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我念小學那會兒,讀書真是一件相對單純的事。比如,我父親會僅僅因為不愿讓我多過兩條馬路,就放棄區(qū)重點小學的名額。那時候沒有新東方和奧數(shù)班,直到三年級,我才參加了平生第一個興趣班,起因也有點奇怪:我塞進課桌里的一個筆記本上記著幾句我隨口胡謅的詞兒,被好事的同桌拿去向大隊輔導員獻寶……很快我就收到了區(qū)少年宮“兒童詩歌班”的邀請信。后來才知道,發(fā)信的老師姓諸葛,是個快退休的老頭。
雖然早就有思想準備,知道這位諸葛先生不會有羽毛扇,但初見之下,還是大失所望——干瘦的身板,半禿的腦門,加上脫落了大半的牙齒,看上去早就過了60歲。他不怎么愛笑,普通話里夾著濃重的嶺南口音。
諸葛先生上課的方法簡單得全無技巧可言,每次都捧一大摞書,每本都夾著幾張白紙條,每個夾著紙條的地方一定都有一首詩。常常是剛講“卻話巴山夜雨時”,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就拐到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他會一首一首地寫在黑板上,一筆一畫都像是拼盡了全力,寫累了便瞇著眼睛歪一歪腦袋,像在鑒賞一幅古畫。
他很少作什么口頭評點,卻很喜歡在詩句的字里行間畫一些符號,比如涂個圈、畫個驚嘆號什么的,那些地方多半就是他最在意的句子了。先生讓我們跟著抄,連那些符號也不可以落下。可他總是等不及我們?nèi)?,就急忙吩咐大家扯開嗓門朗讀,聲音越大越好。下課鈴多半總是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響起來,我們戛然而止,諸葛先生也會一下子愣住,看一眼講臺上躺著的那一堆書,一臉的困惑,“還有很多沒講呢……”,照例揮一揮手,嘆一口氣。
好多事都是要多年以后才能“追認”出它發(fā)生的意義。初三那年,外校調(diào)來的一位語文老師,才以“合并同類項”的方式強化了那段記憶。和諸葛先生一樣,那也是個快退休的老頭,也操一口擲地有聲的方言,也有個很不常見的姓氏——我們叫他宓老師。
平心而論,宓老師的課比諸葛先生上得更專業(yè)。不過他總有點兒“分成兩半的子爵”的頹唐貴族氣,左手忙活的事兒被右手輕輕一揮,就銷匿于無形,空氣里殘留著一點嘲諷的味道。班上有幾個同學——包括我在內(nèi)——的語文成績在他看來足夠好,于是常常會得到減免作業(yè)的待遇,這在畢業(yè)班里可不是尋常事。有時候碰上他特別討厭的課文,宓老師干脆就在上課鈴響之前跑過來,跟我說:“這課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你不用浪費時間。帶小說了嗎?拿出來看!”起初,我簡直懷疑他在說反話,沒料到下一回,他干脆就自己帶來幾本,往我桌上一撂:“看這個”。
我一直記得那幾本書的名字——《圍城》《寫在人生邊上》《干校六記》《洗澡》,“別的書可以不看,”宓老師瞇起眼睛愉快地分享他的秘密,“這兩位,一定得讀。先從淺的讀起,我相信你有一天能讀懂《管錐編》的?!?/p>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算“讀過”《管錐編》,更別說讀懂,但那些書和那些話,須臾不曾忘懷。有時候我安慰自己,我沒敢在艱辛寂寞的學術(shù)路上涉足太深,宓老師其實也得負一點責任。當年我剛拿到直升本校高中部的名額,宓老師就對我說:“你將來可別選中文系啊?!?/p>
“???”
“學英文,學點有用的。”“有用的”三個字被他加重了語氣,可他隨即又摸出一張書單,上面照例寫滿了“無用”的作品。
從“無用”走向“有用”,差不多構(gòu)成了我高中和大學前半段的主旋律。作為一個從小就讓父母師長放心的孩子,我成功地做到了基本不偏科,一路免試直升。我被那時上海人眼里最“有用”的上外錄取,念時髦的“復合型專業(yè)”。
上外真是個有用的地方。每天早晨起來,我總能清晰地感覺到我走在一條高效務實的流水線上。東體育會路上,擦身而過的是一邊塞著耳機聽聽力一邊晨跑的人,電話亭里擠滿了用各種語言向外面的世界尋找機會的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們的英語教材里充滿了情景對話和應用文寫作,我們的老師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例外的沒有幾位,江老師算一個。
那只是一門學分不高的選修課:英美散文選讀。第一堂課,椅子先有人搬過來,再是茶缸,最后才是年逾七旬的老教授本人,一步一挪地進來?!拔沂墙:?,”老頭兒話音里有點喘,“Call me Mr.River.”
至今都記得他,不單是因為那一口老式倫敦音和《英漢大詞典》的編委名單上他的名字,讓我最難忘的,是他從來不把文章切成一個個“有用的”詞語碎片,也不會津津樂道于某個詞的社交功能,他強調(diào)的是我在上外很少聽到的那個字:美。
在他的眼里,揚眉吐氣的塞繆爾·約翰遜回擊切斯特菲爾德勛爵的信——那種酸,那種迂,那種春風沉醉——是美?!独葮蜻z夢》最后,男人寫給女人的信——那份苦,那份甜,那份今生無悔——也是美。
他不會知道,一個課后甚至沒有勇氣拿著筆記湊過去提個問題的學生,整個大學里,唯有在他的課上,才找到了一點久違的“無用”的樂趣。
秋水長天//摘自《假作真時》,譯林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