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母親說：“這件新棉襖用了二斤棉花呢，面兒也是新的，你可要精心點兒穿，你哥都沒撈著呢?！闭f著，就把新棉襖幫我穿上了。我問：“哥哥咋沒有呢？”母親說：“你哥比你大，抗凍。”哥哥噘著嘴，母親拍拍哥哥的肩，安慰道：“媽逗你呢，你弟的棉襖讓媽拆了，棉花都彈了，欻空兒絮你的棉襖里?！?/p>

我穿著暖乎乎的新棉襖，樂顛顛地跟著哥哥去家邊的“條溝”滑冰車了?；艘粫?，哥哥說：“冷，不滑了，回家吧?！薄霸倩粫喊?，你冷，推我跑就不冷了?！蔽疑熘绷送茸诒嚿?，哥哥在后面推著我的肩，瘋跑在玉帶般的冰面上。遠處，幾堆碎冰，映著刺眼的光。我忽然記起那里有打魚人砸開的冰窟窿，便急急地、磕磕巴巴地喊起來：“慢……慢……冰……冰……”“冰窟窿”三個字還沒喊出來，撲通一聲，我和冰車便張牙舞爪地扎在冰水里了。

我被大家撈上來，水順著棉襖淌到棉褲上，又流到鞋里。我像受驚的水鴨子一樣，吧唧吧唧往家跑，一路濕漉漉的小腳印把我送進了家門。

父親高揚起的手慢慢放下了，心疼壓制了氣憤。這是我少有的闖禍沒挨巴掌的一次。我脫得一絲不掛，鉆進被窩，熱汗濡濕了夢鄉(xiāng)。暖炕熱灶，夢里的火把我燒醒了，呼地坐起來。月在窗上，白白的、亮亮的。回頭，不知何時父親生起了爐子，爐火正旺，暖暖地點亮了半個屋子，映紅了父親的臉。父親坐在矮凳上，架著胳膊，烤我的棉襖。裊裊的水汽中，父親瞄到了我，我齜牙朝父親笑，父親說：“還笑，看一會兒不揍你！”

我圍起被，倚坐在窗前。今晚的月好亮?。∧闶欠庞硻C嗎？是你把這些窗花投到窗上的嗎？月亮笑著，不說話，扯過一片薄云遮在臉上。一會兒，云飄走了，月更亮了。月光下的窗晶瑩剔透，栩栩如生的窗花牢牢地吸引著我，激發(fā)著我無邊的想象：好多的房子，有高的、矮的，還有帶門房的。這個房前鋪了石板，那個房后有一排大樹。是柳樹？不，是楊樹。大人說，前不植楊，后不種柳。柳樹也沒這么高啊。這個房子上還有兩根煙囪呢，煙囪邊還站著個小人兒，這小人兒是誰？嘎子！終于想起來了，這不是《小兵張嘎》里的嘎子哥嗎！在堵胖墩家的煙囪呢，哈哈。老羅叔呢？我仔細地在窗上找，這扇窗上沒有，卻有一個孫悟空，在大鬧天宮呢。隔著這扇窗，我在旁邊的窗花里找到了老羅叔。他在打鬼子的炮樓吧？是！炮樓被炸掉了半邊，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鬼子死了一地。我分辨著，數(shù)著數(shù)，一，二，三……純潔的月，無邪的窗，滿窗的故事只講給童心聽。

2

上初二時，我的個頭兒就快趕上爸爸了。放了寒假，母親和父親商量：“讓老二和我賣衣服去吧，我發(fā)現(xiàn)一個新地方，沒人去過，一定好賣?！备母镩_放之初，家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成了聞名東北的輕紡集散地。依托這個小鎮(zhèn)，一個走鄉(xiāng)串戶售賣衣服的“背包”大軍悄然興起。母親在社辦工廠上班，請了半年的假，成了一個“背包客”。父親說：“還是搭幫去吧，老二還小啊?！蹦赣H說：“小啥，擱過去都娶媳婦了?！蔽以谝慌月犞?，興奮地插嘴：“行，我去！還能掙錢，我都這么高了?！本瓦@樣，一個年輕的“背包客”跟著母親，肩背手提幾大包服裝，坐客車，倒火車，直奔三百里外的偏遠山區(qū)。

到了山里才知道，冬季里的大山，雪是不化的，一層壓著一層。風是一把鈍刀子，瘋狂地切削你的臉。山高路險，不是崎嶇、泥濘能形容的。我和母親逢集就趕集，占個場地，拉起繩子，掛滿了衣服、褲子。這個鄉(xiāng)走到那個鄉(xiāng)。沒集了，就去大山里的村屯，挨家挨戶地走。有人的地方就是目的地，沒有回頭路，走到哪兒哪兒就是起點。

出來第七天的早上，母親把最后的半包衣服往肩上一搭，信心滿滿地說：“走，往西，進溝，今天賣了，明天回家?！?/p>

太陽落山了，僅剩下幾件稍有些瑕疵的衣褲。母親說：“不賣了，天還沒黑，沿山路走，找個鎮(zhèn)店?！痹铝僚郎仙綄?，斑駁的樹影落在泛著雪光的山路上。回頭，沒有人煙。眼前除了山還是山。我腳上的血皰該是破了，鉆心地疼。母親一個趔趄，摔在山路邊的樹叢里。我攙起母親，坐在路邊。母親說：“我的胳膊可能破了?！蹦赣H一說，我才感覺到我的手熱乎乎的。我拿開手，發(fā)現(xiàn)血正從母親的棉衣袖口洇出來。我趕緊找出一件面料柔軟的衣服，撕了，給母親包扎上。我早慌了神兒，忐忑地問母親：“媽，還走嗎？”母親扶著我站起來，堅定地說：“走！不走俺娘兒倆得凍死這兒，找個老鄉(xiāng)家吧?！?/p>

過了眼前的山，隱隱約約的燈光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山坳里。我們娘兒倆摸索著向燈光的方向走去。幾聲狗叫劃破夜空，回蕩在大山里，嚇得我們不敢靠前，同時也喚醒了女主人。女主人披著棉衣開了門，疑惑地盯著我們母子。母親走近幾步，說：“大妹子，天晚了，能讓我們借住一晚不？”女主人打量著母親和我，遲疑著說：“哦……俺當家的沒在家……”沒等她說完，母親就把話搶過來：“我是背包賣衣服的，這是我兒子……還剩幾件，上價都好幾十一件，也不往回背了，有大人的，也有小孩兒的，都給你家了?！迸魅艘宦?，頓時熱情地招呼：“快進屋吧，齁冷的?！?/p>

山里不缺柴，屋子暖暖的。干干凈凈的西屋安頓下母親和我。熱騰騰的黏豆包和酸菜燉凍豆腐，吃得我滿頭熱汗。一鍋水燒得滾開，是給我和母親燙腳的。女主人樂呵呵地抱著衣服回到自己的屋，和孩子們有說有笑地試著衣服。我忍著痛，輕輕地沾著水，洗腳。母親看著盆里的水，問：“腳是不是破了？”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母親捧起我的腳，看著那一串流著血水的皰，眼淚就含在眼里了。上了炕，母親解下圍在腰間的布袋，說：“老二啊，你說我們這趟能掙多少錢？”我想了想，答道：“有三四百吧?！蹦赣H打開布袋，數(shù)出一沓，又數(shù)出一沓，擺在炕沿兒上。她指著兩沓錢說：“這個是上貨的本錢，這個是俺娘兒倆花的盤纏，這些全是掙的?！闭f著，母親抖了抖手里厚厚的一摞錢，遞給我，得意地說：“數(shù)數(shù)?！蔽医舆^錢，笨拙地數(shù)著，十、二十、三十……一百、二百……九百！整整是九百??！那個年代，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四十塊錢。

躺在炕上，母親說：“其實，沒想讓你來受罪，是想讓你來鍛煉的。你明年初中畢業(yè)，考不上學，不得有個營生干啊，不然咋生活啊。”我想想，說：“我不想背包，想上班?！蹦赣H說：“上班，上哪兒上班啊？”“哪兒不行啊，最好是吃皇糧的，像爸那樣，當個干部。實在不行去工廠也行啊，化工廠、農(nóng)機廠、食品廠……那么多廠子，前院的二光子還去造紙廠了呢?！蹦赣H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打著咳聲：“老二啊，那些地方，都不是咱能去的。你爸是破格提干的，咱家是菜隊戶，就是住在城里的農(nóng)業(yè)戶，不種菜頂多能去個社辦工廠?！?/p>

這是我第一次聽大人跟我說戶口的事，才知道一個小小的戶口本隔著兩個不同的世界。疲憊的母親入睡了，我卻睡意全無，坐起來，呆呆地看著窗。圓月依舊，卻暗淡了光芒；窗花依舊，卻在我凝重的視線里變得雜亂無章了。

3

十月，筒子峪楓紅滿山，層林盡染，如一位酣然的老叟靜臥在本溪東部的大山里?！鞍巡耥樝律?，收工了?！蔽掖舐暤剡汉戎?。班里的戰(zhàn)士們收拾了刀斧，用背包帶捆好了柴，放排一樣把柴順下山。

筒子峪離我們營區(qū)有一百多里地。每年入秋，連隊都會派人來這里打柴。那時，部隊的生活條件依然艱苦，沒有暖氣，沒有爐子，一條“地火龍”臥在住著十幾個人的板鋪下，我們在走廊燒柴取暖。

這是我第三次帶隊打柴。行前，連長說：“一班長，這次你就別去了，還有一個多月就復(fù)員了?！蔽艺f：“還是我去吧，我熟悉情況，都是新兵，出點事兒咋整?！边B長點點頭：“也是，那還是你帶隊吧。”帶著班里的戰(zhàn)士，乘著連里的“大解放”，我們開進了筒子峪。

筒子峪只有四戶人家，既“跑山”又種地，還都是獵戶。我們住在房子寬敞，也是四戶人家里主事的一家。男主人名字里有個東字，我們都叫他東叔。

傍晚，炊事員做了幾個菜，東嬸燉了半鍋獾子肉，我們和東叔一家會餐。“東叔、東嬸，柴打完了，明天就回去了，謝謝你們這些天……不，這幾年對我們的照顧！”我端起酒杯，既是敬酒，又是道別。最后，酒桌上就剩我和東叔。東叔說：“韓班長，你是超期服役吧？”“是啊，第四年兵了，回去就復(fù)員了?！蔽覒?yīng)著東叔。“咋沒提干呢？”東叔語帶惋惜?！氨緛硎菫榱颂岣刹懦谝荒甑?，去年連里都打報告了，今年，上邊有新政策，不能直接提干了。”我盡量語氣平靜地回答著東叔，卻難掩滿腹的惆悵。東叔見我情緒不高，轉(zhuǎn)了話題：“這獾子肉咋樣，香不？”“香，真香！”這是我第一次吃獾子肉，其實也是第一次吃真正的野味。“我?guī)銈內(nèi)ヌ投窗?，弄幾個獾子，給連里帶回去?！薄昂冒。冒?，我們還沒打過獵呢?！睎|叔的話，讓大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獾子洞是東叔早就踩好點兒的。我們帶著鍬、鎬、木棒、繩子、網(wǎng)具，借著月光，躡手躡腳地跟東叔上山。

“停！”在一個雜草掩蓋著的西瓜般大小的洞口邊，東叔指揮著我們下樁、圍網(wǎng)。挖洞的、護網(wǎng)的、獵捕的，一切分配妥當，東叔將手電打著光放進洞口，這樣會讓驚醒的獾子縮在一起，不敢輕舉妄動。

“挖，把洞口開大了。”東叔指揮著，攥著一把兩米來長的二齒鉤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洞口。獾子群居，一窩少的兩三只，多的七八只。獾子洞就像個長頸的葫蘆，口小肚大。挖開洞口，保證僅容一只獾子躥出來。東叔拿開手電筒，把二齒鉤探進洞里，使勁一捅，伴著一聲嘶嚎，一只獾子躥出來。棍棒之下，它成了我們的第一個戰(zhàn)利品。一只體形更大的獾子躥出來，直撞到網(wǎng)上，竟被我們活捉了。一會兒工夫，一窩六只獾子都被我們俘獲了。

大家抬著這六只獾子，在子夜凱旋。心情愉悅，不由得想起《打靶歸來》，雖不是日落西山，也沒有紅霞滿天，但這支軍歌太符合此刻的心情了。放眼前方，兩座黑漆漆的山峰兄弟般廝守著，圓圓的月亮正懸在兩峰之間倒三角形的凹處，仿佛一雙巨手捧著一顆碩大的明珠。

“看看，那邊的月亮多美！”我招呼大家，東叔也朝那望去。我問東叔：“東叔，那兩座山有名字嗎？”東叔思忖道：“沒有，有時部隊在那里訓練，管那兒叫4號和3號高地?！薄芭?，那是部隊的叫法，不好聽。以后你們就叫它月亮山吧！看那月亮和山，多美的組合?！薄霸铝辽?，好聽！”東叔重復(fù)一遍，該是贊同了我的說法。

東叔邊走邊跟戰(zhàn)士們講一些打獵的故事。我的腳步慢下來，跟在后面。幾年來的過往一幕幕地在大腦里回放。

那年，跟著母親做了一次“背包客”之后，我就再也沒去了。因為我想學習了，考上高中，再考到大專、大學，哪怕是考個中專，都是我最為殷切的愿望，也是我跳出農(nóng)門唯一的出路。

說來還算爭氣，在錄取率很低的年代我如愿考上了高中。高中，一個班有幾十個學生，一多半是農(nóng)村的，一少半是縣城的。許多縣城的學生，即便考不上大學，也要爭取一個高中文憑，因為有了這個文憑，招干、招工的機會唾手可得，甚至比大學畢業(yè)分配的工作還要好。而我，雖然住在縣城，戶口上卻是農(nóng)業(yè)戶，與縣城的同學朝夕相處，也就自欺欺人地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沒人知道我是個魚目混珠的贗品。高考那年，為了區(qū)別管理考生，更是為了保護一心想考學的學生，班主任拿來調(diào)查表讓我們填寫。戶口一欄，一個農(nóng)字，一個非字。我猶豫著，下不去筆。縣城里和我要好的同學早早填完了，圍攏過來，急急地催著：“填填得了，打球去?！痹诖蠹业淖⒁曄拢壹傺b輕松地在“非”字下面打了個“√”號。

高考是公正的，怎么可能“包庇”我這樣一個“混子”呢？一個月后，大規(guī)模的招干開始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走進政府機關(guān)、稅務(wù)局、工商局、各大銀行、保險公司的大門，而我，高中畢業(yè)的“大學漏子”，踏上了入伍的列車。

冷冷的月亮山模糊在我的視野里，我強忍著不讓淚淌出來。東叔家的燈亮著，暖暖的光透過窗，和月色交融，靜謐而恬淡。那夜的月光，至今還縈繞在我的記憶里。

4

三十年前的那個月夜，一列K字頭的綠皮火車，載著疲憊的我踏上喜悅的歸程。咣當當、咣當當、咣當當，車輪碾過軌道，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車廂的廣播里輕柔地播放著流行歌曲：“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月光照耀下的樹影與我背道而馳。臥鋪車廂的過道里，了無睡意的我懶散地坐在靠窗的邊凳上，回想著這次辛苦的行程。十多天的時間，鐵嶺、四平、長春、哈爾濱、大慶、佳木斯、牡丹江……我馬不停蹄地跑了七個城市，拜訪了二十幾家關(guān)系單位，一份份合同和一張張匯票讓我滿載而歸。這時的我已經(jīng)是一家集體企業(yè)主管銷售的副廠長了。

多么熟悉的綠皮火車！五年前，朦朧的月色中，就是它把我送回了家鄉(xiāng)。

民政局負責接收檔案和分管復(fù)員工作的股長接待著我。他打開我的檔案袋，一頁一頁地看，然后抬起頭，望著我，問：“你家是菜隊戶？”我點點頭?！敖虒ш犈嘤柍鰜淼募庾樱敱荒昃彤斏习嚅L、入黨，嘉獎得了一摞子，還在軍報上登過稿子，小伙子，挺優(yōu)秀??！”我羞于應(yīng)答。股長嘆了口氣，說：“可惜了，可惜你這戶口了，不然組織上一定給你分個好工作?！蔽壹t著臉，站在那里，麻木得像一尊雕塑。股長站起身，拍拍我的肩，寬慰道：“小伙子，別灰心，這個世界上只有沒出息的人，沒有不出息人的工作！”

股長的話像一杯烈酒，讓我熱血沸騰?！斑@個世界上只有沒出息的人，沒有不出息人的工作！”我記住了！我來到一家經(jīng)營狀況一般的集體企業(yè)。對我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退伍兵來說，這不需要什么門檻。廠長說：“想干點兒啥??？”我說：“干啥都行?！睆S長說：“跟車吧，裝卸工?！?/p>

兩個月后，看我干得不錯，廠長說：“跑跑業(yè)務(wù)吧，對接沈陽的幾家五金批發(fā)站?！?/p>

半年后，看我干得依然不錯，廠長說：“老會計要退休了，想讓你接會計，會計直接進廠領(lǐng)導班子，敢接不？”我說：“行，給我兩個月時間?！睆S長半信半疑，說：“好，就兩個月?！?/p>

兩個月后，我這個自學成才的會計走馬上任了，一干就是三年。

市場逐漸開放，競爭日趨激烈，銷售成了企業(yè)發(fā)展的瓶頸，廠長一籌莫展，卻苦無良策。廠務(wù)會上，我大膽地把我的想法和盤托出：“我們的產(chǎn)品賣到中心城市的批發(fā)站，他們再批給各地級市的二級站，二級站再批給各縣、區(qū)的三級站，三級站再批給各零售商店，零售商店再賣給用戶，層層轉(zhuǎn)手與加價，到用戶手里的價格比我們的出廠價翻了好幾番，這里蘊藏著巨大的商機。出路就一個，走出去！”我的想法贏得了廠務(wù)會的一致認同?？墒切率袌龊翁幦胧?，怎么開發(fā)、誰去開發(fā)又成了難題，大家面面相覷。我只好毛遂自薦了：“大家認為有難度，我牽頭干?！焙煤玫臅嫴桓闪耍ナ袌雒购?？大家不解地看著我。廠長將信將疑，盯著我說：“想好了？”我說：“想好了，不邁出這一步，咱們的路越走越窄了。”“好！這個頭就你牽了，廠里把給幾個五金站讓利的10%當你的工資。”興奮中，廠長拍板了?！安挥媚菢樱５某鰪S價加價20%對外定價，再給我10%就可以了?！蹦且豢蹋覉孕抛约簩κ袌龅呐袛?。

一夜的車程，抵達沈陽。市場印證了我的判斷，初戰(zhàn)告捷。手伸進懷里，疊得工工整整的幾張匯票已被我的體溫焐熱。十幾萬元的回款里有我一萬多的收入。

5

三十年前，一夜之間，一個響當當?shù)娜f元戶悄無聲息地誕生了。

該怎么花這一萬元錢呢？

拮據(jù)的日子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置辦個獨門獨院的大瓦房？一萬塊錢足夠了。掛靠個國營單位投資建房？再搭點兒也夠了。買輛摩托車？本田125、幸福250，不在話下……我無數(shù)次夢想與規(guī)劃過有錢后的日子?，F(xiàn)在有了這筆錢，正趕上了讓富裕農(nóng)戶進城置業(yè)經(jīng)商的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于是我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決定：買個非農(nóng)戶！

啥年代了，誰還在乎你是農(nóng)業(yè)戶還是非農(nóng)戶？大學生都不分配工作了，買個非農(nóng)戶能讓你有啥出息呢？糧食本都取消了，可以再開個糧店讓你體驗一下非農(nóng)戶的優(yōu)越？在所有家人、親友的質(zhì)疑和反對聲里，我執(zhí)迷不悟地走進了縣政府農(nóng)民進城辦公室。交錢、領(lǐng)本，沒有愉悅，也沒有感傷，卻又如釋重負。沒有人知道，我還了一筆債，十年前在高中教室里欠下的、“非”字下面一個“√”號的債。

當年的一萬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還“債”只用了一部分，余下的錢還焐在胸前。我倚在窗前，在如水的月光里，暢想著明天與未來，暢想著一個溫馨的小家。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當年散落在山谷里的一排排低矮的營房，營房里難忘的那個雪夜。

一條短短的房廊把長長的營房一分為二，一側(cè)住著一排，一側(cè)住著二排。那夜，冽凜的風撕扯著房門，凌厲如刀的雪粒拼命順著門縫射進來，棚上搖搖晃晃的白熾燈猛眨了幾下眼，就滅了。我在房廊里值崗，再一次掩好了門，取一截蠟燭栽入透明的罐頭瓶里，權(quán)當一盞臺燈。燭光前，我又一次捧起手中的《前進報》，那是沈陽軍區(qū)唯一面向部隊發(fā)行的周報，我從軍后的第一篇文章就登在這一期的第二版上。整整一天，我反反復(fù)復(fù)不知讀了多少遍，讀得熱血沸騰，讀得雙目噙淚。它像個楔子，嵌入那一天里每一分鐘的閑暇，嵌入我斑斕的夢想。

風雪依然，我的耳畔卻再也感受不到它們肆虐的聲音。我裹緊了大衣，倚坐在燭光邊，把幾張皺巴巴的草紙疊摞在膝上，寫下又一篇文稿的題目。冷風在房廊里尋釁，呵氣成霜，面若刀割，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都凝出血色，我已感知不到疼痛。我握筆的手戴著厚厚的軍用手套，手套的食指處并沒有棉花，這是特為北方部隊設(shè)計的裝具，保證扣扳機的食指能夠靈活。真要感謝這個獨到的設(shè)計，它讓我的手可以自如地書寫。多少個風雪之夜，我忘情地爬著格子。無論多么艱苦的環(huán)境，也沒有泯滅我心中的理想。

復(fù)員之后，曾經(jīng)的作家夢已經(jīng)被忙碌的日子稀釋了，但是軍人上進的、不屈的精神已經(jīng)深扎根我心。難道一個不甘平庸的靈魂，也要消磨在千篇一律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里嗎？不行，我得還債！買個非農(nóng)戶是向過去還債，面向未來，我必須武裝自己、充實自己。是的，我得學習，我得補課，我得補上我沒有上大學的缺憾。于是一個覺醒的“戰(zhàn)士”出征了：我用所有的錢報考了函授大學，開始了最前沿的企業(yè)管理專業(yè)的學習。

有耕耘就有收獲。兩年后，新一輪企業(yè)承包的競聘會上，經(jīng)過周密的準備，我闡述了我對企業(yè)的規(guī)劃：“培育企業(yè)核心競爭力”“全面實行目標管理”和“建立持續(xù)的產(chǎn)品創(chuàng)新規(guī)劃”等一系列論述。課堂上的理論與企業(yè)里的磨煉，讓我在競聘中脫穎而出，成為企業(yè)建立以來最年輕的廠長和法人代表。

那一年，我三十二歲。

作者簡介>>>>

北岸，原名韓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沈陽市遼中區(qū)作協(xié)主席、沈陽市詩詞楹聯(lián)學會副會長。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寫作，發(fā)表通訊、小說、散文、雜文、評論、詩歌數(shù)百篇。雜文作品《門神與門包》獲浙江魯迅杯雜文大獎賽二等獎，散文《又聞蛙鼓》被選為2018年高中課外閱讀范文、入選2019—2023年度全國各地高中考試試卷，散文集《夢里古渡》獲第四屆遼寧散文豐收杯一等獎，主編《遼中文學》。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