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陽欣 梁孟哲
人一生下來不用費力就能得到的社會身份就是“兒女”,隨著人生進程的發(fā)展,我們會得到各種各樣新的社會身份,包括職業(yè)、頭銜、政治身份等等。當一個人被打斷職業(yè)進程,偏離主流觀念所預設(shè)的人生軌跡,從社會退回到家庭,他可以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定義自己?
在豆瓣小組,大齡全職兒女的生活狀態(tài)明顯比年輕人的更加輕松且自洽,在一眾焦慮和迷茫的標題之中,“37 歲全職兒女每天都很快樂”顯得格外醒目。青田回復了這個帖子,表示認同。不過,青田認為全職兒女一般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家庭經(jīng)濟條件好、父母有高額退休金,二是家庭關(guān)系融洽。發(fā)帖人花匠的情況并不完全與此相符,她不認為全職兒女是獨屬于殷實家庭的選擇。
花匠是遼寧大連人。2022 年年中,花匠的父母退休了,他們每月的退休金加起來7000 多元。當年年底,他們又分別找了一份工作,另外有四五千元的收入?;ń痴f,錢雖然不多,好在一家三口物質(zhì)欲望都不高?;ń硨χС鲞M行了統(tǒng)計,每個月,家庭生活費1000 元至1500 元,父母的零花錢加起來1000 元,她的零花錢是1500 元,總共三四千元,收入足夠覆蓋日常支出。
每周的工作日,花匠負責買菜做飯。她會在前一天下午買好菜,上午九十點做飯,照例是每天兩個素菜,一個葷菜。葷菜會在周一做好,比如做一份紅燒肉,一頓吃幾塊,全部吃完了再做。母親中午11:30 回家裝好飯菜帶走,父親中午在單位吃,晚上父母吃中午剩下的菜。下午,除了買菜,花匠還會動手做面包和點心,給父母做零食。
花匠對這份“工作”有認同感:“我在家做飯好處很多,會按照膳食指南進行科學的搭配,比如水果、青菜、主食、牛奶每天的攝入比例。如果不是我做飯,他們的健康狀況可能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彼J為自己和大多數(shù)全職兒女不同,她是真的在照顧父母。
“你得體現(xiàn)價值嘛,不能只有拿快遞吧?像我,我管家里的財務,做一家人的未來規(guī)劃,存錢、交房貸、買東西。我現(xiàn)在不工作了,會想盡一切辦法花更少的錢過更好的生活?!辟I東西前,花匠會想,生活中有什么可以作為這些東西的替代品,例如,她用小蘇打來代替洗潔精。如果確實要買,她會先去二手網(wǎng)站上找全新的商品,或者精打細算地利用電商平臺的優(yōu)惠券購買?!澳阗嶅X的時候,計算這些是浪費時間,但是不賺錢的時候,計算就是在掙錢?!?/p>
即便在家,花匠的生活也很規(guī)律,每天早上6 點起床,晚上9 點睡覺,白天的時間大多在忙碌。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懶惰的人,在當全職兒女之前,她換了十幾份工作,每次辭職后,她都會努力再找一份工作。她之前的工作大多是文職,例如旅游咨詢、酒店前臺接待、辦公室行政等,辭職的原因幾乎都是“跟領(lǐng)導不合”。“我缺乏情商,講話直接。剛畢業(yè)的時候,完全不懂社會上的人情世故。我爸爸是工人,媽媽自己做小買賣,他們也教不了我什么。后來我慢慢能看懂‘眼色’了,但在酒桌上這種需要圓滑應對的場合,我還是不明白?!?/p>
2019 年年底,花匠最后一次辭去工作,打算自己開面包店。她在業(yè)余時間自學了烘焙,會做中西式點心,甚至能做生日蛋糕。2019 年11 月,她租下一間門店,花了兩個月時間裝修,2020 年1 月正式營業(yè)。但開店僅20 多天就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封控,再次營業(yè)是在2020 年5 月。2022年6 月起因疫情封控,生意慘淡。11 月,花匠不再續(xù)租,“不干了,開業(yè)3 年,賠了十幾萬”。
雖然對關(guān)店感到懊悔,但她還是很平靜:“我知道我賺不了錢,我做不大,因為我不想雇人,從挑選原材料到制作,再到交給顧客,都必須我親自完成。”她關(guān)店也不只是因為疫情,她覺得跟顧客打交道很煩,“在服務行業(yè),你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工作沒做夠,但我對于應付人有點受夠了”。
雖然店關(guān)了,花匠的生意還在做,她會通過微店接一些老顧客的單子,賺取自己每個月的社保費用。
花匠的父母對她不工作而回家的決定相當支持,認為他們一家三口正好各司其職:母親不會做飯,父親做飯不好吃,且二人都在家待不住,喜歡在外工作,家里的事剛好交給花匠。有時候花匠跟母親匯報她這個月花了多少零花錢,母親安慰她:“行啊,若從外面找一個做飯的人,這些錢還不夠呢。”在花匠看來,父親比母親更單純,有一次她提議:“要不我們把房子都賣了,三個人一起全國旅居,看哪個地方好就在哪個地方住。”父親說:“那你快點行動起來吧?!庇袝r候花匠覺得,她是家里考慮最多的人,更像個家長。
花匠和父母在同一個小區(qū)買了兩套小房子,她先買,后來看到父親的公積金足夠湊一套房子的首付,又建議父母在隔壁的樓棟買了一套。
父母的健康管理也由花匠操心,她每年體檢,也會安排父母一起體檢。母親就在體檢的時候篩查出早期宮頸癌,做手術(shù)住院期間,花匠一個人全程陪同照顧。后來她還在個人公眾號上寫了一篇照顧住院病人的指南,“從頭到尾非常詳細,我是處女座,做事很細心,就算病人癱瘓在床,我都不會讓她長褥瘡”。
“上哪兒找第二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把父母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又不結(jié)婚生孩子,不會讓父母六十多歲還為兒女操心,幫忙帶孩子。”花匠沒有結(jié)婚生子的打算,所以在生活上一直都與父母緊密相連。
從“隨大流”中抽離,擺脫了外界的聲音和主流觀念的束縛,她能更清醒地認識自己:“原來我是一個不適合社交的人,我對朋友特別好、特別真誠,但我也想活得自我一點。”
對全職兒女中的“全職”的另一重理解與“兼職”相對,重點是在承擔“子女”這一角色上付出的時間,而非強調(diào)職業(yè)和經(jīng)濟屬性。根據(jù)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我國90%左右的老年人選擇居家養(yǎng)老,僅有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區(qū)支持養(yǎng)老,3%的老年人入住機構(gòu)養(yǎng)老。當老年人居家養(yǎng)老有照料需求卻無法被養(yǎng)老市場滿足的時候,子女就要做出選擇。
減減今年42 歲,北京人,在外地工作多年。5 年前在深圳,減減有一天上班時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那會兒在公園散步,走累了坐在路邊,想兒子了。減減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想你了”,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了出來。自打畢業(yè)起,他就沒有再和父母住在一起,即使在北京工作,和父母的聯(lián)系也不多。后來他去天津、上海工作,又追著前妻來到深圳,婚姻沒有挽回,離父母卻更遠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追求事業(yè),追求愛情,卻一直忽略了父母,我開始想回北京了?!?/p>
還沒等減減完全下定決心,他就得知了父親突發(fā)心肌梗死住進CCU(心臟重癥監(jiān)護室)的消息,“我腦子‘嗡’的一下,心亂如麻,緩了好一陣”。減減當即辭職,買了機票回北京。在病房見到父親時,他心肌梗死導致血管堵塞90%,且伴有嚴重的心衰,命懸一線,又因肺部有炎癥不能立即做手術(shù),整個人瘦到脫相?!八匆娢艺f:‘這回我是不是得把銀行卡密碼都告訴你了?’我差點哭出來?!?/p>
那段時間,減減每天變著花樣做飯,還熬了雞湯,給父親送去醫(yī)院。他明顯感到父親心情好多了,還發(fā)短信說病友們都羨慕他,其他人想吃餃子,跟兒女說了好幾天才等來一頓外賣。一個月后,父親做完手術(shù)出院,減減也想明白對他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了,“不是在事業(yè)上取得多大的成績,因為事業(yè)總會有高峰低谷。只有父母才是真正一輩子對你好的人”。
減減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廣告學系。2014 年,他嘗試寫劇本,但碰上資本寒冬,劇本寫完拍不了,又進了企業(yè)工作?,F(xiàn)在回家,他重新拾起寫劇本的活兒?!半m然收入比起以前差很多,也極不穩(wěn)定,但是我總算有時間陪伴家人了?!?/p>
減減跟父親一起生活,父親每月領(lǐng)5000 多元退休金,家里日常開銷都由父親負責。他寫劇本,平均月收入5000元,負責繳納社保、汽車保險,支付汽油費、物業(yè)費和取暖費等,一年大約3 萬元。他認為自己和父親在家庭支出上是互相幫助,自己并非啃老,而是做全職兒女。
以前工作時,他賺得多,但消費也高,離婚后基本沒有剩下多少積蓄;現(xiàn)在,不穩(wěn)定的收入降低了他的消費欲望,他不旅游、不逛街、不在外吃飯,省去不必要的社交,還學會了理發(fā),很多原本需要花錢才能得到的服務現(xiàn)在全由自己做,反而存下了一些錢。
“選擇做全職兒女放棄了很多東西,但我覺得值?!睖p減回想過去的生活,發(fā)現(xiàn)從上幼兒園開始,他就沒有好好陪伴過父母,“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回家后也就是一起吃頓飯,然后又各干各的了,等工作了、結(jié)婚了就更不用說”?,F(xiàn)在,他陪父親一起散步、研究菜譜、看熱播的電視劇、聊天南海北的新聞,最喜歡做的事是給父親理發(fā)、修腳。他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我在拉薩待過半年,心情遠比現(xiàn)在浮躁”。
他把這些感想化成劇本中的一段臺詞:
“有時候我真覺得咱們這些‘北漂’挺可怕的?!?/p>
“怎么可怕了?”
“哪個‘北漂’不是為了自己的事業(yè)把年邁的父母丟在老家?春去秋來,回家看望父母的次數(shù)比候鳥遷徙的次數(shù)還少。有媒體統(tǒng)計過,一個25歲的‘北漂’,按照一年回一次家的頻率來計算,他這輩子還能陪伴父母的時間就剩下一個月?,F(xiàn)在想想,咱們的心還真是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