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見春鶯進來,便停下剛剛握在手里的畫筆,熱情地招呼著:“請坐,好久不見了?!比缓笥秩粲兴嫉卣f,“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想問你呢。”
“我今天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你先說還是我先說哩?”春鶯說話顯得有些心慌意亂,常常掛在臉上的笑意今天不知去了哪里。
“你先說吧?!狈胶菩睦锵耄碜拥娘w機剛走,莫非有什么壞消息?
果然,春鶯說出來的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你全說出來吧,再壞的消息我也能承受?!?/p>
“剛聽余同說,我叔父建在天主教堂前的柴窯,今天快要關火時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了?!?/p>
“被炸得嚴重嗎?”方浩緊張地問,他希望窯沒有遭受大的損毀,窯中的瓷器能僥幸地躲過一劫。
“聽余同說,窯被炸得像掉在地上的燕子窩,窯里的瓷器就像窩里的鳥蛋一樣,沒有一件完好的?!?/p>
方浩一聽,猶如利刃挖心捅肺,劇烈的痛苦瞬間傳遞到了臉上,他的臉在不停地抽搐,接著疼痛像電流一般傳遞到他尚未痊愈的手臂上,他用左手緊緊地抓住了開始抖動的右胳膊。
“你怎么啦?”春鶯有些驚慌地問。
“抗戰(zhàn)不贏,中國不存;日本兵不死,中國人難活?!狈胶频哪樕兊煤苁桥氯?。
“是呀,再這樣下去,景德鎮(zhèn)真是撐不住了。”
方浩點點頭,臉色變得更加灰黑難看:“我越來越明白了,縱然能燒制天下無二的瓷器,國家不強,便可能成為碎片殘器,或成為別人家里的陳設品,就像那鳳尊?!?/p>
為了使方浩暫時掙脫痛苦與憤怒,春鶯換了話題:“你不是要問我什么事嗎?”
“是的?!狈胶普f到這里,又朝春鶯認真打量了一眼,似乎想從那身上找到什么,這種表情讓春鶯覺得有些奇怪。
“問吧?!贝胡L催促著。
“我要問的是,龍尊成功拍賣后,你丈夫知道了嗎?這事我曾經(jīng)問過你,但你都有意回避了?!?/p>
春鶯沒有立即接話,好一會才轉(zhuǎn)臉對著窗戶說:“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了。你看我不是很好嗎?”
“但我作為給你制造了麻煩的人,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則我的心里便會老是擱著一個卸不下、移不開的瓷疙瘩?!?/p>
確實,有事老憋在心里,總是讓人難受,就像眼睛里有了灰塵,說出來也許會像去掉灰塵一樣,讓人輕松。春鶯想到這里,輕聲地說:“事到如今,我就全告訴你吧?!苯又豢觳宦亻_始了敘述:丈夫得知龍尊送交拍賣的消息后,立即寫回來一封長信,對春鶯嚴詞呵責,還夾帶著怒罵和威脅。春鶯在回信中,細說了這瓷尊的來歷,道明這本不是自己的東西,完全不應當無端占有。還動之以情,指明這樣做也是為了孩子,如果能盡快結束戰(zhàn)爭,便可以使孩子們擁有快樂的童年和美好的未來。但丈夫不相信瓷器的復雜來歷,還說,這一件瓷器的拍賣所得,對支援抗戰(zhàn)不過是九牛一毛,而留給孩子的話,可以使孩子終生衣食無憂,這才是真正的為了孩子。在信中還措辭嚴厲地威脅,此事沒完,待戰(zhàn)爭結束,這件事才會結束。當兩人見面之日,就是算清舊賬之時。
“后來呢?”方浩不由得關切而擔憂地問。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通信?!?/p>
“再后來呢?”
“再后來,叫我怎么說哩?我不想說了,也說不清楚?!?/p>
方浩聽得出,春鶯有難言之隱,便轉(zhuǎn)而問:“你剛才說是代余同來給我報信的,他為什么自己不來呢?”
春鶯剛剛收住的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是一個比炸塌了窯更壞的消息。我說嗎?”
方浩立即意識到有巨大的不幸發(fā)生,他真不想知道詳情,就像是躲開炸彈一樣躲開那可怕的消息。但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說吧,大片國土已經(jīng)被日本人占領,無數(shù)國人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又有什么不能扛住的?”
春鶯定了定神,帶著悲傷緩緩地告訴方浩:縣抗救會今天組織戲班子在華光戲院舉行義演,卻不料日本人竟然還轟炸了戲院,當場有幾十個人被炸死,其中有余同的兒子冬寶。
方浩大驚大慟,不由得想起了中秋節(jié)看孩子們燒太平窯時的一個細節(jié),余同替代心愛的兒子假扮成鬼子的死尸。想不到兒子今天卻在鬼子的轟炸中失去了生命。莫不是他當時有什么預感或是聯(lián)想?余同將如何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
方浩痛苦地半說半喊著:“強盜闖進了家門,不僅家中的珍寶留不住,連孩子的性命也護不住啊?!?/p>
“誰來保護我們的孩子?”春鶯痛苦地接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傷心地走了。但走了幾步,又返身告訴方浩:在上次的轟炸中,我鄰居家的一堵墻被炸塌了,虎貓也被壓死了,死得很慘,腸子都出來了。
方浩又一陣悲憤襲到心頭:“連一只貓也躲不過劫難,真是生靈涂炭啊!”
春鶯走后,方浩的心中如同窯火在猛烈地燃燒,山河破碎,瓷窯炸塌,兒童死難,母親悲苦,自己卻無能為力。他捏緊左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筆紙、硯臺、茶碗全跳了起來,似乎也發(fā)出了憤怒的呼叫聲。然后他仰起臉喊道:“蒼天在上,為何不睜開你目極萬里的雙眼,看一看善良的人正在飽受深重苦難?為何不伸出無所不能的雙手,遏制惡魔正在制造的無邊災難和可怕死亡?”然后無力地坐下來,把臉埋在了臂彎里,一聲聲飲泣。
方浩本想立即去看望余同,但擔心在這大悲大傷的時刻見面,會加劇他的痛苦,便想著待余同的心情稍稍平復后再登門撫慰。然而卻是日夜牽掛著,或坐或站、睜眼閉眼都是余同一家人的影子。
三天后,方浩實在憋不住了,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余同的家門口。正要推門,卻聽見屋里傳來了一聲重一聲輕、并不成調(diào)的歌唱:
正月里機房教子,二月里潼臺分別。
三月里山伯訪友,四月里四九問路。
方浩聽出這是余同的妻子在唱歌。正狐疑間,又聽見接下來唱的是:
五月里英雄聚會,六月里夜訪白袍。
七月里徐庶薦葛,八月里游龍戲鳳。
方浩知道余同的妻子喜歡唱歌唱戲,但很奇怪的是,為什么竟會在承受著喪子的劇痛時作這般歌唱?歌聲還在繼續(xù):
九月里夜攻登州,十月里金橋算命。
冬月里打那瓜精,臘月里四郎探母。
方浩很熟悉這首曲子,叫《十二月歌》,是將瓷工一年的生活狀態(tài)和十二出戲的名稱巧妙地編在了一起。比如,第一句說的是,正月里瓷工和家人相聚在家,教育孩子;第二句說的是,到了二月,瓷工向家人道別,到景德鎮(zhèn)來做工……最后一句說的是,瓷工在十二月則又回到家中,探望父母,家人相聚。余同妻子因何在這個時刻唱這首曲子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輕輕地拍了拍門。平常,他們進入對方的屋里時,從來都是既不呼喊,也不敲門,推門抬腳便進。
余同走了出來,哀傷像鐵絲一樣勒緊了他的臉,平日幽默風趣的他,面部僵硬,毫無表情,眼中無神,像個遭了日曬雨淋的木偶。他聲音嘶啞地告訴方浩:兒子出事后,妻子連日來幾乎沒有合眼,時而哭泣,時而發(fā)笑,時而喊叫,時而歌唱。
雙方沉默了好一會,余同告訴方浩:那天是叔叔余細茍帶著冬寶去戲院的。東寶倒地后,余細茍立即抱了起來,但怎么也喚不醒,他便放下東寶,縱身跳進了附近的一口水井里……
方浩又是一驚,心里似有一塊尖銳的瓷片劃過,他在痛苦地吶喊:人間慘劇,竟然爺孫兩代人同時同地成為冤魂。他眼前一片模糊,卻真切地看到了余細茍和冬寶的模樣。
余同抹了一下眼眶說:“我已準備攜妻女回都昌老家,另謀生路。鬼子不回老家,我不會再回景德鎮(zhèn)?!?/p>
為了避免又一次刺激余同的妻子,方浩沒有進門,在安慰了余同幾句后,默默地離開了。
苦難無法逃脫,生活還要繼續(xù)。方浩一邊繪畫,一邊在腦海里想著自己如何生錢買米買柴,并能支援抗戰(zhàn)?突然,他腦海中忽閃出一個想法:自己左手繪寫的字畫不知道能不能賣出錢來?他決定一試。精心地在宣紙上畫了三幅畫,寫了三張字,送到了字畫行。
字畫行的老板認真地把這些字畫看了看:“這些字畫雖然不精到,但卻有特點,應當會有人收藏。只是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字畫極不好賣,所以價碼不會很高?!庇謫枺盀槭裁绰淇顬椤髸??”
“因為我的右手已經(jīng)殘廢,這些字與畫都是左手寫成繪就的?!?/p>
方浩離去后,字畫行的老板又把方浩的字畫幾次審視,越看越覺得很有特點,很有味道,并找到了賣點,但凡有顧客入店,便不厭其煩地推介:本以右手繪畫寫字的人,改以左手繪寫,天下罕見;作者本屬一流畫家,作品出自左手,更是很好地展示了作者深厚的功力。這些話倒是引起了許多顧客的興趣,但也只是對著字畫多看了幾眼再離開。
這一天,又來了一位客人,他叫劉雨岑,就是曾臨時充當過拍賣師的那位瓷畫家。當他看到方浩的字畫以后,細細端詳了好一會,連稱“別有韻味”。劉雨岑對方浩自是熟悉,方浩獻出龍尊拍賣的情景時時浮現(xiàn)眼前,一個讓人敬佩的藝術家。平時極少見到他的書畫作品,今天一看,但見奇逸清邁,不同凡響,雖然筆力有不逮之處,但通體看來,個性鮮明,別具一格。出于對方浩字畫的喜愛,也是出于對方浩人格的敬重,當即買下了一字一畫。這一買,便似新雨催春,江風揚波,引得許多人也慕名而來。“方浩左書”一時成為街頭巷尾廣為談論的話題。
方浩不停地作畫寫字,還舉行字畫義賣,所得款項全部捐獻給抗日救國會。
這一天,當方浩在抗救會又一次捐款時,見一個人拄著一根很講究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還戴著一副墨鏡,滿頭的白發(fā)宛如霜雪。他很快認出這是祝鴻來,只是明顯地蒼老了,也似乎變得友善了,主動的同方浩打招呼。還告訴方浩:自己也是來捐款的,這次準備捐2,000塊大洋。
這讓方浩油然而生敬佩之心,這個曾經(jīng)滿腹心機、見錢眼開的大老板,已變成了一個慷慨大方的愛國者了。多次捐款,并且數(shù)目仍然很大,叫人刮目相看?;蛟S,苦難是一種奇特的藥物,可以使怯懦者變得勇敢,也可以使吝嗇者變得慷慨。
方浩并不知道,祝老板的捐款大有由衷。他被日本人的炸彈毀了一眼、傷了一腿之后,不僅全身苦痛,更是內(nèi)心不安,在痛恨日本人之余,還覺得這是自己假借軍隊要修工事之名,騙取眾人大洋的報應。被孟平山訛去龍尊,他看似損失了1萬塊大洋,實則白白賺了7萬塊大洋,這些實屬不仁不義、又丑又惡的昧心錢,定會激怒天地神靈。虧得春鶯代自己捐了兩千塊大洋,或許略略減輕了一些自己的罪孽。否則的話,可能是雙目雙腿盡毀,甚至性命不保。他聽從了羅秤的建議,救贖自己,便一次次捐款資助抗戰(zhàn),要將那詐取的7萬塊大洋一塊不剩地捐出來,過去都是羅秤代他來送捐,這最后一筆他要親自辦理。
他覺得有些奇怪的是,工作人員對他今天捐2000元大洋大加贊揚,對他過去捐出的6萬8千塊大洋卻只字未提?這不合常理,便忍不住說道:“我先前已捐過6萬8千塊大洋了?!?/p>
對方先是一臉茫然,繼而小心地解釋:我一直經(jīng)手這項事務。我清楚地記得,您的侄女春鶯在龍尊拍賣會上代您認捐過兩千塊大洋,除此外,您沒有別的捐款。
祝老板有些慍怒了:“你好好查查賬目?!?/p>
“有那么大數(shù)額的捐款,我肯定會記得非常清楚”,工作人員說著,從立柜里拿出厚厚的本冊,逐頁查找。在一旁的方浩也熱心地幫助查閱,但翻到最后一頁,也沒有祝老板所說的捐款登記。
祝老板用拐杖敲著桌子吼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我捐的大洋都在昌江打了水漂?”
面對狂躁暴怒的祝老板,方浩提醒說:“祝老板,你再好好想想,其中會不會有什么意外或是特別原因?”
祝老板緊咬著嘴唇想了一陣,他像明白了什么,一下變得全身抽動,用拐杖用力戳了幾下地面,聲音顫抖地說:“一定是這個家伙黑了心肝爛了肺?!?/p>
祝老板說的“這個家伙”是羅秤,他半個月前不慎落入昌江,連尸首也沒有找到。祝老板現(xiàn)在可以百分之三百地肯定:羅秤落水和他代自己捐款,都是精心設置的無恥騙局。
方浩從抗救會回到家后,迅速鋪紙?zhí)峁P,以景德鎮(zhèn)的運瓷船過激流險灘、眾人奮力撐篙為題材,畫了一幅畫,以此頌揚民眾奮力抗日的精神,畫名《過險灘圖》。他把這幅畫交給春鶯,讓她轉(zhuǎn)送給祝鴻來,以表達對祝老板的敬意。
幾天后,春鶯告訴方浩:叔叔很感謝方浩,但他覺得受之有愧,已把這幅畫捐贈給了抗救會,同時還再捐了一萬七千塊大洋。方浩不明白,祝老板為何會如此大方?并且捐出的還是一個讓人很費猜度的數(shù)字。自然,誰也無法洞悉其中秘密:祝老板還要補回當年孟平山過境勒索錢財時,他應攤未付的一萬七千塊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