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么一瞬間，其實也沒那么短，或許片刻吧，王文茂心中充滿一種幸福感。說幸福也不是那么確切，或許有一點滿足，還有一點愜意。當時是北京時間七點到七點半之間，晚飯后，王文茂右手拿著半聽啤酒，左手搭在陽臺欄桿上。西邊有淡淡的晚霞，薄霧般的遠山，一架飛機閃著紅燈緩緩飛行，夜風初起。

陽臺一角有一排泡沫包裝盒，被填上泥土，種上蔥蒜。一株月季鶴立雞群，粉色的花朵在暮色中搖曳。

直到廚房中傳來羅艷的聲音。王文茂走進去，羅艷叉著雙腿坐在一張塑料凳子上，面前有兩個大塑料盆，一個半盆泛著泡沫污水，另一個盆里是洗過的碗筷和鐵鍋。羅艷站起來，搖晃一個白色塑料桶。

水不夠了，你去提兩桶。說罷把洗碗布砸進盆里，濺出不少帶著泡沫的水，很快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幅地圖的形狀。王文茂沒有去研究那到底是哪塊島嶼的形狀，晃了晃手里的啤酒，還有至少50毫升。他把易拉罐放到客廳用磚頭和木板搭的飯桌上，提起兩個桶。爸爸，我和你去。小欣跑進臥室又出來，頭上多了個頭燈，又到廚房提出一個燒水的鋁壺。

鐵門關上時發(fā)出砰的聲音，回音在樓梯間回蕩，就像一條斷掉的蜥蜴尾巴。對面屋子沒有門，光線已經(jīng)暗下來，每次王文茂都覺得那屋里躲著一個人。走到電梯井時，他用腳踢了踢釘在電梯門那里的木條，木條顫巍巍的顯得不夠結實。小欣對著空無一物的電梯井叫了一聲，聲音往下落下去。

在水井遇到了二樓的李大爺。喲，小欣真乖，都知道幫爸爸提水了。夏天時，水井這里最熱鬧，提水的，洗衣服的，沖涼的，小區(qū)里幾十個住戶似乎都集中在這兒。相互交流一下周圍哪兒的菜便宜，哪里可以撿到舊家具，哪里有東西可以填充簡陋的家。今天人少，隨便聊了兩句，等桶里裝滿水，王文茂就叫上小欣往回走。他知道，要把那個150升的儲水桶裝滿，還需要走三趟。

小欣雙手提著水壺，身子歪在一邊，脖子向前探出，頭燈的光柱來回晃動。樓梯拐角突然出現(xiàn)的影子迅速逃遁，黑暗中似乎總躲藏著什么。

休息一下。王文茂把水桶放在地上。伸手摸著女兒的頭，累嗎？

不累。小欣抬起手抹了抹額頭的汗。

這一趟，還要休息兩次，每桶水大概有二十五斤，五層樓。當初買房時，羅艷對樓層并不滿意，但每上升一層，每平方米就要升高三十元?，F(xiàn)在想想，樓層低的好處顯現(xiàn)出來。剛搬來時，二樓的李大爺建議他們就住他家對面，說相互有個照應，還方便打水。王文茂堅持要住到五樓，那畢竟是他們的家。雖然這個家現(xiàn)在沒有水、電、煤氣，地板是水泥的，床只是磚頭上搭了木板再放上床墊，但畢竟一點點在改變。

半個小時后，王文茂喘著粗氣把最后兩桶水提進屋，把門反鎖。他們搬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八百塊錢，把門先裝上。這也是羅艷的要求。李大爺上來參觀，用拳頭敲打著金屬，發(fā)出悶響，不錯不錯。李大爺家的門就簡陋得多，最普通的木門，還是從廢工棚那兒拆來的，也沒鎖。我一把老骨頭，還怕人偷？李大爺家有一個舊沙發(fā)，說是從垃圾場撿來的。王文茂也想去撿一個，羅艷不同意，她說可能上面睡過死人。所以他們家的沙發(fā)是自己做的，撿來木條、木板，自己釘?shù)募茏?，墊子是用舊衣服縫的，里面塞上海綿，再搭一塊藍色格子的舊床單。

屋里一角還有個小書桌，這是家具市場打折時買的，學習的東西不能省。書桌上方的墻上釘了塊木板，應急燈就放在上面。橙黃色的光落在地上，是一個狹長的橢圓形，小欣手里有一本沒有封面的《安徒生童話》。書是李大爺送的。他在萬東橋下有個攤子，專門賣舊書，自從認識了，時不時拿一兩本童書給小欣，說小孩子的書舊了就不好賣，家長都是買新書。

王文茂看了看手機，順便調成省電模式，已經(jīng)八點半了，小欣，洗臉洗腳刷牙，要睡了。不嘛，我還沒看兔兔。那就現(xiàn)在去看。不嘛，這個故事馬上就完了。

兔兔來這個家已經(jīng)五天了。小欣當然歡喜得不得了，巴不得睡覺都摟著。小家伙兒只有巴掌大，白色的毛，后背有一抹灰色，黑色的丹鳳眼，喂它東西時會叭著嘴站起來去夠菜葉子。

燒水壺發(fā)出尖利的叫聲，王文茂過去，把開水倒進保溫瓶，鐵爐子里的蜂窩煤已經(jīng)快燒過了，他把最下面的掏出來，換上一塊新的，又舀了一壺水放在爐子上。旁邊的紙箱里只有十幾塊蜂窩煤了。

小欣洗漱完，端著洗腳盆去廁所，把水倒在一個大塑料盆里，剛才的洗碗水也倒在里面，都是用來沖廁所的。決定搬進來，廁所能用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羅艷端了小半盆熱水，只穿著內(nèi)褲胸罩進到廁所，王文茂跟進去，從后面抱住。忙了一天，身上臟死了，羅艷掰開他的手。王文茂的下巴還擱在羅艷的肩膀上，營盤路有一家浴室，十塊錢一次，冬天可以去那兒洗。十塊錢可以買五斤白菜了。

王文茂想起夏天的時候。等到半夜，小欣已經(jīng)睡了，水井那兒也已經(jīng)沒人。王文茂穿著條運動短褲，大學球隊的，右邊褲腿上印的號碼“1”已經(jīng)脫落，還有一個模糊的“5”。到了水井，王文茂先沖。水井據(jù)說是清代道光年間就有的，現(xiàn)在四面用水泥圍了，留下一根離地一米的鐵管出水。確定四周無人，關了手電，羅艷脫去衣物，放到水井頂?shù)乃嗌w子上，半蹲著沖水。天色也不是那么暗，可以看見她白色的身子在扭動。

回到屋，皮膚還是涼的，光滑，床墊下的木板發(fā)出吱嘎聲，透過空蕩蕩的窗框，可以看到月亮，月光下的身體有一層光澤。躺在床上，羅艷背對著蜷在她那邊，呼吸深沉。王文茂側過身體，貼近她，手放在她的臀部輕輕摩挲。羅艷醒來，把他的手撥開，迷迷糊糊地說了句，太晚了。王文茂躺平，離開那具身體。他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慢慢適應彌漫四周的黑暗。他望著窗戶，窗戶已經(jīng)用木條和防水布釘死，這樣可以抵御秋夜里一陣陣的涼風。防水布是從售樓部墻上撕來的，一個女明星的頭像。現(xiàn)在女明星就在那兒看著他們，風吹過，女明星的眼睛一眨，就像對著他拋了個媚眼。

又是一個夜晚，王文茂提起水桶，小欣戴著頭燈跟出來。家里照明的東西，除了兩盞應急燈，一把手電筒，蠟燭，就是頭燈了。頭燈是在網(wǎng)上買的，十幾家店鋪，反復比較，選了這款，LED的燈泡，可以充電，才十九塊八。小欣喜歡得不得了，總是找機會戴上。只要是晚上需要出門，她便跟上，甚至還戴著它看書。

王文茂剛出門，聽見羅艷在喊，把垃圾順便扔了。便回屋去拎垃圾袋。扔垃圾的地方比水井要遠差不多一百米，就一個大坑，李大爺分析說估計是當初另一棟樓的基坑，后來狗日的房地產(chǎn)公司沒錢了，就留了下來。一開始大家沒有意識往那兒扔垃圾，就往樓下隨便放，天氣一熱，蒼蠅滿天飛，翅膀扇動出一股股酸臭腐爛的氣味。有一次在水井旁，李大爺給大家講環(huán)境需要愛護，走幾步就有個天然垃圾桶，一開始也沒人聽，多講幾次，慢慢大家就這樣辦了。

王文茂拎著垃圾袋，回頭沒看見小欣，叫了幾聲，也沒回應。王文茂心里有點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掏出鑰匙開門，手抖著，怎么也捅不進鎖眼，他便使勁敲門。

兩口子拿著應急手電匆匆出門，經(jīng)過電梯井時，王文茂還探著頭往里面看，又用應急手電往下照，孤獨的光柱只延伸出十幾米，黑暗即使被困在正方形豎井里，仍然擁有強大的吞噬能力。

下到樓底，沒看見小欣，王文茂又往樓上爬，一樓，二樓，三樓，四樓……腳步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急促，這棟樓，一共有二十八層。

沒有人，還是沒有人。等王文茂又回到樓下，羅艷也不見了。王文茂往垃圾坑跑去，每一步都很緩慢，沉重，抬不起腿。下了十幾天雨，他沒想到，四周的水都匯聚過來，整個基坑都是水，渾濁的水，就像一個湖，風吹過，泛起波紋。

有“救命”的聲音，王文茂回頭，是無法穿透的霧。救命，似乎又是從水底傳來。

王文茂醒來時一身汗，他起來，去廁所撒了泡尿，舀一瓢水沖廁所，塑料盆里的水混有洗滌劑，水瓢劃過，泛起泡沫，就像夢里的湖。

王文茂往回走，看到飯桌上的啤酒，拿起一口喝了。躺倒在床上，他看見女明星的臉，這次她斜著眼，神情中似乎充滿嘲諷。

也許在這里買房，是這一輩子最后悔的事。房子是九年前買的，當時看著沙盤，王文茂指著規(guī)劃中的小學，對羅艷說，以后咱們孩子就在這兒讀書，實驗一小分校，公立的。羅艷扶著腰，另一只手輕輕搭在隆起的小腹上，寶貝，你看爸爸媽媽給你選的學校，多漂亮啊，就像一個城堡。合同上是三年交房，又過了兩個三年，現(xiàn)在小欣已經(jīng)三年級了，學校的位置還是一片荒山。為了小欣上學，兩口子也是傷透腦筋，原來租房子的飛山街附近倒是有一所不錯的公立小學，但人家只認戶口。兩個人的戶口都不在這個城市。托了不少人，打聽來打聽去也搞不定。后來兩口子一咬牙，報了現(xiàn)在的這所私立學校，一年學費兩萬多。那時羅艷所在的工廠還不錯，一個月算上加班能拿到五六千，加上王文茂的，一個半月可以掙來學費。

買的房子爛尾，雖然也是件大事，但比起小欣上學，似乎又可以往后排一排。

糟糕事情從年初接踵而來，先是羅艷的廠子突然間就垮了，幾百人一下子沒了工作。緊接著他們住的房子房主找上門來，說沒收到錢，讓他們搬家，他們拿出中介公司的合同，房主根本不看，說反正沒拿到錢。后來一打聽，是中介公司把從租客這兒收的錢卷走了，房東沒拿到錢，自然要來攆人。然后，小欣的學校突然又要漲學費，說同等的幾家學校都漲了。事情就這樣猝不及防。

那天早晨，王文茂出門前和羅艷吵了一架，羅艷又怪他不知道哪根筋錯亂會選這個破房子。王文茂反思自己，當初選擇時的確也有感性因素在里面，首先是樓盤名字“春天里”，讓人覺得很美好，仿佛看到早晨橙黃色的陽光，遠方是連綿森林，近處有湖，湖邊是帶著露珠的草坪，一家三口沐浴在陽光里。其次，樓盤里有一口古井，原來叫七羊井，王文茂看過老照片，青石條砌的三個坑，水從最里面的井口涌出，那個坑便是挑水的，第二個坑是洗菜的，第三個坑用來洗衣服。這樣的井原來有一千多個，隨著城市建設，大都已經(jīng)廢棄，或者被填埋在一棟棟高樓下。這家房地產(chǎn)公司沒有把井填掉，而是計劃圍繞井水修建一個小型濕地公園，售樓手冊上有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夏日的荷葉，秋天的蘆葦。

后來工程爛尾，業(yè)主們?nèi)ナ蹣遣烤S權。王文茂參加過一次，在售樓部鬧哄哄站了一下午，連負責的人都沒見到。后來因為工作忙，就沒去，內(nèi)心里倒希望其他業(yè)主去得越多越好，人多才能引起有關部門重視，問題才能得到解決。羅艷說，估計不少人都是這種想法，都希望坐享其成。隨著時間推移，業(yè)主們的維權熱情就像一個從高處落下的皮球，一開始還彈得老高，后來一次比一次低，這里面應該也有某種物理原理。再后來售樓部也沒人了，只剩下幾張爛桌子，以及一幅巨大的女明星頭像廣告，笑容甜美。直到九月的一天夜里，王文茂揣著把美工刀走進售樓部，把女明星從墻上割下來帶回家，當時竟然還有一種犯罪的興奮感，好像綁走的不是畫像，而是一個大活人。

那天中午，王文茂從公司出來，在街上吃了碗牛肉面，為了加不加雞蛋猶豫再三，幾大口，吃急了，被嗆到，辛辣的味道涌進鼻腔，突然間萬念俱灰，眼淚也出來了，于是騎上電瓶車，來到這個傷心地。

就是那天，王文茂遇到了李大爺。

一開始總是很難。王文茂和羅艷說了差不多半個月，要不是房東反復催，說狠話，估計她也不會同意。王文茂熟悉羅艷的脾氣，牢騷發(fā)完，也會想辦法解決。

首先是水，也好在有這口井，王文茂買了個150升的白色塑料桶，有綠色的蓋子，節(jié)約著用，可以用兩天。然后是兩個藍色塑料桶，用來提水。再就是買了幾個大盆，洗碗洗菜，洗衣服，廁所里再放一個，用來裝污水沖廁所。搬來時是五月，已經(jīng)不冷，可以燒熱水洗臉洗腳。然后就是夏天，晚飯后，小欣換上泳衣，抱著一只黃色塑料小鴨子，來到水井旁，7棟也有一個小女孩，十歲，四年級，倆人玩得可開心了。時不時，王文茂會覺得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還好，有一口井，要是沒有水，那還真沒法住。

第二件事是燒火做飯。王文茂買了個鐵爐子，接上白鐵皮煙囪。最早的燃料是木頭，爛尾樓里總有取之不盡的木條木板，很多都是干燥的松木，用斧子劈了，火力旺盛。后來，嫌每天生火麻煩，便改為燒煤。兩公里外有一家隱藏在院子里的煤場，發(fā)現(xiàn)這里住了人，便用三輪車拉煤來賣，蜂窩煤、煤塊都有，買得多，小伙還幫著背上樓。

第三件事是照明，這個也不難，買上兩個應急燈，隔幾天拿到公司，上班時順便在座位下充電，電瓶車也可以騎到公司充電，應急還可以點蠟燭，五月份小欣生日時，就要求來一頓燭光晚餐。

搬到新家后，王文茂和羅艷就像小鳥筑巢一樣，把東西一件件添到家里來。首先買來一個蹲便器，工地上還有不少沙堆，在另一棟樓的底樓找到幾包水泥，周末花了兩天時間，王文茂終于把廁所修建出來，美中不足是沒能找到瓷磚，地面的水泥也沒有抹得足夠平整，時不時會有些積水。沒有床，就找來磚頭木板，然后去家具市場，買來打折的床墊。飯桌也是磚頭和木板搭的。家里最貴的就是門，當初來安裝時，師傅一看沒電梯，就要加錢。王文茂一聽急了，說，我自己搬上去。一上手，發(fā)現(xiàn)沉得要命。后來三樓的劉哥也來幫忙，才總算把門弄上來。

他們所在的這棟樓編號為9棟，有四個單元，他們這個單元就住了三戶。王文茂一家，李大爺，三樓的劉哥兩口子。劉哥和張姐每天早晨推個車出門，車里有液化氣罐，還有口鐵鍋。他們把車推到營盤路，鍋里倒上菜油，點火，然后把洋芋切成塊放進去炸，熟了之后抄出來濾油，再倒進一個大鐵皮碗里，加上香蔥、折耳根、辣椒、醬油、醋、味精，攪拌均勻，用一次性碗裝了，插兩根竹簽，五塊錢一份。有天小欣放學回家，正好遇到他們收攤，便鏟了一碗給小欣。小欣拿回家正準備吃，被羅艷給拿走，說吃了拉肚子，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油，看上去臟兮兮的。

整個小區(qū)一共25棟樓，目前大概住了四十幾戶人。住戶成分，一部分是李大爺這樣的回遷戶，王文茂這樣的買房者也有十幾家，還有些是外來的，有撿破爛的，有一大早去三橋市場批發(fā)菜來賣的，也有擺個小攤賣襪子的。李大爺有點看不起這些外來戶，一直念叨要去把他們舉報了。

以后也還會面對許多難事，目前最緊迫的就是冬天要來了。兩間臥室的窗戶都用廣告布和木條釘死，廚房也好說，只需要在廣告布上挖一個孔，好把煙囪捅出去，但客廳通往陽臺是個大落地窗，沒法釘，也不可能釘死。王文茂去建材市場問了問，鋁合金的落地窗搞下來要差不多兩千塊錢，太貴，而且萬一以后裝修，拆了又可惜，所以還沒下決心。

但不管怎么樣，問題出現(xiàn)了，總可以想辦法。所以在黃昏的幽冥氛圍中，在落日余暉下和夜風初起時，吃完晚飯的王文茂，手里拿著半罐啤酒，看著暮色中的嬌嫩月季花朵，會有一種類似幸福的感覺。

花是從原來售樓部那兒挖來的，爛尾之后，售樓部也荒廢了，但花圃里的月季卻開得繁茂。記得有篇文章說，人類離開后，只需要幾百年，城市的痕跡便會被植物抹去。王文茂不太相信，那些瑪雅的神廟，在叢林中不是還好好的，鋼筋水泥的叢林應該更加堅固。如果這個小區(qū)一直沒人住，也最多雜草叢生，野貓出沒，不可能重新成為叢林。

也很奇怪，也就一株普通的月季，整個家似乎就更像一個家了。

還有兔子，小欣一直想養(yǎng)，但一直被各種理由拒絕，天氣太冷會感冒，天氣太熱會中暑，原來租的房子陽臺已經(jīng)用鋁合金窗封了，也不適合養(yǎng)兔子。

但上個星期天本來計劃去河濱公園的，結果一下公交，雨也下了起來。于是臨時改計劃去逛書店，逛完時間還早，正好走到萬東橋，小欣說，順便去看看李爺爺吧。李大爺說過自己在橋下擺書攤，還說有空讓小欣自己去找書看，小欣就記住了。

作為禮尚往來，中秋節(jié)時王文茂把公司團拜發(fā)的月餅送了一盒給李大爺。李大爺說，要是工作忙來不及接小欣，他可以順路幫著接回來。羅艷不怎么放心小欣和李大爺待一塊，她舉了很多老頭子猥褻小女孩的案例。王文茂沒有反駁她，當然也沒讓李大爺接小欣。

李大爺?shù)臅鴶偛淮?，三米見方，半人高的木柜子，柜子上也堆滿書。李大爺就躺在中間的藤椅上，閉著眼睛，翹著二郎腿搖晃。

李大爺又送了小欣兩本書，王文茂尋思是不是要去揀幾塊木板，釘一個書柜。往回走時，路過賣小動物的攤位，小欣不愿走了，抱著書蹲在地上，爸爸，能不能給我買一只兔兔？小欣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王文茂。

兔兔就這樣被帶回了家。

羅艷倒也沒表示什么不滿，一路上王文茂都在和小欣商量，怎么給媽媽說。王文茂怕羅艷發(fā)火，這幾個月找了好幾份工作，要么地方太遠，要么工作太累，工資又不理想，所以看什么都不順眼。

后來小欣在作文里這樣寫：現(xiàn)在的家雖然很簡陋，但是比起以前租房子還是要好得多，因為可以養(yǎng)小兔子。

但小孩子的心思也很深。先是一個周末，小欣去班上的好朋友妞妞家玩，晚上八點，王文茂騎著電瓶車去接她，在小區(qū)門口被保安攔下，登記了電話號碼、姓名、身份證才被放行?；丶衣飞?，小欣不停地說妞妞家太好玩了，家里可以坐電梯，最高一層就像城堡一樣，全是玩具，各種樂高、芭比娃娃。最后又說，妞妞說下星期想來我們家玩。

你答應她了？

沒有，小欣抱住王文茂的腰，我不想讓她來我們家玩……

當時已經(jīng)快到小區(qū)了，正在路口等紅燈，只要小欣在，王文茂就非常遵守交通規(guī)則，望著幾十棟怪獸般在黑暗中沉默的高樓，高樓間那些孤寂的燈火尤其黯淡。

這個冬天似乎來得很早。

王文茂咬咬牙，還是把落地窗安裝了。鐵爐子也搬到客廳，也就多接了幾節(jié)煙管。周末圍著爐子吃個火鍋，順便烤個洋芋紅薯，第二天還可以當早餐。

羅艷找了家社區(qū)便利店，每天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包兩餐，每周休息一天，每月三千五。晚上，坐在爐火邊，王文茂倒了杯白酒，羅艷燒了水在廁所擦洗，小欣已經(jīng)睡覺了。王文茂想怎么弄一個洗澡的東西。因為沒法洗澡，羅艷總是拒絕和他親熱。這個問題還必須得解決。網(wǎng)上有賣那種戶外洗澡神器，就一個水壺，燒熱水加進去，然后蓋上蓋子，用打氣筒打氣，水就可以從接著的花灑流出來。王文茂看了看參數(shù)，才三十升的容量，哪里夠洗澡。或者焊一個大鐵箱，用角鐵和鋼架固定在衛(wèi)生間墻上，可怎么把水弄進去，又怎么來加熱？想來想去沒頭緒。還有每天提水，也是件辛苦事，明年能不能做一個滑輪組放陽臺上，用繩子把水桶拉上去？五樓，一樓三米，雙繩，至少得三十米長……

疫情在這座城市復燃。小區(qū)里發(fā)現(xiàn)病例，小區(qū)進行消殺，住戶暫時轉移。

王文茂帶著小欣坐上了車，暫居點在城市最南邊的新區(qū)，從北向南，車隊要穿越整個城市。窗外的燈光成為流動的水，跳躍，回旋，閃爍。媽媽呢？小欣望著車窗外，她或許還不能體會這種傷感。他們已經(jīng)打電話了，媽媽會來賓館找我們。

小欣回過頭，靠在王文茂懷里，我想兔兔了，她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王文茂伸出右手，摟緊了小欣。爐子里的煤大概還可以燃燒幾個小時，也許在黎明就會熄滅。兔子窩里還有幾片白菜，還有小半碟兔糧……也許它餓了會去翻那個紙箱子，把里面的兔糧翻出來。

（張涯舞，小說散見于《西湖》《鴨綠江》《特區(qū)文學》《莽原》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