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君英
我所居小區(qū)的西側(cè),是中心醫(yī)院老門診部的舊址。小區(qū)的鐵柵欄與醫(yī)院車庫的后墻之間,有不足五十公分的空隙夾層,那里種著一排粗壯虬曲的樹。我是后搬入小區(qū)的,因此不知這樹種于何年,也不知如何形成了這樣的夾層,甚至,連樹的種類我都不清楚。我只是覺得,既然有高高的院墻,那排低矮的柵欄好多余。我只是覺得,那排樹好委屈,一側(cè)高高的院墻遮擋著日光,地基也擠壓著樹根,似乎樹的根部與墻體已成了連體;一側(cè)是紅纓槍頭一樣的鐵柵欄,刺尖直逼樹干,似乎樹稍有傾軋,就要被刺得體無完膚。于是夾縫中樹的主干長得還算中規(guī)中矩的粗壯筆直,上面的枝干卻一順?biāo)靥竭^柵欄,枝繁葉茂地肆意傾斜舒展著,形成了小區(qū)里一條獨特的林蔭過道兒。
我平日里不大喜歡從那里走,總以為那原是醫(yī)院門診和急診的后墻,有點陰森森的。那些樹上小巧橢圓又不乏肥碩的葉子和丁點兒的小黃花有黏膠性,隨風(fēng)飄落下來,粘到衣服上,不及時清理,就會留下永久性的淺色印跡。夏日里樹上飛鳥啾啾,人在下面經(jīng)過,一不留神就會被“墮落天屎”(鳥糞)砸中。另外,那個夾縫似乎是小區(qū)物業(yè)人員清理不到的角落——或者是他們認為柵欄之外不屬于小區(qū)地界,因此里面常年堆積著厚厚的腐葉和被風(fēng)刮來的塑料袋、廢紙片之類的垃圾。
剛搬過來的那個夏天,我自以為樹蔭下是絕好的泊車處,遮風(fēng)擋雨的,毒辣的日光又曬不到,于是我自作聰明地將愛車停在了樹蔭下。誰料幾日后去取車,才發(fā)現(xiàn)我的車儼然成了“迷彩車”——車頂上車窗上被黃綠相間的花葉糊得密不透風(fēng),還有幾十道白灰色的“墮落天屎”點綴其間,有的已風(fēng)干起皮,有的稀軟欲流。
我簡單清掃了前后風(fēng)擋玻璃,趕緊將車開到洗車行去清洗。清洗完畢,洗車工對我說那種樹的葉子和花有酸膠性質(zhì),一旦氧化就會腐蝕車漆。他指給我看,我才發(fā)現(xiàn)車上已有多處不顯眼的貓爪印一樣的暗花。我暗自懊惱,從此對那排樹更是避而遠之了。
去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和先生及兩位朋友在外吃完飯散步回來,走進小區(qū)恰巧遇到一位我學(xué)生的家長,便拉著我攀談起她的孩子來。插不上話的先生和兩位朋友便踱到那排樹下去等我。等和那位家長分開后,先生突然向我招手:“快來看這棵樹,好奇特呀!這生命力,頑強得如同一個奇跡……”
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排柵欄已被拆除,垃圾也被清理了。我的目光聚焦到先生嘖嘖稱奇的那棵樹上,不由得驚呆了:只見樹身與柵欄嵌在一起,看不出是樹干里長出來了鋼筋,還是鋼筋穿透了樹干。我想拆除柵欄的工人也一定是被這棵樹震撼到了,所以剪斷樹干上的柵欄時,兩邊各留了二十多公分的余地,乍一看,這樹就像被一排利劍刺穿了一般。我腦海中閃過電影《西楚霸王》中,項羽被亂箭射中,卻仍立于天地之間的鏡頭。我的心頭一顫,敬意油然而生。
我抬頭望向上面,樹冠與其他樹沒有什么不同,同樣的枝繁葉茂,生機盎然。
這棵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它是在怎樣的屈辱和不甘中成長起來的?它的堅韌和頑強,又詮釋了怎樣的生命意義?
先生像敬業(yè)的法醫(yī),仔細鑒定著樹干的陳傷,推斷著年代久遠的成因。
我和朋友也湊上前去跟他一同觀察起來,發(fā)現(xiàn)樹根還是老老實實地長在柵欄之外,樹干從柵欄底部的橫梁之上斜插過來,兩側(cè)的鋼筋被撐彎,深深地勒進樹體里,柵欄上面的橫梁和中間焊接的雙菱形鋼筋圖案,雖已被頂?shù)米冃危运浪蓝笞涞难屎?,不曾有過丁點兒的放松。那樹從未停止過掙扎與反抗,鼓出了一個又一個樹瘤,裹住那些鋼筋,向上向外努力地生長。撫著那傷痕累累的樹干,我的心疼痛起來:我那可憐又可敬的三哥呀,這棵樹不正是你嗎?那倔強的姿態(tài),那不屈的生長,以及那無法被畸變的軀體禁錮的靈魂……
“這棵樹是真正的鋼鐵戰(zhàn)士,錚錚鐵骨,不屈不撓呀!在這樣不為人知的惡劣環(huán)境下,竟然長得如此茁壯,真了不起!”先生拍著樹干感嘆著,“你們信不信,這棵樹的木質(zhì),一定硬于其他的樹。我小時候劈柴,有樹癤子樹瘤子的,可難劈了,就跟劈在石頭上一樣,斧子卷刃了也奈何不了它。在喜歡做根雕的藝術(shù)家眼里,這棵樹一定寶貝得不得了?!?/p>
“嗯,蚌病成珠??!”同為教師的一位朋友重重地點了點頭,“千錘百煉才能成為好鋼,人也是如此。逆境出英才。我從事教育這么多年,最憂慮的就是現(xiàn)在的孩子們成長的環(huán)境太優(yōu)越了,順風(fēng)順?biāo)?,一丁點兒的委屈也受不得,一丁點兒的苦也吃不得,長大后經(jīng)不得風(fēng)霜受不住雨雪的。你看現(xiàn)在社會上脆弱的人越來越多,遇到困難遇到挫折,動不動就抑郁了,動不動就崩潰了。跳樓的,搶方向盤帶著一車人落江的,掄著砍刀跑幼兒園里行兇的……多大點兒事兒呀?至于嗎?就是生命的韌度不夠,耐挫能力太差了。”
“是呢,陽光的心態(tài)才是最可貴的。你看這棵樹,不但沒被這些鋼筋卡死,反而把它們嵌入自己的身體里,長成了自己的鐵骨脊梁。實在可嘆可敬?!绷硪晃慌笥杨D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我們就叫它‘鐵骨樹’吧,如何?”
“‘鐵骨樹’?其實,我更想叫它‘三哥樹’的……”三哥過世一年多的時光里,我不曾走出過悲傷與懷念。眼前的這棵樹,與我那命運多舛卻堅強樂觀的三哥多么相似!身為護林員的三哥,二十四歲那年因公負傷,摔壞了脊椎,當(dāng)年去北京手術(shù),在脊柱上卯上了二十公分長的鋼板,他便戲稱自己是“鐵骨脊梁”。后來又動過兩次手術(shù),也沒能改變他癱瘓的命運,再后來病變成了“強直性骨髓炎”,三哥不但蜷縮成了蝦米狀的“漸凍人”,還在2009年雙目徹底失明了??墒?,從他身上,絲毫感受不到悲觀厭世的情緒。每當(dāng)有人懷著悲憫之心走近他時,反倒是被他的樂觀情緒感染。
在他失明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都沒有勇氣去看他,我怕自己的心疼會讓他更難過??墒?,當(dāng)我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走近他時,反倒是他的幽默樂觀開解了我內(nèi)心的憂慮。
一次,我關(guān)心他的睡眠狀況,問他晚上睡得可好,是否做夢?他朗聲大笑道:“瞧你問的,我都這樣了,還不允許我做夢呀?必須得做夢呀,我就指著做夢活著呢!夢里我啥都看得到,夢里我能跑能跳,夢里我想釣魚就釣魚,想騎馬就騎馬。我把現(xiàn)實當(dāng)夢境,把夢境當(dāng)現(xiàn)實,快活著哪……”
他博聞強記,幽默風(fēng)趣,他以他的方式給人以無形的感染力。在他臨終的前幾天,病房里的幾個老病友就十大元帥的問題爭論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有氣無力的三哥悠悠地開口插話,講得幾位老病友心服口服。一位老干部模樣的病友想試探一下三哥那驚人的記憶力,就隨口問了幾位元帥的生卒年月和籍貫等問題,三哥一一對答如流。我也覺得不可思議,趕緊打開手機百度了一下,果然分毫不差。我不由得感慨著,他的身體可以被禁錮,他的健康可以被摧毀,他的色彩可以被剝奪,可他的精神世界是獨一無二的精彩!
那天,他和我進行了一次深刻的對話。
“二妹呀,哥這次真撐不過去了。哥這輩子挺知足的,最遺憾的就是咱爸媽活著時,我沒能盡孝呀,我凈給咱家添麻煩啦……”
“三哥,你錯了,是你娶了個好媳婦,撐起了這個家,是你生了個好兒子,教育他長大成人,是你讓咱爸抱上了重孫子,讓他含笑九泉。你能好好地活著,就是對這個家、對咱父母、對所有親人最好的回報呀!”
“嗯,我努力活著,沒走在咱爸媽之前,就是不想讓他們再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這點我算是做到了。當(dāng)年咱老弟的死,給二老多大的打擊呀!咱大姐,也走到了咱爸前頭……其實死并不可怕,兩眼一閉就解脫了,苦就苦了活著的親人們……二妹呀,只是這輩子委屈你嫂子了。當(dāng)年我知道自己再無治愈的希望時,我就跟你三嫂耍脾氣,摔盤子摔碗,拿藥罐子砸她,說各種難聽的話辱罵她,就是想把她氣走。她比我小三歲,那么年輕,我真不想讓她守著我這個廢人過一輩子呀!我折騰了一兩年,她都忍氣吞聲,依然無怨無悔、無微不至地照顧我,伺候我,就是不肯離我而去。想想那時我真是挺渾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患難見真情,你嫂子真不是那種絕情的人呀!她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這個家就是完整的家,孩子就父母雙全……你說,我咋能不努力不珍惜?所以呀,我和命運講和,只要能夠陪伴,哪怕我不能行走,哪怕我不能看見,我都忍了,都認了……”
三哥是因為“強直性骨髓炎”導(dǎo)致最后喪失了吞咽功能而離開人世的。臨終的前一天,他用微弱的氣息,對不離不棄精心照顧了他二十多年的三嫂說:“假如人生能夠留下可以延續(xù)的記憶,我一定選擇感激。如果在我臨終之前還能發(fā)出聲音,我一定會說一句,謝謝你?!?/p>
一個夏日的上午,在我們的守護陪伴下,他在病房里安安靜靜地走了。那天早晨,同病房的病友有的搬離到別的房間,有的被護士疏散到別處??赡俏桓懻撨^十大元帥的老病友,卻堅持不肯回避,他說他敬這個爺們是條漢子,與他相識恨晚,他愿意和我們家人一同陪伴他到生命最后的時刻,送他離開這個世界。
回想著三哥,不知不覺,我已是滿眼熱淚。我拭去臉上的淚水,伸出雙手,輕輕地撫摸著眼前這棵樹粗糙的枝干,閉了眼,耳畔似乎又響起在病房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為他拍抖音視頻時,他那宣言一樣的話:“這世界,我來過,哪怕是野火焚燒,哪怕是風(fēng)暴漩渦……”
忽然,我覺得那樹有了溫度,似乎正有一股溫?zé)岬牧α?,透過我的掌心,向我的體內(nèi)緩緩注入,將我心頭郁結(jié)了太多太久的悲痛,一點一點地逼出體外。
許久,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睜開眼,再次滿懷敬意地看著這棵樹,心里喃喃道:“謝謝你,我的生命之樹!有你如此,我還有什么理由去感傷、去蹉跎、去茍且呢?”
責(zé)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