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 戈
爸爸的癌癥,已經(jīng)到了末期,每天,抽胸腔積液、輸營養(yǎng)液、止痛,周而復(fù)始,早晨,爸爸睡意蒙眬中,冰冷的鋼針就開始插進他體內(nèi)抽血,床位的記事板上,護士寫上爸爸這天要掛的水,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線。在病房,所有的人,穿著同款的病號服,服從同樣的作息安排,他們都失去了身份、財富感、背景,唯一的識別點,是各自不同的病況,這也是他們交談的主要內(nèi)容。
爸爸有點煩躁,對我說:“我想回家?!彼蟾攀窍肽钏陉柵_上的鳥,那是他為皮皮養(yǎng)的鳥,每天,皮皮放學(xué)后,都會和鳥說悄悄話;他想念他自己可以任意起床睡覺的空間,更準確地說,是那種自由的空氣。
去醫(yī)生那里試探著問,醫(yī)生說:“回家? 他隨時都會猝死?!边@是實話,脫落的癌組織,進入了血管,形成了癌栓,一周內(nèi)爸爸已經(jīng)心肌梗死過兩次。
我自己也不能適應(yīng)任何一種紀律生活,5 歲的時候,爸爸努力把我送進了廠部幼兒園,那是全市試點的全托幼兒園,條件極好,當(dāng)時甚是熱門,我媽特別高興,臨去前一晚,用紅線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領(lǐng)口上,繡上名字,歪歪倒倒的針線,像簡筆畫。我去的第一晚,就在小鐵床上輾轉(zhuǎn)難眠,隔壁是其他小朋友輕輕的呼吸聲,半夜我不敢去尿尿,憋到膀胱脹滿,匆匆跑去,倉促的動作中,襪子都被尿濕了,我穿著濕襪子睡到天亮。爸爸來看我,我就一直哭,我說:“我想回家。”爸爸飛快地幫我辦了出園手續(xù),用二八自行車載我回家了,我坐在車子的大杠上,如鳥出籠,快樂無比。
可是這次,我沒法帶爸爸回家了。
想起我懷皮皮時,每一個生命萌發(fā)的細節(jié),我都牢牢記在心里:那次我用試紙查出了懷孕,但還不敢相信,一直到B 超找到了孕囊,沖到走廊里,找老公分享喜訊;有一天睡午覺,感覺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下,突然明白,是皮皮的胎動。
每個生命來臨的時候,那一點點的生命跡象,血肉生長的進程,都讓我們?nèi)杠S歡喜,對它夾道歡呼;可是,當(dāng)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還給大地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都擅長歡迎,但是,卻不善于告別。
爸爸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面容枯槁,腿只剩下骨頭。爸爸最大的心愿,還是回家,我們想了很久,征求了醫(yī)生的建議,給他抽了胸腔積液,打了止水針,帶他回去住幾天,爸爸幾乎不能進食,整天都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醒來的時候,眼睛看著坐在他對面看電視的皮皮,然后笑起來。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晚上,媽媽給爸爸燉了鴿子湯,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著皮皮喝,然后坐起身,撈出鴿子腿給皮皮吃。爸爸一定要我們一家人去飯店吃頓飯,10 分鐘的路,來回都得坐車,他站不住。這是我們一家人的告別聚餐。
我們又把爸爸送入醫(yī)院,車子穿過擁堵的市區(qū),爸爸素來話多,每經(jīng)過一條路,他就要念叨那是什么路,以及這條路和他的故事: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住在這里,那里有個欠他錢的負債人,等等。我在前座上想哭,這是爸爸最后一次見到這些街道了吧?以后,他要住進醫(yī)院,在一架一米寬的小鐵床上,對著某個能看到落日的窗戶,一直到生命的終點。他喊著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聽來,是對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城市的告別。
我突然明白,死亡,躲也躲不掉。于是,通知親友,他們來看爸爸最后一次,說些虛假的安慰話,虛偽,不為潤滑人際秩序,只為我們不擅告別。
等死亡到來時,卻完全不是預(yù)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種奇異的不真實感。那天清晨接到老公的電話,告訴我爸爸夜里去了,他和我媽給爸爸擦洗,換衣,送爸爸上了殯儀館的車。我整個人都恍惚了,對皮皮說:“你外公走了。”
我從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才起身去機械地辦事。窗外大雨滂沱,人們陸續(xù)起床上班上學(xué),一切秩序如?!覅s已經(jīng)是個沒有爸爸的人。我抱著爸爸的骨灰盒上墳山,身上被冷雨澆得寒氣森森,出殯不許打傘,我躬身護住爸爸最后的溫度。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給了我生命的那個人,卻永遠離開了我。
我想,每一個離去的人,都讓我死去了一些,又生出了新的部分。經(jīng)過了他們的我,已經(jīng)與原先不一樣,而我將攜帶著這個新我前行,努力過好每一日,奮力發(fā)光,讓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他們,像云層中隱隱的星群,再閃亮一次,又一次。再見了,我愛的人。
(張秋偉摘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