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婧
我是一只羊。我看見了羊和人的所有事。
劉文存的兒子再婚了。頭一婚因為不能生養(yǎng)離了婚。離了婚的第八天,劉文存給他兒子尋了后溝王三家的女兒王桂香。雖然桂香是跛腳,但王三一再保證說,全村沒有人能比他女兒更會生養(yǎng)。桂香嫁過去,不到一年就給劉家添個七斤二兩的胖小子。劉文存大臂一揮就在村頭說,他要請劉家村全村人吃羊肉饸饹面?!吧?,昨晚生的哩。八斤重的胖小子——兩天后都來我家吃羊肉饸饹??!”一遍一遍喊著說,轉(zhuǎn)眼整個村子都是劉文存快活激越的喚叫聲。
兩天后,因為一碗饸饹面,劉家院子人頭攢動、鑼鼓喧天了,迎來了劉家有史以來的宴客潮。那時我和我媽和我姐,一家人被拴著、站著、跪在劉家院角的玉米架底下,我看見人們在說笑。我看到有人在洗刀。我看到那人洗完刀,大步流星地朝著我們走過來。我姐嚎叫著。我媽哽咽著。我呆呆怔怔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除了跪著睜大眼,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姐的尖叫聲,和院里的嗩吶鑼鼓混在一起。我媽的低嗚啼哭聲,在院里的地上四處走。我想起早上太陽的暖,想起來時路上的草,想起花叢中飛舞的蝶。我和我姐剛剛來時還哼著歌,可現(xiàn)在,我們都要死在人的刀下了。為了那一出生就被夸成八斤重的胖小子,今天一早我們的主人領(lǐng)著劉文存,來到我們的圈里來看我和姐。劉文存摸著我們的肚子和胸腔,他夸我們是好羊。主人說,我們是吃過地椒草的“草膘羊”。跟著我們被他們拉出圈,我媽就在圈里哭著叫我們,這時劉文存就對主人說——
“也把那頭牽走吧,老羊便宜四百塊?!?/p>
“四百塊?你玩笑。最少也得五百塊。”
“四百五你說行不行?”
主人狠狠想了一會兒:
“好——正好還能讓她們母子三個在一起。”
我們娘仨一起上了車,十幾里路來到劉家院,被拴在劉家的玉米架子下,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們一家人就到死亡門口了。洗刀人朝著我們走過來。我姐跳著厲聲叫著,奮力勾著頭,用角抵著土地妄圖掙脫拴羊繩。
“還有勁兒跳?那就你先來!”洗刀人冷冷笑著拽著我姐的頭。
姐被牽走了。她不走還有人朝她身上踹了腳。到不遠(yuǎn)處的院邊旁,她被扔在一張桌子上,很快有人上來按著她的頭和蹄。我不敢抬頭朝著那邊看,直往后退朝著媽媽的懷里拱。我想幸好是我姐。幸好不是我。說不定我能逃過這劫了。在媽媽的懷里我覺到媽媽渾身在發(fā)抖。媽媽的懷里柔軟又溫暖。在那溫溫暖暖的吵鬧里,我抬頭去看媽媽的臉,卻看見不遠(yuǎn)處的那把刀,劃過姐的脖子后,鮮血噴濺了出來。我叫了一聲“媽(咩)——”又把眼睛緊閉了。這時我媽媽抖著身,彎壓著脖子把我護(hù)在她的身子下。我明明閉著眼,明明躲在媽的身子下,可我總覺得我看見姐姐的眼睛在冷冷看著我,好像是她替我死了一樣。我不敢去想姐姐那雙眼睛了。把頭扭到一邊去,試著睜開眼,陽光從玉米架的角上透過來。借了那陽光,我瞄見好像姐姐張大嘴,沒有聲音卻又好像在叫我。好像叫媽媽。好像對著天空胡亂地喚。院子中央殺架邊上的人,不知為何都在看著將死的姐姐而狂喜。狂喜中,洗刀人重又舉起那把半彎刀,一閃一戳割開我姐的腿,開始用氣筒往里吹著氣。他一邊和主人說笑一邊往下壓著黑氣筒。我姐的肚子很快鼓脹起來了,越來越大成了一個球,四肢隨著身體的脹大而直直朝著天空豎,好像要蹬腿飛到天上去。姐姐非常丑,我不忍去看姐姐脹圓起來的大肚子,又一次把頭埋到媽媽的懷里去。埋到懷里去,又忍不住從媽媽的脖下把眼睛再次睜開來。就這時,我聽見“刺啦”一聲響,看見那刀進(jìn)了姐的胸膛里。我在媽媽的懷里尖叫起來了。媽媽又把我的身子朝著她的懷肚里邊抱壓著。在媽媽的懷肚下,我聽到了一院人的鼓掌聲。聽見了一院人的談?wù)撀?。道喜的。問詢的。嘰嘰喳喳說笑的。耳朵里像是有一團(tuán)旋風(fēng)一樣。慢慢地,我的心從嗓子眼里爬出來。靈魂從我的頭頂飛出來。眼前那沾滿姐的血的殺架和地面,成了殷紅烏黑色。待我再次從那血里睜開眼,我姐就已經(jīng)赤裸裸地被掛在了一條橫在半空的木桿上。在院里的人稱贊我姐是一頭好羊的贊美里,劉文存和那個洗刀人,又朝我和我母親走過來。洗刀人手里提著他的刀,刀上還有我姐的血絲和血滴。我忽然想逃走。我從母親懷里退著身子鉆到玉米架的最后邊,準(zhǔn)備逃走時,那根拴著我的繩子把我拉住了。洗刀人和劉文存到了玉米架子前,他們指指我又指我媽。我媽和我一樣朝后退身子。媽的身子和我并在一起了。她的頭和我的臉并在一起了。原來媽媽不光身子抖,呼吸也粗得和玉米棒子樣。劉文存站在玉米架子前,洗刀人把他的刀橫著咬在他的嘴里邊,刀背向著里,刀刃對著我和媽,把他的手朝我伸過來。他抓著我頭上的角,把拴我的繩子解開了。他開始拖拽著我的頭角往外走。他的力氣大得好像能拽走整個玉米架。能拽走一座山。我用腳蹬著地,屁股向后撅,拼死往后退,可他好像沒怎么費力就把我從玉米架下拽到架口了。玉米架下的地上是堅硬的土。那土被我的蹄腳劃下很深的痕。我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著。我聽見這時我叫的不是“咩——咩——”聲,而是“媽——媽——”的血喚撕裂聲。我的聲音從劉家院里飛到天空上,把一個天空都染紅塞滿了。我忽然覺得因為我叫得過分用力喉管崩裂了,有一股黑血流進(jìn)了我的喉嚨里。我聞到了我的喉血的滾燙和腥氣。在這熱腥里,我的叫聲由大到小、最后似乎沒有聲音了。我知道我無論如何喚叫和掙扎,都已沒有意義了。我想順從洗刀人,順從劉文存。我最后朝著媽媽看了看。我不知道我看媽媽的眼神什么樣,也不知道看媽媽時眼上有淚沒有淚。就是這一看,媽媽站在那兒不動了。媽媽突然掙著繩子朝著我的這邊沖過來。繩子被她掙斷了。玉米架子搖晃著,有幾棒玉米落下來。我看見媽媽明明是朝我沖來的,可轉(zhuǎn)眼她卻用頭角沖撞到了洗刀人的身子上。
洗刀人趔趄著仰躺在了院地上,他的刀從嘴里落在了一群人的腳邊兒。
院子里響起一片哄笑聲。
這時劉文存一下沖過來,抱住我媽的頭,嘴里喚了一句“他奶奶,你著急投胎??!”洗刀人就一轱轆從地上爬起來,指著我媽喊:
“成——就先宰這只老母羊!”
而這時,我媽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不掙身子不動腿,任由別人抓著她的脖子按住她的頭,她只是從人腿縫里對我撕著嗓子喊:
“跑——”
我醒過來了。
我朝著媽媽那邊看過去。我看見洗刀人從地上撿起刀,在他的袖上擦著刀上的土,徑直朝媽的面前撲過去。他沒有如殺我姐樣把我媽朝著殺架上抬,而是到劉文存面前直接一刀捅進(jìn)了媽的脖子里,并又大聲嘟囔著:“想死我就送你走!”然后半院子飛濺起了媽的血。一院子飛濺起了人的尖叫聲。在那叫聲中,我看見我媽勾著頭,對著我這邊用最后的力氣喚了半句話:
“快跑啊......”
我從劉家跑了出來了。沿著村街跑到村外邊。跑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跑到人的世界的外邊去。人世的外邊天藍(lán)得如同一湖水。我縱起身子跳進(jìn)那水里,游著游著就游到了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