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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光之翅

        2023-12-02 19:43:14
        上海文學(xué) 2023年11期

        茱 萸

        齊梁晴云

        灰白中透著點(diǎn)兒藍(lán)。暮光

        沉下去。晴天的卷云和積云

        下班了,隨即是更大片的黑。

        那會(huì)子還算暮春吧,在南京

        街道兩旁尚有執(zhí)勤的楊柳

        用它種子上成片的白色絨毛

        為你我拂拭鼓蕩著的萬古愁

        以及揚(yáng)子江上連綿的煙波。

        終究禁不住越拂越多。

        ……從高層的房間里下來,

        出酒店沿中山路走一小段斜坡

        再轉(zhuǎn)入暗巷:小粉橋、廣州路、

        平倉(cāng)巷、陶谷新村、金銀街。

        溫習(xí)功課般,用步履丈量了一番

        早已著錄于圖的金陵地景。

        這一小片土地和整座城市同樣

        古老而又年輕:遠(yuǎn)至六朝,近到

        當(dāng)代,那樣一個(gè)夜晚卻沒有

        什么真正應(yīng)景的掌故值得說,

        除了一家煙酒店門頭閃著熒熒

        綠光的招牌。樓上是棋牌室或

        練歌房?是的,精研了摜蛋技巧

        或響遏行云式唱腔的人們并不

        需要在又煙又酒的萬古愁緒中

        討一劑自我安慰的良藥:

        樓上樓下完成了一輪風(fēng)險(xiǎn)對(duì)沖,

        街頭游蕩則消受了我們的殘宵。

        回鄉(xiāng)偶書

        二十年前的舊游之地。那時(shí)候

        我是真正的少年,有捷才

        洶涌而不自制,站在郁孤臺(tái)下

        辛棄疾的那尊立像前好似初生

        牛犢,周遭彌漫青草的香氣。

        如今這次,我隨眾人冒雨上山

        登臺(tái),跟大量潮濕空氣一起

        填充了三層樓閣(它淵源古老

        屢經(jīng)興廢,眼前的鋼筋混凝土

        結(jié)構(gòu)仿木身則建成于1984年)

        內(nèi)部的空間。它最充盈的時(shí)候

        我們瞭望了稍遠(yuǎn)處渾濁的江水,

        合影,然后下來(好在它并沒有

        因濕漉漉地抽身而迅速癟下去)。

        ……大家再次站到了那尊像前

        看雨滴如何仔細(xì)沖刷著他的肌膚,

        享受夏日溽熱里的清涼一刻。

        而更久以前,在這座低矮的山上

        足夠遠(yuǎn)眺整座城池,它的屋舍與

        街衢。如今高樓林立,作為

        故鄉(xiāng)游子,我對(duì)它已然陌生。

        但二十年前的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

        少年想的是走異路、逃異地,

        往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去。乘綠皮火車

        到上海,訂經(jīng)濟(jì)艙去東京,

        游歷北美,在江南腹地定居:

        它們轉(zhuǎn)眼就耗去了將近二十年!

        對(duì)于還鄉(xiāng)這件事,我并不理會(huì)

        韋莊的告誡,戴望舒或紀(jì)弦們

        筆下的懷鄉(xiāng)病于我早已免疫,

        但又未能忘情于另一位宋朝人

        陳與義——他在辛棄疾出生前

        一年多即已謝世——的一句詩(shī):

        “客子光陰詩(shī)卷里”。我想把它

        念給郁孤臺(tái)前的那座立像聽,

        也念給與我同游的你們聽。

        汨羅江畔詩(shī)圣遺阡

        蟬蛻地,羽化鄉(xiāng),語言之翅

        的輕盈,足以負(fù)載生之沉重?

        燭炬高懸于紛紜眾說,追光者

        借機(jī)洗去事實(shí)的幽暗:即使

        早成空址令人狐疑,本地

        終究安眠過一個(gè)真實(shí)的收信人。

        我們走陸路。汽車穿過市鎮(zhèn)、

        村落與山洞隧道,沿江往東,

        想象你當(dāng)年走水路的情形。

        想象那孤舟中的老病之軀

        如何最終停泊到了這小田村?

        如何于最后的時(shí)日抵抗風(fēng)痹

        折磨?如何回顧生、遭遇死,

        囑咐家人,闔上眼睛,埋入

        泥土直至肉身腐爛僅存白骨?

        據(jù)說,埋(過)你的大小墳塋

        共有八處之多(一如你歷經(jīng)

        多地的遷徙與漂流),位于汨羅

        江邊的這片初葬地鮮有人知:

        同是命運(yùn)的恩賜嗎?哀傷相若,

        你生前卻無庾信那般的盛名。

        隔壁的村莊叫杜家洞,相傳

        來自次子宗武的血脈。你曾于

        他的生辰說什么來著?“我

        和你之間的聯(lián)系不止是基因

        與親情,還有詩(shī)的事業(yè)。”

        汨羅江畔,我們?cè)庥龅膭t是

        你的另一份遺產(chǎn):湘楚之地

        伏枕書懷的半死心映照著

        千秋一寸心,折射出沿岸的

        楓葉與青山,繚繞水霧里

        煙白的屋宇。初夏縱然和

        蕭森慘冬有別,我耳邊猶自

        鼓蕩著你那句“生涯相汨沒”。

        對(duì),汨羅的汨:飛騰的前輩攪動(dòng)

        江水,制造綺麗的余波無盡。

        譯者之勞

        半截巴別塔建起心亂徒惹,

        內(nèi)部構(gòu)造卻有待完成精密。

        多數(shù)時(shí)候人們看見語言工地

        狼藉一片,談何使命神圣,

        譯者天職總落于具體的難題。

        該項(xiàng)勞動(dòng)被譽(yù)/喻作盜火撐船

        希緒弗斯推石或吳剛伐桂。

        將來某日高山為谷深谷為陵,

        月球殖民得到了巨大推進(jìn),

        光芒耀目如斯?jié)i漪俊美無限,

        終于可以歇息的熱情又煮沸

        焦思,再熬出盡職的膠絲,

        不同文字間的黏連變得緊致。

        這份天職的起源如此古老,

        世界文學(xué)(假如它的存在

        并不是一個(gè)幻覺)的祭司請(qǐng)

        牢記自己的權(quán)柄:真花暫落,

        畫樹長(zhǎng)春。勞作刻印的青翠

        記憶是技藝,原文在翻譯里

        再度盛開,且將愈發(fā)繁茂。

        破之詩(shī)

        他在演奏秦王破陣樂的隊(duì)伍里

        開小差,惦記著虞山腳下那座

        名叫破山寺的禪院,常熟

        練地曲徑通幽,避開諸多破事。

        他目睹過石破天驚逗秋雨

        的私處,造化的破壞力之驚駭

        破滅大唐夢(mèng)夢(mèng)醒時(shí)分分外寂寞。

        破了樓蘭你以為就能破涕為笑?

        破瓜之年預(yù)伏了她的破鏡重圓?

        你覺得進(jìn)士及第與破格提拔

        哪一個(gè)顯得破落人生更有成就?

        繁弦急管,破衣爛衫,踏破鐵

        門檻和苔蘚的鹿跡,詩(shī)人

        用破一生心,吟成五字句……

        如此難破執(zhí)念的勞作頗不經(jīng)濟(jì)。

        從混沌如雞子的蒸汽近世

        破出了現(xiàn)代性,逆子們破門

        出教、凈身出戶,在破碎

        山河前念城春草木深深過

        膝蓋,做永不落伍的朋克,

        而時(shí)代花朵開得別樣地破敗:

        不要惦記著它的影子出云破月,

        歸根結(jié)底這只是一首破之詩(shī),

        朝歷史破傷風(fēng)作突破式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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