點兒,眼放尖點兒,動作靈活點,你這誰給縫的針,歪歪扭扭的,像條蟲。我在零食袋里翻出一條芙蓉王,一邊拆塑料封膜,一邊說,真是摔跤了,老眼昏花的,你有沒有從北京把真經(jīng)取回來?。繌埫男⌒挠|碰我額頭上的傷口,眼睛里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她問,?。磕阏f什么?我重復(fù)了一遍。她說,病例都挺精彩的,基本上算是拓寬了思路,有關(guān)的介入治療目前還不能獨立開展,慢慢來吧。我點燃了一支煙,說,張媚,你一定能行的。她笑著說,少來。然后走進了廚房。

        我抽著煙,藍色的煙霧刺激著我的支氣管,我連聲咳嗽的時候,廚房里也傳來咳嗽的聲音,我以為張媚是被油煙給熏的,但其實并沒有,我探頭看了一眼,她正在洗菜,不一會兒,砧板傳來整齊劃一的切菜聲,像一支軍隊踏著堅實有力的步子。我看見張媚的背影,好像比以往更加矮小瘦弱了,時光正把她當(dāng)作橡皮泥捏來捏去,我在想是什么刺激著她的咽喉?片刻后,她打開了抽油煙機,巨大的嗡嗡聲像轉(zhuǎn)動的直升機螺旋槳,她在這架直升機中,在噼里啪啦的熱油中,似乎就要起飛了,飛到與我相距千里的地方。我走過去,從她背后緊緊抱住了她,她手上翻炒的動作沒有停下,說,你干嘛呢?她的聲音帶著一點兒嬌羞。我說,沒什么,我有點兒頭暈,抱一下就好了。然后,我松開了雙手,灶臺上的東西被張媚收拾了一下,看起來像干凈整潔的手術(shù)臺。

        我問張媚,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去云南?她回答說,那是你的自由,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想告訴我就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說,那就什么也別說了。說完,她把砧板上的辣椒倒入油鍋中,她說,今晚吃點兒辣椒吧,這幾天嘴巴里沒有什么滋味。

        張媚很快變出了三菜一湯,我認(rèn)為這是很神奇的事情,她為我開了一罐啤酒,自己則倒了一杯開水。我問她,要不陪我喝一杯?她說,不行啊,隨時有急診手術(shù)。一談到急診手術(shù),就仿佛談到了一塊免死金牌,不管是在做什么事,通通靠邊站。有一次,我和張媚在做愛,電話就像個暴徒闖了進來,張媚匆忙地離去,我光著身子等待火焰消退。我認(rèn)為張媚天生就是用來拯救別人的,她在工作的第三年信了耶穌,在我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她把一本圣經(jīng)當(dāng)作禮物送給我,黑色封皮,金黃色的大字,握在手中,有一只錢包的質(zhì)感,這是我當(dāng)時最真實的感受,然后佯裝高興地接納。她說,上帝理解了所有人,原諒了所有人,上帝是最偉大的,顧固,你也來信教吧。我沒有回答她。就在那個我赤身裸體的晚上,我急不可耐地想看一看圣經(jīng),那里面到底講了些什么,我從厚厚的醫(yī)學(xué)書中翻找,當(dāng)我找到時,汗水流遍了全身,我忽然又丟失了閱讀的欲望,隨便一翻就看到了那句: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隨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張媚的手藝依然那么好,很長時間,我的胃靠她養(yǎng)著,像個嬰兒眼里的奶嘴,我工作的頭一年,胖了十斤,這都是她的成果。當(dāng)然,在那之后,我像一個嬰兒經(jīng)歷了斷奶之苦,新增的肉一點一點還了回去,我甚至比原來還瘦了十斤,怎么吃都不胖了,簡直是在做賠本買賣。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男人應(yīng)該胖點好,胖點才踏實,這是我媽從小對我的審美觀,長到我這個歲數(shù),這種觀念就編碼到了DNA 中,要改是改不掉了。我對張媚說,你做的菜還是那么好吃。張媚不像我初次見她那樣了,她的飯量銳減,自顧自地往我碗里添菜。喝了三罐啤酒后,醉意飄浮在兩頰上,我問張媚,你想聽歌嗎?她說,可以啊。她不是說“想”,而是說,“可以啊”,這讓我覺得很被動。

        我抱起吉他,一時不知道彈什么好,發(fā)了一會兒愣,張媚也不打擾我,她用筷子把桌面上的垃圾攏進碗里,拿餐巾紙將桌面擦拭得光潔如新。我掃了一個G 和弦,然后彈唱了起來,是雪兒唱給我聽的那首,一曲過罷,我有意望向張媚的眼睛,平靜如水。我問她,感覺怎么樣?她說,很好。我追問她,除了很好,就沒別的了嗎?她想了想,說,歌詞泛著一絲涼意,像、像是一首詩?我說,你覺得這首歌叫個什么名字好?張媚搖著頭說,你別問了,你知道我不擅長這個。

        我又彈唱了幾首流行歌曲,張媚坐不住了,她起身收拾碗筷,水龍頭噴出的水柱猶如瀑布擊打巖石般響亮,我唱完后,張媚清洗完雙手坐在我前面。我問她,你還能背出那三百六十五個穴位嗎?她分明聽清楚了,但不知我為什么那么問,她說,你說什么?我說,你還能背誦穴位嗎?她撓了撓頭說,全都忘記了。我問,連阿是穴也不記得了?她笑笑說,這個穴位怎么會忘記呢?

        休假半個月后,我返回了工作崗位,為了證明我屬于“完璧歸趙”,就連續(xù)倒了四十八小時班,好像我從來沒有這么認(rèn)真工作過,當(dāng)我要求再接著倒班的時候,主任慌了,他說,再這么干,小心猝死。我笑著說,沒關(guān)系,要是我覺得快猝死了,就跑到醫(yī)院外面的街道上,不給醫(yī)院造成任何負(fù)擔(dān)。主任板著臉說,別開玩笑了,你給我馬上脫掉白大褂,滾回去睡覺。他這么說,我就不再堅持。而實際上我真不想回去,我不想一個人待在房子里,不想去找雪兒或是張媚,不想去酒吧唱歌,我覺得自己被困住了。

        前一天凌晨兩點,急診大廳來了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女人握著男人的手,男人的另一只手在顫抖,蹣跚步態(tài),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帕金森以及肌萎縮。大廳里空蕩蕩的,他們的腳步摩挲地面,走廊如擴音器放大這股聲響,男人指了指膝蓋說,疼,要開止疼片。我說,開藥前,最好拍個片子。女人說,大夫,開一瓶止痛片就行了,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了,再拍片子也是這樣。我問,這大晚上的,你們兒女呢?男人說,死。他說話十分費勁兒,一些涎水從嘴角流淌出來,女人趕緊用手掌去擦。女人說,死了,早就死沒了。我開了一瓶止疼片后,領(lǐng)著他們到藥房取藥,窗口后的小王低頭在斗地主,我敲了敲窗玻璃,他抬頭的眼神里帶著驚恐,看到是我,神色就松弛開來,他說,你干嘛,嚇老子一跳。我說,別叫主任看見了,小心扒你皮,諾,拿藥。他看了一眼處方,視線就回到手機的牌局里。我把止疼片交給老人,他取出一顆放進嘴里,一仰頭,就著唾沫吞咽下去。他們握著的手那么緊,走出急診大廳時駐足了一會兒,紅色的燈光印在他們背后,我掏出手機,將這一幕留在了相冊中。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看著兩個老人的照片,我想到他們死去的兒女,是不是死于車禍?癌癥?自殺?還是精神上的死去,自私地離開,對年老的父母不管不顧?好像世界上有一萬種死掉的理由,怎么救也救不過來啊。

        我既沒有把照片發(fā)給張媚,也沒有發(fā)給雪兒,就好像這張照片,是兩位老人饋贈給我的遺物,我找到一家打印店,把它洗出來,過塑,之后夾在《藥理學(xué)》中。

        當(dāng)我再見到雪兒時,雪兒說,你怎么瘦成這樣了?我很久沒照鏡子,被她一說,好像真的瘦了不少。我說,真奇怪,怎么會沒有感覺。我去理發(fā)店剪了頭發(fā),剃了胡須,瘦了一圈的身體才得以顯現(xiàn)。人瘦了而沒有變得更輕盈,那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為了讓主任不發(fā)現(xiàn)端倪,我聯(lián)系了二醫(yī)院的王濤,我說,我要到你那去做個檢查。他說,你們醫(yī)院機子壞了嗎,要跑到我們醫(yī)院捅菊花?我說,別他媽廢話了,到時候下手輕點。

        王濤是高我一屆的學(xué)長,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學(xué)?;@球場,我只是經(jīng)過那里,他遠遠地指著我說,喂,打球嗎?你過來湊個數(shù)。籃球場上五個人,用熱切的眼神看我。上場后,我防王濤,另外四個人,我叫不出名字,王濤非常靈活,喜歡獨自帶球,讓籃球在他的胯下鉆來鉆去,有時候喜歡把球拍向身后,然后做變向運動。剛開始我只是抱著湊數(shù)的心理隨意玩玩,只做簡單的運球便把籃球傳給一旁的哥們兒,看上去就好像籃球上長了刺。在被王濤用花里胡哨的動作過掉后,我就變得專注了,因為我感受到了屈辱,這是我不能接受的。王濤的弱點很明顯,球風(fēng)非常獨,基本上不愿意傳球,球運得相當(dāng)漂亮,但沒有用,看上去像跳舞。我稍一認(rèn)真,就從他手里掏過了球,快步踏出三分線,一個轉(zhuǎn)身,跳投,籃球以完美的弧線落進球框,要不是沒有網(wǎng),不然會發(fā)出刷的脆響。王濤說,沒想到有兩下子,下個球就沒那么好運了。我再次從王濤變向的時候,把籃球劫掠過來,然后一個三步上籃,球拍在籃板上,彈進籃筐。

        我的弱點是體力不支,逞了幾次能后,動作看上去就像一條死魚?;@球運動是件非常耗體力的活,半個小時就令我的內(nèi)褲完全濕透,我走出球場,從超市買了六瓶脈動,王濤說,兄弟,玩得不錯,下回一起組隊。我支起兩個手指說,兩成,發(fā)揮了兩成,再多,怕給你打哭。

        后來的日子里,我和王濤走得越來越近。他高我一年級,每逢考試總能弄來各式各樣的所謂內(nèi)部秘卷,像個逼我學(xué)習(xí)各種武林秘籍的老師傅,再加上張媚的催化,每一年,我都能拿到一等獎學(xué)金,拿多了,有種勝之不武的感覺。王濤說,管它什么勝之不武,把獎學(xué)金搞到手才是王道。獎學(xué)金不多,每回都要和王濤大酒一次,在學(xué)校后門的張氏秘制燒烤,燒烤攤除了牛肉,別的普普通通,所以每次我們只吃牛肉,一大箱啤酒擺在腳邊,常常是十二瓶啤酒,我五瓶,他七瓶,他飲得急,第一瓶喜歡一飲而盡,用來漱口,類似于籃球開場前的熱身運動。他總是一陣子喜歡這個姑娘,一陣子又愛上了另一個姑娘,所以每次我們酒至半酣的時候,說起他喜歡的姑娘,說著說著就發(fā)現(xiàn)對不上號。一箱酒過后,我們默契地在墻角的陰影里撒尿,嘔吐一半,胃里留一半。勾肩搭背地去馬路對面的游戲廳,買一小籃子游戲幣,他總是要選不知火舞,盯著屏幕看老半天,我的拿手絕活是神樂,一招一式都在虛實之間。過了午夜十二點,我們在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街分道揚鑣,張媚扶著我回到學(xué)校宿舍,怎么留她也留不住。而不同的姑娘會鉆進王濤腋下,朝學(xué)校相反的方向走去,也搞不清他到底住過多少次酒店,但知道的是,春夏秋冬,總是有姑娘先是鉆進他的腋下,然后鉆進了他的被窩。有時候,我對他說,他媽到底是我得了獎學(xué)金還是你得了獎學(xué)金,怎么得到獎勵的老是你啊。借著醉意,他說,這是一門技術(shù)活,你要學(xué)的東西還很多,小伙子,任重而道遠啊。

        我很奇怪他運球時那么多多余的動作,關(guān)于姑娘,他的手腳那么干凈老練,筋是筋,骨是骨,基本上,每一任女友都能和平分手,每一場戀愛都像一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我對他說,諾貝爾欠你一個和平獎。在走出校門的第一年,沒想到他便結(jié)了婚,把自己交代在一個檢驗科醫(yī)生手里,我當(dāng)時在一附院實習(xí),為了喝他的喜酒,我把一個月的伙食費包了紅包,我說,你他媽就不能晚點結(jié)婚嗎,知道我沒什么錢,凈來坑我。一年不見,王濤沉穩(wěn)許多,他說,兄弟,紅包不紅包你就隨意啦,過了今天,哥哥我就徹底和青春說拜拜了,你呀,保重。聽他這么一說,一絲傷感的情緒就如蠶絲般拉扯了出來,我走上了他結(jié)婚的舞臺,彈唱了一首歌送給王濤和他的妻子,我的嗓音是那種略帶沙啞的,我就是故意要唱得悲涼些,讓王濤那畜生隱隱冒著熱淚。

        婚后王濤戒了煙戒了酒,戒了宵夜,戒了女色,我畢業(yè)后找他喝酒時,他裝腔作勢地拎著保溫杯,說,身體吃不消了。我說,你晚上少活動點筋骨,多吃幾瓶六味地黃丸。他笑了笑說,真不行了,上次我自己給自己做了胃鏡,多發(fā)潰瘍,像地圖一樣遍布其上,這東西要是長別人胃里,會覺得眉清目秀,長在自己胃里,那叫一個面目猙獰。

        我勸不動他,一個人吃得乏味,一瓶雪津啤酒立在桌面上,氣泡都跑掉了,還剩下小半瓶靜在那兒。我和王濤來往漸疏,有時候他會拎著保溫瓶到踏浪酒吧捧場,李旭海小聲對我說,你朋友莫不是個神經(jīng)病。

        我早早地到王濤那兒做胃腸鏡,拉肚子拉了一宿,腿腳麻軟。內(nèi)鏡室只有王濤以及麻醉師馬燚,王濤介紹馬燚時說,這是我們的學(xué)妹,馬燚。她短發(fā),鼻子略微往上翹,嘴巴是櫻桃嘴,非常可愛,我一般不夸人可愛,但這天,我止不住夸她。我看了一眼她的胸牌說,原來這個字讀“yi”,我又長見識了,你和司馬懿是什么關(guān)系?馬燚說,他姓司馬,我姓馬,兩匹不同的馬,你好好躺下吧,待會兒把你放倒后,你慢慢想。我喝下一瓶達克羅寧,干嘔了幾下,正準(zhǔn)備脫褲子,看見馬燚手握丙泊酚,盯著我。我說,學(xué)妹,你先轉(zhuǎn)過身去。她撲哧笑了起來,說,都是醫(yī)生,害羞什么?說完,走向黃色簾幕。我光著屁股斜躺在檢查臺上,清脆的腳步聲靠近我,乳白色的丙泊酚掛在鐵架上,馬燚說,學(xué)長,出發(fā)了。她的聲音剛落下,我的眼瞼如城門般閉合。

        有多久,沒像這么安穩(wěn)過。我做了個長夢,夢里,我橫抱著張媚坐在夕陽下的草坪里,身后是高大的教學(xué)樓,張媚說,人的心跳為什么是每分鐘六十到一百次?心跳為什么像潮汐起落?心音為什么像鼓點強弱相間?心絞痛為什么像一塊大石頭沉沉地壓在胸口?張媚的一連串發(fā)問,我一個也回答不上來,夕陽消失在遠山背面,我低頭看張媚時,張媚變成了一把吉他,六百塊的吉他,我按下琴弦,指尖火辣似的疼痛,指尖白色的繭像是化作蝴蝶飛身而去,我喪失了彈唱的能力,于是背著吉他在校園行走,迎面而來的人說,你倒是彈啊,你倒是唱啊,你為什么神色慌張???越來越多的人跟在我身后,叫囂著說,你彈??!我跑了起來,他們跟在我身后,也玩命地奔跑。人群里,雪兒追上了我,與我平齊跑著,她說,你的第六琴鈕松動了,在逆時針旋轉(zhuǎn)呢。我說,我知道啦,這些我都知道啦。終于,我遠遠地跑出了人群的包圍,在墻角的陰影里喘著粗氣,王濤走過來撒了個尿就走了,我從吉他包里翻出一本《學(xué)吉他從入門到精通》,我一邊彈,一邊念:強,弱,次強,弱……

        我醒來時,房頂在旋轉(zhuǎn),耳朵里傳來炸彈爆裂后綿長的嗡鳴,我在干嘔,胃部像個拳頭緊握,菊花像被火燎過,我不知道這是真醒了,還是在夢境里,抬眼看見墻壁的時鐘,與我入睡后剛過十分鐘,十分鐘,恍若隔世。馬燚拍著我的臉部說,醒醒,做完了。一陣刺眼的光芒從瞳孔射進腦子里,馬燚說,對光反射正常。王濤和他的重影在用酒精對腸鏡消毒,像在給一條蛇抹澡,他說,三塊息肉都解決了,等個病檢,三天后出報告,大概率是個良性。等我完全清醒后,馬燚還守在我旁邊,這讓我有點兒感動,我的褲子依舊落在膝蓋上,我鉚足勁兒對王濤說,你他媽至少給我私處蓋塊布巾啊。馬燚說,學(xué)長,你清醒了,我就該走了。我系著皮帶,加了馬燚微信,說,以后叫我顧固,有機會再見。

        馬燚的微信頭像是一片空白,她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像一張白紙。我后來多次在踏浪酒吧見到她,有時候是晚上十一二點,有時候是凌晨一兩點,她像個不要睡覺的幽靈安靜地坐在酒吧的一角。一次,我把雪兒送走后,我給馬燚發(fā)消息說,我能叫你火火嗎?信息回復(fù)得很快,她說,為什么?我說,名字里這么多火的,我是頭一次見到,你是命里有多少洪水泛濫?再有啊,你怎么像是上了火似的不要睡覺?等了好一會兒,微信毫無動靜,我以為是我說錯了什么,終于她回復(fù)我說,上次麻醉的人情你還沒有還呢,十一點,潤達海底撈。

        我準(zhǔn)時地到達了海底撈,食客不多,幾個服務(wù)員扎在角落閑聊,我點了一桌菜,喝了兩杯豆汁和一杯酸梅湯,半小時過去了,馬燚還沒有來,我發(fā)了消息,沒有得到回復(fù)。馬燚出現(xiàn)時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運動裝,左手帶著一只運動手表,汗水從額頭滲出,她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問,你是跑步過來的嗎?服務(wù)員為她倒了一杯清水,她說,剛好在玉湖跑步,所以就順路跑過來了。馬燚眨眨眼睛說,想不到,你唱歌還蠻好聽。我說,謝謝夸獎,有機會單獨唱給你聽。

        我們低頭吃了一陣子,隔壁幾桌結(jié)了賬,拍著肚子離開了,角落里聚集的服務(wù)員堆成了山,我走向她們說,我今天生日,能為我唱首生日歌嗎?于是,她們強打起精神,把彩燈舉過頭頂,唱著“和所有的煩惱說拜拜”,一時間,冷清的空氣中有了熱鬧的氣息。

        馬燚說,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今天生日,沒準(zhǔn)備禮物。我說,哪有生日,和她們鬧著玩呢。馬燚咧嘴笑笑,她問,顧學(xué)長,你能看見眼前有一只蚊子飛來飛去嗎?我仔細(xì)向前方的虛空看了看,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接著說,我最近得了一種叫做飛蚊癥的毛病,被一只蚊子給纏上了,你知道這種怪病是怎么形成的嗎?我說,我是搞急診的,這超出了我的認(rèn)知范圍啊,你找眼科看了沒?她說,當(dāng)然看了,什么眼底照相啊,磁共振啊,都做過了,但他們告訴我說沒問題,不是病理性的,我問他們,那是什么原因,那只該死的蚊子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的,你知道他們怎么回答嗎?我搖搖頭。她說,他們說這只蚊子遲早會飛走的,讓我耐心等待。

        我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醫(yī)學(xué)解決不了很多問題,你只能寄希望于時間。她說,你看見我的黑眼圈了嗎?我說,我以為那是你畫的眼影。她嘆了口氣,說,就是這只蚊子讓我再也睡不踏實,不管是我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它就在我視網(wǎng)膜上飛來飛去,像在一個廣場上邁著碎步。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我平時也不愛運動,為此,我買齊了所有運動裝備,想把它甩開,在我跑步的時候,它偶爾會消失,像是累壞了,坐在我視網(wǎng)膜的邊緣休息,可是當(dāng)我停下腳步,它就會突然間再度出現(xiàn),像是好不容易追上我,興奮地飄來蕩去。

        我說,你大概是太累了,手術(shù)室那地方我待過,各種監(jiān)護儀閃得人頭暈眼花的。馬燚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參加工作三年了,你知道吧,手術(shù)間沒有窗戶,只能把一塊一塊顯示器想象成窗戶,三年來,我看待人的方式通常是將其拆開,拆成心跳、呼吸、血壓、意識,拆出一條管道,類似洗衣機的排水軟管,我見每個人,首先會注意到他的下頜,他的脖子,心想插管的時候能不能順順利利的,有時候,我一想到這些,人就快瘋掉了。

        我說,各行各業(yè)都有它的后遺癥,通常是五年一個坎,你已經(jīng)熬過了三年,再過兩年,該形成的疤都會長牢,你應(yīng)該見過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腦子,摸上去,不像豆腐塊那么松軟了,它長年累月地適應(yīng)了福爾馬林的浸泡,你也是一樣,再堅持兩年,就會適應(yīng)生活這攤子防腐劑。

        我對自己的這套說辭非常滿意,為了勸服她,我回到十幾年前解剖室的記憶中,我趁王海霞不注意,揭開玻璃瓶蓋,里面泡著一只完整的大腦,不知道是誰的,玻璃瓶是那種用來釀蛇酒的器皿,我雙手取出大腦,精準(zhǔn)地控制力度,既不讓腦袋被擠得粉碎,也不使它吧嗒一聲掉在地上,我將它高舉過頭頂,像舉著一個嬰兒,它的質(zhì)感順著我的指尖傳來,我微微用了一絲力氣,感受它的彈性。有那么一瞬,我明白了它與在顱骨中的它有了天壤之別,我曾問張媚說,這只大腦會不會還在思考,如果會,它會思考什么東西?

        馬燚說,兩年,多么漫長的時間單位,我從來也沒想到這么難熬過,我感覺自己像被推到某種邊緣了,我告訴你,我出門的時候吃了一片右佐匹克隆,跑了將近五公里,現(xiàn)在肚子里裝著牛肉羊肉和魚丸,血液正大跨步向胃腸道奔涌,但睡眠還是沒有要來的意思,那只蚊子真是個精力充沛的家伙,像個永動機,感覺只要我還活著,它就不會離去。顧學(xué)長,你知道為什么我老是往踏浪酒吧跑嗎?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你唱歌的時候,那只蚊子也會得到片刻歇息。

        我說,如果我的歌聲也有一定麻醉效果的話,我愿意為你做個麻醉師,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馬燚坐上我的車,導(dǎo)航定位后,她進入了睡眠,我把車開得極緩,我從沒把車開得像這么平穩(wěn)過,一路上,我躲避著路面的井蓋,之前從未注意過原來這座城市這么多下水道。十分鐘后,馬燚醒來,她說,總是這樣,一個睡眠維持不了多久。

        我和馬燚有了更緊密的聯(lián)系,我關(guān)心起那只蚊子到底還在不在,她有時候回復(fù)說,該死的蚊子越來越頻繁地飛進耳朵,嗡嗡個不停,讓我耳膜發(fā)癢。有時候回復(fù)說,好些了,它已經(jīng)很長時間停在視野的右上象限,一動不動,像是要馬上死去。但我有預(yù)感,她的情況變得更糟了。有一陣子,她沒來酒吧聽歌,我一打聽,才知道她休假在家。我翻出上次的定位,把車開到她家。我敲響了她的房門,對著防盜門喊她的名字,過了幾分鐘,她打開門,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黑眼圈更加濃郁,她說,怎么是你?

        我在她家茶幾上看見幾盒藥物,有艾司唑侖,有右佐匹克隆,安神補腦液,還有一盒黛力新。我問她,歇了多久啦?她疲憊的聲音說,記不清了。我問她,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醫(yī)院?她說,看情況吧。我把吉他從琴箱里取出來,說,今天我就是你的麻醉師。

        唱了有十首歌,馬燚躺在搖椅里,半睜著眼睛,就是不肯睡去,我說,抱歉了,麻醉強度不夠。正準(zhǔn)備再彈,馬燚從搖椅里掙脫出來,她說,你能教我彈彈嗎?我把吉他斜挎在她胸前,吉他缺口擱在她的大腿上,說,先練習(xí)右手吧。之后,告訴她,大拇指應(yīng)該向下?lián)軇拥谒牡降诹遥渌?,分別對應(yīng)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她問,那么小指呢?我說,用不上,讓它閑置著。她說,小指是多余的咯?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教她有節(jié)奏地彈響每一根琴弦,她說,聽吉他和彈吉他的確完全不同,抱著它,就不光是耳朵,而是全身的每個細(xì)胞都會感受它的震動,它震動的聲音真美。我說,你試著輕重分明地去彈奏它,就像這樣:強,弱,次強,弱。馬燚閉上了眼睛,按我的方式撥動了吉他的每一根心弦,一強一弱,如潮漲潮落,雖然是空弦,但我知道,一首絕美的曲子像烈風(fēng)中的旗幟在馬燚心里唱響,她閉著的眼睛流出了淚水,然后一頭扎進我懷里,沉沉睡去。

        張媚從北京回來后不久,就又被派遣到廣東學(xué)習(xí),這次學(xué)習(xí)的時長為期一年,為她的晉升做準(zhǔn)備。在她面前,我總能看見一條連接天地的巨大藤蔓,她正向上攀爬,藤蔓的遠端一望無際,沒有盡頭,藤蔓的兩側(cè)生長的不是枝葉,而是一茬又一茬的經(jīng)絡(luò),上面結(jié)了各種螺紋般的穴位,她每爬一段,就會回過頭望向我,告訴我,她看見的事物,她離我越來越遠,揮手的動作越發(fā)模糊,聲音遙遙,細(xì)若蚊蟲振翅,我說,去吧,去你愿意去的地方。她仿佛聽見了,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蹤影。

        后來,馬燚主動告訴我說,她辭職了,在她辭職的頭天夜晚,我陪著她在玉湖跑步。深夜十二點,她跑步前吃下一顆艾司唑侖,一顆右佐匹克隆。我說,你別把安眠藥當(dāng)糖吃啊。她說,會的,馬上就會結(jié)束。并肩跑著,我擔(dān)心她一頭栽進湖里,剛開始還能跟上節(jié)奏,后來她就將我狠狠甩在腦后。我搞不懂為什么我老是跟不上她們,馬燚是,張媚是,爬雪山的雪兒也是,我總是看見她們的背影,忽明忽滅,起初的時候還會竭盡全力地追趕,后來就自暴自棄地放緩腳步,直至停下來,坐在地面上,像一塊無動于衷的石頭。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深夜的玉湖,一個人工湖,圍繞著它站立的路燈,會整整亮一宿,像個真正的失眠患者在夜空下孑然而立。我扶著欄桿,發(fā)現(xiàn)水位下落,露出一片片水中灘涂,上面叢生著蘆葦,我看見了它們的根莖,它們低垂的頭顱,在陰影中,像個佝僂身子的流浪漢。湖水寧靜,仿佛睡著了,我從草堆里撿來一塊石頭,有棱有角的石頭,朝著湖面的切線,投擲而去,只產(chǎn)生一個水花,石頭咕咚一聲鉆進了水底。在相反的方向,我見到了馬燚,她已經(jīng)繞著玉湖跑了一大圈了,靜謐的夜色,雙腳踏在木制地板上,大地的深處像是空心的,腳步聲沉悶又渾厚,馬燚見到我說,你怎么還在這里?

        在馬燚辭職后,她說,那只該死的蚊子終于飛走了,在一個多云的深夜,空氣燥熱,緊接著電閃雷鳴,陣雨傾盆而下,閃電照亮了我的眼睛,僅僅是一瞬間,蚊子就消失不見了,睡意如洪水撲來,那是一種從頭到腳的眩暈感,在那之后,我大睡了一天一夜,感覺整個人又回來了。我說,祝賀你。我知道在馬燚“回來”后,我和她的關(guān)系就會變得沒那么緊湊了,這是自然規(guī)律。她說,謝謝你。我說,我沒幫上什么忙,蚊子是它自個兒飛走的,你是自個兒回來的,我什么也沒做。

        我一如既往地在急診科大夫和吉他手的角色中轉(zhuǎn)換,它們一個像左腳,一個像右腳,一前一后向時間盡頭邁開步伐。馬燚再也沒來聽歌,而我相信,該來的,遲早有一天會發(fā)生。我對雪兒說,你什么時候會走???她吃驚地說,你為什么會這么問?我說,我就是隨便問問,如果你真要離開了,而且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就去丹麥吧,這個國家的名字最好聽,像是在說黃昏中紅色的麥子,一聽這個國家的名字,我就會感覺到有風(fēng)吹過,綿長而富有深意,像是,像是一條短促的延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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