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鴻來正在和春鶯對坐談事，見方浩進來，勉強打了一下招呼，然后不冷不熱地說：“我正有事，你在外面等一會兒?！彼且源吮硎緦Ψ胶频睦渎浜筒患s而至的不快。

春鶯這時站了起來，熱情地對方浩說：“我和叔叔談得差不多了，你們談吧?！闭f罷，淺淺一笑，走了出去。

祝鴻來這才招呼方浩坐下，漫不經(jīng)心地問：“幾年不見了。聽說你腿一抬便到了上海，是條漢子。上海碼頭大，機會多，以你的能耐，一定混得很不錯吧？”

方浩沒有回答祝鴻來夾湯帶水的問話，而是直言自己的來意：“祝老板，我今天特意來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p>

好大的口氣，有重要的事找我“商量”，你算老幾？祝鴻來心中的不快又多了幾分。

“我已加入窯業(yè)會了，我覺得我們窯業(yè)會的一些規(guī)矩應(yīng)當改一改?！?/p>

祝鴻來一聽方浩這話，心中的不快加上了吃驚，這人去了幾年上海，膽子好像吹了氣，便慢條斯理地問：“俗話說，祠堂易拆，規(guī)矩難破。窯業(yè)會的規(guī)矩怎么能隨便更改？你說要改的是哪樣規(guī)矩？”

“禁春窯的規(guī)矩當改。”

“是不是你想在清明節(jié)前開火燒窯？”

“是這樣?！狈胶普諏嵒卮?。

“你想提前燒窯，就要改了規(guī)矩。難道你是大房 ［1 ］生的？”

這幾句話如濃煙撲面，嗆得方浩幾乎喘不過氣來，好一會才回話：“取消窯禁，不是為我個人，而是為大家，為整個景德鎮(zhèn)的瓷業(yè)。”

“你在上?；炝藥啄?，本事大沒大不知道，口氣卻是明顯變大了。一張嘴便是為大家，為景德鎮(zhèn)，似乎已成了護佑景德鎮(zhèn)瓷業(yè)的活菩薩?！弊ｘ檨淼脑掃@下像是濃煙中加了辣椒末，顯得更加嗆人。

方浩仍然耐著性子說理：“祝會長，多年來的事實證明，這禁春窯很不合理，不利瓷業(yè)發(fā)展，有礙業(yè)界合作?！?/p>

“這個規(guī)矩形成在清朝，那時候你恐怕還沒有投胎，不知在那個天界地府晃悠哩。如果像你說的有多般不是，那不早就廢了？我看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硬邦邦的規(guī)矩，一些不安分的人才不敢任性胡來，才有窯業(yè)和瓷業(yè)的興隆?！?/p>

“這些都是封建帝制時代形成的規(guī)矩。帝制可以推翻，行規(guī)為什么不能改變？”方浩據(jù)理爭辯。

“這些大道理你留著自己用吧。我知道的是，到了民國，辮子可以剪，小腳可以放，但衣服還得穿，總不能光著身子出門吧？有些東西可以改，有些東西就是不能改。”祝鴻來的聲調(diào)越說越高。

方浩覺得這規(guī)矩的變與不變，不是小事，得辯一辯：“瓷器可謂五行之物，形成瓷器的金、木、水、火、土都在不斷變化，所以與瓷器相關(guān)的規(guī)矩也應(yīng)當不斷變化才行。”

“不錯，這瓷器可以稱之為五行之物。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燒制瓷器、從事窯業(yè)，還另有一個‘五行，你知道嗎？”

從來沒有聽說瓷業(yè)窯業(yè)還另有一個“五行”，不知這是怎么一個“五行”？方浩直搖頭。

祝鴻來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告訴方浩：另一個“五行”比起你說的“五行”更重要，那就是行幫、行會、行規(guī)、行話、行情。若不懂得這“五行”，你說的那個“五行”懂得再多，恐怕也只能是和尚撿著梳子，毫無用處。

方浩覺得這些個道理三天三晚也扯不清楚，還是辦事要緊：“那這樣吧，我說的‘五行與你說的‘五行今天我們先不討論，窯業(yè)規(guī)矩改不改也暫且放到一邊，只請祝會長允許我燒這一窯?！?/p>

“憑什么？你就真的是大房生的也不行！”

方浩強忍著火氣陳述理由：為了辦學，急需錢用，并且坯胎已經(jīng)裝進窯里了。

“裝坯入窯，那是你自己的事，誰讓你自作聰明？”祝鴻來說到這里，有意嘆了一口氣，“如果當初我們好好合作，你今天決不會缺錢花了。”祝鴻來今天舊事重提，看來他對過去兩人之間不愉快的往事，至今還兜在懷里。

“那也很難說。不過，過去了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就說當下的吧。請會長能體諒一下那些刻苦求學的學生，體察一下辦學的重要和難處，適當加以變通?！狈胶埔呀?jīng)有求情的味道。

“那就說當下的吧。難道缺錢就可以壞了窯業(yè)會的規(guī)矩？誰又找不到缺錢的理由？至于學生的學與教、去與留，與窯業(yè)會何干？別跟我磨牙了，如果身上冷，到窯邊待著去吧?！弊ｘ檨盹@得很不耐煩了，說話間把頭昂得很高，本是朝下的鼻子變成平直向前了。

方浩被激怒了：“這行規(guī)并不是國法，如果春窯照燒，又能怎樣？”

“那我倒要看看，老虎拉車——誰敢（趕）？”

“祝老板，你應(yīng)當見過鬼谷子下山這件青花罐，上面畫的便是一只老虎和一只豹子拉車，不是也有人趕嗎？”方浩忍不住來了個針鋒相對。

祝鴻來當然知道這件瓷罐，在徐一濤家還見過逼真的仿品，自然也明白方浩話中的含義，便以一副不屑的語氣說：“你如果有鬼谷子的能耐，今天還用得著求我嗎？”

“既然虎豹拉的車有人坐過、趕過，試一次燒春窯又如何？”方浩毫不退讓。

“如果你有老虎的威風、豹子的膽子，可以試一試?！?/p>

“試試就試試?！狈胶普Z氣堅定，說完憤憤地走出了祝鴻來的辦公室。

在走廊上，他碰見了春鶯，看來她一直待在隔壁，也許聽到了他和祝鴻來唇槍舌劍的對話。春鶯顯然想對方浩說些什么，但方浩此時心里又急又氣又亂，只對春鶯點了一下頭，便快步離去。

方浩沒有回到陶藝研習所，也沒有去自己的窯場，而是來到了浮梁縣政府，求見縣長。他希望這承擔治理一縣之責的縣長能夠秉公辦事，破除這成規(guī)積習。

現(xiàn)任縣長姓阮，已來浮梁任職兩年，他知道景德鎮(zhèn)有瓷界四杰，也知道景德鎮(zhèn)有被稱作大佛、金剛、羅漢、觀音的有錢人，但并不知道方浩是誰，拒絕接見。有下屬對方浩做了簡要介紹，建議一見為好。

縣長聽了，改了主意。既然這人不屬尋常百姓，那就見見，可以借此表明自己重視民意，禮賢下士。

方浩被人引導(dǎo)著在縣政府的一間小會客室坐下，抬頭一看，見對面墻壁上掛了一塊瓷畫，他習慣性地端詳了一會，立即覺得既十分親切，又十分可笑。作品顯然出自王青先生之手，畫名《四知圖》：浮云遮月，夜色下是一座漂亮的館舍，從館舍的窗口透出渾黃的燈光，燈影下有兩人對坐，桌上還隱隱約約放著一些什么東西。這畫面源自《后漢書》中的一則故事：一個叫楊震的官吏到東萊郡赴任時，路經(jīng)昌邑縣。昌邑縣的縣令王密曾得到過楊震舉薦，便在夜間懷揣重金前來表示酬謝，楊震堅辭不受。王密說，這是夜間，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楊震回答，但還有天知，地知，我知，你知。王密便慚愧地退出。顯然，王先生是用這幅畫諷刺貪濁與無知，也許只有王青先生這樣性情的人才會縱筆潑墨，為人畫出這樣的畫來?？刹恢獮槭裁?，縣長竟然會堂而皇之地把這幅畫掛在了小會客室。

這時，阮縣長走了進來。他四十上下年紀，穿一身很合體的中山裝，又黑又密的頭發(fā)梳理得很是整齊，光潔無須的臉上略帶平和。

縣長看了方浩一眼，指了指椅子：“請坐，有事你且說來?！?/p>

看來縣長遠遠比祝鴻來知禮節(jié)，待人客氣，這讓方浩心里增添了幾絲希望。他扼要地述說了禁春窯行規(guī)的不合情理，不合時宜，盼請縣長關(guān)注民望民生，以政府的力量，廢除這陳規(guī)陋習。

阮縣長點了點頭：“這事我略有所聞。只是積習已久，恐怕難以一朝革除。況且這是民間約定俗成，共約共守，政府出面干預(yù)，有所不便。”

“這些陋規(guī)實在有悖情理，有礙瓷業(yè)的發(fā)展，請縣長能夠明察?！?/p>

這些直白且?guī)追謩傆驳脑捵尶h長略有不悅，但他還是表現(xiàn)出寬宏大度、認真理事的樣子：“你的看法，也許不無道理。但改變舊規(guī)舊制像幼兒初學走路一樣，得一步一步來，并且還要考慮由此可能引發(fā)的風險?！?/p>

方浩聽了，覺得這些不過是官腔官調(diào)的套話，但聽到這縣長說出了“風險”兩個字，便找到了新的理由：“在我看來，如果不改變舊規(guī)，可能會有極大風險?！?/p>

縣長對“風險”一詞很是敏感：“什么風險？”

“會危及瓷業(yè)的正常發(fā)展?！?/p>

縣長本有幾分緊張的心很快放松了下來，若屬這類風險，他并不在乎，便慢條斯理地說：“確是這樣，適當時候，應(yīng)當治理。只是積重難返，政府在當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p>

“還可能會引起窯戶之間、窯戶與柴行之間、窯戶與瓷廠主之間的摩擦和沖突，甚至是暴力爭斗?！狈胶评^續(xù)說著，并加重了語氣。

這些話讓縣長心里發(fā)怵，他最擔心的便是這等事情。前任縣長交代過：當?shù)氐膸团蔂幎纷钍羌帧?926年趙慨的生日那天，有兩個縣的幫會因由誰聘請的戲班在師主廟戲臺上演戲一事，爭執(zhí)不下，后釀成一場大規(guī)模械斗，死人傷人很多，景德鎮(zhèn)有一條街被燒成斷壁殘垣，后經(jīng)省政府派兵彈壓才得以平息。所以，歷任縣長極為害怕行會幫會之間的沖突。

縣長一改先前平和的樣子，疾言厲色地說：“如果發(fā)生暴力事件，政府絕不會含糊，一定采取斷然措施，加以平息?！?/p>

“那何不防患于未然？”

“如何防患于未然？”

“廢除舊規(guī)，可以通過正常的程序辦理，就像通過修坯去掉坯胎上多余的瓷泥一樣。”

“通過什么程序可以平穩(wěn)地廢除舊規(guī)？”縣長似乎一下對此有了興趣。

方浩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以由利益受損的一方具狀，控告窯業(yè)會長期奉行和維持的行規(guī)損害多方利益，不合政府律令，要求取締。然后再由政府裁定廢除舊規(guī)，不就可以了？

阮縣長想了一下，覺得方浩說的倒是大有道理。但果真如此，動靜便會更大，勢力如山的窯業(yè)會怎么肯俯首聽命？那就會像已經(jīng)破損的柴窯，一處漏煙漏火堵住了，別的地方又會生煙冒火，甚至是煙更大、火更烈。景德鎮(zhèn)瓷業(yè)很不合理的行幫規(guī)矩多得如山邊茅草，如果都通過訴訟解決，那狀紙便要堆滿公堂。由此要費心費力理訟辦案不說，就是做出了判決裁定，執(zhí)行起來又談何容易？這樣事情就會越來越復(fù)雜，整個景德鎮(zhèn)便會不得安寧，他自己便可能焦頭爛額。

他不由得又打量了方浩一眼，擔心這個看上去很有能耐的人挑頭鬧事，弄得雞飛狗跳，那可是壞事一樁。好在今天只是他一個人來縣衙，倒是可以考慮適當解決一下他一時的困難，讓他既不遞交訴狀，也不糾集眾鬧事，這件事就像盛夏的一場小雷陣雨，很快過去了。

“我們今天暫且不忙談窯業(yè)行規(guī)的對錯存廢，你個人如果確有什么實際困難，本縣長可以考慮作為特例，酌情解決?！?/p>

方浩簡明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因為辦學，急需資金，并且坯胎已經(jīng)入窯，因而想在近日點火燒窯，不料窯業(yè)會卻橫加阻攔。請縣長秉公辦理。

縣長覺得方浩的理由很正當，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說：“這件事我同祝鴻來說一說，盡可能作為特例處理。你先少安毋躁，如何？”

方浩想，行規(guī)一下難以改變，如果能允許燒春窯，本身就是一次破舊而立新，是一件大好事：“好。那就拜托縣長，也多謝縣長?！闭f罷起身向縣長告辭，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把墻上那幅《四知圖》看了一眼。

方浩后來知道了這畫的由來：阮縣長向祝鴻來索要瓷畫，祝鴻來便找到王青先生，并告知實情。王青心里一陣厭煩，收下潤格之后，便把縣長要求畫的《四季圖》有意畫成了《四知圖》。畫成后，祝鴻來問：為什么這畫與縣長想要的畫并不相符？王青摸了摸耳朵：我當時聽你說的便是《四知圖》也。

祝鴻來并不知曉“四知”的由來，見畫很是漂亮，便高高興興地拿走了，又以滿帶頌揚的言辭向縣長講了一番畫家的經(jīng)歷與名氣?？h長收下以后，便很高興地掛到了墻上，看來他也并不知道這幅畫中的故事。天下不明不白的事、糊里糊涂的人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