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約
黃昏向城市敞開懷抱,暮色正徐徐降落海口。在初秋微涼的晚風中,我隨著下班的人群流動,顛簸,滿面蒙塵,然后拐進國貿路。四周各種噪音正相互呼應,此起彼伏,仿如城市不靠譜的大合唱。我騎著電動車,一路馳行,與素昧平生的人們擦肩而過,這些新鮮的面孔一張又一張,或疲憊或神情漠然,不斷在我眼前掠過,然后游離于我之外。這些人分別是誰呢?同居一城,影影綽綽,我們都是彼此的陌生人,一瞬間便了無蹤跡,今生難會。
今天一個朋友約我吃晚飯。兩年多沒見,他忽然來電相邀,竟使我疑竇頓起,突兀之事是對生活的敲詐,在歲月里相互遺忘是許多情誼的最好歸宿。一出門我就按導航的提示,像一個白癡那樣騎行,沒有與這座城市周旋,很快找到了這家叫“南味園”的飯店。在看似珠光寶氣的國貿片區(qū),因我的居所與此地相距甚遠,我?guī)缀鹾苌偕孀?。每次來到這里,總有一棟棟樓廈裹挾著陌生感撲面而來。國貿住著倨傲而優(yōu)越的面孔,這里的高房價便是他們身份的象征,他們隨身揣著門鑰匙,仿佛掌管著一座寶藏。
這是一家中型飯店,簡潔而不繁縟,兩壁都裝飾著透亮的大幅玻璃,復制著時間和光臨者的面孔,給人一種敞亮之感。我走進去的時候,里面早已沒有空桌,人頭攢動呈現(xiàn)出這個片區(qū)無數(shù)的積極人生,眾多年輕男女俯身于自己的桌前,勤勤懇懇地用餐,擺出一種恪盡職守的姿態(tài),用動植物纖維混合物灌溉自己的身體。他們邊吃邊壓低聲音說話,熱愛生活和晚餐,互相傳遞著情緒和素養(yǎng)。我目光脧巡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有一張長方形餐桌前,僅坐著一個女孩,寂寞如一個遺落在人間的天使。我猶豫了一下,許多影視劇里的偶遇立即浮現(xiàn)腦海,我快步走過去,輕聲探問是否可以坐在這里,聲音和儀態(tài)是敲門磚。女孩正戴著白色薄膜手套,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只炸鴿子腿,以潔白而鋒利的牙齒與這只鴿子結緣。她抬眼漠然地看了我一下,不說話,只點了點頭,然后又一絲不茍地繼續(xù)自己的啃嚼。服務員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別處,我的到來根本不會引起她們的注意。在女孩的對面坐下,瞥了她青春煥發(fā)的神態(tài)幾眼后,我頓時覺得自己在這張桌子前手足無措和無所事事,又不知道如何開始一場實力懸殊的搭訕,便掏出手機瀏覽新聞。
這時朋友發(fā)來短信,說公司來了不約而至的客人,來者夸夸其談,圓滾滾的肚子正斜躺在沙發(fā)上,向人普及怎樣才能時來運轉,看來一時難以走開,然后是一連串的抱歉。我的回復客客氣氣,故意用遺憾和惋惜的詞語使他內疚,懲誡這個爽約的人。其實我心里清楚,此時我正暗自慶幸,沾沾自喜,他的到來將會顛覆我眼前的世界。
我大聲招呼服務員,點了一只香炸鴿子一份青菜一瓶啤酒。對面女孩從吃食中抬起頭,對我快速地一瞥,眼睛余光銳利,我忙裝出笑臉說我也是一個人。似乎經(jīng)此一說,我的孤單對接她的孤單,我與她便成同黨,我坐在這里才有底氣。
我們都沉默著,翻轉手里的肉塊,嚙咬,對鴿子耿耿于懷。過了一會兒,她吃完了,心滿意足地扯下白手套并用紙巾輕輕抹嘴,動作優(yōu)雅。她有一張白皙而精致的面孔,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聲音似有若無,她將手伸進放在旁邊的挎包里翻找,竟先掏出一本書放在桌面,書名很亮眼——《十三封自殺告別信》。她掏出手機,看了一下來電號碼,果斷地掐斷。
“你喜歡看這類書?”我看著她問,半是驚訝半是無話找話。
“我為什么不能喜歡,自殺就那樣了不起嗎,這本書你看過?”她語氣咄咄逼人,接著掃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書面上。
“這是德國女作家科斯汀·吉爾寫的長篇小說。主人公歌莉是個年近三十的單身女,失業(yè)又失戀,還有令她難以招架的家人和一堆不靠譜的朋友。她感到人生一片灰色,生活沒有意義,她不甘在生活里沉淪,就寄出十三封自殺告別信,最后她自殺未遂?!蔽胰绫硶阏f出一大串,內容來自我牢記的該書簡介,連我自己都覺得有賣弄之嫌。然而正是這些話,吸引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
“你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她好奇地問,語氣緩和了很多。
“一個文字工作者?!蔽已院喴赓W。
“你是辦公室文秘?槍手?或是作家?”她揚了揚眉梢,看似認真又像漫不經(jīng)心。
我模棱兩可地笑笑。
“不瞞你說,我的人生與女主人公歌莉太相像了,一片灰色地帶,越活越沮喪。我想改變自己,就暗暗立了一個目標,希望通過司法考試當律師。但是離開校門這么多年了,重新捧起書本,不是昏昏沉沉就是頭痛加劇,每天都恨不得在自己身上練習殺戮,做個無名英雄?!彼闹笨诳?,萍水相逢讓她不用設防。
“我要告訴你,我倆有共同之處,我正在灰色地帶里尋找金子,而你準備在那里培植一名律師,其實你我都不容易。比如你,如果考律師太容易了,啥啥都是律師,你還會將律師當奮斗目標嗎?”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著幽默話,感覺將親切感升格了。
她露出了笑容,嘴唇輕微地抖動。
女服務員將我加點的一瓶啤酒拿了過來,順手將她吃空了的碗碟收走。碗碟碰撞聲中,這一回,我與她四目相遇,她的眼睛里有種讓我無法探視的深不見底,一個潛藏著激情和頹廢的深淵。但我得承認,這雙眼睛讓我感覺出魅力,萌發(fā)一種探險的欲望。
“你一定看過很多書,給我介紹一本唄?!彼呎f邊伸手將一綹頭發(fā)撩往身后,露出了一只耀眼的金屬大耳環(huán)。
“我正在看美國作家詹姆斯·索特的《一場游戲一次消遣》,這是一本教人如何理解生命中的相聚和分離的書,你可以找來看看?!蔽曳浅O矚g這本書,所以鄭重其事地向她推薦。
“《古蘭經(jīng)》中有一句話:請記住人生在世不過是一場游戲,一次消遣。書名應該出自這里吧?”她偏著頭,眨著眼睛問,我暗暗驚訝這個女孩對知識涉獵之廣。
“大概是這樣吧,想不到你懂的東西真多?!蔽矣芍缘乇頁P了她。
“你過獎了,是我碰巧記得這句話。”她伸手撫弄著米黃色的挎包帶,似乎馬上要走了。
“如果可以,我們互留電話吧。”我試探著提議,我想有一天還能再見到她,不像那些一路擦肩而過的人,帶走身影以及自己的世界。
“在鴿子店里留電話,可能以后誰都不好意思放誰的鴿子了。但是,說不準某天,你也會收到我十三封自殺告別信?!?/p>
我愣了一下,愉快地附和著她的幽默:“在這個搖擺不定的世界,寄信太慢,若發(fā)手機信息告別又不夠莊嚴,你難道會令自己左右為難?”
她笑了起來,一臉燦爛,微瞇著的眼睛又亮又媚。我盯著她看,想將她刻進腦海,雖然許多人在那里,沒有將來。
秋色日深,天空更多時候變得陰沉,我居住小區(qū)的花草上和涼風颼颼的夜空里,已呈現(xiàn)深秋的景象。果然,我們沒有將來——不久后我給她打電話,卻是一個令我難以置信的空號。這是女孩用矜持保護自己,將一切的可能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是一份獻給自己的心意。后來,在我情緒無處安放的時候,我去過幾次那家鴿子店,潛意識里想再見到她,冥冥中赴她的無約之約。我想,我是個生性膽怯的人,能不由自主地做出這些,行動如一張被風鼓動的帆,確實是對自己的一場革命。
離場
一早起來,我惺忪的睡眼還沒有舒展,頭重腳輕的感覺,窗簾也沒有及時打開,手機便收到一條信息:莫兄弟,求贊助,我要給貓動手術。我笑笑,這個惡作劇太弱智,便將手機丟在床頭,進了洗漱間。銅色龍頭里的水流讓我清醒,這個早晨和許多個早晨一樣,在露水中開始,在陽光中結束,我常被早晨威脅和驅趕。
臨近中午的時候,這條信息又發(fā)過來,重發(fā)好像是為了申辯這不是惡作劇,是真心求助,是江湖救急,我不得不重視起信息的主人。這位仁兄姓周,父母希望他堂堂正正做人,名取單個“正”字。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了,我倆的友誼和蹤跡可以追溯到大學時代,壯懷激烈的年紀和多情多夢的校園,我倆曾有過一段形影不離的難忘歲月。他父親原是??谝晃还珓諉T,說話細聲細氣,著裝異常樸素。本來他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朋友成群,吆吆喝喝,將生活過得有聲有色。五年前,父親因車禍亡故,從此一蹶不振的情緒漸漸掏空了他,導致他臉上的自命不凡換成了一種遙想遠方的神情——雙眉緊蹙、嘴唇微張、眼神空茫。人有旦夕禍福,這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我忙打電話問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我看來,拿貓說事并不高明,人生海海,誰又能在意別人的一只貓。電話那頭他不做任何鋪墊,回答簡單明了:養(yǎng)了一只母貓,剛生了四只貓崽,這只功不可沒的母貓如今生病了,不吃不喝,拍一下耳朵才回應一聲,病懨懨讓人于心不忍,給母貓動手術成了當務之急。只是家里的錢早就歸妻子管,那個女人將錢袋捂得滴水不漏,實在指望不上。而他的大筆資金別人正欠著,一時手頭周轉不靈,只能求助兄弟了。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許多年前他就染上賭博的惡習,經(jīng)常舍身鏖戰(zhàn)不分晝夜。父親在世的時候,麻將桌上他如神助,叼煙的嘴角笑意浮動,十賭九贏;父親離世后,他幾乎逢賭必輸,每次都免不了與牌友來一陣心有不甘的吵吵嚷嚷。在我看來,父親的離場,使附在他身上的許多東西也紛紛離場,一塊磁鐵突然磁性盡失。
跟他交往過的人都知道,他骨子里是個驕傲的人。我不想駁他的面子,午飯后立即從手機上給他轉去五百元,并附上祝他的愛貓早日康復的話語。轉完后我斜躺沙發(fā)打了個盹,醒來便后悔了,竟然有種預感,這五百元會成就他在牌桌前的一夜雄風。窗外是晌午熾烈的陽光,時序已進入九月,看來海口的炎熱并不為立秋的蒞臨所動。
前些日子我遭遇了人生瓶頸,常陷入往事的深淵,懷舊往往令我嘆惜歲月不居。忽一天腦海里浮動著他的面孔,不是一張,而是不同時期的許多張。許多張面孔拼出了一張人生無常圖,看似無序卻又暗含因果,將歲月的痕跡和命運的暗示鐫刻。他是比我高一屆的中文系師兄,傍晚的夕輝里,我和他常在寬闊的大學操場散步,晚風輕揚我們的頭發(fā),將快樂的時光存儲,夕陽將兩個風華正茂的身影當成杰作投射草地。他張口皮蘭德婁,閉口??思{,常常駭?shù)梦亦渎?,對他仰視。那時我們都狂熱地愛著文學,將挖掘文學這座富礦當使命,努力做一個不怕流汗不怕頭昏腦脹的挖礦人。他的閱讀量大,視野寬,滿懷雄心壯志,時不時說出一些我陌生的文學流派。大學畢業(yè)那年夏天,他挎著旅行包從西藏回到海口家里,一份好工作正等著他駕馭。當我騎著單車灰頭土臉在??诖┙执锏臅r候,他已開上了小轎車,鼻梁上架一副金邊的避光墨鏡,喜歡時不時按響嘹亮的喇叭。
大學剛畢業(yè)那幾年,他曾開車接我去吃過幾次飯,每次都粗聲大氣搶著買單,他動作夸張,我心情微妙。那時我們仍談論著文學,在冷漠而喧囂的塵世,我如螻蟻般存在,渺小而灰暗,恰好文學于我是一種慰藉,是一抹足以讓我追逐的光芒。但后來,某天他說正在專心研究炒股,發(fā)現(xiàn)了書中的黃金屋,那絕對是一條快速實現(xiàn)人生財富的捷徑。聽后我便祝愿他,從那天起我怕他將炒股作為見面話題,炫耀他的股票漲幅和胸有成竹的技能,便有意避著他,日復一日。
三個月前,在??谝粋€會議上,我與他不期而遇。他鼻梁上依然架著一副墨鏡,臉龐比原來蒼白瘦削,我看出他的驚訝表情——他當然想不到會在這種場合碰見我。他夸張地張大嘴巴,沒有發(fā)出聲音,我與他握手時刻意使了勁,表達我的激動,我與他快五年不見了。會后已是中午,炎熱加速了人的疲倦和肌腸轆轆,他為主辦方?jīng)]有安排午餐而忿忿不平,我忙說這是個好機會,正好可以請他吃午飯,附近就有一家不錯的飯店。
我倆碰杯,再碰杯,啤酒泡沫不時濺落桌面。話題自然是東拉西扯,互相試探,互相設防。哪怕他歪頭用手努力扯著一只雞腿,還是沒有將一抖一抖的墨鏡摘下來,似乎不愿意讓我看到現(xiàn)在的面目。我勸他以后少打麻將,一旦將娛樂變成賭博,便是將家庭和生活全押在牌桌上了。他順手抽出一張紙巾擦擦油膩的嘴唇,搖了搖頭說,早就戒了,妻子管財政,銀根緊縮政策早就被她淋漓盡致地應用到他身上。說完,他不禁為自己的幽默先笑了起來,聲音聽起來虛假而奇怪。
快五年不見,許多事都變得風馬牛不相及,我與他都不清楚彼此身上究竟發(fā)生了哪些變化。正當我費心思找話題的時候,他卻一臉嚴肅地說,自己不愿再做個游手好閑的人,想重拾文學夢,不知是否來得及。此話頗令我驚訝,雖然我看不見他的眼睛,猜得出此時他正望著我,不似戲謔之言。我忙以切身經(jīng)歷直言相告,寫作是一項漫長的苦役,黃卷青燈,長夜孤坐,這種苦役就顯得更加清苦,你既然離場了就不必再回頭,不必再找罪受。他大概是對我的回答很失望,竟怔怔地坐在飯桌前一言不發(fā),臉上的肌肉倏時變得僵硬,仿佛我掐滅了他前路的光亮。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他又是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因為看多了人世沉浮,過眼云煙,我的生活越來越不需要太多人參與,熱熱鬧鬧粉墨登場成了別人的事,那是一個離我漸遠的世界。如果人生沒有捆綁,我愿意自己以一種決然姿態(tài),卸下生命中那些熱鬧嘈雜,不斷地讓自己一一離場,以期少一些生活在別處的感覺,多一些獨自與長夜相峙的時刻。
(莫曉鳴,??谑凶骷覅f(xié)會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海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散文》《天涯》《作品》《文藝報》等。出版《風中的青春》《海南青年作家三人選》等作品集。)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