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霞飛
1970年代后,資本主義國家特別是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貧富分化現象日趨嚴重。進入21 世紀,占領華爾街運動與茶黨運動、特朗普主義與桑德斯現象、黃馬甲運動與養(yǎng)老金抗議、“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與“阿爾及利亞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等席卷歐美,金融—經濟危機、新冠疫情、俄烏沖突等持續(xù)擾亂世界。層出不窮的亂象表明,資本主義絕非西方主流輿論認為的,只是出現了暫時性、局部性危機,而是在政治、文化、經濟及國際秩序等領域爆發(fā)了全面危機,體現出與以往不同的新特點。全面危機導致資本主義國家內外政策發(fā)生重大變動,必將引起世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力量對比的變化,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重要表現。因此,結合最新現實,層層解析當代資本主義全面危機的發(fā)生機理及對世界造成的災難,對深入認識資本主義的現狀與未來,堅定我們對社會主義及其前途命運的信心,具有重要現實意義。
在全球化與技術革命所形成的以資本為中心的利益分配格局下,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富差距急劇擴大,形成復雜的階級沖突,導致制度與文化危機。
具體而言,有兩大原因導致當前資本主義廣泛且不斷加劇的不平等。
第一,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它主要通過企業(yè)生產重組、金融化及政府對經濟危機的應對政策這三重機制推動貧富分化與階級分化,加固資本對勞動的統(tǒng)治。
一是企業(yè)生產重組增強跨國資本權力,對勞工特別是本土勞工造成壓迫。1970年代后,新古典自由主義全球化積極推動以去工業(yè)化及離岸外包為主的企業(yè)生產重組,這為資本找到了廉價勞動力,但更重要的是,通過“地理擴張和地理重組”,過剩資本跨越民族國家藩籬,開辟出一個個可以不斷榨取剩余價值的新積累空間,[1]從而造就了一個強勢的跨國資本家階級。同時,由于制造業(yè)及管理服務崗位的外包,藍領及部分白領的崗位減少,工會與資方談判的能力減弱;本土勞工還要同涌入本國的移民勞工展開競爭,進而受跨國資本家更大剝削。
二是金融化催生金融資本家。金融資本家同跨國產業(yè)資本家聯(lián)合,強化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進一步侵奪工人權益。當前,資本積累結構已深度金融化,金融部門及實體企業(yè)都被“金融化邏輯”所支配。從根本上說,金融化就是金融、跨國及產業(yè)資本家聯(lián)合起來對工人開展的“階級斗爭”,[2]主要通過三種方式加劇不平等:(1)金融部門無序擴張擠壓非金融部門盈利能力,使中下層階級收入下降;(2)金融化強調股東利益最大化,資本家和不少企業(yè)高管據此獲得巨額利潤及薪酬;(3)金融化同去工業(yè)化、離岸外包、實體經濟萎縮等現象,成為工會衰落的重要原因。另外,由于勞工收入份額急劇減少,為防止出現需求側危機,新古典自由主義還創(chuàng)設“私有化凱恩斯主義”,鼓勵個人抵押貸款等,以便進一步剝削勞工。
三是當代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主要體現為金融危機。西方政府奉行新古典自由主義的應對危機措施,但這通常有利于跨國壟斷金融資本。例如,在2008 年金融危機中,美國政府首先救助的是花旗銀行、摩根大通等金融機構,危機結束后,這些機構的市場份額進一步擴大,資本家與不少企業(yè)高管的個人資產增長更快,但社會大眾卻承擔了危機的大部分惡果,如失業(yè)和不穩(wěn)定就業(yè)等。此外,美歐國家在危機后還實行更為嚴苛的“緊縮資本主義”,削減福利開支,加速公共服務的私有化、市場化,使在金融危機中遭受沖擊的中下層階級的處境更加艱難。
第二,新興技術通過自動化、勞動過程的數字化加劇工人的階級分化,加深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鴻溝。
一是自動化增加工人失業(yè)風險,加劇不平等。機器被引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工人最開始是操作機器,之后是看管機器,最后就可能在“自動機器體系”階段被機器取代。當前,信息技術革命造成的生產自動化正使特定行業(yè)崗位快速消失——首當其沖的是制造業(yè)及服務業(yè);同時,中等技能崗位或一些簡單白領工作正被取代;隨著人工智能發(fā)展,經理人、技術專家等更高級的勞動力也將被取代。自動化還伴隨著算法和生物識別驅動的工作場所監(jiān)控,令資本家可以借助“數字繩索”捆縛藍領、白領工人的身體及精神,實現對他們的極致剝削。
二是勞動過程與數字技術緊密結合為數字勞動,加劇了勞動力二元分化,強化了資本對勞動的統(tǒng)治。一方面,數字勞動是一種知識和智力勞動,會造成工人階級的分化:具有“一般智力”、從事數據處理等認知型工作的“諸眾”是工人階級的主體部分;掌握難以傳播且易被壟斷的“隱性知識”、從事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少數勞動者則處于工人階級上層。另一方面,數字勞動充斥著“數字剝削”。這主要通過三種方式進行:(1)形成數字產消主義,抹掉數字勞動者與消費者的界限,使大眾付出無償數字勞動時間。(2)建立平臺零工經濟,實行彈性、靈活且具有“自由獨立”假象的用工模式,實際上創(chuàng)造出大量低技能、無保障的就業(yè)群體,同時通過算法管理系統(tǒng)對勞動者進行嚴密廣泛的“時空控制”。(3)構建“社會工廠”,消除工廠、辦公室與整個社會及勞動者個人生活的界限,使價值關系的生產及資本的權力“遍布一切社會領域”,勞動者由此成為被關入“全天候電子血汗工廠”的“網絡奴隸”。[3]
上述不平等及階級分化特別是資本家與工人的階級分化,正重塑資本主義社會的階層結構,導致激烈且錯綜復雜的沖突。
第一,不平等與階級分化使資本主義社會形成兩極分化的新型階層結構。一般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國家的階層結構主要是“橄欖型”的。以工人階級為主的中產階層是社會主體,經濟上享有較強安全感,同社會底層即工人階級最下層一樣,擁有較大的向上流動空間。然而,隨著不平等加劇,中產階層及底層人群很難再向上流動,甚至地位下跌。厄爾·懷松(Earl Wysong)將這種新階層結構界定為“雙鉆石型”:頂部的“小鉆石”代表資產階級,底部的“大鉆石”代表工人階級,兩者人口占比為“二八分”,且中產階層這一“新工人階級”還在持續(xù)萎縮。[4](pp.30-31)此外,還有學者將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階層或收入結構描述為“沙漏型”或“M型”。
第二,資本主義社會正上演著一場兩極對立且“左”“右”撕裂的階級沖突。一是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對立與沖突。馬克思、恩格斯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將“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5](p.28)這正是當前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現實,中產階層不斷“無產階級化”,工人階級不斷“貧困化”,無論是白領還是藍領,都認為處于“不安全時代”,對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感到不滿。二是資產階級特別是工人階級內部的“左”“右”撕裂與沖突。當前,由于在全球化及技術革命中獲益不同,資本家與工人群體內部均發(fā)生明顯的“左”“右”分裂。一方面,金融、高科技、大型產業(yè)資本家、企業(yè)高管、從事跨國貿易和高新技術研發(fā)的人群,以及受益于全球化的移民、女性、高學歷群體,主要成為階級結構中的左翼,更支持中左翼政黨。另一方面,受全球化、金融化及高稅收等沖擊的部分中小實體行業(yè)資本家,在去工業(yè)化和離岸外包及自動化過程中失業(yè)或處于不穩(wěn)定就業(yè)中的低學歷低技能的白領特別是藍領人群,以及本土(以白人為主)、老年人群體及破敗都市區(qū)、中小城鎮(zhèn)、農村地區(qū)的人口,主要成為階級結構中的右翼,更支持右翼政黨。
總的來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全球化及技術革新浪潮,既導致其國內經濟不平等與階級分化、階級對立,也造成國際壟斷資本主義橫行霸道。壟斷資本所到之處,貧富分化與階級沖突便隨之而來。因此,資本強勢、民眾弱勢及社會兩極化已成為全球現象,醞釀著不安和動蕩。
當代資本主義主要通過選舉制實行精英政治,借助政黨制推行共識政治,并借由分權制衡體制來實現資產階級內部及國家與社會的平衡。新古典自由主義政策卻過分背離民眾利益,導致民粹主義、極化政治的崛起及分權制衡體制的僵化。
西方國家長期在形式上推行大眾選舉,在實質上實行精英政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至1970 年代,歐美精英構建了“凱恩斯主義政體”。這一時期,民眾較相信可通過選舉促使精英實行符合大眾利益的政策。凱恩斯主義失效后,歐美精英創(chuàng)設了“新古典自由主義政體”,然而,其半個多世紀的實踐卻將精英政治推入困境。首先,1979 年至1992 年,以撒切爾、里根為代表的英美右翼精英率先實施私有化、減稅、放松管制及全球化政策,建立了以資本為中心、打擊工人階級的經濟體制,促使中左翼精英接受新古典自由主義。接著,1992—2007 年,右翼精英下臺,中左翼精英紛紛推出“第三條道路”或“進步化”的新古典自由主義,繼續(xù)推動全球化及經濟增長,促進福利發(fā)展及文化寬容。最后,2008 年至今,右翼精英部分回歸權位,基本與左翼精英合流,但金融危機、極端的不平等及移民沖擊等因素已使民眾開始質疑并強烈反對左翼和右翼精英。[6]
當前,新古典自由主義的破壞性后果激起了民粹主義浪潮,沖擊了精英統(tǒng)治。在中下層民眾當中,左翼要求實行直接民主或“廣場政治”,右翼則轉向“情感政治”“后真相政治”。民粹主義還挑戰(zhàn)了精英政治的另一重要條件:民眾以低投票率或政治冷漠來默許精英統(tǒng)治。以美國2016 年、2020 年大選為標志,民眾投票率及政治參與度提高,震動了精英統(tǒng)治。
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等學者認為,民粹主義特別是右翼民眾對精英政治的反叛已被精英利用,主要表現為:一是右翼民眾反對精英卻離不開精英,甚至投向了法西斯主義精英,二是極右翼精英正同新古典自由主義結成“同盟”,[7](p.58)因此,哈維否定右翼民粹主義及其作用。然而,一方面,民粹主義的主要目的是反對精英,另一方面,民粹主義盛行本身就是資本主義選舉制危機的體現。同時,左翼民眾和精英實質上是新古典自由主義精英所推動的全球化的相對受益者,因此,右翼民眾反叛的重要性大于左翼。總之,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看待左翼和右翼民粹主義對精英政治的反叛,就能看出實際上是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共同反叛,是無權階級對金權階級的共同反叛。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美社會的中產階級規(guī)模擴大,為贏得選舉,各政黨都在爭取中間選民,以推行共識政治。具言之,在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圍繞“新政共識”展開普遍的跨黨合作。歐洲則相似,右翼政黨向中間靠攏,社會民主黨雖更依賴工人階級,但也變?yōu)椤叭顸h”。然而,這種相對向民眾利益傾斜的共識政治,不久就蛻化為新古典自由主義共識政治。左翼和右翼主流政黨日益無所顧忌地服務于資產階級特別是壟斷資本的利益,愈發(fā)忽視中下層民眾的訴求,因此民眾就開始以極化政治顛覆共識政治,造成政黨政治危機。
在美國,民眾顛覆共識政治的方式是改造主流政黨。民眾雖仍認同民主黨與共和黨,但左翼以支持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及激進進步派的方式倒逼民主黨,右翼則用“特朗普主義”(Trumpism)重塑共和黨。分裂與對抗使美國在2020年出現史無前例的大選“難產”,“國會山事件”使政黨選舉危機一度演化為權力交接危機。最終,“內戰(zhàn)式”的政治沖突被國家暴力機器強行壓制,約瑟夫·拜登(Joseph Biden)在軍隊保護下舉行就職儀式。目前圍繞疫情、通脹、種族仇恨特別是2024 年選戰(zhàn)的斗爭,使美國政治極化持續(xù)加重。在歐洲,民眾則以在主流政黨之外選擇極右翼政黨來顛覆共識政治。在德國,選擇黨不斷攻城略地并在2023 年首次贏得地方選舉。在法國,“國民聯(lián)盟”領導人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連續(xù)三次競選總統(tǒng),后兩次均進入大選第二輪。在意大利,2022 年,兄弟黨成為第一大黨并組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立場最保守的政府。瑞典被認為是社會民主主義的堡壘,但在2022年選舉中,右翼民主黨一躍成為第二大黨。此外,芬蘭、比利時、奧地利、匈牙利等國的極右翼邊緣政黨,近年來都在快速崛起。
經過長期發(fā)展,美國分權制衡的憲制安排,已不僅指狹義的三權分立制衡,還指代表社會的大眾媒體即“第四權”對三權所代表的國家政府的廣義制衡。但當前,無論狹義還是廣義的分權制衡都已僵化。
第一,三權分立且制衡蛻變?yōu)榉駴Q制。三權分立且制衡是資本主義對權力進行分割,以實現資產階級內部平衡,使人民內部分裂而依附于統(tǒng)治階級的一種制度安排,本身就蘊含著不同階級及群體互相反對的基因。近年來,這種互相反對演變成敵對式否決。在每一個“否決點”,統(tǒng)治精英都能挾民意而利用之。此外,美國文官系統(tǒng)也強化了否決制。文官是金融、福利、移民、環(huán)保等監(jiān)管政策的執(zhí)行者,在價值觀上認同精英推崇的“政治正確”。文官穿梭于總統(tǒng)、國會、法院等“否決點”之間,與利益集團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借此與政經學各界組成“鐵三角”“旋轉門”“深層政府”等,故文官系統(tǒng)使美國憲政更加失衡。
第二,“第四權”即社會對國家政府的制衡明顯僵化蛻變。盡管大眾媒體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機器的要件,但在19—20世紀大部分時期,媒體也是工人階級與資本家及統(tǒng)治者開展斗爭的幫手。然而,當前大眾媒體在價值觀上深陷“政治正確”,更多成為新古典自由主義精英及政黨的喉舌,公信力不斷降低??梢哉f,大眾媒體代表社會來制衡國家“利維坦”的功能相較以往退化不少。而且,由于數字傳媒技術的發(fā)展及數字媒體的金融化,數字企業(yè)已成為支撐資產階級文化霸權、輔助“數字利維坦”對民眾進行統(tǒng)治的有力“幫兇”。
總體來說,幾十年來,西方國家以武力或軟實力來推動所謂第三波乃至第四波“民主化浪潮”,在亞非拉發(fā)展中國家及蘇聯(lián)地區(qū)策動“顏色革命”,竭力輸出其自由民主制度。然而,主動或被迫接受“自由”“民主”的非西方國家,不斷出現選舉舞弊、政治腐敗、軍事政變、武裝沖突、國家分裂、極端勢力及恐怖主義泛濫等亂象,引發(fā)政局動蕩,阻礙經濟發(fā)展,加劇貧富分化。如今,西方自身陷入制度困境,更將其國內的民粹主義、政治極化等輸出到非西方國家,加劇了這些國家政治不穩(wěn)定,使民眾的生產生活乃至生命安全都遭受進一步威脅。
當代資本主義借助意識形態(tài)灌輸和數字技術塑造后階級敘事,但現實中的階級鴻溝卻不斷加深,既引發(fā)人們的精神崩潰,也造成價值觀分裂。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沖突有所緩和。對此,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生活政治”,路易·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等提倡爭奪“文化霸權”,實際上都是在淡化階級沖突。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則直言,后工業(yè)社會中最嚴重的沖突不是階級沖突,而是工業(yè)文化同現代主義文化之間的沖突。在貝爾看來,工業(yè)文化既有“禁欲苦行主義”,又有“貪婪攫取性”,其原始沖動因有著清教道德的約束而主要體現出理性、進步的一面,但經濟發(fā)展打破了宗教束縛,使以極端個人主義為內核的現代主義文化“君臨萬物”并同市場結合,從而使文化與道德商品化,社會由此陷入精神危機。
上述精神文化沖突實質上是激化的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在人的精神世界的反映,故而仍是階級沖突?;乇苓@點,既不能認識精神文化沖突的產生根源,亦無助于化解沖突,甚至還會推動它的發(fā)展。近幾十年來,資本主義通過意識形態(tài)灌輸和數字技術應用進一步屏蔽階級政治,精神文化沖突加速大眾精神世界的崩塌。
第一,新古典自由主義宣揚“后階級承諾”,即未來社會是高度流動、財富豐裕、文化有序的理想世界,但在現實中卻導致個人及社會喪失價值方向。一方面,“后階級承諾”中蘊含著極端的“個人負責”邏輯,即在后階級社會的自由競爭中,成功或失敗、約束自我或放縱欲望,都是與政府或社會無關的個人事務。結果,獲得成功及對成功的評價就演變?yōu)椤肮儽┱保琜9]成為激發(fā)怨恨情緒及民粹主義的重要機制。同時,追求刺激、及時行樂成為個性解放的象征,而“道德理想、集體主義等利他性倫理往往被邊緣化或遭批判”,[10]這導致個體及社會的精神崩塌,也使傳統(tǒng)人士不滿,造成保守和進步之爭。另一方面,“后階級承諾”破滅導致公眾喪失對未來的信心。在右翼精英的說服下,左翼精英及大眾開始相信新古典自由主義的社會藍圖,并對自身話語進行“去政治化”操作。但近年來,貧富分化、階層固化宣告“后階級承諾”的破產,民眾意圖通過民粹主義“再政治化”,卻很難撼動新古典自由主義,因而陷入“左翼憂郁癥”或“右翼道德恐慌”。
第二,在兩極分化的現實中,“去階級”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論”暴露出其偽善一面,使人們無所適從。該理論認為,西方民眾的價值觀正從強調經濟福利的物質主義價值觀轉向更強調利他主義的后物質主義,且由于經歷繁榮的年輕人會不斷代替經歷物質匱乏的老年人,后物質主義將成為主流,政治分化也將更多地取決于價值觀而不是階級屬性。但是,隨著不平等程度加劇,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經濟基礎被掏空。標榜寬容與多元、高呼“政治正確”的歐美諸國,近來卻暴露出不寬容及非后物質主義的一面。此外,第一批后物質主義者在失業(yè)、衰老及階級地位下降后,掀起了右翼民粹主義的“文化反彈”,年輕一代則變?yōu)樯鐣裰髦髁x者或左翼民粹主義者,成為民粹主義與極化政治的主體。
第三,當資本主義進入數字時代,數字空間中虛擬的“無階級”表象使大眾迷惑不已。從人的存在方式上看,由于數字產品日益深入生活,人正從現實的實體人轉變?yōu)槌橄蟮奶摂M人,一步步脫離真實世界,變?yōu)榇a和數據,在數字世界中虛擬存在著。從人的身份上看,由于資本與數字技術深度融合,人又被進一步“物化”。擁有權利和身份的人,在數字世界中被降為“無人格”的“純粹的生物學數據”,[11](p.99)而這同時賦予人以各種“虛擬身份”并可無限制地構建數字關系。這樣,在數字世界中,似乎會存在一種平等的“網絡共和國”乃至“無階級”社會。然而,如前所述,數字資本主義實際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階級分化及剝削更嚴重的社會,人在虛擬世界中幻想平等與無階級,但當回歸真實世界,面對的卻是撤去社會上升“階梯”的不平等,這無疑會引發(fā)社會中下層階層的茫然與怨恨。
后階級敘事及其破產既使部分人陷入精神崩潰,又使相當一些人形成分裂的價值觀,令自由主義變成部落文化,進而導致政治對抗。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尤其是1970年代后,歐美社會盛行三重互疊的文化價值觀:一是多元文化主義的同化理念。美國長期以在盎格魯—新教文化基礎上形成的“美國信條”來同化歐洲移民,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大批非歐洲移民涌入美國,法蘭克福學派認為,在同化移民時應摒棄歐洲中心主義,鼓勵其保留母國文化特質及價值觀。二是政治正確的規(guī)范及政策。政治正確與多元文化主義共同推動歐美社會制定了一整套反對種族、性別、性向歧視的語言、教育及學術規(guī)范,并推動實施“肯定性行動”政策。三是世俗主義價值觀。世俗主義質疑傳統(tǒng)基督教地位,認為基督教對少數族群文化構成了壓迫。
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歐美“去階級”的社會氛圍中,多元文化主義、世俗主義特別是“政治正確”一度成為主流價值觀。雖然也存在與之相對的保守主義、傳統(tǒng)宗教與反“政治正確”,但在經濟相對平等的20世紀中后期,對于移民及女性、同性戀等弱勢群體要求平等和傾斜性照顧的訴求,上升機會充足的歐美白人、男性及基督徒等更傾向于包容。較好的經濟狀況使占優(yōu)勢地位的階層認為,文化上的“政治正確”即“多元”和“進步”符合資本主義倡導的“自由”和“平等”。然而,隨著不平等加劇,以往處于主導地位的階層開始向下流動,因此他們不再寬容并開始強烈反對“政治正確”等價值觀。例如,保守主義認為,多元文化主義允許拉美裔、穆斯林移民等張揚其原有文化,將使文明沖突內部化,加劇歐美種族矛盾并導致認同危機;反“政治正確”的人認為“政治正確”是“世界主義精英”價值觀,體現了一種語言文化“霸權”;宗教衛(wèi)道士認為,左翼反對宗教與傳統(tǒng)道德,卻導致離婚率上升、墮胎和同性戀盛行,加速本國衰落。
可見,將后階級敘事的虛假面目一旦被階級分化的殘酷現實戳穿,就會引發(fā)價值觀沖突,瓦解自由主義的政治信條。就“自由”與“平等”而言,左翼強調破除種族、性別及傳統(tǒng)規(guī)范等限制,力圖將“平等”拓展為“結果平等”乃至“文化平等”,實質是想讓政府予以更多的政策關照。右翼在社會文化領域看重“自由”的道德與宗教基礎,呼吁政府通過干預挽救衰落的宗教,在經濟領域又將個人放在首位,反對政府干預,強調機會平等,實質上是反對社會政策對移民、黑人等群體的傾斜。質言之,對階級地位的焦慮及對社會資源的爭奪,使不同群體在解讀“自由”“平等”等理念時形成了鴻溝,導致價值觀日趨兩極化。
另外,為榨取更多利潤,資本還發(fā)展出“增強協(xié)同過濾推薦”算法技術,向使用社交媒體的公眾推薦他們更感興趣或與之價值觀接近的內容,產生“回音室”效應。這使人們很難也更不愿接觸不同觀點,使網絡公共領域變得“巴爾干化”。
當前,由于全球化及數字媒體的極速發(fā)展,精神崩潰及價值觀分裂已在資本主義國家廣泛傳播。價值虛無主義、道德相對主義盛行,人們失去理想信念、精神信仰,要么萎靡不振,要么倒向宗教迷信;社會不信任加劇,幾乎在每一個政治社會議題上,民眾都持相互對立的觀點,缺乏協(xié)商精神及寬容態(tài)度。
自由貿易體系與“普世價值”體系代表當代資本主義秩序的經濟與文化面向。
一方面,20 世紀70 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美國主導發(fā)動了一場擴張自由貿易體系的全球化運動。全球化的結果在冷戰(zhàn)后加速擴散,使美國主導國際貿易規(guī)則及全球產業(yè)配置,并成為金融、科技與高精尖制造業(yè)的中心。既往的全球化維護了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在世界體系中的核心地位。不過,國際貿易和技術進步推動了發(fā)展中國家的生產力發(fā)展和生產關系變革,既使歐美跨國金融、高科技資本家獲得巨額利潤,也使落后國家的經濟得到了發(fā)展,因而在較長時期內制造了“雙贏”局面,掩蓋了資本主義大國的帝國主義本色。
另一方面,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還極力推廣“自由”“民主”“人權”等“普世價值”,認為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推進,像中國這樣的發(fā)展中國家不僅應全方位市場化,也要在制度和價值觀層面推行自由主義。本質而言,“普世價值”服務于資產階級的利益,并不具有真正的普世性。在全球化進程中,“普世價值”往往同經濟發(fā)展、文明擴散相聯(lián)系,具有欺騙性,因而也受到一些國家追捧。
然而,以2016 年特朗普上臺為標志,極端民族主義浪潮充分暴露了自由貿易體系與“普世價值”的帝國主義本質。
第一,從特朗普政府開始,美國以自由貿易為名行經濟民族主義之實,為國際經貿秩序帶來巨大風險。特朗普政府將產業(yè)空心化、中產階層萎縮等歸咎于兩黨建制派推崇的多邊自貿體系,認為應實行“美國優(yōu)先”。同時,為轉移國內矛盾,美國指責中國不遵守自由貿易規(guī)則,損害了美國利益,因而挑起對華貿易戰(zhàn)。然而,美國政府雖聲稱維護自由貿易,但真實意圖是防止中國崛起。當貿易體系有利于美國攫取利益時,它就是“自由”的,一旦美國獲利減少,便指責貿易“不公平”。
拜登政府主要實行“中產階級外交政策”。在政治極化推動下,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競相祭出“中國威脅論”,繼續(xù)打壓中國,開展“友岸外包”“小院高墻”的科技圍堵,推行產業(yè)鏈及供應鏈“去中國化”,發(fā)布禁令遏制中國等,使中美關系進一步惡化。拜登政府雖回歸多邊主義拉攏盟友,但實質上仍推行“美國利益優(yōu)先”的經濟民族主義,意在“競贏”中國、護持霸權。
第二,逆全球化裹挾文化民族主義,使西方肆無忌憚實施反人類行為,空前暴露了“普世價值”的虛偽性。美國等西方國家被其國內問題困擾時,不從自身找原因,不反思其對發(fā)展中國家的剝削,反而逆全球化而行,指責發(fā)展中國家追求適合自身發(fā)展道路的努力是對“普世價值”的威脅。這種文化民族主義恰恰反映了“普世價值”并不普世,體現出西方國家在面對非西方的現代化道路時的不自信。
更關鍵的是,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高喊“自由”“民主”“人權”,但其自身才是問題制造者,是應對人類共同挑戰(zhàn)的最大障礙。例如,當代資本主義擴張使自然資源被過度開發(fā),環(huán)境被無情破壞,全球生態(tài)系統(tǒng)面臨極大威脅。這種情況下,各國應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攜手解決人類生存危機,但美國卻一度退出巴黎氣候協(xié)定,持續(xù)強化對抗,阻撓國際合作。
冷戰(zhàn)結束后,國際格局趨向多極化,全球治理呈現多元化特征,世界進入和平發(fā)展的新時代,和平與發(fā)展成為世界主題。然而,美國不愿放棄霸權主義和冷戰(zhàn)思維,力圖控制聯(lián)合國等機構,使之成為由美國主導的跨國安全體系的一部分。美國認為冷戰(zhàn)后其應積極扮演仲裁者、國際警察和世界領袖的角色,并拉攏少數盟友參與建構單極國際秩序。然而,俄烏沖突使破壞性的地緣政治重歸歐洲大陸,削弱了美國對國際秩序的掌控。
首先,歐洲各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后長期奉行和平主義,將它作為維護自身國際地位的重要支柱。但是,俄烏沖突使歐洲重燃戰(zhàn)火,這使歐洲引以為榮的和平主義遭到質疑與嘲笑,其國際聲譽與地位受到了打擊。其次,歐盟的心臟和經濟發(fā)動機是德國,其一直想擺脫美國控制,使并歐盟成為多極化世界中的一極。德國多年來努力與俄羅斯加深聯(lián)系,試圖借助俄羅斯的能源推動德國的經濟發(fā)展及綠色轉型,同時也希望推動俄羅斯融入歐洲,以實現歐洲的團結、安全與繁榮。然而,俄烏沖突爆發(fā)后,美國硬把德國及歐盟綁上“挺烏制俄”的戰(zhàn)車,使經營多年的俄德關系變得緊張并走向敵對。最后,俄烏沖突給歐美及世界經濟帶來了破壞性影響。沖突爆發(fā)后,歐洲國家的生產生活成本劇增,經濟陷入“滯脹”。美國軍工復合體賺得盆滿缽滿,卻也通貨膨脹高企。美國借此出臺《通脹削減法案》,實質上是借美元霸權對其盟友及其他國家進行剝削,引發(fā)各國不滿,加劇國際局勢的緊張程度。俄烏沖突爆發(fā)至今,越來越多的國家期望其早日結束。中國提出的和平方案備受國際社會贊譽,但美歐國家卻不予理睬??梢灶A見,俄烏沖突的不斷加劇或持久化,將給世界經濟與安全帶來更多負面影響,引發(fā)更嚴重的人權災難,對全人類的共同利益造成更大損害。
資本主義還有未來嗎?從長歷史角度看,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預示著其必然滅亡的命運。然而,從中觀看,數字及人工智能技術仍提升著資本主義國家的生產力;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的階級意識尚未完全覺醒;資產階級仍通過跨國聯(lián)盟和“軍事—工業(yè)—石油—媒體—科技”等綜合體牢牢掌控著資本主義世界。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階級斗爭雖有所回歸,引發(fā)了人們對資本主義的廣泛質疑,但還未將資本主義徹底推向崩潰。對此,我們應有清醒認識。當然,更重要的是,當代資本主義的全面危機及其廣泛危害提升了各國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對社會主義的期待。因此,我們更應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堅定走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為世界和平與發(fā)展及人類文明進步作出應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