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儒舉

亮子的爺爺是出了名的窮。從亮子的爺爺?shù)臓敔旈_始，他們家就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人老幾代都是靠給別人當長工或要飯而茍活，亮子的爺爺自打窮出了名后，他在土改時分的兩間破草屋就成為工作隊們居住的首選。

在工作隊里，有一個人讓亮子爺爺感到費解，同住的人尊稱他為吳老，他是亮子爺爺接待的年紀最大、脾氣最古怪的工作隊員。怎么個古怪法兒呢？一是他一天到晚不說話，臉上的表情老是不冷不熱，除了看他帶來的那一捆一捆的書外，余下的時間就摟著亮子爺爺?shù)哪侵焕婊ㄘ垼瑢ω埛吹贡葘θ诉€要熱情。二是那么多的工作隊來一批，去一批，走馬燈似的。唯一這個老者——在亮子爺爺家一住就是三年多。

直到第四個年頭上，老頭兒才回省城，臨回城的頭天晚上，老頭兒找到亮子爺爺傾其所有，拿出在當時看來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錢，沒有別的意思！說是在這兒呆了幾年，跟貓有了感情，希望亮子爺爺把貓送給他，亮子爺爺平生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錢，眼里都放出綠光來了，但嘴里還是說，一只貓你要就帶去好了，干嗎出這多錢？老頭兒不置可否，不過在裝貓的時候很隨意地捎帶了那只貓碗。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誰知亮子爹從“三線”回來，感覺茅草屋兒像是少了點什么，便問及家里的那只貓，亮子爺爺就把那件他一直想不通的事說了出來，亮子爹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就問那只貓到底有什么蹊蹺？

亮子爺爺說：“東頭張屠戶家一年下幾窩這樣的貓崽，如今整個村都是這種貓，沒甚稀罕的，只有城里人把它當個寶呢”。

“那只貓碗呢？”亮子爹到底出過門還有些見識。

“可能老頭帶走了吧，臟不拉幾地……”

“那個碗是么來歷呢？”亮子爹打破砂鍋問到底。亮子爺爺就有些不耐煩了。

“那碗是你爺爺?shù)臓敔敭斈陱年P(guān)外帶回來的，后來我也拿它要過飯，再后來輪到你們用不著要飯了，它就成了貓碗了”。

“我是問它從哪兒來的”？

“聽你爺爺講好像是你爺爺?shù)臓敔斣谑⒕┳鲞^苦力，那個滿清的小皇帝被人擄走時，他遣散宮中的勞役，居然沒有一個錢，只好送給你爺爺?shù)臓敔斠粋€碗，讓他一路討飯回家?！?/p>

亮子爹終于恍然大悟：“這就對了啊，爹！咱這才是人老幾代拿著金碗討飯吃呀。臨了，還讓那個老頭兒忽悠了一回?！?/p>

亮子爹不信邪，他不像他爹那樣聽天由命，反倒通過這件事受到啟發(fā)，于是他就采取了以下幾項措施：

一是把村里的貓集中起來由他一家飼養(yǎng)，亮子爹說這話時已經(jīng)是分田到戶的年頭了，村里人各忙各的事，誰有閑心養(yǎng)貓？樂得讓亮子爹去折騰。致使亮子爹第一步計劃得以順利實施。

二是村里人有了錢，通過電視、收音機、廣播、電影等物件很快了解了外面的世界，亮子爹也從中知道了廣告這玩藝兒，自然也不會放過機會為他的梨花貓做秀，這一秀還真讓他秀出了甜頭。

三是亮子爹兵分幾路，一路由他沖鋒陷陣常住縣城為售貓打開銷路，亮子在村里專事捕魚撈蝦供這些吃，而亮子爺爺則成為專職梨花貓飼養(yǎng)員，不到一年的功夫真?zhèn)€把那群貓養(yǎng)得油光溢彩，胖胖墩墩！

亮子爹見火候差不多了，就開始使出渾身解數(shù)，利用各種傳媒對其貓披紅掛綠，添光加彩，巧舌如簧：梨花貓是來自西歐皇室的珍稀物種，它擁有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血統(tǒng)，是公元1887年英國女王——伊麗沙白二世專程派使者，不遠萬里、越洋過海進獻給大清帝國慈禧太后老佛爺享用的。老佛爺?shù)闷湄堃暼羝涿?，專門派了五六個宮人日夜飼養(yǎng)它們，為它們成功地在京城生存并得以繼續(xù)繁殖創(chuàng)造了優(yōu)越的環(huán)境……

果不其然，亮子爹這段廣告語通過縣城的廣播、電視那些個嬌柔的女聲那么一炒作，很快就家喻戶曉了。這下倒弄得亮子爹不知所措了，他沒有想到城里人都那么好忽悠，而他在廣告里留下的地址和電話實則是在一個被廢棄的供銷社倉庫里，此處陰暗潮濕，蚊蠅遍布，那部老式電話線還是剛剛離休的老供銷社主任找人幫他現(xiàn)接的，那老主任當年支貧時也曾住過他們家，念著這份舊情，讓他臨時構(gòu)建個“寵貓”待售點，可誰知一下子擁進這么多人搞得亮子爹猝不及防。

好在亮子爹長出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他蓄著板寸平頭，五短身材，穿一套褪了色的舊軍裝，腳上的解放鞋和他的長相一樣土得掉泥巴渣子，讓人一看絕對地忠實可靠。所以那幫子聰明的城里人循序而來，絲毫不懷疑廣告的真?zhèn)危踔练浅c幸自個兒來得比別人早，慶幸自個兒菩薩供的高，能買到那么名貴的梨花貓！

自然，亮子爹的寵物貓供不應(yīng)求，之前他把全村的貓都集中在一起也只有40來只，亮子爹把自行車后座焊了兩個鐵筐子，一個筐子里裝有10多只，也就是30多只的樣子，也就是在3天多的時間里就被搶購一空。但是求購電話還在源源不斷地打進來，亮子爹知道家里的底細，留下的幾只貓要么是老弱病殘，要么是有孕待產(chǎn)，還有的就是和其它村的貓偷情而生的雜種，它們身上五顏六色的毛，很容易讓城里人想起那些中西合璧的混血兒。

甭看亮子爹長相老實巴交，骨子里卻有一股子農(nóng)民式的狡詐，他見好就收，唯恐夜長夢多，匆匆告別老主任，掐斷電話線就溜之大吉了。亮子爹這回賺了個缽滿盆滿，他興高采烈地回家向他的兒子——亮子傳授生財之道，沒想到亮子聽了當場就潑了他一頭冷水：“你那叫什么生財之道呀，害得我天天捕魚撈蝦，幾次差點死于非命，還好意思說，你也不瞧瞧爺爺為了養(yǎng)你那些‘寵物手都被貓抓成貓爪了，還把村里的貓賣絕了種，到時耗子們泛濫成災(zāi)，看你如何擺平？”亮子幾句話說得他爹無言以對，呆若木雞。

臨到亮子在這個家庭執(zhí)政的時候，這個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基本上不再為衣食而愁了，吃飽睡足的人們開始抖落新花樣了，不是有句俗語：“亂世藏黃金，盛世玩收藏?！彪S著收藏的興起，不管是有文化的還是沒文化的，仿佛一夜之間都幡然醒悟了似的，這為亮子的雄心壯志埋下了伏筆。

亮子先是從家里僅存的幾只貓中像皇帝選妃子一樣，挑了他認為最入眼的貓拴起來，把剩余的貓還是遣散回村里，他只要爹好生看住留下來的那一只貓，然后他就動身去了城里。

誰知亮子這一去竟玩起了失蹤的把戲，一連幾天都不見鬼影兒，亮子爹急得如同熱鍋里的螞蟻，托了村鄰四舍到處打聽，差點兒就去派出所報了案，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亮子騎著他的那輛二手雅馬哈摩托車回來了。車后面鐵藍子里裝了幾撂老掉了牙的粗瓷海碗，那碗烏漆馬黑，像是從地窯里掏出來似的，根本認不清紋路。亮子爹圍觀了半天始終不得要領(lǐng)。然而，亮子卻把這些當寶貝，他吩咐他爹好生把碗藏好，說是家里以后就指著這些個物件發(fā)財?shù)?。亮子說：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專門養(yǎng)好那只貓，自然有人把錢送上門來，你就瞧好吧！

果不其然，過了幾天就有文物販子盯上了貓碗，他們認定那個貓碗不同尋常，但直接買碗又怕引起了亮子爹的警覺，總是在附近轉(zhuǎn)悠，想找個機會以買貓為名得到貓碗。亮子從中瞧出了端倪，他悄悄囑咐了爹幾句，便借故去別處閑逛去了。這一招還真靈，就有一個精明人花了5萬元買去了貓捎帶了碗，人還沒出村貓就回來了。這是亮子預(yù)料中的事，他知道，這些人買貓是假，買碗是真，他也正是抓住了這些人的心理才設(shè)計了這條發(fā)財之計的。

過幾天，亮子如法炮制。

又過幾月，亮子又如法炮制。

…………

如此三年五年，周而復(fù)始，亮子哪有不發(fā)財之理？

那些買了貓碗的人都是心甘情愿，費盡了心機，上了當又不便明說，都只能吃了啞吧虧。這叫周逾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又過了幾年，亮子爹也過世了。亮子就帶了他的妻兒走了。他們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靜悄悄地走的，村里人誰也不知道這一家人究竟去了哪里。

如今，在這個村子里，只流傳著一個貓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