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宸瑜

煙波上蕩漾著山形林影，一道白線似的浪花向江岸邊襲來，波浪拍打在巖石上，傳來一陣有節(jié)奏的嘩嘩聲，清音圓潤，聞之神爽。細聽之下，浪拍巖石聲中還裹挾著漸響的轟鳴聲，朝遠處浩渺江面望去，只見一道模糊的黑點正逐漸靠近。

離得近了才看得真切，一艘小型巡邏船劃開江面，正駛向前方的南陽市太子山林場，船員是太子山林場護林員——河南省唯一的水上護林隊，他們的護林范圍是豫鄂交界處淅川縣香花鎮(zhèn)太子山。2014 年12 月，南水北調(diào)中線一期工程正式通水，地處“出水口” 的太子山林場成為丹江水流入主干渠前的生態(tài)屏障，而消除火災(zāi)隱患、防止濫砍盜伐、預(yù)防森林病害，是護林隊的主要工作。

從高處望去，這里綠山聳峙，清河競流，眾鳥爭鳴，四季都是看不盡的滿眼綠色。這22 平方公里的林區(qū)，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三代人的守護，如今仍有40 多名護林員守著。48 年的堅守，他們把荒山禿嶺“繡”成了林海。

陣陣的林濤，悅耳的鳥鳴，汩汩的江水，伴隨著夜風時而撩撥太子山護林隊場長陳人范的夢境。“從荒山到林海，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來了?！?已過花甲之年的陳人范感慨地說。

磨破百雙鞋，山上植樹、護林始終如一

一如往日，天剛蒙蒙亮，陳人范就準點醒來，他睜開眼睛揉了揉臉上有些松弛的皮膚，打起精神起床去煮了碗玉米粥、熱了個饅頭，利落解決了早飯后，陳人范就拿起柴刀、鋸子，匆匆趕往1 公里外的碼頭，準備與其他護林隊的成員坐船去山林里，開啟一天的護林工作。

“護林要趁天光，不同季節(jié)巡護時間是不同的，一切以天光為準。夏天亮得早，就早點出發(fā)；冬天亮得晚，就晚些行動?！标惾朔犊粗跎奶柦榻B說。清晨的山間還籠罩著一層薄霧，林深清幽，從遠處望去，只能隱約看到一點山的影子。22 平方公里的太子山林場，形如一只張開的巨手伸進水庫，形成了五道湖汊。由于山路崎嶇難行，兩山之間要繞道幾十公里，護林隊巡護只能借助船只往返。

巡邏船拖著一條滾動的銀帶， 在墨綠色的湖面上劃出一道弧線。將船在山底下停穩(wěn)后，陳人范和幾個同事跳下船往山林中走去，“以前這兒一條道都沒有，現(xiàn)在這些小路都是我們一步一步踩出來的?！标惾朔赌弥竦峨S手撥開一根樹枝，指著前方的羊腸小路說。太子山林場共有6 個林區(qū)，因面積太廣，每次聯(lián)合巡山時，護林隊一天只能巡兩個林區(qū)，這么多年，他和隊員每次都要步行20 多公里巡林，在那或陡或崎的山路上，不知道磨壞了多少雙鞋子。

沿著小路往前走，一縷縷陽光射了下來，鋪成了一條灑滿碎金的小道。不論向哪邊樹林張望，都望不到山林的盡頭。陳人范手指著前面幽靜的樹林，臉上是掩不住的驕傲，“以前這山上都是光禿禿的，到處是石頭，現(xiàn)在這些樹都是我們栽的，特別有成就感，特別自豪?！?/p>

雖然都已經(jīng)年過六旬，但陳人范和幾個同事都決定“退休不退崗”，之前的護林員老前輩尚鎖牛在60 歲退休后又堅持護林5 年，直到65 歲實在拗不過家人的擔心，這才結(jié)束了幾十年的護林工作退休回家?！八堑谝慌鷣碜o林隊的，一干就是幾十年，今年已經(jīng)74 歲了，上個星期還給我打電話，說場里如果哪天方便了，就把他也捎著，他還想到林場看看。”陳人范感慨地說。

40 年歲月?lián)Q來22 公里林海

站在山頂遠眺，莽莽太子山林場一望無際，古木參天。偶爾的幾聲鳥鳴，更增添了密林的幽靜。臨近中午，大家席地而坐，吃著自帶的食物，聊起了40 年前的生活。

“1958 年，丹江口水庫開始修建，2.23 萬淅川人分三批西遷青海；1966年起，又向湖北荊門、鐘祥兩地移民6.9 萬人?！标惾朔痘貞浾f，在1975 年，淅川縣政府申請建造丹江口水庫淅川庫區(qū)，后經(jīng)過河南省林業(yè)廳批準，第一批太子山護林隊成員就熱火朝天地開啟了造林計劃，一群20 歲出頭的熱血青年背著帆布帳篷、草墊趕到這里，硬是用鐵鍬和鎬頭，在荒山里砸出了一片新天地。

1975 年10 月到太子山的楊俊將，當時還不到20 歲，如今已兩鬢白發(fā)?！霸谑^山上栽樹，首先要解決土和水的問題。”楊俊將回憶，鎬、锨不知用壞了多少把，打釬時他們幾個人虎口上的裂口就沒長好過，好不容易把石頭縫鑿成了一個個坑，還得肩挑人抬，一袋一袋往山上搬運泥土；沒有水，他們就在山上圍堰，用木桶和陶罐從山下把水抬運上山。為了確保苗木根部培土不被雨水沖走，他們用一塊塊石頭在每棵樹苗的根部壘起月牙形圍擋?！耙粠腿?，從山腳‘之’字排開，硬是把樹苗、土傳遞送到了山頂。”回想植樹的場景，楊俊將感慨萬千。那時交通并不便利，“楊俊將半年時間里吃住都在山上，半年后回家，孩子都認不出來他了?！标惾朔锻蛄謪^(qū)深處，目光幽深帶著絲絲回憶。

1984 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林場的陳人忠，當時只有23 歲。為了增加樹苗根部的儲水能力和土壤肥力，陳人忠發(fā)明了“底肥栽苗”法，即樹坑挖深，坑底放入適量腐熟的落葉雜草，用泥土封蓋、壓實，在上面栽苗培土?！耙粊肀効购担砟茏尫柿徛掷m(xù)發(fā)揮?！标惾酥艺f，這種方法雖沒啥技術(shù)含量，但不花錢又實用。

當年親手栽種的松、柏、櫟樹，苗木只有手指那么細，如今長得比臉盆還粗。雖已進入花甲之年，但陳人范、陳人忠等人卻因放心不下他們當年親手種的樹，如今依然守護著這片林子?！吧缴戏N棵樹不容易，過不了幾天就想去看看它們，每次來到林場就不想走?！?/p>

“秋娃嶺”的那段往事

蜿蜒無盡翠綠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撐天的巨傘，重重疊疊的枝丫下，只漏下斑斑點點細碎的日影。種活樹重要，護好林也重要，而這22 平方公里的林區(qū)，需要做的工作可不少。

上山一次并不容易，陳人范等人在巡林前要備好干糧，拿齊巡林需用到的刀具，以前條件差時只能用軍用水壺裝滿涼開水，“上山是沒有路的，過長的樹枝要砍掉才能走過去，咱們腳下的小路就是這樣來的。”陳人范指著腳下的路介紹說。

“要消除火災(zāi)隱患，把易燃的干草還有靠近林區(qū)的農(nóng)田秸稈都要清理掉，有一些老百姓或來山里放牧，或逢年過節(jié)放炮等，這都要給他們科普，做好宣傳勸導(dǎo)工作，種樹護樹不容易，保護工作要做好?！标惾朔督榻B。除此之外，山上的樹木也會染病，陳人范等人還要做好對病蟲災(zāi)害的防治工作，天氣炎熱時，樹林里非常悶熱，護林員們還要背上裝滿藥劑的藥桶，足足有20 公斤，一片林區(qū)最快也要3 天才能打完，每次打藥，護林員們的肩膀都會磨出繭。

站在山腰凝神抬望，但見遠處那座山峰高插云間，流云瀉動，云遮霧涌，而透著云霧映入眼簾的是那座山上的綠意。“秋娃嶺”曾是護林員趙好秋的護林范圍，因趙好秋小名‘秋娃’，與他熟識的護林員們都喊那座嶺為“秋娃嶺”。他是最早的那批護林員之一，曾經(jīng)為保護山上的重點撫育林區(qū)，防止牛羊啃咬，花了3 年時間用石頭壘起了幾公路長的隔離區(qū)。

可由于常年巡山，風餐露宿，還不到50 歲，趙好秋就患上了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和腸胃病。2010 年9 月，58 歲的趙好秋知道自己身體不行了，彌留之際，他對圍在身邊的老伙計提了這輩子最后一個要求：能不能把山上的柏樹砍兩棵給他做棺材？陳人范跟幾名老隊員對望幾眼，只能沉重地搖搖頭：不行。趙好秋似乎早知道答案，點點頭，閉了眼?！八闪艘惠呑幼o林員，他能理解，每一棵樹都是一個凈化水庫的‘綠色衛(wèi)士’?！标惾朔墩f。

幾十年來，趙好秋管護的林區(qū)無盜伐濫伐和森林火災(zāi)發(fā)生，自己卻積勞成疾，長眠在太子山巔。他在時，整日與山林中的一草一木為伴，去世后，化作一抔黃土依然守護著太子山。附近居民把他以前看護的山嶺稱為“秋娃嶺”，以感念這名平凡的護林員。

子承父業(yè)，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36 歲的劉天豪現(xiàn)今是太子山護林隊里年齡最小的護林員，自打他有記憶開始，就記得父親經(jīng)常背著他去太子山林里，帶著他一起護林。在劉天豪印象里，父親有次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就直接跑著進山了，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夏季炎熱，山林意外失火，因父親及時趕去滅火，最終避免了一場火災(zāi)，自此這件事就在幼小的劉天豪心里留下一顆護林的種子，“長大后我就成了你?！眲⑻旌廊缃褚讶皇翘由阶o林隊的成員之一。

劉天豪也曾走出林區(qū)工作過，可對他來說，外面的一切他都不太適應(yīng)，“在外面待著渾身不自在，感覺不是我的歸宿。”劉天豪撓撓頭，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好意思。幾經(jīng)波折再次回到家，拿起熟悉的刀具、鎬子后，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讓劉天豪記憶深刻的是一次巡林時發(fā)生的意外，“那次風浪特別大，感覺巡邏船在江上就像小紙船一樣，快晃翻船了?！庇捎谶^度顛簸，一名護林員落水，幸運的是被救了起來，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劉天豪都驚魂未定?！吧疾铧c有危險，還怎么干下去？后來想想，我也離不開這里的山水，這些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我舍不得離開?！眲⑻旌篮┖竦卣f。

人生中總會要有那么幾次冒險的決定，有人為生活，有人為親情，有人為夢想。陳人范等人心里也掙扎過，他們都曾有機會“走出山”，可最終都選擇留在了太子山?！拔业募揖驮谶@里，在這里看著荒山變成林海，青春無悔，都值了?！标惾朔墩Z氣唏噓中帶著一種肯定。近40年的巡林工作，植樹、護林已經(jīng)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48 年來，在40 多名護林員盡心守護下，林場森林覆蓋率從不足30% 提升到現(xiàn)在的92%，活立木蓄積量從2.5 萬立方米增長到現(xiàn)在的10 萬立方米以上，他們也獲得了“感動中原年度候選集體”。但陳人范和大伙很平靜，“我們的工作很平凡，也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事情，就是日復(fù)一日的堅守。”

遠處的天空云蒸霞蔚，落日從晚霞的邊沿和縫隙射出萬道金色光芒，絢麗無比。“太子山走一走，活到99?！标惾酥宜实匦α似饋?，笑聲沖開了護林隊眾人臉上的褶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榮枯隨緣，不變的是嘩嘩的林濤聲，仿佛在低語講述這里發(fā)生的一段段平凡但又讓人肅然起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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