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楚雯 高潤之
關鍵詞:元代章草;典型特征;趙孟頫;急就章
一、元代章草典型特征——程式化
(一)方折加強
孫過庭《書譜》曰:“草以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huán)盤紆之類是也”。[1]草書貴使轉,通過連續(xù)的使轉達到一種有質量的筆畫形態(tài)。草書的用筆忌單一的橫線或直線,否則就很容易使作品看起來沉悶、機械、沒有活力。
從晉、隋章草墨跡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絞轉筆法,線條莊重渾圓。元代章草囿于唐楷方折,章草的圓成了方折,呈現(xiàn)出棱角分明的特點,失于章草渾圓古雅之體。從書體演變角度審視這一現(xiàn)象,我們更應重視唐楷對其產(chǎn)生的作用,魏晉章草的用筆與字勢,突出地體現(xiàn)了圓轉的意味,到了元代突然變成方折,正是基于楷書的影響。概言之,元代章草不論方銳筆鋒之直,或字勢趨向方形,經(jīng)歸納總結,“加強方折,使筆畫棱角分明”是它的首要特點。
(二)提按明顯
由于楷書對提按的強調,主要體現(xiàn)在筆畫末端的“點”和“頓”大量運用,尤其在楷書的起收筆和轉折地方得到廣泛應用。當唐代楷書中的“點”和“頓”筆畫端部被運用到章草的筆法中時,元代的章草無疑加強了楷書提按頓挫筆法,從而限制了線條的流暢,導致相對的章草的圓轉之勢逐漸向弱勢方向發(fā)展。
元人章草單筆提按最突出,突出表現(xiàn)為長橫用筆書寫,幾乎全部保持側鋒切入起筆,轉以中鋒運筆為主,末以重按回鋒收筆之規(guī)律。其中,鄧文原、宋克《急就章》比較突出,楊維楨次之,就連元代書壇領袖人物趙孟頫也表現(xiàn)出了典型楷書筆法。正因提壓顯明,以致線條粗線多變反差大。鄧文原、宋克、楊維楨、康里巎巎等章草的書寫均具有“兩頭粗、中間細”線型特征。
元人章草繼承唐代的重起收筆、重提按,輕點畫、輕線條中段處理的常規(guī)。反觀漢代、魏、隋、唐時期的章草,其書多隸書古味,在筆法線條上表現(xiàn)出厚重的審美傾向。還因為這種“重復”“提按”寫法在某種程度上造成元代章草單根線條表現(xiàn)出單薄和中怯等不足。
(三)波磔趨同
在秦系古隸中,“波磔”作為一種常見的收筆上提的筆法,最初是為了實用性而設計的,后來經(jīng)過書家的加工,逐漸演變成東漢晚期碑刻隸書中的規(guī)范用筆特點。它與篆書相比,具有更高的藝術價值。在草書的書寫中,也融入了類似秦系古隸收筆時所使用的“波磔”這一獨特的筆法。漢代時期,簡牘章草的筆畫形態(tài)呈現(xiàn)出明顯的自然狀態(tài),未經(jīng)過刻意的夸張和修飾。[2]
在魏晉時期,章草波磔并未呈現(xiàn)出整體上的夸張,只有極少數(shù)人表現(xiàn)得過于夸張。陸機在西晉時期創(chuàng)作的《平復帖》是一部純正的章草作品,其篆隸之意濃郁,筆法含蓄巧斂,以筆圓轉,但筆畫波勢含蓄,甚至可以說大部分字都不帶此特征。明皇象的《急就章》松江本雖然采用刻帖的方式,但其表現(xiàn)出的古拙、質樸、渾厚之感,以及波挑筆畫沒有輕薄質感,無不彰顯著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在《淳化閣帖》中,王羲之所創(chuàng)作的《豹奴帖》以波磔居多,然而并未過分夸張華飾,而隋人章草所創(chuàng)作的《出師頌》中的波磔則表現(xiàn)出較為含蓄的風格,趨向于《平復帖》。
元人章草凡“捺”皆有“挑”的手法,“波磔”筆畫符號化并具有相當程度的統(tǒng)一寫法,使其在元代形成了特有字體。這種特色不僅體現(xiàn)在章草《急就章》、多體合卷和多體千字文章草題跋中,也突出于帶有章草色彩的今草書作品中,甚至是行書作品中。由此可知,章草“波磔”自漢、魏晉自然寫意而來,至幾經(jīng)“夸大”之后,終于在元代通篇波磔。具體表現(xiàn)為章草用筆經(jīng)歷了從漢時篆隸筆意重到元時的質變,章草中的“波磔”筆法流暢輕浮,沒有濃重的感覺,棱角犀利而不失內斂,沒有中鋒的裹實。
二、元代代表書家章草特征
(一)趙孟頫——古法羲獻、托古改制
趙孟頫是元朝舉足輕重的一代大儒,一直提倡書學古人,以扭轉現(xiàn)代社會盛行的弊端。他和鮮于樞、鄧文原一起專攻魏晉古法,并在“二王”今草以前,以求用更古樸的章草,以糾正不良風氣。趙孟頫運用書學整體觀,追根索源,能夠“善學二王”,以章草振天下。
其章草素以筆力圓健,章法以雄奇見長。其章草《臨急就章》,時人競臨,多倚重趙孟頫學章草。存世的傳為趙孟頫的三本《急就章》及《六體千字文》都不是他的親筆書,但以其真跡為底本,則不應有疑。在其后期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和《酒德頌》等草書中有許多章草體的字跡,可以作為學習章草章法的參照。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楷書、行書、今草、章草混雜一起書寫,結字隨書體的造型大小錯落,用筆樸質勁健,某些字中強化章草波挑,如“很”“卜”等字,這與鮮于樞在草書作品的某些字強化波挑的方法如出一轍。趙孟頫此書有新意之處是多體混合、隨體造勢,但各體特征清晰明辨,過渡不能很自然地銜接,顯得有些僵化。
趙孟頫的章草書法多源于刻帖《急就章》??烫捎谀】?、材料等,使法帖呈呆板、呆滯之貌。趙氏臨習時注重突破這一死板格局,增加了靈動生動的筆法。這一實踐,同時也使?jié)h章草書法性情面貌為之一變。趙氏正處于新體書寫時期,他的章草書法中帶有鮮明的行草痕跡。元代陸友《硯北雜志》卷曰:“嘗參看皇象章草及王右軍,十得八九。”[3]趙氏章草書法無論是審美追求還是書法表現(xiàn)都有一種魏晉風度和帖學氣質,為后世章草的發(fā)展奠定了新的基調。(圖1)
從趙孟頫的章草創(chuàng)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堅持自己倡導的“用筆千古不易”的思想,既要保持書法的古韻,又要在字有古意的同時力求學古思變,古為今用,不過,趙氏并沒有完全推翻并重新構建章草的風格。他的創(chuàng)造力是有限的。趙孟所處的時代與王羲之筆法盛傳的時代相距甚遠,元代趙孟頫則只能欣賞到唐代書法家臨摹作品或唐代碑拓,這是時代的影響,而非趙氏的才華所致。
雖然他的章草風格發(fā)生了變化,但沒有達到章草的雄渾程度。趙孟頫的書學復古并非空穴來風,他畢生致力于為同時代的人樹立一個書學的典范,并為他們提供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學書思路。在《急就章》中,趙孟頫所展現(xiàn)的古法認識成為一個典型的范例,為后人樹立了榜樣。
(二)鄧文原—筆法謹嚴、規(guī)整有序
趙孟頫比鄧文原大四歲,兩人交往密切,對書法看法相同,鄧與趙的書法大體相當。鄧文原于大德三年所撰章草《臨急就章》是其早年精心之作,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后有張雨跋道:“素履齋書此,蚤年大合作?!盵4]
從圖2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其書法以楷法寫章草,有的字略參今草形制,結字偏方形,筆力纖巧銳利;絲線細密而順滑,自覺加劇波磔。此臨書脫去了古章草的古拙、渾厚之氣,趨向輕快、優(yōu)美,而仍受《急就章》中成熟和規(guī)范法度的熏陶,字字獨立,字形大小較為均勻,上下字之間不相連帶,且?guī)缀趺恳粋€字頭的轉折均為方折般的楷書轉折,缺乏魏晉轉折渾厚之韻。這主要是因為經(jīng)歷了唐朝楷書化洗禮后,鄧文原求學時受唐楷的影響,著意于章草書寫時,并沒有意識到這種取法已經(jīng)是下魏晉書風一等。在章草獨特的筆法雁尾中亦有千人一面之妙,每筆用力之猛,角度之大,收放之妙都近乎相同,承襲了皇象“相眾而形一,萬字皆同”之特點??v觀全篇,觀者一眼便可捕捉到這種雷同現(xiàn)象。鄧文原追摹趙孟頫,而趙氏于轉折、雁尾用筆等方面亦存在相似現(xiàn)象,可見鄧文原師趙氏而取之并不高明。
但與趙孟頫不同的是,鄧文原運筆節(jié)奏更加迅疾鮮明。隸書對章草影響的痕跡很少。筆畫粗細之差漸漸擴大,細線顯著增加,呈細而弱的尖翹。折筆多而少滿圓,字形以端正居多,罕見欹側,具有鮮明的行草書印記,靈動輕巧有余,渾厚沉著不足。有的文字糅合楷書筆意,不斷求新,代表了新章草風貌,筆法純熟洗練,成就很高。從鄧氏的書法風格來看,它傳承了趙氏的復古精神,復古出新,但沒有沖破皇象《急就章》的羈絆,入古遠而新不深。
(三)康里巎巎—大刀斫陣、奇崛獨出
康里巎巎,蒙古族人,元代少數(shù)民族著名書家。他的父親不忽木官至平章政事,以儒家思想匡扶治政,聞名朝野??道飵j巎從小就喜歡書法,自幼隨父習古,博覽群籍,尤其喜愛章草藝術,并將它運用于書學之中,臨摹了《臨十七帖》《跋化度寺帖》等許多古帖??道飵j巎的章草宗“二王”,在深受孫過庭和懷素等人影響的基礎上,又展現(xiàn)出獨特的個人風格??道锏呢暙I在于將章草與今草巧妙地融合,最終塑造出獨具特色的風格。因其杰出的書法成就,康里的書法作品受到元代奎章閣的青睞。
康里巎巎對章草、今草二體進行了突破性的合成,并創(chuàng)造了新的草體風格。他的作品在古雅的特點上增添了豪邁爽利的氣質,并著意模糊章草和今草之界限,取得既古雅又流麗之效。他的這一特點,在《李白游古風詩卷》里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此作從行草筆意入手,線條粗細變化極明顯,末筆多采用上挑形式,堪稱斬釘截鐵。(圖3)
他的代表作《致彥中尺牘》里雖然逸筆草草卻合法度,為疏欹中正、隨意所及之處。作品的前半幅軸線流暢,后半幅雖然軸線密集、字距較近,但字與字之間筆斷意連、行氣十足??v觀全文,軸之疏密及單字軸之傾向確立了疏密欹正的特色。
康里巎巎章草書法在研究中求新求變,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模仿古人了,而是拆解章草元素,將其融入作品中??v觀康里氏書作,其總體風貌主要是今草書,洶涌澎湃,但夾雜章草元素,顯得性情高古。康里巎巎雖無臨本章草《急就章》的著作流傳下來,但就他學書淵源而言,肯定也曾涉獵章草《急就章》。
(四)楊維楨— 獨抒性靈、激進破古
元代一朝章草復蘇,文人也隨之增多。然楊維楨章草之作,其獨特性尤為突出。楊氏書法之所以別具一格,要從他的性格、生活經(jīng)驗等方面綜合審視。性格方面楊氏自幼受儒家思想影響,為人正直,雖然清廉,但過多的是對權勢的追逐和傲慢。楊維楨的一生,政治生涯一波三折,還經(jīng)歷了王朝更迭、戰(zhàn)亂之災。和趙孟深居簡出的神態(tài)形成對比,楊維楨更有一種極端佯狂和放縱之狀。楊氏雖受當時章法之陶冶,但是他作品的章法并不符合那個時代所流行的章法,他的寫作具有濃厚的個人主義傾向。也正是因為楊氏一波三折的生活閱歷及桀驁不羈的個性,楊維楨之章草,較之此前的趙孟,看起來更空靈、更野性、更厚重、更癲狂者,為其筆跡跌宕奔放。
楊維楨是在元朝復古的氣氛下學習古法的,但他竭力疏離那個時代的風氣。在元代的書法創(chuàng)作上,他不像其他書法家那樣強調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繼承,而是以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他的章草與趙孟所提倡的章草風格迥異,楊氏章草狂放不羈,在元代章草中十分難得。他的作品有很強的個性特色,卻有悖于時代發(fā)展規(guī)律,常常難以得到承認。李東陽《懷麓堂集》載:“鐵崖不以書名,而矯杰橫發(fā),稱其為人?!盵5]楊氏章草《游仙唱和詩卷》(圖4),是其章草作品中的代表。當時這一風格很有特色和代表性。他的章草用筆與康里巎巎極為相似,但是,他以一種固執(zhí)的個性示人,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風貌。在書寫中,他把思想情感灌注于筆端,使得作品中洋溢著強烈的自我精神感并用這種精神感來感受身邊的環(huán)境和人物。這樣的作品章法雜亂無章,表面上是毫無章法可言,實際上是亂中有序。
在筆法上,多以側筆為主,起筆方式多采用直接入鋒的筆畫,筆勢變化多變。相比前人,更加凸顯了其鋒芒畢露、爽利迅捷的特點。對比楊維楨和趙孟頫的章草選字,發(fā)現(xiàn)楊氏所作捺腳后重按快挑的觀感,比趙孟頫更為出色,甚至更加銳氣十足,捺腳的姿態(tài)千姿百態(tài),表現(xiàn)力十分豐富。這與他們各自對章法結構及筆法運用的不同理解是分不開的。對比可見,趙孟在傳承古法方面頗有建樹,其章草捺腳之時更顯厚重飽滿,呈現(xiàn)出一種相對單一的風格;楊維楨的筆鋒猶如疾風驟雨,形態(tài)萬千,然而有時又顯得過于銳利。當真、行、草三者交織在一起時,不僅彰顯了章草的波磔性,同時也將章草厚重的筆墨意境融入其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
首先,在結構上,楊維楨的字形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傾斜狀態(tài)。楊氏章草的構造與元代以前的主流章草書法家截然不同,他的章草構造異??鋸?,“傾斜”在他的作品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其次,楊氏字法中的對比要素涵蓋了大小、長短、疏密等多個方面,這些要素相互交織,構成了文章的核心內容。最后,楊氏字與其他漢字在結構上存在著一定的差異,這些都為他進行字理研究提供了可能和條件。楊氏對字法操作的嫻熟程度得以體現(xiàn)在其字形的左右差異上,其中左部呈現(xiàn)出微小而狹窄的形態(tài),而右部則呈現(xiàn)出寬大的形態(tài)。
在章法和布局上,楊維楨進行了巨大的變革,其字形錯落有致的組合,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章法,仿佛是一幅“亂石鋪街”的畫卷,令人感受到其狂放不羈的創(chuàng)作風格,使得整幅書法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全新的美感形態(tài),無形中增強和擴展了章草的表現(xiàn)力和經(jīng)典范式。這種變革不僅在當時掀起了廣泛的波瀾,同時也成了后來學習章草書寫技法的模板,也是元代在章草探索上的重大發(fā)展。
在氣息上,文人氣降而亂世氣升。楊氏的貢獻還在于對章草書法表情達意上的探索與突破。他的書風主要體現(xiàn)在草書上。楊氏的書法風格在嚴格意義上更趨近于行書,不是真正的章草書法,而是行書和章草書法的混合產(chǎn)物,其獨特之處在于將章草的筆意與作品融為一體。
結語
章草是由秦篆、漢隸中草化并逐漸規(guī)范的古體,經(jīng)過了形成、興盛、衰落的歷程,到了元朝再一次得到了復興。元代章草復興,似乎和東漢魏晉草書有同有異,然其在于筆法,結體、線條中普遍存在程式化傾向。元朝時期,章草的“程式化”由士人自發(fā)形成,一方面糾正宋末今草腐朽的風氣,另一方面則是排斥異族,維護漢學傳統(tǒng)。元代書家臨創(chuàng)《急就章》既能使?jié)h字得以流傳,能發(fā)揚漢人的文化,又能寄托士人對漢學傳統(tǒng)精神的追求與歸宿。元代章草的程式化現(xiàn)象,在技法的表現(xiàn)上,失去了章草源于篆隸的筆法而融入了楷法,使得筆法更為豐富,可以說是章草技法本身進化的一大表現(xiàn),但同時也表明了書法藝術在發(fā)展過程中難以繼承和保留其單純的筆墨,它們始終處在變化之中,而且受到書法藝術發(fā)展的法則和美學傾向的影響。
元代的章草為中國草書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為明清與近現(xiàn)代的草書大家的學習和發(fā)展提供了有益的啟示。尤其是明代宋克的章草直出趙孟,融入了溫婉的圓筆氣息,將狂草元素巧妙地融入章草中。沈曾植的章草在近代展現(xiàn)出了其鋒芒畢露、堅定不移的個性,成為獨具特色的存在。元代的章草在融合了復古元素的基礎上,衍生出了多種章草變體,這些變體不僅承載著時代的印記,同時也為后來的章草發(fā)展提供了深刻的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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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