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偉
接媽媽來城里居住已經兩年多了。一大早,她把撿來的廢紙箱扎成捆,用手拖車拉到廢品店里去賣了,回來正好被臨上班的我碰見。她很開心,賣了23元。我說,媽,你看你臉上的汗,她看看我,大聲問,你說的么事?我知道她的耳朵有些背,畢竟82高齡了,畢竟是大伏天!我大聲說:“汗!”并指指她的臉,她伸手一抹,笑著自顧自往回走。
媽媽撿廢品起初是背著我的。一個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太太跟兒子住進城里,哪個兒子會允許她這樣子呢?有一天早晨我出門鍛煉,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撿一只別人拋棄的紙箱子,她也忽然發(fā)現了我,一下子丟開了手里的東西,看著我,訕訕地笑,粗糙的右手不停地擦臉上的汗珠子,像我小時候做錯了事,我一下子懵了。在我詢問下,她坦白自己是向其他隨兒女進城的老嬤嬤學的,已有一個多月的經歷,收獲了百余元。她辯解說是想多出點兒汗,其實可以出汗的方式很多,但我沒有說破。我沒有怪她,只叮囑她不要專門去撿,老了,腿腳不好,不安全。她如遇大赦,連連說,我就是走路碰到了就撿,就只是想出點兒汗。我笑笑,她也笑了,如釋重負地擦著汗。我不知道小腦萎縮有些記不住路的她,是怎么完成將廢紙箱變現金的一套程序的。
我自小是出汗體質,動不動就一身汗,所以干點啥就給人很賣力的假相。經常被人勸著慢點,甚至吃飯也是如此,為此也極不好意思。惟有媽媽除了笑稱我是個愛吃辣椒的幺哈巴(傻瓜)外,很少在出汗的時候勸我歇一會兒。她說出汗是在用力氣,人身上的力氣,去了會來的。
關于汗,爸爸說的話在他自己的身上得到了印證。他說,當一個人身上搓不來泥,出不了汗,就離大限不遠了。我清楚地記得,他臥床不起的日子里,確實沒有汗,身上當然也搓不出泥來。我們扶他活動一下,他喘得地動山搖,卻無一絲汗跡。我常常奇怪,他過去沒有經歷過死亡,怎么會如此通透明了?小時候我是一定要找他問個究竟的。但成年后,他說過許多話,我選擇了忽略,或沉默,或聽而不問。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問了,好后悔!
爸爸說,不光是人出汗,牲畜也出汗。小時候我曾觀察過我家養(yǎng)的兩種動物,很特別,出汗均從鼻子處體現。一是牛,一是狗,它們如果是健康的,鼻子就一直是汗津津的,如果干巴巴的,則是生病了。這兩種人類最好的朋友,一種耐勞,一種忠誠,連出汗也是提醒。
我還觀察到,大地也出汗,在暴雨來臨之前,地面濕漉漉的。小草也出汗,在迎接日出的清晨。汗生的地方生機無限。
汗從來就是個好詞,比如汗流浹背、汗牛充棟、汗馬功勞,甚至汗顏也是個謙詞。
人人都知道汗是咸的,小時候偷偷嘗過,現在經常被動嘗到。就像媽媽說眼淚是咸的一樣,當它流到嘴巴里的時候,真的是咸的,而且比汗更咸一些,咸得苦澀。
據說汗和淚的化學成分差不多。媽媽說,舍得流汗的人就不會流更多的淚,這個話爸爸似乎也說過。我納悶曾經讀過的書已經記不起來多少了,但沒有讀過一天書的爸媽的話卻時時縈繞于心。
望著媽媽蹣跚漸遠的佝僂身影,那透過衣衫的汗?jié)n,頓覺胸口一陣蠕動,應該是消化了一些過去未曾完全消化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