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

序曲

九年前，女兒陳連珠大學畢業(yè)時，我前往美國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在她的導師波士頓學院錢念宗教授的陪同下，我們參觀了位于美國紐約市曼哈頓區(qū)華爾街的美國金融博物館。我在一塊于1857年從一艘失事的沉船中找到的，加利福尼亞淘金熱時挖出來的重達60磅的金塊前唏噓感嘆時，女兒卻被3D效果的美國最古老的銀行（馬薩諸塞州銀行）當年的場景攫住了腳步。馬薩諸塞州銀行是波士頓銀行的前身，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784年1月的第一個周四，盡管幾家美國商業(yè)銀行號稱早于它成立，但它的創(chuàng)始人是搭乘“五月花號”最早登上美洲大陸的。成立一年后，馬薩諸塞州銀行資助了該州第一個美國貿易團前往中國，這艘排水量為84噸的“土耳其皇帝號”滿載美國土特產漂洋過海，于1786年年初到達廣州，與中國建立了商貿聯(lián)系。在那個美國東部的港口城市還有著名的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和我女兒就讀的波士頓學院。

我覺得女兒在高科技的影像前停留太久了，看到她那專注的樣子，我忽然有些心慌，恍惚間我和女兒都置身于巨大的算盤中，又仿佛我們中間隔著橫梁。我想把票號撥拉上去提醒她，當年中國的票號可一點不遜色于外國銀行，如今中國的銀行市值在全球也可圈可點。但女兒依然沉浸在美國東海岸那古老的場景中。

錢教授像洞察一場經濟危機一樣發(fā)覺了我的焦慮和不安，他說：“面對金融市場的起伏波動，或許我們都能從對貨幣更透徹的理解中受益，從而懂得金錢到底是如何推動世界的。不管是華爾街的大佬還是普通百姓，都能在這里取得自己的收獲?！?/p>

確實我和女兒各有收獲，從那些錢幣、紀念章、股票和債券上，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個企業(yè)的興衰，看到了云譎波詭的經濟風云。但在微觀個體上，我們卻產生了嚴重的分歧，我更加堅定了讓女兒回國，在我的羽翼下成長的想法。但原本答應回國就業(yè)的女兒卻在博物館改變了主意，她說她決定留在美國讀博。女兒的突然改變讓我措手不及，慌亂中我說了一句特別不得體的話，我說：“那要找個算盤算一算，按照以往的規(guī)矩，你說個百位數(shù)，我加減乘除一百遍，如果歸一，你留；否則你跟我回國?！迸畠杭绷?，她說：“媽媽，我都是成年人了，我的事情自己做主?！?/p>

我說：“雖然這是美國，但你是中國人，得按咱家的規(guī)矩來?！?/p>

女兒說：“你也知道這是在美國，我們到哪里找算盤？”

我一時怔住了。

這時錢念宗說：“我有算盤?！?/p>

我曾經是行里的珠算冠軍，被稱為“鐵算盤”，女兒參加的唯一課外班就是心腦珠算。后來不用算盤了，業(yè)務比賽也取消了珠算項目，但閑暇時、煩惱時，甚至做某項重大決定時，比如是否讓女兒出國留學，是選老陳家經商還是選我所從事的金融，我都會撥拉算盤，讓算盤替我決定。多年來，那一顆顆算盤珠子為一個決定爭吵得噼里啪啦，但它們九九歸一后，總會給我一個數(shù)據(jù)指向，給我一個踏實的選擇，也給我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我好久沒摸算盤了，巴不得在女兒導師面前露一手呢，也讓他看看我們老祖宗留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說不定他就不再鼓動女兒讀博了。我得意地對女兒說：“在阿拉伯數(shù)字出現(xiàn)前，算盤就是世界廣為流傳的計算工具了，不是只有中國有?！迸畠呵辛艘宦曊f：“錢老師也是龍的傳人?！?/p>

是不是龍的傳人有算盤都不令人奇怪，但那天我見到錢教授的算盤時還是被驚住了。那天傍晚我們回到學校，當錢教授拿出那個金算盤時，我不禁啊了一聲。說實話，打了大半輩子算盤的我，還從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金算盤。金算盤不大，沒有博物館金塊那樣灼人眼球，但它的亮光卻像冬日暖陽一樣溫潤宜人。它的長度、寬度和我的算盤差不多，不同的是右下角是弧形的，也就是因為這一個弧度，它和四四方方的算盤比起來顯得更加柔和。這時我突然想起我的客戶德福鋼鐵集團董事長閻福海曾說過，他的第一桶金是拿金算盤換來的。莫非……我不禁又看了看錢教授，這位錢教授四十歲左右，眼睛不大，單眼皮，和白嫩的皮膚搭在一起愈加清秀俊雅，雖然個子不算高大，但細細看，也頗有一股玉樹臨風的樣子。錢教授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說：“這是我姆媽留給我的，可惜是依照我姥爺家傳家寶貝仿制的贗品。”說完他撫摸了一下算盤右下角，又說：“這個弧度是我們家獨有的，當年是比照如意做的?！?/p>

聽到“贗品”二字，我問道：“這不是金的？”

錢教授把算盤反過來，指著右下角也就是如意底下的“閻”字說：“我們家的底下是‘石’字，這個是表叔家仿制的，不過確實是金的?！?/p>

那個“閻”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又問了一句：“錢教授是哪里人？”我還想問下去，被女兒推了一把，她提醒我失態(tài)了。錢教授應該看到了這一幕，他笑了笑說：“我是臺灣人。但我……”女兒打斷錢教授的話問我：“你還算不算？”

我說：“算，當然要算！”我先到洗手間洗了洗手，然后輕輕撫摸了一下金算盤，我本以為這就是個擺設，沒想到那一顆顆珠子如一個個精靈般順滑靈動，剎那間把一股熱流反噬到我的心里，讓我不由得想起了那首算盤詩：

七子之家隔兩行，十全歸一道滄桑。

五湖四海盤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

柴米油鹽小黎庶，江山社稷大朝堂。

八方天地經營手，六六無窮今古章。

“媽咪，你還算不算？”女兒又喊了一聲，我趕緊把自己拉回來，快速拿起算盤，上下左右晃動一圈，讓珠子全部歸位。我定了定神說：“出個數(shù)吧?！?/p>

女兒說：“456?！彼捯粑绰洌惚P珠子就開始噼里啪啦上下翻飛。最后一顆珠子落定后，女兒笑了?？粗鴼w一的盤面，我一時間又恍惚起來。女兒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老同志，放心吧，我們怎么蹦也蹦不出人生的算盤。”

四年后，我入職宇宙行三十三周年紀念日那天，總行人力資源部發(fā)來賀信。這是總行近兩年人性化管理的新舉措，細分到每個員工，讓你不得不感慨大數(shù)據(jù)的神奇。三十三年前別說電腦，就是計算器也沒有，記賬、軋賬靠的就是一個算盤，啥事兒都得靠筆記錄，掛在嘴邊的就是“好腦瓜不如爛筆頭兒”。感慨之余，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入行時的筆記本，第一頁規(guī)規(guī)矩矩記著報到那天石門分行中山路辦事處主任石程錦的講話。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的城市支行不叫支行，叫辦事處，辦事處主任也就是今天的支行行長。石主任是個圓臉大眼的中年女性，不茍言笑，但講起話來卻如算盤珠子噼里啪啦干脆利落，跌宕起伏后顆顆落在檔位上。她是我們的主任，也是我的師傅。我在小學四年級就學過算盤，但真正練出彩來還是靠她的指導。她對算盤的理解和祖?zhèn)鞯目谠E就像武功秘籍，一下子就讓我功力大長，也讓我脫穎而出。三十三年后，想起那時的情景，不由得再次心神飛揚。我拿起手機拍下照片給已在京城總行工作的女兒陳連珠發(fā)過去，女兒回了一個大大的表情“贊”就沒了聲息。我再次窮追不舍地把筆記本第二頁的內容發(fā)過去，那是我自己要干出一番事業(yè)的決心和夢想。女兒又是回了一個大大的表情“贊”。我知道我和她沒有“接上火”。是呀，我這樣一個中年大媽的聊天方式一點也沒趣，而且自說自話由著自己的性子，跟一個年輕海歸講過去，和過去石主任在我耳邊嘮叨沒有什么區(qū)別。不同的是當年我再怎么不愿意，也要硬著頭皮聽完。如今呢，一個表情包就可以搞定了，那個表情可以是“好的”，可以是“贊”，可以是為你“鼓掌、加油”。是呀，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愿意聽這三十多年前都包了漿的瑣事呢？

但世間的事情卻是年該月值的。就在我低眉垂首、黯然神傷時，女兒用微信發(fā)來一個“玉算盤”。她問，您老人家撥拉了大半輩子算盤珠子，見過這樣精致的算盤嗎？

我把圖片放大了看，不就是個玉石算盤嘛，和我從玉石展上買回的那棵玉白菜沒啥區(qū)別，那棵白菜我付出的價錢不菲，但懂行的朋友一看就說是玉石粉做的，付個零頭都虧得慌。我把白菜從博古架上移到儲藏室的角落，眼不見心不煩。玉白菜傷痛直接導致了我對玉算盤的排斥，我不屑地說，有啥稀奇的，不就是個算盤嘛，可惜如今人們都不用它了，想騙人也難哈。女兒說，這可不是玉石粉做的，您老仔細瞅瞅，這是大清年間的羊脂白玉。我怕在微信里跟她說不清楚，也怕她把微信里的話當成耳旁風，就十萬火急地撥通了女兒的電話，告訴她不要上當。一來咱家不搞收藏，二來咱不懂眼，三來咱也沒那個財力……女兒在電話那頭哈哈笑起來，她說：“您老人家想多了，我想收藏也得夠格呀，這是同事家的傳家寶，昨天已經捐獻給金融博物館了。”

女兒的電話放下了。我卻怎么也淡定不下來，一遍遍把圖片放大了看，從她的只言片語里梳理信息。再追問，女兒說要知道你這么麻煩就不發(fā)給你了。這玉算盤是我同事家祖?zhèn)鞯?，他是我波士頓學院的師哥，是我們行新招聘的首席風險官。

事情到這里就該戛然而止了。但我卻對女兒說的另一個信息在意起來。首席風險官，年輕的海歸，還是女兒的同學，這是多么重要的信息呀。于公，我們行大的貸款和并購項目要過他那一關；于私，女兒在國外飄了六年，有了一個護身的學歷，但卻把婚姻耽擱了，這是不是個機緣呢？在美國時，我時時擔心女兒跟了那個錢教授，天天召喚她回國。誰知回國后一眨眼工夫就進入了大齡女青年行列，我發(fā)動京城的同學、同事為她介紹了一個又一個的對象，但總是入不了她的法眼。我又開始后悔，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她留在美國。我家陳新閣總是勸我少操點心，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且女兒在國外歷練了那么多年，要相信女兒有獲得幸福的能力，比如在回國和留在海外這件事上，不還是女兒自己的選擇。我也知道女兒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但誰讓我是當媽的呢？再說，女兒從來沒有這樣對我主動說起過單位的人和事，今天突然說這些，就不能不讓我多留個心眼兒。

我迂回問她：“老媽撥拉了一輩子算盤，還真沒有見過玉算盤呢！什么樣的家庭還有這祖?zhèn)鞯膶氊?？”也許是為了斷掉我十萬個為什么的念頭，女兒哈哈一樂說：“山外有高山，總之，如果你想見那個玉算盤，改日進京時，我?guī)闳タ纯垂??！?/p>

女兒去忙工作了，我卻犯了魔怔，一邊想心事，一邊下意識地在筆記本上反復畫著臆想中的算盤。

筆記本上的算盤，你說它是玉的它就是玉的，你說它是金的它就是金的，你說它是木頭的它就是木頭的。年輕時，我和算盤如影隨形摽在一起，就像當時拼命學好數(shù)理化，為的是走遍天下一樣。不怕你笑話，我就是靠著“鐵算盤”這個本事，贏得了人生第一桶金——當上了石門分行中山路辦事處的會計股長。那一年我才二十七歲。

這你就該知道我為什么對算盤那么感興趣了，算盤在那個年代，在人們眼里可不就是今天的電腦、今天的手機嗎？我一直保留著撥拉算盤的習慣，在冥思苦想抑或舉棋不定時，我總會下意識地拿出算盤，上下左右晃蕩一下，讓檔上面的兩行珠子和檔下面的五行珠子各就各位，讓出一片海闊天空，等待一場數(shù)字世界里的上下翻飛和思緒的塵埃落定。

也許是空置太久，也許是生活里紛繁的事情太多，我自己也很快就忘掉那個玉算盤了，就如同忘記那一棵玉白菜一樣。我們行多年來的客戶，同時也是我們扶持的企業(yè)德福鋼鐵遇到了政策和發(fā)展瓶頸，外資美浮集團趁機要收購德福鋼鐵，并且一反外資低價收割中國企業(yè)、套取國內紅利的常規(guī)，提出了以PE兩倍收購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掌控德福鋼鐵。我和信貸員得知這個信息后一下就蒙了，因為在一個月之前，我們上報的德福鋼鐵的融資計劃被總行否決了，鋼鐵企業(yè)限能、限產、市場飽和，已導致企業(yè)走下坡路，總行回復是，沒有產品更新?lián)Q代，就不能支撐這個融資計劃。國有鋼鐵企業(yè)滬鋼集團，也是我們行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開啟了對德福鋼鐵的并購，但卻因為美浮的報價泡湯了。

對于德福鋼鐵我是有個人感情的，德福鋼鐵猶如當年的鐵算盤，和我，和我們行，相互成就。我想用貸款再幫助德福鋼鐵渡過眼前的難關。德福的掌門人閻福海也明確表示，如果有資金支持，他絕對不會放棄德福的控股權。鋼鐵價格下滑，融資項目還在論證階段，此時美浮集團卻拎著兩把板斧殺出來，一副勢在必得要將德福收入囊中的樣子。在這個時候，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追根溯源玉算盤的閑情逸致了。

兩天后，我買了石門到北京的高鐵票，去總行匯報德福鋼鐵項目貸款情況，不巧的是風控專家到上海考察項目去了。女兒笑著對我說：“蔣大行長，別急了，涉及外資并購的事情，你算找對人了。你猜，那個風控專家是誰？好了，好了，看你們基層老同志這么敬業(yè)，就免費透露給你吧。他就是捐贈玉算盤的石曉章。你怎么也是一個‘等’字，不如就先換換腦筋去博物館看看那個玉算盤吧……”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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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金融博物館，我看到了那個玉算盤。要不怎么說看景不如聽景呢，也許是期望值太高了，我看到那個玉算盤后并沒有覺得它比我的玉白菜細膩多少，邊框和那些算盤珠子的成色差別就更大了。講解員把玻璃櫥窗里的燈全部打開了，怕我不信，又拿著筆指向算盤。她一邊指一邊說，這塊玉皮和玉長在一起了，巧雕成邊框，真是天成。只是這個珠子，別看它白，它是后補上去的。其實我明白，她是在變著法地告訴我，像算盤這么大的玉料太難得了，因為有瑕疵，才更真實。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許是笑容太過牽強，她把筆從算盤上收回來，然后再指到旁邊的簡介上，那意思是說，你不信，看看。我想反正今天項目也談不成，看看就看看唄，沒準兒明天還能借著玉算盤和總行的領導套套近乎呢。

“1948年9月石前程烈士把石家玉算盤抵押給石門晉通商行，換回了160支青霉素，60年后晉通商行后人無償將玉算盤送還石前程烈士家人，2015年9月26日石前程烈士家人將其無償捐贈給金融博物館?！蔽覇栔v解員咋鑒定真?zhèn)?，講解員愣了一下，然后笑著恭維我是內行，她說，沒看到鑒定證書吧？其實這個算盤的年代也沒有那么久遠，初步鑒定是真品，后續(xù)鑒定結果應該很快就出來了。說完她又笑著補充道，咱們金融博物館剛建成，目前還在完善中，玉算盤也許不是精品，但它背后的內容真是太豐富了。我的目光跟著筆停留在了旁邊的簡介上。

1900年，石曉晩出生時，石達行票號已經走下坡路了。當時石曉晚的父親石達成借著為石家傳宗接代的喜慶，就壯著膽子跟父親石嘉林建議“變革”。剛一張嘴，就被石嘉林給堵了回去。石嘉林讓石達成跪在祖訓前，大罵石達成被洋人洗了腦子，眼看自家的業(yè)務就要趕上日升昌了，卻想著變革，想著跟洋人投機取巧。罵完后狠狠瞪了一眼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然后一言九鼎地給孫子起了名字——石曉晚。

兒子石達成和兒媳婦潘圣頤對這個名字實在不滿意，這不滿意表現(xiàn)在潘圣頤噴泉般的奶水忽然就斷了流，急得石達成在房間里轉磨磨，直到轉得頭磕在門框上起了個大包。吃飯時，石嘉林瞥了一眼兒子，嗔怒道，都當父親了，也不知道穩(wěn)重些，看來這一輩子是真的成不了大氣候了。石達成心里想，那還不給你孫子起個好名字，曉晚，曉晚，用潘圣頤老家的吳儂軟語一說就是稍晚、稍晚，什么都稍晚，那就更成不了氣候了。一直在心里打腹語不敢與老太爺頂撞的石達成還是不敢吱聲，但不吱聲歸不吱聲，嘴角還是微微動了一下。石嘉林的眼睛只輕輕一抬，就從圓圓的黑邊眼鏡下方看到了那一動，聲音配合著眼神從喉嚨深處冒出來：“你在心里憋著啥臭屁呢？”

石達成盯著筷子頭吭哧半天才從嘴邊擠出一句：“還能有啥屁，不就是想讓你孫子早早有出息嘛?！笔瘟职扬埻胪郎弦卉H，聲音不大，碗里的面魚兒也沒有蹦出來，但石達成的筷子卻抖了一下，抖得他只好放下碗筷，去看父親的山羊胡子。山羊胡子就像受了傳染似的也抖了抖，然后抖出一聲長長的“唉”?！鞍Α甭書Q鑼開道后，石嘉林的訓誡就鋪天蓋地洶涌而來：“你連‘曉晚’的意思都不明白，真是枉做石家子孫一場。曉晚、曉晚，就是大器晚成。你三歲背《詩經》，四歲誦唐詩，五歲讀《論語》，京城學堂也進了，西洋風景也看了，卻成了眼高手低的朽木。不老老實實守著祖訓、守著票號，卻總惦記著洋人的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p>

石達成臊眉耷眼地說給潘圣頤后，潘圣頤軟軟地嘟噥了一句，出頭的椽子先爛呢。是日，石曉晚就又被潘圣頤的“噴泉”嗆得直打嗝兒，過上了吃飽喝足的日子。

一周歲抓周時，石嘉林把親朋好友還有票號的掌柜、伙計都請了過來，他想讓大家見證一下大胖孫子人生的第一次選擇。為此石嘉林把票號里的鎮(zhèn)號之寶金算盤擦了又擦，直到兒子石達成又打腹語，再擦就掉分量了才肯罷手。筆墨紙硯、香脂紅粉、金算盤，還有一個石達成帶回來的小帆船、一個潘圣頤娘家陪送的玉算盤，都擺了上來。

玉算盤是潘圣頤的祖父潘之浩給潘圣頤的陪嫁，當時潘圣頤是不同意從江南水鄉(xiāng)嫁到北方大山之西的，哭哭啼啼了許久，母親陪著也有三天沒進米水，但祖父潘之浩卻一意孤行，不僅一意孤行還對這樁婚事非?？粗?。他說，你們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嫁過去的人家是誰？是當年皇太后都高看一眼的石家，老太后吃過石家的雞汁面，喝過石家的小米粥，還贊過石家的醬牛肉。我的老師就在太后身邊，那個面的滋味，那個粥的香氣，那個牛肉的軟嫩，咱們這邊是聽都沒聽過的。若不是這次朝廷撥款和石達行扯上了關系，上哪里去結識石家？不結識石家，咱家阿囡就沒有這當大少奶奶的機會。

潘圣頤抹著眼淚說，都說那個地方刮的風是酸的，喝的水也是酸的，那個地方的人呼出的氣也是酸的。阿祖知道，我是看見梅子都倒牙的。

潘之浩把辮子一甩，眉毛一聳，怒目呵斥：“何時輪到小囡囡自己定事情了，石家公子若不是去留洋五載，也早就妻妾成群了，你想去還沒門兒呢?！痹捯魟偮?，潘圣頤就不哭了。眾人以為潘圣頤是被老太爺恫嚇住了，其實是潘圣頤聽到留洋五載心就突突動了。她的二堂哥和大表哥都去留了洋，一個去了大不列顛，一個在法蘭西，那個香脂就是大表哥給的，那香氣別說抹了，只打開蓋子聞一聞，都能讓滿條街的風香起來。

潘圣頤帶著香脂和那個玉算盤從常州城來到了山西平遠，一路上像懷揣了只兔子般興奮又不安，只是這興奮很快就被越來越灰暗的景色遮蔽了。樹木越來越稀少，尤其是下了船上了馬車，塵土就爭先恐后地從車簾縫里擠進來，在她的眼前跳舞。這還不算完，這些塵土還得寸進尺地飛到她的眼里、她的嗓子眼兒里。這些塵土像八輩子沒見過這么嬌嫩的人一樣，拼了老命般地親吻她，與她耳鬢廝磨。一個月后到達平遠縣城時，那個玉算盤在潘圣頤的懷里不知上上下下噼里啪啦過多少遍了。她不知道如果沒有玉算盤滋潤著她，她能不能熬過這一路。

那個玉算盤實在是精美，比祖父堂屋里的算盤小了一號，但依舊可以嘩嘩作響。玉算盤通身細膩白嫩，在陽光下微微透著光亮，手指摸上去滑膩膩的，如同奶水沁入身體，又香又甜。雖然邊框右下有一塊煙袋油皮，但那油皮上的“潘”字就像祖父在她身邊。顛簸中她仿佛看到祖父磕一磕煙嘴，告訴她：“這是咱老潘家的寶貝，也是你太祖給左宗棠大人收復新疆籌措軍費的獎賞?！苯纤l(xiāng)的景色變成黃土荒山時，她把玉算盤抱得更緊，祖父的聲音也就在熟悉的煙油里飄來飄去，一點點驅散她心里的慌亂，讓她的一顆心安定下來。

離平遠縣城還有百里時，石家的轎子就來迎接了，而且來的是八個人抬的“萬工轎”。潘圣頤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沒錯，就是他們那里也很少見的那個“千工床，萬工轎”的“萬工轎”?？粗旖鹌崮镜裆系尿鸷枉梓耄耸ヮU怎么也想不到酸得倒牙的地方會有這樣的轎子。她來之前就聽母親哭著說，山西老醯兒摳搜，會掙錢更會省錢，到了夫家第一要學的是省錢，比如碗里的米一粒不敢再剩，吃完面要用湯涮一涮飯碗，然后再把湯水灌在肚子里。她想不明白惜財如命的石家怎么會花費這個銀兩。這萬工轎的出現(xiàn)又讓潘圣頤把玉算盤往懷里摟了摟。她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她更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坐上這樣的八抬大轎。她后悔來之前沒有和祖父好好說話，沒有問問太后當年是什么樣的陣仗，沒有問問表外祖盛宣懷大人是什么樣的陣仗。她從記憶里搜尋著關于八抬大轎的影子，依稀記得五歲那年祖母抱著她念《百家姓》時，祖父氣哼哼地進來對祖母嚷，你那個表哥怎么可以這樣給人使絆子，這真讓人小瞧了，連我也跟著丟人呢。祖母說，表哥做的都是利國、維新的大事。祖父被懟得沒了聲音，氣狠狠地把茶杯往八仙桌上一蹾，水花乘勢就飛了出來，把她的哭聲也撩撥出來了。祖父借著哭聲又發(fā)泄了一句：“知道哭就好，千萬別學你那表外祖，即便是坐上八抬大轎也要讓人背后吐唾沫的?！碑敃r潘圣頤不知道祖父為啥這樣講，長大后才知道這是祖父掛在嘴邊的話，更是祖父心里的一道坎。祖父原本是胡雪巖的客戶，受過胡雪巖的恩惠，當然也是胡雪巖的朋友，祖父總覺得是表外祖和那個大清重臣李鴻章一起聯(lián)手匯豐銀行才導致胡雪巖破產。祖母說：“魚逐水草而居，鳥擇良木而棲，我表哥如今不坐八抬大轎了，他讓鐵軌代替轎夫，讓八抬大轎幻化成龍，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飛舞，那些唾沫星子怕是追也追不上呢?！?/p>

轎子晃晃悠悠過城門時，“咚咚咚、咚咚咚”，六聲炮響把一棵老楊樹的枯枝震落在轎子上，這時就聽見有個怪里怪氣的老翁念叨：“一響榮華，二響富貴，三響如意，四響吉祥，五響石達行天下，六響枝繁茂千秋?！鞭I子在喇叭的“嗚里哇啦、嗚里哇啦”聲中走了一程又一程，不知是因為一路顛簸、緊張，還是對環(huán)境改變不適應，潘圣頤居然暈暈乎乎睡著了。

第二天，潘圣頤哭著對送親的潘家大少爺說，長兄回去一定要稟告祖父，他扔在大山之西的孫女一進平遠城就被老醋熏暈了，往后指不定怎么活呢。

長兄說，妹子也不要太想家，女孩子哪有不出閣的。我看這老石家還真是不錯，你看看這“三進四合院”，你看看這“萬工轎”，不僅票號名不虛傳，還治家有方。人家這才是有錢用在刀刃上。妹子的婚禮氣派，禮數(shù)周到，再說妹夫也是儒雅文靜的新派人，妹妹暫且忍一忍這酸，也許過不了多久妹子也能和表外祖家的孫女——那個洋行太太平起平坐呢，聽說如今那洋行就像聚寶盆一樣，種一兩銀子，就能長出一錠銀子。

說這話時潘圣頤已經是涂了香脂的，涂了香脂的她嘴里的那些怨氣也就透著香膩膩撒嬌的味道，當然也透著幸福的味道。石達成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就認定他是她閨閣里多年期待的那個江南才子，是從她喜歡的那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更沒有想到的是，石達成給了她整整兩盒香脂。那兩盒洋香脂足以讓她感到石達成對她的寵愛。她不僅乖乖交出了自己，也把那玉算盤一并交了出去。事后石嘉林問石達成這玉算盤的意思，石達成眼都沒眨就說：“當然是黃金有價玉無價?！笔瘟謿獾煤右痪镆痪锏匕α税胩觳耪f，潘家祖父這是叮囑孫女婿要守住中國人自己的票號，不能人云亦云地學洋行那一套。石達成當時腹誹：真是一對老朽，因循守舊倒是一致得很。

玉算盤是石嘉林讓石達成拿出來擺在石曉晩抓周物品里的。石曉晩先是用白嫩嫩的胖手摸了摸金算盤，然后又去摸筆墨紙硯。這是石嘉林在旁邊意會了石曉晚的動作解說給眾人的。解說完石嘉林的心就開始咚咚狂跳，因為那個硯臺旁邊就是洋香脂，別說香了，單是精巧艷麗的外觀就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石嘉林本來是不同意放這個洋香脂的，但潘圣頤軟語輕嬌地說了一句，不放就不準了吧？石嘉林才黑著臉把那個洋香脂放在了硯臺后面。這時石曉晩的手在硯臺上一劃拉，就沖著洋香脂去了。石嘉林提著一口氣瞪大眼珠子像老牛倒嚼般在那里翻騰著，就不該把洋香脂放上來，一定要放也應該放老佛爺當年賞賜的那個脂粉。石曉晩的手就在洋香脂旁揮動，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伸直了又彎曲，彎曲了又伸直，眼看嘴里的哈喇子就滴到盒子上了，就在小手快要摸到那個美人頭時，石曉晩突然頭一抬往前爬了半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了玉算盤。

眾人“哇”的一聲說：“金玉呈祥，有出息，有出息，石達票號前程遠大哩。”石嘉林哈哈大笑了幾聲，不去解釋，他心里妥妥地想，明天就抱著石曉晩去票號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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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石曉晩走石達成的老路，石嘉林給石曉晩請了私塾先生，并讓二掌柜家的小兒子章十八陪讀。石曉晚的生活簡單而有規(guī)律，跟著先生讀書，跟著祖父學習打算盤，學習票號的管理。每年票號結轉盈余出來，東家石嘉林和兒子石達成聽掌柜的交賬時，石曉晚就在祖父身邊，從在祖父懷里聽到站在一旁。后來，再長大些，每逢交賬日，石嘉林就會拿出金算盤和玉算盤，石嘉林面前是金算盤，石曉晚面前是玉算盤。也只有那一天，石嘉林才舍得撥拉兩下金、玉算盤，而且那天石嘉林總是讓石曉晚隨意說一組數(shù)字，然后石嘉林就在算盤上一陣加減乘除，等珠子各就各位、盤面歸一時，他就會微笑著輕輕撫摸一下石曉晚的頭頂。

這期間潘圣頤又給石曉晚添了妹妹石曉楠和弟弟石曉北。妹妹的名字是潘圣頤起的。當時石嘉林正給大孫子石曉晚講當年票號的創(chuàng)立，石曉晚聽得津津有味，石嘉林講得越發(fā)唾沫星子亂飛。聽到石達成稟告生了個女娃后，石嘉林頭都沒回地說，你就自己起個順心的洋名字吧。說完又和石曉晚講，你都不知道，東街綢緞莊的李老板揣著咱家的匯票一步一回頭問你太爺，真的可以在口外提現(xiàn)銀？你太爺說真的。李老板還是將信將疑，為了保險起見，他自己又雇鏢局押了半車銀子。你猜猜后來怎樣？

石曉晚說：“怎樣？用匯票兌出了銀子唄?！?/p>

石嘉林摸摸石曉晚的頭說，還是我大孫子聰慧，不過你沒想到的是，他那半車銀子在路上讓人家劫去了大半部分，若不是還有一半?yún)R票，他那百年的綢緞莊就經營不下去啦！石嘉林就這么手把手地教，石曉晚就這么饒有興致地聽。

石曉楠是個女孩，石嘉林不正眼看也就算了，偏偏石曉北出生后，石嘉林依舊把心思都放在石曉晚身上，滿月酒沒有，抓周更是省了。潘圣頤對石達成說，隔輩兒親，可這也太偏心了，石曉北也是石家嫡親的孫子呀。

一個石曉晚就夠了，難道你想讓曉楠、曉北都變成之乎者也的小大人兒？你看楠楠和北北多么快樂。石達成沒有再說下去，但潘圣頤已經讀懂了他話里的意思——“用他們喜歡的西式教育教楠楠和北北。”想到這里，潘圣頤又憐惜起了大兒子石曉晚。石嘉林可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運籌于帷幄之中，但石曉晚應該見見外面的世界呀，三進的院子不算小，可跟平遠城比呢？當時潘圣頤沒有想到跟山西比，也沒想到用她南方姆媽家到北方夫家的距離算，更沒想到全中國和全世界。盡管他們的票號已遍布半個中國。

其實憐惜石曉晚的還有陪讀章十八。章十八讀書沒有石曉晚好，再加上就是一個陪讀，先生也就把他當成了擺設。先生說章十八一天到晚弄鬼掉猴，若不是石曉晚說情，這個擺設也要換的。章十八書讀得不好，但章十八的話講得好。他每天都給石曉晚講外面的新鮮事，偶爾還帶一把炒黃豆給石曉晚吃。那天上課前兩人“嘎嘣、嘎嘣”吃了一大把黃豆，還沒等先生坐穩(wěn)，“噔、噔”兩個大響屁就從石曉晚的屁眼兒里竄出來。先生從眼鏡縫里看了一眼章十八，然后清了清嗓子晃著辮子繼續(xù)讀《論語》?！班?、噔”，石曉晚的屁再次將老先生的句子斷開了。老先生二話不說，拿起戒尺就給了章十八兩下。章十八沒有出賣石曉晚，反而沖著石曉晚做了個鬼臉。下課后章十八對石曉晚說，這叫個甚，劉家鋪子的冰糖葫蘆才叫好吃哩，明兒個我?guī)闳タ纯?。誰知看門的比門神還厲害，看門的說沒有老太爺?shù)牧睿刹桓曳糯笊贍敵鍪掖笤?。石曉晚出不去，就只能讓章十八替他出去，他也只能在章十八的嘴里眼里看院外的風景。

石曉晩十歲那年第一次離開平遠城跟著母親潘圣頤回了一趟常州外祖家，那年曾外祖母病重，石嘉林本來是想讓票號的章二掌柜跑一趟送根老參的。潘圣頤摟著石曉晩說，就是你曾外祖一意孤行，天天讓曾外祖母吊參，氣是絕不了，但病也緩不過來。石曉晩呆呆看了母親兩眼，就頭也不回去了祖父的堂屋。他把石嘉林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褂上，雙手一擰，腳下的青磚就洇濕了一片。然后才慢悠悠為潘圣頤求情。祖父沉吟半天取出玉算盤后讓石曉晚說三個數(shù)，那時石曉晚已經知道這數(shù)字的秘密了，他說完后緊盯著盤面，直到歸一后，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臨行前石嘉林對石曉晩說，聽說南方洋務鬧得厲害，你千萬不要沾了那個邊。洋務就像大煙，只要一沾就會失了分寸，就會把家業(yè)敗掉的。你要學你曾外祖的風骨、氣節(jié)，再苦再難，也不沾洋務的邊。石曉晚聽著祖父的話頻頻點頭，但點歸點，他在石家大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有經歷過苦難，那么祖父的話就等于是對牛彈琴。祖父“彈”得津津有味，石曉晚聽得霧氣蒙蒙，只是記住了關于洋務這一項。這一項石曉晚是耳朵里聽出了繭子的。先是從父母嘴里聽，父母嘴里的洋務如同潘圣頤的乳汁般香甜，也如石家大院外的風景般讓他新奇?？墒亲娓缸炖锏难髣站筒煌?，像臘月的西北風帶著削鐵如泥般的呼嘯，讓石曉晚不寒而栗。那風把積蓄了一個秋天的太陽吹得咧著嘴哭，直哭得冬天陰冷纏綿，然后變成雪花從天上抖落下來。每到這時，祖父石嘉林就在堂屋里把石達成罵個狗血噴頭：“讓你和雜毛穿一條褲子，讓你和雜毛穿一條褲子，人家雜毛把你賣了，你還在這兒幫著數(shù)錢呢！看看，看看，存放的官銀被雜毛搶走了，看你還吃個甚？”

說到這兒時，祖父就會摸下石曉晚的頭，然后長嘆一聲。石曉晚看看祖父的山羊胡，又看看父親的嘴角，山羊胡像堂前的老槐樹葉子在陰雨中抖動，父親的嘴角像父親的屁眼兒一樣明明被屁撐得要張開，卻臉紅脖子粗地緊緊抿在一起。石曉晩還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祖父又一次在堂屋里把父親訓得只能低頭看腳下的螞蟻。

等潘圣頤翻著白眼用帶著醋味的軟語說，你就不能把大表哥前些日的來信抖給老太爺？石達成也只是輕輕一嘆，父親和潘老太爺一樣是認準了祖上鐵規(guī)矩的。你若動了祖制，還不是要他老命。

潘圣頤的大表哥上個月從法蘭西回來就進了上海外灘的通商銀行，他在信中邀請表妹夫去上海共謀發(fā)展。大表哥說，票號的輝煌如同一江春水向東流，一去不復返了，西洋資本和民族資本才是未來之方向。并且再三叮囑妹夫要盡快收縮、停止南方的票號業(yè)務。其實不用大表哥說，石達成也隱約感到石達票號已是強弩之末，這種感覺早在十幾年前就有了。那時他在美利堅東部的港口城市留學，同學詹姆斯知道他是石達票號的少東家后，就帶他參觀了馬薩諸塞州國民銀行。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洋行的經營管理就印在這個石達票號的少東家心里了，那也是他心里最初的票號改革藍圖。他回到平遠老家第一件事就是興沖沖地跟父親提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慨，但他的話還沒說到一半，就被父親的雷霆之吼壓進了肚子里，任憑那些話在他的肚子里翻云覆雨，但就是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為此，石嘉林唉聲嘆氣了好幾個月，天天在祖宗牌位前懲戒自己，也訓誡兒子。他后悔自己聽從了石達湖北分號大掌柜的慫恿，把兒子送到了美利堅。他對祖宗說，那個盛產黃毛的地方讓兒子長了反骨。

3

石曉晩和潘圣頤出平遠城時，他還是石達票號的少東家。到了常州潘宅，也是被曾外祖高看一眼厚愛一分的。外祖摸著他腦后的辮子眼睛里浸滿了光澤。曾外祖一邊摸一邊說，還是親家教子有方，還是親家教子有方。

石曉晚想提醒曾外祖，是“教孫有方”，然而他嘴還沒有張開，一封書信就把這份濃情沖淡了。信是石達成寫來的，他稟告潘老太爺，因清政府將已歸商辦的川漢鐵路收為國有，那些借給股東修路的銀子就沒了著落。聞此變故，持票人紛紛兌換現(xiàn)銀，導致成都的票號閉號停業(yè)。成都這邊的債權債務還沒來得及清理，消息就沿著鐵路線傳開來，累及長沙、武漢等地的票號接連出現(xiàn)了搶兌風潮。無奈之下，石達成這個石達票號的少東家只好跟著章二掌柜南行去關閉票號，處理相關債務關系。

石達成只是通報情況，說給潘老太爺添麻煩了，沒有提潘圣頤母子是回還是留。但外祖從延伸的字音里讀出了石達成的意思，他前幾天就耳聞是自己的那個表大舅哥盛宣懷又向朝廷出了“餿主意”，將鐵路歸為國有。當時聽到消息后，他就狠狠地唾了口唾沫，然后大罵那個賣國求榮的表大舅哥，一邊罵一邊跺腳，你整倒一個胡雪巖也就算了，這一回是要整個票號的命呀，這是堵了大清朝的血管呀！跟洋人簽合同，洋人的錢是好借的？只吊著一口氣的夫人若是在平常一定會和他唇槍舌劍一番的，實際上這么多年也是這么過來的，但如今她卻沒了力氣，不僅不頂嘴，還陪著他一起唉聲嘆氣。她弱弱地問，山西親家豈不是要受連累？

潘老太爺說，不只是親家，是所有的票號都要受連累的，這是釜底抽了大清的薪呀。

石達成的信雖然只是告知，但潘老太爺卻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表大舅哥所做的一切都跟他脫不了干系。他恨自己當年怎么就沒有在岔路口上把他愣拽回來呢。看到石曉晚他就愈加自責，也就毫不猶豫地把潘圣頤和石曉晚留了下來，祈盼著危機過去后再送他們母子回山西。

這一留就留了三年，這三年里大清皇帝頒布了退位詔書，天下也換成了中華民國。然而潘家老太爺卻不肯將辮子剪掉，不僅不讓剪自己的，也不讓剪石曉晚的。當石曉晚被鑼鼓聲引到街上丟了辮子后，潘老太爺摸著石曉晚散亂的頭發(fā)楂哭得死去活來。他對著西北方哭訴：“我對不起親家，對不起親家呀！”沒多久就用自己的辮子吊死在堂屋里。

石曉晚再回到山西時，家里的三進宅院還在，但祖父石嘉林已經不在了。石達成帶著石曉晚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石達成對著牌位說：“爹，您就放心吧，您孫子回來了，石家的家業(yè)也會保住的。”

那天傍晚，石達成帶著石曉晚召集李大掌柜、章二掌柜還有入股的族親們商議票號的去留。大掌柜的堅持關掉票號，他說這兵荒馬亂的，票號開一天就虧一天。說完，大掌柜的就拿著算盤嘩嘩一通撥拉，報道：欠內（貸款）三百萬，北上運茶的水道被堵，茶商運費增加，虧本經營，借款接二連三付諸東流；老王家運送瓷器的船被炮彈擊沉在長江里，本息也都打了水漂；從南省回調現(xiàn)銀，折損虧耗一層……欠外（負債）六百萬，只要票號開一日，利息就要付一日。為了保住東家的這所宅院，趁著目前還能包裹得住，勸東家還是把票號關了。

石達成看看二掌柜，二掌柜眼睛盯著腳下的方磚咳嗽了兩聲才說，也不能聽蝲蝲蛄叫就不種地了。我們一邊維持經營，一邊組織伙計去催要欠款。

不知李大掌柜是鐵了心要關閉票號，還是認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zhàn)，他用力撥拉了幾下算盤珠子，用響聲打斷了章二掌柜的話。然后他又清了清嗓子提高分貝說：“章二掌柜的，如今兵荒馬亂，經營怎么維持？難道還想讓老東家的事情在少東家身上再重演一遍？”

一向對大掌柜言聽計從的二掌柜看了看石達成，然后沉下臉問道：“當時我和少東家在南方處理關閉票號的事情，老東家被債主圍在堂屋吐血時，你在哪里？”

大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盤就滑到了地上，他嘆口氣說：“在哪兒，我不是也被圍在號子里出不來？”

那一天的事情家里人輪番給石曉晚講了一遍又一遍，石達成說是祖父一口氣沒上來，被追債的給活活氣死了。章十八告訴他，那天他看見追債的人一大早就去了票號，要提現(xiàn)銀。大掌柜的又作揖又讓茶，奉告庫銀不足，讓對方稍等兩天，等南方的銀子一運回來就馬上兌付?？蓚鱾儏s不依不饒，說南方票號的銀子都充了革命軍的軍餉，再等恐怕連這點庫銀也提不出來了。于是有人說沒銀子就拿宅子抵。被大掌柜攔下的就在票號里喝茶等消息，沒有攔下的就去圍了老東家。老東家也是說讓眾人等一等，調銀的車就在路上，如果有閃失，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讓大家的銀子損失。人群本來開始松動了，章十八就是趁此機會鉆到人縫里的。這時，就聽后面一個債主說，這應該是石老東家的緩兵之計吧？日升昌票號不比你家小吧，前天也是說要等一等，等一等就能提銀，可昨天連個人影子都找不到，誰知道是躲到哪里了？石老東家如果不是兒子、孫子都在外面，估計也就躲出去了，到那時，我們估計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到了。于是眾人就又呼啦一下將老東家圍攏起來，老東家還沒說話，就被一陣咳嗽封住了嗓子眼兒，血液一時間就凝固在臉上。章十八告訴石曉晚，他不敢看東家比豬肝還黑還紅的臉，就盯著疾風中勁草般的山羊胡子，等著他像教育石曉晚一樣用抖動的胡子開出一條明路。但路還沒有開出來，石家老太爺?shù)耐染椭绷恕?/p>

十三歲的石曉晚，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過去祖父和大掌柜、二掌柜等交賬也好，議事也罷，大家都是客客氣氣，恭敬有加。如今呢，他看見大掌柜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在跳，也看見二掌柜傾著身子伸著頭像只打鳴的公雞，父親石達成早就從祖父那把太師椅上下來驢子拉磨般不停轉悠。大掌柜的彎腰撿起算盤又撥拉一遍說：“關吧，此一時彼一時?！?/p>

石達成收住腳步問：“難道沒有其他的辦法？”

大掌柜的嘆口氣說：“如今兵荒馬亂，號子開一天就虧一天的成本，不用細算，你大概一眼都知道是咋回事，只出不進呀。”大掌柜說完又撥拉了一下算盤。石曉晚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算賬，還是用算盤定心。祖父在做重大決策時就是這樣總撥拉算盤，只不過祖父撥拉的是祖?zhèn)鞯慕鹚惚P。

石達成把手按在大掌柜的手上，又看了一眼二掌柜，然后使勁吸了一口氣才說：“再試著開一段時間，興許有轉機呢。今天是八月初一，一來眼看地里就有收成了，二來年根底是商家的旺季，往年一季頂半年的業(yè)務呢。在這個時候關號子，是不是可惜了點？”

石曉晚聽到石達成的話后，揪著的心開始一點點舒展。盡管石達成的聲音輕輕細細，但并不妨礙它飄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石曉晚看了看一直悶著頭吐煙的族親們，但那些臉除了在煙火中一明一暗，就和牌位上的祖宗一樣，一聲不吭。他們的股份加起來也沒有石家父子多，這些年除了拱拱手說聲有勞了，還真沒再發(fā)過聲。章十八跟石曉晚倒是提過一嘴，那些鬧事要提取現(xiàn)銀的人中就有二堂伯的親戚。章十八說這個二堂伯在擠兌的頭一天去找過石嘉林，說是要把自己的股份退出來，當時就被石嘉林大罵一通，大意是那些股份都是祖上為了讓族親吃上飯給的干股，當然這些年號子業(yè)務在發(fā)展，干股也就跟著值了錢。石嘉林罵完就逼著二堂伯寫字據(jù)，說是轉天就和掌柜的商議，把他的股份頂出來。二堂伯看石嘉林這樣說，猶豫了一下，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罵自己也是被謠傳弄糊涂了。臨走時二堂伯還說，再怎么著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

就在石曉晚走神時，大掌柜的突然沖著石曉晚問了一句：“少東家，您得了老東家的真?zhèn)?，您說呢？”

突然的詰問讓石曉晚怔住了。他知道眾人都在看著他，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想鉆進地縫隱遁，可所有的目光都把縫隙堵死了。一瞬間他想祖父當時應該也是這樣被堵住的。想到祖父，他就想到祖父用算盤做決策的秘密。于是他取出那個金算盤，讓大掌柜的把開一天要虧的銀子數(shù)報給他，一陣噼里啪啦后，盤面歸一。此時他仿佛看到祖父站在他面前說：“你要讓石家票號發(fā)揚光大哩！”于是石曉晚就說了一句：“咋能不開哩?！?/p>

多少年后，石家票號的族親們提及當年的那一幕，莫不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什么金口玉言，什么老東家真?zhèn)鳎嫉植贿^票號一天天虧損的肉疼。

大掌柜的本來是堅持關閉票號的，但石曉晚那一聲“咋能不開哩”像極了老東家石嘉林，那腔調、那語氣仿佛就是老東家附在自己孫兒的身上說的。在老東家走前的那天早晨，也就是號子開門前，老東家還來了一趟號子，交代了兩樣事情，一件事就是不能停兌，誠信是本；一件事就是把號子里供著的玉算盤拿到銀庫里，他說那個玉算盤是傳給孫子的，來不得半點閃失。大掌柜的知道自己說什么也于事無補，長嘆一聲，就以養(yǎng)病為由回了老家。

石家票號說是繼續(xù)經營，但南方的分號已經關閉了多半，大部分業(yè)務只能靠著張家口、包頭等北方的票號勉強支撐。

私塾是養(yǎng)不起了，為了節(jié)約開支，也為了讓兒子多長些見識，石達成把石曉晚和章十八送到了縣城的實業(yè)學堂。

4

石達成對二掌柜的人品和能力是信得過的。兩人早已在關閉南方票號和處理債權債務關系的兩年間慢慢達成了默契。說實在的，石達成盡管知道票號開下去風險很大，但心底里還是希望票號繼續(xù)開下去的。他再新派，也不愿意看到祖業(yè)斷送在自己手里。但經營的事情是大掌柜的說了算，大掌柜的把賬本一亮，在開一日賠一日的事實面前，石達成就沒了主意。那一刻他也想關了號子，帶著妻兒去上海投奔表大舅哥，在洋行里謀個一官半職。如果金算盤盤面不歸一，如果石曉晚不冒出那一句慢悠悠的“咋能不開哩”，石家人的命運就會是另一個篇章。

“歸一”的暗示讓石達成的內心又開始江沸河騰。他和二掌柜的站在石曉晚搭建的這個用武之地上，想得更多的是扭虧為盈。他和二掌柜的算了一筆賬，在目前業(yè)務萎縮的情形下，如果和城里的票號聯(lián)合起來，不僅能降低成本，還能互通有無，抱團取暖。然而石達成的建議接二連三遭到幾家票號的婉拒。章二掌柜的跟他說：“你這樣漫天撒網怎么能行，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沒有親兄弟，拜把子的兄弟也行；沒有拜把子的兄弟，也要先攀上親戚，不然誰會平白無故地信咱們，跟咱們綁在一起?！?/p>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庇欣蓤D的事情比人情關系更吸引人才對呀。石達成對章二掌柜的說，東家之間不好溝通，掌柜的之間是不是更方便一些？

章二掌柜的說：“東家交給的差事我是頭拱地也要做的，可是您想過沒有，這是變革的大事情，這樣的事情哪個掌柜的能做主？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說完章二掌柜的停頓了一下，看了看石達成臉色沒變才繼續(xù)說，“大少爺今年十三歲，那是按著新派算法算的，其實在老東家那里，在咱眾人的眼里，大少爺就是虛歲十五歲了，這個年歲也該娶妻生子了。”

石達成連忙擺手，不不不，這怎么能行？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再說也沒有合適的女家呀。

章二掌柜的問：“東家還記得當年大少爺抓周時榮昌票號李老東家的話嗎？”

章二掌柜見石達成一臉茫然地搖搖頭，也就不再賣關子了，他直言道：“當時榮昌的李老東家看見咱家大少爺抓住那個玉算盤時，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日升昌家的就在一旁提議讓咱們兩家結個娃娃親，但咱家老東家只顧高興了，就沒接這個茬。咱家和榮昌號李家是世交，但這幾年卻生分了許多，人們背后都說是因為咱家小瞧人家榮昌號李家了?！?/p>

石達成也想起當年確實有這么一檔子事。當時潘圣頤問他榮昌號李家是啥情況，下人們說老爺要給晚兒定下李家的女子哩。石達成當時還給潘圣頤解釋，榮昌號的李家和咱家不僅門當戶對，而且還是幾代人的交情。李家是綢緞莊起家，咱家是染坊起家，老輩先人那個好就不用說了，后來咱家率先開了票號，李家看著票號比綢緞莊利大，也就跟著開了票號。他家的孫女比咱家晚兒大三歲，如果真能結親那敢情好。潘圣頤說，有啥好？是你圖人家陪嫁一個分號還是分一個干股？我是想給晚兒也從姆媽那里找一個女子哩。石達成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這些事別說潘圣頤，就是自己也做不了主的，石曉晚的汗毛動一動也要有父親的旨意，更不用說婚姻大事了。

如今二掌柜的重新提及此事，石達成不免就動了心思。如果真能如二掌柜所說和榮昌號結親，兩家結成聯(lián)盟，讓別人看到結盟的優(yōu)勢，這個聯(lián)盟就不愁越結越大。二掌柜的說榮昌號李家的孫女不僅人長得漂亮，還識文斷字，能打一手好算盤呢。聽人講不只是打算盤，就是看一看賬本，心算就能把賬目軋平了。

石達成跟潘圣頤說起石曉晚的親事，潘圣頤一來沒有一點準備，二來還是堅持給石曉晚找個南方姆媽家的囡囡。她說堂哥家、表哥家的侄女子個個都水靈俊俏，尤其是住娘家那三年間，只有二表哥家的囡囡跟在晚兒后面時，晚兒臉上才看得見笑容。石達成說，二表哥家的那個像洋娃娃似的囡囡才多大？比晚兒小八歲呢。再說如果票號開不下去了，人家囡囡也不會千里迢迢嫁過來的。倒是榮昌號李家的孫女合適，“女大三，抱金磚”。都說這個女娃帶著旺夫相，知書達理，將來能幫襯晚兒把票號開下去。

做通了潘圣頤的工作，石達成就請了媒人去榮昌號李家提親。誰知榮昌號李老東家眼毒得很，一口就回絕了媒人。他說俺們是稀罕石家那個抓玉算盤的大孫子，可這么多年都黑不提白不提，如今石家想搞聯(lián)盟想起俺來了，這個親俺不能結。媒人一邊勸李老東家多慮了，一邊口吐蓮花說這確實是門當戶對的好親事，保媒和搞什么聯(lián)盟是兩碼事。

李老東家說咋是兩碼事，在這當口兒說就是一碼事。你就回了石東家，娃娃還小，若是真心看上咱娃，就再等上一年，一年期咱作數(shù)呢。

石達成想等，可票號不能等呀，開一天就賠一天。他算了一筆賬，如果沒有改觀，撐上一年半載，家底就都抖摟光了。二掌柜的說，那就回了他榮昌號李老東家，俺就是想結盟，想著把小船綁在一起，抗風抗浪，躲過這一波洶涌的海嘯。榮昌不愿意還有澤昌，到時候他家別像當年一樣后悔就行。章二掌柜所說的“當年”指的是當年李家綢緞莊把進貨的銀子一半走票號一半帶現(xiàn)銀，現(xiàn)銀讓人家劫走的事。

媒婆兩邊把話來來回回學了個遍，最后還是榮昌李家松了口。有人說是榮昌李家想起了當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其實這只說對了一半，更多的是榮昌李家的孫女李桂芝看上了石曉晚。李桂芝雖然是在富家票號里長大的，但她卻像祖輩們一樣知書達理、聰明善良。她跟著祖母和母親學管內務，從祖父和父親的言語中就察覺了票號的好日子越來越短了。她建議祖母裁減下人，能節(jié)省就節(jié)省。人們都說誰家娶了李家小姐，就是窮日子也會過富的。懵懵懂懂時李桂芝就聽說過石曉晚抓周的事，也知道當年李家是跟著石家開的票號。只是聽聞石家祖父沒有回應祖父的提議，心里也暗暗堵著一口氣，譬如學家務、學算盤、背書、練字都要最好，仿佛有個石曉晚在身邊和她比試一般。她想她不能輸給他，她只要做得足夠好，就不愁他們石家不來提親。但石家再沒來過，不僅石家沒來，連家里人也不提了。家里人越是在李桂芝面前不提石家，石家就越像一棵樹一樣，一旦扎下了根，就不斷地往橫里擴，往縱里鉆，在李桂芝心里盤根錯節(jié)，越來越豐茂了。此時祖父的婉拒，等于是一把大斧頭砍下來，氣血突突地從茬口往外冒，沒幾天李桂芝就枯萎了。

這時的李桂芝才知道自己早把自己當成石家人了。那么和石家切割就等于是和自己切割，當天她就疼得吃不下飯去了。三天后郎中對祖父說，這是心病，對癥了，一服藥就見效。祖父支開眾人，問李桂芝是怎么想榮昌的前景的。李桂芝說，還能怎么想，不過就是硬撐著，關票號不忍心，開下去吧，又不盈利，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祖父是個聰明人，這幾日說是辭退了石家，但心里也是一直不安生。面子爭了，氣也爭了，可銀子卻不見多。兩家聯(lián)合也不是沒有道理，何況還能成就一門好親事。又僵持了幾日，聽說石家真就去找澤昌號了。傳來的消息說澤昌號認可石家結盟的提議，只是庫銀已經不能維持經營了，就是想結盟也結不成，除非石家先墊付一些白銀。石達成和二掌柜的商議，二掌柜的當然不同意，自己家都快沒米下鍋了，再背上一竿子人，想找條活路就更難了。澤昌號業(yè)務規(guī)模小，底子薄，說關也利索，還沒等大家回過神來，就把票號的異地業(yè)務轉了出去，把本地業(yè)務留在新開的錢莊里。

一時間大家就又動了關閉票號開錢莊的念頭。但也有不這么想的，像榮昌的李老東家就認定了但凡還能支撐，就不能輕易地丟掉這塊業(yè)務。于是當石達成從榮昌號門前走過時，榮昌的李老東家就拱手出來讓了讓，這一讓不僅讓聯(lián)盟水到渠成，也成全了石曉晚和李桂芝的親事。

當時榮昌的老東家認為自己虧損的原因是票號多、成本高、市場飽和。他的如意算盤是和石家綁在一起，把城里的票號都熬倒，那樣他們就柳暗花明了。多少年后，石達成想起這些就后悔，后悔自己的書白讀了，自己的洋也白留了，后悔自己忽略了大勢所趨。但那時的石達成卻沉溺在自己的變革中，除了榮昌號還有幾家票號也加入進來，成立了票號聯(lián)盟，原則上一個重鎮(zhèn)只保留一家的分號，比如說張家口只有榮昌號的票號，石家在張家口的業(yè)務并入榮昌號；京城里就只有石家的票號，榮昌號京城的業(yè)務并入石家。依此類推，幾家按著當?shù)貥I(yè)務優(yōu)勢只保留一家，其他家業(yè)務轉入保留票號代為辦理。票號聯(lián)盟確實緩解了當時的窘境，雖然沒有大的發(fā)展，但畢竟扼住了虧損的勢頭。

十三歲的石曉晚奉父親之命和十六歲的李桂芝拜堂成親時，只跟父親提了一個要求：不能中斷學業(yè)。幾天后石曉晚背著書包去學堂讀書時，章十八問他，當新郎官美不美？石曉晚說，有啥美的？不就是晚上屋里多個人一同睡覺嘛。章十八壞笑著再問，咋睡呢？石曉晚不耐煩地說，還能咋睡，天一黑，吹燈，各人鉆各人的被窩。章十八搖搖頭大笑，這么美的新娘子跟著你真是瞎了。

當年章十八對著石曉晚說這些話時，石曉晚還一本正經地對章十八說：“她眼睛亮著呢，一點都不瞎。我有天半夜里醒來，一睜眼就發(fā)現(xiàn)她那兩只眼睛亮得像紅燈籠。”

六年后石曉晚和李桂芝的兒子石前程過周歲時，李桂芝變著花樣跟婆婆潘圣頤說抓周的事，潘圣頤總是陰沉著臉不接她的話茬。其實潘圣頤也不是不愿給孫子抓周，不喜歡兒媳婦歸不喜歡兒媳婦，孫子還是自家的骨血，只是如今的年景已經讓這個江南女子學會了一兩銀子掰成兩半花。雖然口音里還帶著吳儂軟語的音調，但潘圣頤已經是一個純粹的山西婆姨了，而且她比山西婆姨還會勤儉持家。石達成疼愛她，告訴她家業(yè)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讓她別太刻薄自己了。她也不想這樣呀，也想和表姐、表嫂、堂姐、堂嫂一樣，把頭發(fā)燙出花來，穿著旗袍、抹上香脂聽聽曲兒?？蓢W嘩往外流的銀子讓她的心一直提著，她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盡可能讓銀子少流一些。商賈之家出身的她，實在不明白為啥祖父看好的石家卻一日日衰落，而且是越掙巴，跌得越狠，如今連翻本的機會都是那么渺茫。她忘不了孫子出生那天石達成下的決定。那天石達成說為了子孫后代也要把票號關了，不然真就連個瓦片也給孫子留不下了。潘圣頤對石達成是百依百順的，在她眼里，石達成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正確的。但她還是對關閉票號有所質疑，只是這質疑她沒有說出口，而是歸結到孫子石前程身上。她覺得是因為石前程才終結了票號，讓她徹底失去了和姆媽家那些表嫂、表姐平起平坐的機會。

李桂芝不明白這些，她對石曉晚說：“石前程是石家長孫，是要繼承石家算盤的，怎么能不去求個吉利呢？既然婆婆沒興致辦，咱們自己給石前程辦?！庇谑莾扇税呀鹚惚P、玉算盤，還有筆墨紙硯擺在了石前程面前。石前程一點都沒辜負李桂芝的美意，噌噌噌就爬到玉算盤前，一把就抓住了玉算盤。李桂芝激動地說：“看看，看看，這才是大有前程呢?！痹捯粑绰?，石前程的手一松，算盤就磕到了地上，邊框裂開一個口，一個珠子就飛了出來。

石曉晚一巴掌打過去，把石前程打得哇哇大哭。潘圣頤聞聲進來，沒有去抱石前程，也沒有看嚇呆了的李桂芝，徑直朝玉算盤走了過去。她拿起那個玉算盤，黑著臉說：“大人作，孩子能好到哪兒去？”說完狠狠瞪了一眼李桂芝說：“哎喲，忘了你如今是這玉算盤的主人，委屈你們榮昌號了?！?/p>

石曉晚張了張嘴，想跟母親解釋兩句，但潘圣頤已經氣呼呼地出去了。石曉晚把玉算盤撿起來安慰李桂芝，就摔壞一個角，明天找人箍個銅板，不礙事的。

李桂芝眼淚巴叉地說，這哪里是箍銅箍金的事，分明是婆婆又怪我們榮昌號了，可榮昌號當初還不是為了支持石家？石曉晚知道李桂芝的委屈，如今母親話里話外都是帶著酸的。比如那天李桂芝肚子不舒服，讓廚房煮了一碗紅糖豆面糊糊，潘圣頤就說，還是榮昌家的底子厚呀，都這個時候了還能這么紅火。李桂芝沒回應，低了低頭，眼淚就吧嗒吧嗒落在了碗里，再也喝不下去了。此時的李桂芝嘆了口氣，媳婦能熬成婆，可石家能再把祖業(yè)熬回來嗎？想到這里就趕快抱著石前程去看算盤的裂紋，這一看，嚇了一跳，她說，怎么少了一顆珠子？一定是在裂縫的瞬間蹦出來了，可是兩人找遍了炕上炕下也沒尋到那顆珠子。

二

1

一下午的時間不知不覺就溜走了。講解員提醒我，這里可以拍照。我明白他們要閉館了，而我又在這里停留了很久。我沒有拍照，我記起師傅的一句話，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我從阜成門內大街宮門口二條走出來，瓦藍瓦藍的天在樓宇間輕歌曼舞，仿佛和街上擁擠的車流、匆忙的腳步分屬兩個世界，亦如四合院和高樓，亦如大型計算機和算盤，亦如票號和今天的銀行。他們或涓涓細流，或驚濤拍岸，用自己的方式書寫歷史的長河。

短短一瞬間，我有些傷感也有些迷茫，再有幾年就要退休了，但自己一手扶持成長的企業(yè)——德福鋼鐵卻要改換門庭了，就像手中的算盤一樣。不，還不一樣，計算機代替算盤，那是科技的發(fā)展，德福鋼鐵則不一樣。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并購對德福鋼鐵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從我內心來說，我是希望德福鋼鐵能留下來的，即便像算盤一樣留在記憶里也好。

嘀嘀的電話聲把我從漫無邊際的神游中拉了回來?！笆Y行長，方便不？”德福鋼鐵掌門人閻福海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云淡風輕，仿佛在問你“吃了沒”，但話音的背景聲是機器的轟鳴，聲音不大，但我聽出來那是四號煉鋼爐發(fā)出的，因為來前我們也是在那里分手的，當時閻福海用藕節(jié)般的胖手指著四號煉鋼爐說：“你每天燒進去一百多萬，我們養(yǎng)不起啦！”他的話讓我心里一酸，但從閻福海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焦慮。倒不是閻福海城府如何深，而是老天給了他一副笑面。他的眼睛細長，眼角自然下垂，再加上這幾年越發(fā)發(fā)福，眼睛在飽滿紅潤的臉上就越發(fā)下彎，像福娃更像彌勒，仿佛天下的難容之事在他那里都是花絮和點綴。但我知道他們賬戶上的錢就要斷流了，我也知道他們的貸款已經連續(xù)兩個季度沒有償還利息了。但我還是想給他一點希望，就像當年那樣，沖一下，也許就邁過這個坎了。我說：“這是發(fā)展的必經之路，闖過去，就海闊天空了！”他拱拱手說：“那就借你的吉言和再次鼎力相助啦?！闭f這話時，他真正笑了笑。他真正笑時眼睛一挑，就像兩顆懸珠，讓聽的人看的人反而會揪起一顆心。

“領導外出，還沒有切入正題，先別著急哈?！蔽蚁癜参克蚕窠o自己打氣。我知道閻福海這是在打探我到總行匯報的情況。與閻福海打了三十年的交道，他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但那是給外人看的，僅從他在細枝末節(jié)上不肯放手這一點來看，就知道他要的結果都是從他盯著的過程來的，我能感覺到在那過程中他心里的算盤珠子上下翻飛。

“景木株式會社的人來了，約了晚餐，辛苦蔣行回來給撐個門面？”閻福海如拉家常般向我拋出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我知道，景木此時來，應該是沖著美浮并購來的。并購是企業(yè)內部的事情，閻福海約我并不是真的想請我?guī)兔伍T面，而是向我施壓，至少是向我傳遞某種信息。我一邊嗯了一聲應付，一邊在心里估算，從西直門坐到西客站要半個小時，從西客站到石門坐高鐵也要一個半小時，當然到了石門閻福海的人會接，但進入晚宴也要八點了。我笑了笑說：“晚餐趕不上了，還是餐后喝茶吧?！?/p>

“那就辛苦蔣行了，我給您留一盅燕窩、一盤生煎?！彪娫捘穷^閻福海的聲音明顯高了八度，我知道這正是他要的。

我之所以答應閻福?；厝?，一是因為總行風險官石曉章還在外地考察項目，后天才能回來，盡管我還可以去金融博物館消磨時光，但石門行還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我實在舍不得再耽誤一天；二是景木是我們追蹤的潛在客戶，把業(yè)務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我當然不會放棄這樣一個機會；三是最重要的一點，美浮的出現(xiàn)已經擾亂了我們和德福的共生方式，景木葫蘆里的藥就更不能大意了。

回到石門比我預計的早了半個小時，當?shù)赂５呢攧湛偙O(jiān)米永巖把我領進去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一大桌子人都在等我。我確實有點受寵若驚，有些嗔怒地埋怨閻福海不講信用。閻福海一臉委屈地說，是景木晚秋會長按下的暫停鍵，說著便把一位白胡子的長者介紹給我，長者站起來雙手遞給我一張名片，然后用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幸會，蔣珠礫女士。”

我雙手接過名片并認真看了一眼，上面印著“景木株式會社會長：景木晚秋”。我興奮地回了一句：“久仰！”

閻福海帶頭鼓了鼓掌：“這個我可以做證，下午蔣行還在總行匯報德福并購工作，聽說景木會長來了，就急匆匆趕了回來?！?/p>

我知道閻福海這是抬舉我，也是在變相抬舉景木，但這種事只能是點到為止，于是我連忙打斷閻福海說：“閻總言過了，你們都是我的衣食父母，這是給我機會，也是給我飯吃呀，只是讓大家等著我有點不好意思?！?/p>

“咱們開餐，邊吃邊聊?！遍惛：_小閻總揮了揮手。在服務員上菜間隙，閻福海又把景木晚秋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介紹給我，他指著已經站起來鞠躬的小伙子說：“這是景木株式會社社長：景木子舟?！?/p>

我一下就愣住了，先前我還以為這是會長的陪同。連忙說：“景木可是百年鋼鐵企業(yè)呀，沒想到社長這么年輕，比三浦友和還帥?！?/p>

小閻總說：“蔣行，后生可畏吧！人家會長是董事長，社長是總裁，子舟社長只比我大四歲。”

我當然明白董事長和總裁的關系，也明白小閻總這番話是說給閻福海聽的。我看見閻福海的臉瞬間陰了一下，心想我得給閻福海把這場圓下來，于是我笑著說：“嗯，當年閻總承包軋鋼廠時也是這么個年齡，時勢造英雄呀。”我本想再加上一句，你起點高平臺好，假以時日，會飛得更高更遠，但閻福海打斷了我。他說：“今天咱就不說我那點光輝歷程了，要說我還要感謝您呢，沒有您，就沒有德福的今天?！?/p>

我連忙揮揮手：“不說了，不說了，有點互相吹捧的嫌疑?！?/p>

閻福海對景木晚秋說：“不瞞您說，若不是當年蔣行牽線搭橋，鼎力支持，就沒有今天的德福。今天蔣行去總行匯報，也是為了德福并購的事情，蔣行對德福傾注的感情一點不比我少?！闭f完，側過臉問米永巖：“催催菜?！?/p>

米永巖說：“糊糊提前煮口味就差了?！边@時服務員推開門端著一盆豆面糊糊進來了。閻福海說飯前先喝湯，脾胃不受傷，說著讓服務員給每人盛了一碗。景木晚秋用羹匙嫻熟地攪了攪，然后慢慢放到嘴里。閻福海也學著景木晚秋的樣子攪了攪，然后呼嚕呼嚕喝了起來，仿佛那糊糊是山珍海味。我被閻福海的吃相逗樂了，但沒好意思樂出聲，心想，這個閻福海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我不好意思直眉瞪眼看閻福海，便也拿起羹匙，加了一點白糖，像攪拌咖啡一樣攪了攪，然后慢慢往嘴邊送，但糊糊就是糊糊，再怎么細致也沒有珍饈的味道。

閻福海咂咂嘴，問景木晚秋：“怎么樣？這是我們老家那邊送來的?！?/p>

說起這個豆面糊糊，我是有發(fā)言權的，我們過年過節(jié)回張家口的婆婆家時，婆婆總會給我們裝一大袋子豆面。只要陳新閣在，我們家每天晚上就少不了這口吃食，以至于如今我寧可吃白水泡飯，也不愿吃豆面糊糊。我總拿這事揶揄陳新閣，吃了這么多年沒吃膩？他說就喜歡那一口。我和閻福海一起吃過的飯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當年他剛承包西郊軋鋼廠時，我們做完貸前調查后在他們食堂吃過面條，吃過饅頭和大鍋菜，也吃過莜面窩窩，但是還真沒喝過什么豆面糊糊。我祖籍雖然是江南，但在北方生北方長，除了對米飯偏愛外，生活習慣已全然和當?shù)厝巳谠谝黄鹆恕Ｅ畠宏愡B珠和丈夫陳新閣看著我吃白水泡飯時總是一臉壞笑，我當然知道他倆憋著的那個意思：他們笑我故意強調自己的南方血統(tǒng)。也是在那個時候，兩人就如同今天的閻福海一樣，把豆面糊糊吃得呼嚕呼嚕山響。想到這里，我又偷偷笑一下，心想就是再難吃人家景木也要說聲好呀。

沒想到景木晚秋還真不客氣，他說：“還真差點火候?！比缓笥中α诵φf：“不過這是我在國內喝的最好的了?！?/p>

閻福海的兒子小閻總插嘴道：“難道國外還有比這好喝的糊糊？”

“當然，比方說茶吧，茶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但日本的茶道就比中國正宗，這個你不服不行?！遍惛：？焖俳刈⌒￠惪偟脑掝^。然后閻福海又說：“等德福鋼鐵的事情塵埃落定了，把我們的廚子也派到日本學習學習?！闭f完他像想起什么，又說：“我們就是缺管理人才，論原料，論產出，我們都是一流的，但論管理就差多了，財務成本和各個環(huán)節(jié)的跑冒滴漏就像一個個瘤子，德福背著它累呀。如今趕上去產能，上環(huán)保，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我們希望有機會和德福合作?！本澳咀又垌槃菥徒舆^了話茬。

此時那些我們常吃的菜品陸續(xù)上來了，閻福海指著生煎和燕窩對我說：“這幾天為貸款奔波辛苦了，先補一補，但是那個貸款有可能用不上了?！比缓笥滞屏艘幌罗D盤，一邊為景木晚秋夾菜一邊說：“合作是好事，取長補短，我們先吃飯，如果你們有意，明天先做個盡職調查，然后再談?！?/p>

“我們已經看過了，如果閻董誠心，我們愿以4倍PE收購51%的股權?！本澳咀又壑苯影扬堊喇敵烧勁邢?。

2

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標的砸蒙了。半個月前，美浮集團代表美籍華人萬小方先是把德福捧上天，又把德福打入地，一會兒說前景如何莫測，一會兒說現(xiàn)實多么殘酷。我們整個德福團隊沒有一人能接住會計師出身的萬小方的話。有幾次閻福海給我使眼色，我倆先后到他辦公室商量半天，可我們的回擊總是即刻又被他彈回來。他不看德福的資產負債表，可那上面的數(shù)據(jù)他比我了解得還清楚、還準確，而且那上面沒有的，比如股東代持的明細，他也門兒清。他說：“德福產能200萬噸，但去產能要降30萬噸，管理成本不變，生產和銷量要減少30萬噸，公司一年要損失多少利潤？”我和閻福海都明白，就是因為去產能，德福已經連續(xù)兩年維持了，再加上環(huán)保技術改造新投入的資金，今年是必虧無疑了。但環(huán)保是一票否決，為了環(huán)保達標，如今一天一百多萬往里投，眼看著賬面資金捉襟見肘。

銀行和企業(yè)唇齒相依，于公于私我都想幫一幫德福鋼鐵，而且技術改造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可報告打上去，別說總行不給批，就是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牽強。如今德福的資產負債率太高了。雖然近幾年鋼鐵行業(yè)不如前幾年火，但德福的終端產品都是客戶先交錢再拿鋼材，反過來那些原料卻是賒賬，比如鐵粉、鐵礦石、煤炭、焦炭的回款期都在三個月以上。也正是因為這樣，德福每年銀行承兌匯票給我們行貢獻的收入就達兩個多億。

大家都說“二八定律”在石門行不存在，石門行是“一九”，石門行有德福一個客戶就吃飽了。并不是石門行的其他業(yè)務不行，而是德福的業(yè)務太突出了。確實這幾年德福給我們行帶來了可觀的利潤，但德福也給我們埋下了巨大的危機，德?；我换?，不敢說石門行倒閉，至少業(yè)務規(guī)模打回八年前。不，要比八年前艱難。八年前我們行的存貸規(guī)模雖然小，但沒有不良貸款。德福的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百年規(guī)劃就是一個蒸蒸日上的鋼鐵帝國，銀行和這個鋼鐵帝國綁在一起是幸運的，也是危險的。但在順風順水時，別說我自己、我們行，就是上級行也都沉浸在發(fā)展共贏的征途美景中，忽略了那些本應規(guī)避的風險。發(fā)大愿者必有魔考，隨著“去庫存、去產能”和環(huán)保要求的提出，德福的利潤在減少，投入?yún)s增多，直接導致企業(yè)資產負債率攀高。我們在德福投放的十八個億貸款也進入了總行預警系列，每一次貸款到期，我們都像工兵排雷一樣提著十二分的小心。過去，其他行對我們的貸款份額虎視眈眈，如今同行們都躲在一邊感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和閻福海都堅信，挺著，挺著，等經濟趨暖，等技術改造完成，德福還會再次回報給我們高額利潤。但這一切都需要資金支持，可惜的是在企業(yè)效益好的時候，各家銀行都來分一杯羹；市場一有風吹草動，各家銀行就退避三舍。更可氣的是去年從我們手中硬搶走五個億貸款的美亞銀行，貸款一年到期后，竟然以先還后貸為幌子，誘騙德福把貨款和流動資金都拿出來還了貸款，然后以行業(yè)政策變化為由，拒絕再給德福貸款。若是平時，五個億就是現(xiàn)金流的一個毛細血管，但此時的五億元卻是德福的動脈。美亞銀行一截留，德福就面臨窒息的風險。直接后果是，把我們行和其他行的貸款都推向了風險之地。水堵住了，德福的貸款別說還本，就是付息也成了問題。德福從優(yōu)質客戶的序列被調整到風險企業(yè)名單。過去我們到企業(yè)是營銷金融產品，如今變成了清理和化解不良貸款，維護我行的債權債務。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通過法律手續(xù)挽回一部分損失，比如對企業(yè)的設備、廠房等抵押品進行處理變現(xiàn)，歸還銀行貸款；二是為企業(yè)牽線搭橋，或者說引導企業(yè)資產重組，也就是開渠引流活水。閻福海和我們達成共識，變賣部分股權、引進資本，讓德福度過眼前的低迷時期。這樣對德福、對銀行都不失為明智之舉。

德福拋出了橄欖枝，我們也利用客戶資源積極為德福尋找好的買家。大型國有鋼鐵企業(yè)滬鋼給出的條件是，按現(xiàn)有資產市值一比一收購51%的股權，派駐財務總監(jiān)和董事長，總經理由閻福海繼續(xù)擔任，對賭期三年，第一年利潤持平，第二年增長10%，第三年增長20%。前期先撥付銀行利息、環(huán)保投入資金20億元，保證企業(yè)正常運轉。滬鋼這份并購計劃書的依據(jù)是，鋼鐵產能過剩低迷期是三年，按他們的研究分析，明年要保經濟增長，房地產、汽車行業(yè)的景氣提振會給鋼鐵市場帶來更多的需求，而且滬鋼還可以給德福讓出三分之一的非洲市場份額。最重要的一點是，可以保持企業(yè)名稱不變，只在德福前面冠上“滬鋼”兩個字。

我比較贊同這個方案，總行和滬鋼簽有全面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德福搖身一變注入了國有企業(yè)的血統(tǒng)，融資就有保障，而且那些不良貸款要么債轉股，要么被盤活，都能回歸正常狀態(tài)了。

閻福海也同意這個方案，但卻遲遲不肯簽字。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滬鋼的人也理解，畢竟德福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如今名字前面要冠上“滬鋼”的姓氏，多少有些舍不得，有一個消化的過程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猶豫期殺出個美浮集團來，而且美浮出了PE兩倍的收購價格。

要不怎么說褒貶是買主呢。美浮的財務總監(jiān)萬小方對德福是又褒又貶，在談判過程中，我以為他就是為了壓低收購價格。他給出如此優(yōu)厚的收購價格后，滬鋼也開始重新做方案，但做來做去還是做不到兩倍。在這期間我和閻福海認真談過一次，我們都明白，美浮肯出這個價格，那么德福的價值就不止這些，把未來巨大的利益空間拱手送給外國人，心里總不是滋味。閻福海說：“但凡有丁點辦法，我也不會出讓德福股份?！?/p>

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我們銀行如果能再支持一把，讓他們挺過去，德福就還是原來的德福，不，德福會給我們一個更大的驚喜。我再次將德福的情況上報總行。其實在打報告時，我也知道無論是從目前的資產狀況還是產業(yè)政策來看，德福都不滿足扶持的條件。因為貸款已經不良，而且新來的風險官石曉章是海歸，據(jù)說“教條得很”，所有的業(yè)務都要放進風險模型進行風評，無形中希望更加渺茫。但讓我沒想到的是，總行風險官石曉章竟然在OA上回復了簽批。他雖然提出了一大堆問題，但我卻從那些問題中看到了希望。我沒與這位新來的風險官打過交道，同事們都給我拔氣門芯，說他的簽批我可以理解為就是例行公事的一個程序，讓我別當真，不要再做無用功。但我看著簽批中他提出的一大堆問題，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專業(yè)。我想就按著這些問題對德福的整體情況做個梳理，如果確實要規(guī)避風險，我也只好心服口服，萬一梳理出來個希望，也許情況就會有轉機。于是我就和信貸員深入德福，對現(xiàn)場情況和理論數(shù)據(jù)一一比對、核實，把之前忽略的那些數(shù)據(jù)、那些情況重新充實到報告中。然后我就帶著重新修改的報告來到總行，我想像以往做大項目那樣當面講一講我們的意見和建議，為我們行，也為德福爭取一下?？墒鞘瘯哉聸]有見到，貸款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半路又殺出個勢在必得的日本企業(yè)景木來。此時此刻，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景木亮出的PE四倍的標的都讓人無法拒絕。

從閻福海的專用包間出來時，我的腦子真是一團糊糊了，我在心里默默嘆息：“政策的一刀切實在是耽誤事，好好的一個企業(yè)就這樣讓人家拿走了?！焙烷惛：８鎰e時我想問，你拿近百億要干嗎？可我沒有問，我知道我們和德福就像兩個要分手的戀人，彼此尊重才是最好的選擇。但令我感動的是，閻福海在四倍PE的誘惑下，依然像往常一樣地對我說了一句：“我不著急賣，還是那句話，如果貸款能下來，我們就咬咬牙一起挺過去。”

晚上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給女兒陳連珠打電話。還好，她表現(xiàn)不錯，電話只響了三聲就接了，而且主動關心我：“老同志風塵仆仆地回去有啥急事？”

我把景木的事情跟她說了一遍，然后又說：“行了，就不跟你繞圈子了，我想問問石曉章的情況，做到知己知彼?！?/p>

“哈哈，你啥時候也學會這一套了，這不是你的風格呀。想百戰(zhàn)不殆，還是……”

“打住，你不知道老同志敬業(yè)，再說我不愿看著德福嫁給外國人?！?/p>

“我知道，德福是您一手扶持起來的，但是引入外資也不見得是個壞事，只要它過得好。算了算了，看在老同志奔波一天的分兒上，我還是跟您說正事吧。只要企業(yè)景氣指數(shù)好，哎，我就不說具體的了，這些方面您是前輩，是專家，我想只要企業(yè)是好企業(yè)，總行沒有理由不支持。石曉章對項目要求確實苛刻，但真金不怕火煉。”

我打斷陳連珠：“不要跟你老媽講那些官話，我想問問石曉章喜好什么，比如偏愛哪些指標和數(shù)據(jù)？比如是喜歡喝綠茶還是白茶？”

女兒還沒有回話，陳新閣就過來打岔，他說：“要我說你這就有些過分了，這又是跟閻福海學的吧？”

女兒在那頭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她批評我：“老同志這是領了人家多大人情，還是好勝心太強，弄得晚節(jié)不保了，哈哈，哈哈。跟您說吧，您若真帶了禮品，那可就成笑話了。石曉章是誰？是波士頓學院金融專業(yè)的高才生，是華爾街馬丁風投的首席研究員。題庫海量，但萬變不離其宗，重要的是企業(yè)情況和發(fā)展都要經得起驗證。”

我被這一對父女擠在了墻角。我瞪了一眼陳新閣說：“人家的丈夫都是幫襯，你可好，每次都給我添亂?！闭f完我不給陳新閣回話的機會，就又沖著手機抱怨：“你們總行的人都高高在上，知道基層行同志們的辛苦不？我們培養(yǎng)個客戶容易嗎？那些客戶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沒有那些客戶，誰養(yǎng)活我們？誰養(yǎng)活你們？”

“老同志，別激動哈，客戶重要，資產安全更加重要，安全是最大的效益。您不能拿著石門行身家性命與企業(yè)對賭，而是要有業(yè)績、有環(huán)保、有市場支撐。但我可以再給您透露一個信息，那個石曉章是我導師錢念宗的學生，這您心里就有底了吧?！?/p>

錢念宗的學生？雖然僅有五年前的一面之交，但我對錢念宗教授印象頗好，他智慧、風趣、幽默，對經濟問題的分析總是能深入淺出，而且在算盤上我們還有共同語言。五年前我在他面前展現(xiàn)了自己的珠算水平后，他拍手叫絕，然后他握著我的手說，多少年沒看到這樣的場景了。說那句話時，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淚光。

他說我打算盤的手法和他的母親很像，只是他母親打算盤就是單純的打，從來沒有想到用它來“占卜”。他說我用數(shù)據(jù)來“占卜”挺有意思，這不失為在科學、理智無法解決問題時的一種彌補。他問我這是不是我自己的發(fā)明，我說這不是我的發(fā)明，是我的師傅教我的，我的師傅是跟著她的父親學的。他一反儒雅常態(tài)，激動地豎起大拇指喊：“太神奇了！之前我母親就說她爺爺會用算盤占卜，只是她從來也沒見過。”他說可惜他的母親在臺灣，有機會一定讓我給他母親展示一下。

那天我們從算盤談到經濟，從經濟談到人生。我感覺到他對陳連珠的欣賞，也感覺到了陳連珠對他的崇拜。說心里話，我之所以不愿意讓女兒留在美國讀博，更多的就是怕她嫁個美國人，而且是比她大十幾歲的美國人。我總是旁敲側擊地說：“喪偶的男人還不如離婚的男人，那種人命硬?！庇终f：“給美國小孩當后媽那代溝得有多大呀！”那幾年我天天提著嗓子告誡女兒，不能把崇拜當成愛情。女兒當然明白我的意思，她總是哈哈一樂說：“您想多了?！迸畠赫f：“錢教授是很傳統(tǒng)的人，你別再胡思亂想了?！焙髞礤X教授休假時，還約我和陳連珠到臺灣旅游，約我和他的母親一起切磋算盤功夫，我總是以工作忙為由婉拒了。后來陳連珠回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每次看到女兒郁郁寡歡的樣子，看到女兒形單影只，我又后悔是不是自己干涉太多了，如今想想錢教授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有一天，我跟女兒談起她的未來時，還故意問了問錢教授的情況，女兒話語里依然是崇拜，但眼神里少了激動。

在我電話還沒有放穩(wěn)時，陳新閣遞來一杯紅糖姜水。我接過水，算是給他一個笑臉。睡前喝一杯紅糖姜水，養(yǎng)顏又安眠，這是我婆婆向我傳授的經驗。老太太如今已經八十多歲了，腦子清楚、臉龐紅潤，每天守著她那個小院子，春天種花種菜，冬天自己掃雪。我和陳新閣勸她跟我們一起住，可從十幾年前起就沒勸動過。她最疼愛的孫女陳連珠在京城落腳后讓奶奶跟她做伴，老太太仍是不肯，她說她不是怕給孫女添亂，她是實在不愿離開這個小院。我說：“那您還能守它一輩子？再說您一個人在這里，我和新閣心里總不踏實，只要有時間就得回來看您?！逼牌耪f：“我還能自己照顧自己，倒是你，成天臉色蠟黃，這兒疼那兒癢的。你們不用管我，我有糊糊、面魚兒，還有紅糖就行了。”后來婆婆又叮囑我，別老喝酒，要多喝糊糊，多喝紅糖，那個養(yǎng)人。糊糊我喝不習慣，但卻養(yǎng)成了喝紅糖姜水的習慣，還真是挺管用的，喝了一陣，睡眠好了，氣色也好了。

嫁給陳新閣的第一年春節(jié)回張家口，一進門婆婆就給我倒了一杯紅糖姜水，婆婆拉著我的手讓我快喝了暖暖身子。晚上睡覺前婆婆又端來一杯。我皺著眉頭對陳新閣說：“你家是賣紅糖的呀，喝這么多不胃酸不長肉呀？”陳新閣說：“這個姜絲紅糖水母親喝了大半輩子，你看看老太太的氣色?！甭犓@樣一說，我慢慢抿了一口，還別說，胃里舒服，身上也暖和。這時陳新閣又說：“你可別小看這個偏方，當年我姥爺用它救過好多個戰(zhàn)士的命呢！”

我知道陳新閣的姥爺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是一級戰(zhàn)斗英雄。婆婆說她就見過她父親兩次，一次是她五歲時，父親從山西來轉讓了自家的商鋪，然后帶著銀圓去部隊了。一次是父親來接她們母女進京，還沒等她們收拾好，父親就接到了部隊的電報，然后就急匆匆歸隊上朝鮮戰(zhàn)場了。陳新閣他姥爺這次走時從家里帶走的唯一物品就是姜絲紅糖。

我問陳新閣，姥爺不是后勤部長嗎，后勤部長還缺物資？陳新閣告訴我，就是因為姥爺是后勤部長，才更舍不得多用一點物資。在去朝鮮的第一年，他還給老娘她們寫信，說朝鮮太冷了，比張家口還冷，讓她們盡可能多地為志愿軍籌集些姜絲紅糖。

當年陳家商鋪里的招牌產品就是姜絲紅糖。早年間陳家祖上從廣西販運紅糖茶葉途中染了風寒，就在姜湯中加了紅糖，沒想到兩天后病就好了。后來陳家祖上就把紅糖加姜絲重新熬制銷售，生意一下就紅火起來。陳新閣說，姥爺賣了鋪子參加革命后，是姥姥靠著手熬紅糖姜絲養(yǎng)大了母親。

我后來總想，精神作用有時真的大過客觀現(xiàn)實，聽完老陳家姜絲紅糖情結的講述后，我就喜歡上喝紅糖水了，以至于我跟陳連珠視頻時還總叮囑：“波士頓天冷，記著每天喝杯紅糖水哈?！标愡B珠平?？偸俏?，但在這件事上卻是很認真：“好嘞，放心吧！”

我喝完紅糖水就該睡了，但陳新閣似乎并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他從餐桌下面拉出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對面。他說：“珠礫，我還是想和你談談德福的事情?！?/p>

我不想和他談德福的事情，一來我還在生他的氣，他本來可以代表政府再挽留一下滬鋼，可他卻說這是市場經濟，政府不能干預。讓他給環(huán)保部門打個招呼，也就是緩上一年半載，再繼續(xù)改造，他還是不肯答應，他說環(huán)保是關系到子孫后代的大事，一天都不能耽擱。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于是我說：“今天已經太晚了，而且德福的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你為什么要揪著不放？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領導的意思？你是沖著我還是閻福海？”

“你不覺得美浮的收購有問題？抑或說閻福海已經把資產轉移到了海外，就如同當年把國有資產變?yōu)樽约旱囊粯?？?/p>

“當年的事情有組織把關，如今的并購有美國人或者是日本人把關，我的任務是不管德福落入誰手，銀行業(yè)務都在我行辦理。”

“可是你在無形中幫著閻福海提高了價碼呀，你不覺得你們行是德福最大的背書嗎？”

“那又能怎樣？讓我看著德?？宓?？看著我們的貸款不良？對了，人家前幾年效益好，向海外投資是正常的，怎么就叫作轉移資產了？如今人家德福即便賣一百億，錢也是人家的，人家想往哪里放就往哪里放。人家不是國有企業(yè)，不歸你們管?！?/p>

“珠礫，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他之所以賣掉德福，絕對不是資金鏈那么簡單。其實上個月我們就收到了紀檢委轉給我們的德福問題核查批文，德福并購，也許是閻福海聽到了重啟調查的風聲，也許有更深的原因。”

我說：“怎么德福一到重要關口，你們就收到舉報信，你們自己不覺得是有人見不得德福好嗎？”

3

雖然我表面上不屑于陳新閣的話，但那一夜我沒有睡好，和閻福海和德福的過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xiàn)。

那一年我剛從營業(yè)室調整到信貸科。我把貸款戶和已經評級授信的客戶過完篩子后，發(fā)現(xiàn)西郊軋鋼廠的資產負債率高達90%，而且企業(yè)報表已經連續(xù)兩年虧損，賬面的現(xiàn)金流也面臨枯竭。我問信貸員，對西郊軋鋼廠有什么措施沒有，信貸員說，沒有，我們和企業(yè)已經達成共識，不再給它新增貸款，但也不壓縮貸款，該評級評級，該授信授信，我們正常貸款，企業(yè)正常還息，也就是借新還舊。然后信貸員又低聲提醒我：“蔣科長，西郊軋鋼廠不能碰，它就是掉在灰堆里的豆腐，打不得，吹不得。”我知道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好心，他是不讓我觸那個霉頭。但我也知道這家軋鋼廠就是一個雷，一個隨時爆炸的雷。我不想讓這個雷在自己手里引爆，更不能無視風險預警，于是我連夜把企業(yè)的情況寫成報告，把問題反映給上級行。但報告在我的師傅也是我們支行行長石程錦那里被截住了。

石行長說：“你先別急著下結論，要先到企業(yè)走一走，看一看。數(shù)字是客觀的，但也是冰冷的，我們要看活情況?！睅煾档脑捑拖癞敵跛c撥我撥拉算盤一樣，先定好位，再練起來就游刃有余了。于是當天我就跟著信貸員去了西郊軋鋼廠。

西郊軋鋼廠是集體企業(yè)，也是計劃經濟的產物，但近兩年卻陷入了原料和成品兩難的境地。因為鋼材緊俏，市場需求逐漸增加，他們原來的供貨商石鑫鋼鐵自己成立了一家軋鋼分廠，于是西郊的原料供應就處于斷流狀態(tài)。新的供貨源雖然原料能保證，但價格偏高，利潤空間被壓縮，導致產銷倒掛，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兩年后企業(yè)虧損瀕臨倒閉時，一個叫閻福海的年輕人承包了企業(yè)。

當信貸員小李和軋鋼廠會計小米介紹閻福海是年輕人時，我還在心里笑了笑，心想多年輕，還能比我年輕？從能拿出三千萬承包軋鋼廠這個壯舉看，就不會是個年輕人。所以當我第一眼見到閻福海時，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和我心中的有為青年形象差距太大了。

閻福海個子不高，因為干瘦，國字臉貼在肩膀上猶如大頭娃娃般滑稽，細長的眼睛在時時堆滿笑意的臉上就愈顯細長，若不是眉毛彎在那里，不是那縫隙間的兩道亮光，我真以為他是睡著了的彌勒佛。在我發(fā)呆時，他禮貌地伸出了一雙又白又嫩又細又長的手，只是輕輕一握，軟滑中暗含力度，開合自如，有質地也不生硬。我不由得再看看他，那彌勒佛似的微笑像春風輕輕從身邊拂過，讓我心生溫厚之感，不知不覺進入他的話題。后來若干年間，我也問過他，是什么程序設定了那種笑容，他說哪有那么高深，就是娘胎里帶來的。

那天我問了他兩個問題，一是他如何讓軋鋼廠扭虧為盈。他說，軋鋼廠本身就不虧，虧的是沒有進貨渠道，他在闖蕩深圳的三年里結識了鋼鐵企業(yè)的上下游客戶，也就是說他有資源。我當時不知道資源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但我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而是問了一個信貸員不該問的問題。我說，你年紀輕輕，三千萬從何而來？再說有三千萬就是吃利息也可以舒舒服服，為啥接賠錢的軋鋼廠？他說，我大學學的是礦業(yè)，二年級時，我的一個師兄沒有服從分配，南下闖深圳。我跟學校請了病假，當時都沒敢跟家里說，就跟著他跑了。在他說那段歷史時，我看到他的眼角透出一絲羞赧。他自嘲道：“我不是個好學生，但我走對了。我跟著師兄倒賣鋼材，那三年鋼價從不到兩千元漲到五千元，我們運氣好，第一桶金就掙了兩三千萬?！?/p>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么簡單的事情，就像別人羨慕我會撥拉一手好算盤一樣，他們只是說天賦，不深究背后的付出，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苦練給我的回報。我問：“這種運氣不是誰都能遇見的，你既然這么幸運賺得盆滿缽滿，為啥要蹚這個渾水？”

閻福海說：“你也知道，前兩年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買鋼材要靠指標，拿到指標就等同于賺錢。但如今是市場經濟，市場經濟需要建立新的秩序，重新配置、整合資源。我才二十多歲，我相信未來的路還很長，未來的市場空間會更大……”

我被他說服了。在后來的交談中，我又問了他一個私人問題，我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說說你怎么拿到指標的嗎？當然，你可以不說。”他笑了笑沒有回復我，只是說：“各人有各人的機緣，只能說我運氣好?！?/p>

那一日除了那個第一桶金的疑問仍在我腦袋里盤旋，其他的似乎都不是問題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給一個企業(yè)貸款的權利就在支行，一個信貸員能做三分之一的主，再加上信貸科長和行長的意見，就能決定一筆貸款的發(fā)放。我忽然明白了石行長讓我去企業(yè)現(xiàn)場調研的用意，我看到了這個軋鋼廠的上升空間。調研回來，我不僅沒有否定借新還舊，反而為企業(yè)新增了兩千萬流動資金貸款。半年后西郊軋鋼廠扭虧，生產和銷售如滾雪球般增大。

那年的12月31日，也是銀行年終決算日，我們行燈火通明，算盤聲比鞭炮聲還長還響。那時行里剛配了幾臺“8080”計算機，但我們都叫它“電腦”。別看我也是大學生，但真不懂“電腦”，我們行只有新分來的安科技員會操作。計算器大家都會按，但對于我們來說還是更習慣算盤。等我們噼里啪啦把賬目軋平，和電腦里的數(shù)據(jù)一致時，“算盤王”石行長也不得不承認電腦比算盤更快更準。我們百十號人鏖戰(zhàn)八個小時，竟然落后于安科技員的輸入點擊。那一天晚上，石行長第一次向大家宣布：“以后就換計算器吧?！?/p>

按照慣例，年終決算后，大家在食堂聚餐。那些結清手頭賬目的員工早就去食堂幫廚了。開餐時，閻福海像有內線通報一樣，拉了一車燒雞和橘子來慰問員工，我們以為他只是給聚餐加個菜，沒想到他是大手筆，全行員工每人一只燒雞一箱橘子。事先他沒有跟石行長溝通，也沒有跟我和信貸員提起，就直接拉著東西過來了。大家都不吭聲，我尷尬地瞟了一眼閻福海，心想，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你逞能了，回頭石行長該罵我平常不注意了。我剛入行的那年夏天，糖煙酒公司弄到了一車皮市場脫銷的冰糖，每天現(xiàn)金收款就有幾麻袋，石行長就安排我們到糖煙酒公司上門收款。事后糖煙酒的經理送我們一人一袋冰糖，也讓我給石行長捎了一份。當我給石行長送去時，石行長不僅沒收，還把我臭批了一頓，最后她拿出一個月的工資為冰糖買了單。她說：“咱們跟錢打交道，跟客戶打交道，一是占便宜的口子不能開，二是記住客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p>

閻福海的燒雞、橘子和那幾袋冰糖沒得比，拒收吧，東西已經拉來了，依閻福海那個打太極的性格，既然拉來了就不會拉回去。沒想到還沒等石行長發(fā)話，閻福海就搶先說：“我知道這些也不能表達我們全廠職工的感激之情，就借著新年討個好的彩頭。今年政策好、效益好，鋼材價格一個勁兒地漲，我給工人們辦點福利，也順便給咱們行員工捎上一份。你們若不收，就是沒把我們當成一家人?！闭f完閻福海就拱了拱手對石行長說：“給員工的，又不是給您個人的，就一點心意?！蔽业椭^，心想，閻福海呀閻福海，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就等著挨拒吧。沒想到石行長卻說：“既然閻廠長承認我們銀企一家，我們就破例收下，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闭f完她笑著說：“既然是一家人，就留下會餐吧?！比缓笥謱ξ液蛶孜豢崎L說她要到省行匯報，讓我們陪閻福海喝幾杯，也順便溝通一下明年的規(guī)劃。

大家就著拌白菜心、燒雞、大鍋菜、花生米互相敬酒，說著“辭舊迎新，再上一層樓”的吉祥話。閻福海畢竟是我們的貸款客戶，雖然我們墻上掛著“銀行企業(yè)一家親”的錦旗，但對客戶還是要敬三分的。一來二去，閻福海被一波波敬酒者圍了個水泄不通，我覺得我有義務為他擋兩杯，沒想到會計科的王科長不樂意了。他端著酒杯說：“蔣科長你這是胳膊肘往外拐呀，你要擋酒也可以，咱們老規(guī)矩用算盤賭單雙。誰敬酒誰出數(shù)，加減乘除后如果是單，我們喝；如果是雙，你喝。”他這樣一說，大家就跟著起哄。我知道王科長這是要出我洋相，若是平常我打算盤還不是小菜一碟？但此時不行呀，此時我已經喝得舌頭有些不利索了，手和腦子就更跟不上了。我剛要推辭，王科長又將我的軍，他對閻福海說：“閻廠長，我們蔣科長不僅是行里的珠算翻打百張傳票冠軍，還會算盤‘占卜’，靈得很哩?！?/p>

我們科的信貸員小李也不知道護著我，沒等我同意就急匆匆地取來了算盤。他驕傲地把算盤往我面前一放說：“蔣科長，咱就給他們露一小手?！?/p>

大家都明白“算一算”指的是“算一卦”，雖然是插科打諢，但在酒過三巡后這無疑是一支興奮劑、一個小高潮。于是大家就跟著起哄，連閻福海也鼓起了掌。在這樣的氛圍里我還是想找條退路，我大著舌頭說：“那是練功時練著玩的，不能當真的，再者今天有些喝高了，就不獻丑了?！?/p>

王科長說：“蔣科長別謙虛了。來來來，我出個數(shù)，你給解一下?！闭f完就報出了“一、三、五”。我雖然眼光有些迷離，但依然能感覺到大家都在看著我，于是只能一咬牙一閉眼借著酒勁在算盤上一通噼里啪啦。盤面歸一后大家引頸問解，我笑了笑看著王科長，就像當年我給他當副科長時一樣，把建議提出來，讓他拍板。算盤這個玩法是我?guī)煾凳虚L的秘籍，我練功時她常常在一旁機械地撥拉算盤珠，就像一個人拿著一副撲克牌在那里摸呀摸的，后來我跟著師傅的指法還原數(shù)字，再推算，慢慢就悟出了門道。師傅告訴我，這是祖母背著父親教她的，父親不讓她學這些。父親說當年祖父用算盤做的兩個決定都失敗了，千萬不能再迷信了。祖母說啥叫失敗，出腿才看兩腿泥呢，沒到最后，就不能論輸贏。你祖父他們都流落到海外不一定是壞事，如果在平遠，說不準就和你老丈人家一樣呢。石行長說父親的老丈人家就是母親李桂芝的娘家，祖母說那家人別提多慘了，說沒就沒了。石行長說她撥拉著“算”是習慣，也是自我安慰。數(shù)據(jù)是隨機的，跟前途命運沒有半毛錢關系，和“占卜”更不沾邊。但我卻把它發(fā)揮了，像個算命先生一樣讓人家說個數(shù)，歸一了，是一個說法；不歸一，又是一個說法。起先是在宿舍里為劉曉璇算，劉曉璇和我同一年分到行里，她母親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她自己卻喜歡上了王科長，那時王科長剛當上副科長。劉曉璇讓我?guī)退x，我說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思。劉曉璇說那就抓鬮，她說那話時我正撥拉算盤呢，我說那你說個數(shù)，歸一了，就選王副科長，不歸一，就聽你母親的。劉曉璇從她生日里取了末三位數(shù)報給我，我一通噼里啪啦后盤面歸一。劉曉璇嫁給王副科長后一直給我臉上貼金，把我當成了她的媒人。

但今天我不好解釋，因為之前沒有設定，也就是說王科長想怎么解釋就怎么解釋，再者我也不知道他要問什么。其實他也不是想問什么，他就是想出我的洋相。我說：“王科長最理解這個盤面了，這個和當年劉曉璇的盤面一樣。”說到劉曉璇，王科長立馬向四周看了看。大家哈哈一笑說：“劉曉璇在灶間幫著包餃子呢?！蓖蹩崎L自嘲道：“吉，挪個地兒，吉！”

說到挪地兒，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行新出臺了三年崗位輪換制度，王科長任會計科長兩年，但若加上之前的“副”字就五年了，這樣的情況動和不動，王科長心里沒有數(shù)。我忽然明白這是王科長又在和我較勁，其實我也習慣了，只要我倆遇到一起，他就要爭個子丑寅卯，或者給我添點膩歪。他比我入行時間長，資歷比我深，但我很快就和他平起平坐了，不，雖然我們都是科長，但在大家眼里，信貸科長比會計科長在權利、前途方面都要大。我成了他的假想敵，而且他這個人心里藏不住事，只要見到我，臉上、嘴里就不自覺地往外溢。

這不又來了。本來是游戲，但王科長卻要敬我三杯酒。他說：“第一杯敬神算之名不虛，第二杯敬我們三年愉快的合作，第三杯敬今天的答疑解惑?！碑敃r我已經喝得有些高了，其實在我打算盤時幾次腦子都沒過數(shù)，都是下意識。我只能舉手求饒：“謝謝老科長的栽培和鼓勵，哈哈一樂，不當真的?！?/p>

王科長說：“也沒人當真呀，今天大家高興，喝酒、喝酒?！闭f完一仰脖，哧溜連干三杯，干完后把酒杯倒過來讓我看。我只好端起酒杯，就在我擰著眉頭張開嘴時，閻福海從我手里接過了酒杯，他說：“蔣科長的酒我代了?！?/p>

王科長哈哈一樂問：“這是幾個意思？”

閻福海說：“就是留一點清醒，讓蔣科長也給我們廠算一算。”

那天散場后，我不知自己是借著酒勁還是心里那個疑問過不去，大著舌頭問閻福海：“閻廠長，你說你沒有高干背景，那你第一桶金的批條是怎么弄到的？”

閻福海說：“其實也是因為算盤，我家有一個祖?zhèn)鞯慕鹚惚P，那個算盤是我奶奶壓箱子底的。那些批條就是拿它換回來的。”

4

那一年我們行超額完成了上級行下達的利潤指標。在年初全省行長工作會議上，石行長代表我們行上臺領獎，我被評為省行先進工作者。行長工作會議之后，石行長帶領我們定指標和考核辦法，安排全年工作，沒有一點要調離的跡象。春節(jié)放假前一周，我去營業(yè)室查看企業(yè)現(xiàn)金回籠情況，王科長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問，石行長是不是要調回山西老家？我當時還讓他不要道聽途說，我說你看石行長安排部署工作的勁頭，像要走的人嗎？但說歸說，我心里也藏不住事，下午匯報完工作后，我就問石行長是不是要調走。石行長臉色沉了一下說：“是，這是我個人的事情，我父親老了，非要回老家，一會兒鬧著找玉算盤，一會兒鬧著找金算盤。我哥哥姐姐們的話他不聽，我這個老小也只能調回去了?！?/p>

既然是個人的事情，我就不便多問。石行長說起工作來精神抖擻，但說起家里的事總是嘆氣。我從入行起就被她講的話迷住了，在我看來她的圓臉大眼透著領導的范兒，她講話聲音不高，但每一句都像石子投入湖心，泛著漣漪，讓我的心跟著波動。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每天下班后，她都留下來陪我們這些新員工練功。

開始幾天，我們特別感動，也特別受鼓舞，可時間一長，大家都吃不消。劉曉璇問王科長，石行長不用管家嗎？不用帶娃嗎？王科長告訴我們說：“千萬別提家，前年石行長的愛人在下鄉(xiāng)的路上出車禍去世了，她的娃在北京跟著她的父母呢。”我和劉曉璇被他的話驚得張大了嘴，我說：“石行長看著那么精神，沒想到那么不幸。”王科長說：“哪里有十全十美，石行長的老父親是咱們總行的老領導呢?！?/p>

從那以后，我和石行長再沒提過工作之外的話題，即便后來她收了我這個徒弟，把她的算盤心得和秘籍都傳授給了我，我也沒有再問過她的家事。所以當她說是個人原因時，我并不驚奇，而是說了一句“閑話”。我說：“你們山西人咋那么有錢，好像家家都有金算盤呀！”

石行長猛然抬起頭問我：“還有誰家有金算盤？”

“閻福海，他是山西人，他說他家就有個祖?zhèn)鞯慕鹚惚P。”

“閻福海？”石行長眼睛一瞪，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粗虚L嚴肅的樣子，我有些緊張也有些后怕，不自覺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心想石行長該批評我背后議論客戶的私事了，可沒想到石行長不僅沒批評我還問我：“他家有個祖?zhèn)鞯慕鹚惚P？”

“嗯，他說他的第一桶金是用金算盤換回來的?！?/p>

石行長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身子晃了一下又坐下了，她嘆了口氣說：“可惜我家那個金算盤沉入海底了?！?/p>

歡送石行長那天，她悄悄塞給我一個信封，她讓我把這筆錢交給閻福海，她說：“好在燒雞的錢我還拿得出?！辈⒃俅螄诟牢遥骸半S著改革開放，我們必將迎來經濟的迅猛發(fā)展。我們既要守土有責，也要迎變而變。銀企一家沒錯，但要保持適當?shù)木嚯x?！?/p>

我知道，她指的是閻福海。只是我不明白她何出此言，過去石行長總鼓勵我和閻福海搞好關系，她說隨著經濟發(fā)展，鋼鐵企業(yè)會迎來一個大的發(fā)展。對于石行長的提醒，我心中雖有疑惑，但還是認真點了點頭。

確實像石行長說的那樣，我們行和企業(yè)都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三年后，我被提拔為主管信貸業(yè)務的副行長。會計科王科長接替了我的信貸科長職務。王科長說我運氣好，說是軋鋼廠給我鋪平了道路。確實如他所言，這三年鋼材需求和價格持續(xù)攀升，資金需求也就越來越大，對我行的貢獻也就越來越大。這一年我還被總行列入百千萬后備人才，脫產到總行干部培訓學院學習。其間，閻福海來干校看我，他解釋說是來春城談業(yè)務，順路的。

我請他到學校食堂吃飯，他說進門前做了一下功課，干校側門西邊有個“運河人家”。我突然想起石行長臨走時的那句話，就揶揄了一句：“你這功課做得夠深的。”他說：“做得再深也得有呀，是碰巧，也是緣分?！薄斑\河人家”是一家淮揚菜館，館子不大，但那獅子頭和炒飯卻很正宗，別說這幾個月在大東北吃食堂，就是在石門我也好久沒吃過家鄉(xiāng)菜了。菜館是碰巧有，但我不相信他來就是順便看看我。但是最近廠子的經營情況也非常好，雖然鋼材價格不如前幾年漲得猛，但市場需求還是穩(wěn)中有升，那么他找我是為了貸款的事情？可是目前我們對他們的貸款都是有需必貸，也沒有難為過他呀。于是我說：“我看過你們的財務報表了，效益增長得不錯呀！”

沒想到閻福海卻苦笑了一下說：“但是再怎么漲，我們也不是市場主體，無論是資金還是市場都受到了一定的制約?！?/p>

我想說你不能太貪心了，你在全市的民營企業(yè)里已經是數(shù)得著的了。但看著他躊躇滿志的樣子，我委婉地建議：“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雪球已經有了，就慢慢滾吧，我們都支持你。”

閻福海點點頭說：“你們行確實是大手筆，給石鑫鋼鐵一筆貸款就是兩個億?！闭f完他瞇著眼睛看了看我。我心想，這個閻福海，人看著挺大氣，敢情是吃醋了，我本想說我們銀行又不是給你一家開的，但話到嘴邊還是換了個說法：“實體經濟是經濟發(fā)展的根本，支持實體經濟發(fā)展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p>

閻福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點點頭，但還是追加了一句：“你說這么好的形勢，石鑫怎么就虧損呢？”

我以為他還在變著法子阻礙我們給石鑫鋼鐵發(fā)放貸款，就解釋道：“國有企業(yè)嘛，管理運營成本高，一時虧損應該也是正常的，長期還是看好的。比如熱電廠，連續(xù)兩年虧損，但是煤價再漲，暖氣價格不讓漲，財政只能補貼啦?！?/p>

“是呢?！遍惛：｜c點頭。

再后來，我問他有什么打算，他說他算看明白了，要么做大，要么趕早，市場經濟越來越好，但競爭也越來越激烈，這半年業(yè)務越來越難做了。然后他又說：“還是你們好呀，我真后悔當年書沒讀完，不然也找個鐵飯碗?！?/p>

“你這飯碗又是鐵又是鋼，可比我們的好?！?/p>

“還行吧?！?/p>

我們倆有一搭無一搭，一邊吃一邊聊，他說他今天應該帶個算盤來，讓我給他算一算。我哈哈一笑問他算什么，他說前途唄，企業(yè)處在瓶頸期，上，上不去，下，下不來。說完還嘆了口氣。

我突然想起金算盤的事，就開玩笑道：“不妨你拿金算盤再搏一次！”

沒想到閻福海的臉色突然就暗了下來，他說：“其實我不該用金算盤去換第一桶金，對不住祖宗呀?！?/p>

我當時還以為閻福海這些話都是沖著石鑫鋼鐵兩個億貸款來的，覺得他是羨慕嫉妒恨，甚至還想，這樣的胸懷，業(yè)務也就這樣了。后來我們都沒有再提及石鑫鋼鐵貸款的事情。閻福海走后，我想問問王科長石鑫鋼鐵貸款的事情，畢竟兩個億不是小數(shù)目，而且加上之前的五個億，貸款余額就達七個億了，如果真的沒有盈利，那么僅財務成本就是一筆不小的支出。我在課間給王科長打了幾次電話，他總是不在辦公室。第二天終于打通電話時，他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地說：“你就安心學習吧，我就是按著當年你的路子走的，目前石鑫的情況和當年西郊軋鋼廠的情況一模一樣，只要有貸款支持，生產銷售都不是問題。”我還想問一問具體情況，可他那邊卻著急要掛電話，他說：“為了把其他行堵在門外，讓鋼廠的資金在我們行封閉運行，我們行要和石鑫簽個全面合作協(xié)議，省行領導正等著我呢。我就不跟你多說了，下來拿業(yè)績說話吧?！?/p>

王科長說完咔嗒一下就掛了我的電話，我愣了一下，但很快也就釋然了。王科長雖然職務比我低，但人家入行早，還當過我的領導，他一直憋著勁兒要超過我。如今我人在外面，業(yè)務都交給了他，他抓住機會好好表現(xiàn)也是情理之中的。再說，我們這個班的學員都是進了“百千萬”人才庫的，大家把我們這個培訓班稱為“黃埔一期”，學員畢業(yè)后的前途就可想而知了，我總不能吃著鍋里的又看著碗里的吧。

離畢業(yè)還有兩周，也就是那一年的春節(jié)前，省行特意給我放了假讓我提前回石門。同學們都說：“這是蔣珠礫有重任了?！贝_實，每年這會兒行長工作會議開過，就要緊鑼密鼓謀劃新一年的工作安排，這個時候讓我回去，肯定是要讓我挑大梁了。但當我興沖沖回到石門后，才知道是年底我們行的不良資產嚴重超標，給石鑫的八個億貸款全部不良了。

我回到行里的當天，就接到了上級行的處罰通知。讓我和王科長、小李專職處置清收石鑫的不良資產。我想喊冤，我去學習后新發(fā)放的兩個億加上他們后來又放的一個億跟我沒有關系，之前的五個億是長期滾動貸款，嚴格說跟我也沒有關系。我給遠在山西的石行長打電話訴苦，石行長說：“你當了三年信貸科長，一年多主管信貸的副行長，這本身就是責任，出了問題不怕，怕的是你和企業(yè)都破罐破摔?，F(xiàn)在你需要的是放下包袱，深入企業(yè)，幫助企業(yè)盤活不良資產?！蔽尹c了點頭不再爭辯，但委屈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流，那時還沒有這么多家股份制銀行，如果有，我早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離開G行出走了。

市場雖然不是特別景氣，也不至于這么快就到了破產邊緣，王科長的三個億就是砸也能聽會兒響呢，但為什么忽然間就灰飛煙滅了？我盯著那些報告和報表，才發(fā)現(xiàn)石鑫的情況確實和四年前的西郊軋鋼廠一樣，不同的是閻福海運氣好，趕上了價格上漲，再加上他們承包后工人有干勁，開源節(jié)流，很快就步入良性循環(huán)了?？墒鞘文兀つ慷诜e鐵粉，還沒生產就嚴重倒掛，再加上吃閑飯的人多、管理成本大，于是生產一天，虧損一天。我調出貸款時的資產負債表，那些數(shù)據(jù)說不上漂亮，但絕對是能過貸款這一關的。但細看存貨和應收賬款還是有問題的，我逐項查看了一下存貨，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賬面原材料多得和生產不成比例。那些應收賬款就如涂了粉的老婦人站在賬上充著門面，但走近了就會發(fā)現(xiàn)早已是花容失色，一些賬齡超過五年的已然成了呆賬、死賬，雖然停留在賬面上，卻無法為企業(yè)增添一絲活力。其實對于企業(yè)在存貨和應收賬款上的這些小把戲，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想放貸款，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不想放，那這就是風險隱患。當時王科長雖然剛剛就任信貸科長，但以他的資歷和經驗，他不可能看不出這些問題。再說還有小李，小李一直跟著我做西郊軋鋼廠的貸款，每次跟著我邁步量存貨，跟著我審視應收賬款，無論如何沒有理由忽略這么明顯的問題。那么原因就只有一個，就是說他們?yōu)榱朔趴?，故意淡化了這兩項，抑或說這兩項也許是他們給出的招數(shù)。也可以理解，這一年鋼鐵又開始漲價，那么為鋼鐵企業(yè)貸款，一旦企業(yè)擴大生產，資金周轉迅速，想不盈利都難。但是王科長和小李沒有想到，他們放出去的貸款掛在了天花板上，也就是說我們行的貸款是貸在了鋼鐵價格峰值的月份。企業(yè)高價搶了原材料，但還沒有開足馬力，鋼價就開始下跌。按目前的情況看，市場下行壓力依然存在，虧損的缺口一天天加大，企業(yè)已經陷入賠錢賺吆喝的惡性循環(huán)。我第一次在企業(yè)報表面前束手無策，那些曾在我心海萬馬奔騰的數(shù)字好像堵住了血管。我?guī)状文贸鏊惚P，想著弄出一點聲響，想給自己壯壯膽回回血，但我的臉色蒼白，手指僵硬，我撥不動算盤珠子，就如同我對這個資不抵債的企業(yè)束手無策一樣。八個億的不良貸款包袱無異于宣布我的職業(yè)生涯結束。

那一天，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想了整整一天，怎么也理不清頭緒，想死的心都有了。王科長來敲門我沒開，信貸員小李來敲門我也沒開，最后王科長讓劉曉璇來敲門。因為夫妻回避，劉曉璇已經調到農行了，她特意從橋東跑到橋西來找我。我問她：“你家老王這是唱的哪出？他對我有意見也不能拿銀行資產賭氣呀?！?/p>

劉曉璇說：“我家老王是羨慕你，但他放貸款就單純是想把業(yè)績做上去，他想復制你走過的路，可惜……不說了，既然事情出了，就想開吧，這都是命。”

我說：“別怪命，就怪你家老王拎不清，盡職免責，他盡職了嗎？”

劉曉璇說：“你走后這一年，他白天下企業(yè)，晚上加班寫報告，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還不是為了把工作做好，只是他運氣不好罷了?！?/p>

“不是他運氣不好，是他太貪功冒進了，連累我們下崗，連累全行員工拿不到獎金?！?/p>

“事情已然這樣了，埋怨也沒用，你們就想想怎么化解吧，沒準壞事變好事呢?！眲澡拖裎覀冏紊硭奚釙r那樣上來拍拍我，然后大咧咧拉著我往外走。

我甩開她的手說了聲：“還壞事變好事呢，變個屁。真讓你家老王坑死了?！?/p>

晚上回家后，我把行里的情況跟陳新閣說了，我以為陳新閣要臭罵我一通。他之前總說我腦子不夠使，被人賣了還幫著別人數(shù)錢。沒想到陳新閣說這個情況他知道，他說他們之前就給石鑫下了整改通知，石鑫也說要自救，但是市場形勢不好，管理又出了問題，廠長和副廠長一個向東一個往西，誰也不服誰，企業(yè)不虧損才怪。我說，那你們國資委為什么不提醒我們，你們?yōu)槭裁床桓深A他們。說完我才覺得有些咄咄逼人，國資委那么多企業(yè)，只能政策指導而不能事無巨細，這樣說確實有些過分，再說我要清收和化解不良資產還需要他們的幫助，于是我的口氣又緩和了下來，我問：“以你的了解，還有清收回來的可能嗎？”

“當然有，石鑫是國企，基礎好，家底厚，只是管理不善。這幾年靠天吃飯，市場好了，鋼價漲了，也賺了一些錢。嘗到了甜頭就飄飄然，在有關政策前景分析面前盲目自大，絲毫沒有峰值之慮，沒有創(chuàng)新之舉，反而無序擴張。前幾天我們國資委剛研究完石鑫的問題，明確提出打破原有四平八穩(wěn)的管理模式，用市場機制重組。目前正在尋找合適的企業(yè)，資產重組后，企業(yè)有了活力，銀行的債權也就得以保全了。”

我興奮地拍了他一下：“還是政府站得高看得遠?！?/p>

“如今是市場經濟，政府不能搞拉郎配。兼并重組要靠市場而不是靠政令，不過你們銀行倒是可以從上下游客戶里找找有能力有意向的對象，從源頭上幫著石鑫盤活。”

陳新閣的話點醒了我這個夢中人，我們清收小組按著這個思路，把石鑫的上下游客戶捋了一遍，有的一聽資不抵債就搖頭，有的雖然想兼并，但給的條件都差得太多。正當我為尋找合適的買家焦頭爛額時，王科長突然拍了一下腦袋，他說，咱們是不是可以問問閻廠長？小李把頭搖成撥浪鼓說，閻廠長怎么會接這么個破廠子？再說他也沒有那么多的資金呀。他倆這一提，倒讓我想起閻福海為兩億貸款告狀的事來了，如今回想起來，他應該是來給我提醒的。我仔細回想那日他說的話，雖然他沒明說，但他對市場的預判還是正確的。

后來我找到閻福海，我剛想跟他介紹石鑫的情況，他就攔住了我。他說，石鑫的情況他比我清楚，如果是一年前他去學校找我時，企業(yè)只有七八個億的負債，他傾其所有還能接，如今是十幾個億，他背不動。但是如果有政策支持，未來的前景還是值得算一算的。那天我倆算了三筆賬，一是隨著改革開放，經濟建設需求大，未來鋼材市場長期看好；二是財務賬是個變量，也是最重要的，雖然要承擔十幾億的負債，但如果工廠規(guī)模擴大，產能從十幾萬噸提高到幾百萬噸，負債比例是可以下來的；三是目前軋鋼廠效益不錯，但是租賃沒有長期、穩(wěn)定的事業(yè)平臺，如果和石鑫重組，應該能上個臺階。閻福海說：“明人不說暗話，我確實想并購石鑫，盤活這些不良資產，盡管我的家人、朋友都不支持我這樣做，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資金實力不夠呀！”

我當時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就在我再次失望時，閻福海又說：“其實也不是做不到，關鍵是看怎么運作，看國資委、銀行、石鑫能給予什么樣的支持?！?/p>

“快說，你有什么建議？”

“比如說你們銀行減免利息，比如說把鋼廠員工的退休金折合進來，比如說在折舊上讓讓步……總之，如果在我們的能力范圍內，事情就可以做?！?/p>

我不得不佩服閻福海的分析，清晰又透徹，我說那我回去就向行領導、向國資委、向石鑫匯報。沒想到閻福海又追加了一句：“首先是人事制度改革，從上到下要實行雙向選擇，不然這兼并沒法談。”

我說：“有道理，你再多做做市場分析，咱們爭取做到三贏。”

兩個月后，在國資委、石鑫員工和銀行的支持下，閻福海傾其所有并購了石鑫鋼鐵廠，兼并后的企業(yè)更名為德福鋼鐵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

閻福海持股57%；

國資委持股15%；

原來軋鋼廠的管理層三人和石鑫管理層兩人每人持股1%，五名管理人員合計持股5%（其中石鑫管理層兩人，主管財務的副廠長米永巖和主管采購的副廠長趙樹林的股權資金由閻福海墊資，三年利潤增長達到50%后，資金從利潤計提）；

車間主任、科長等三十名中層管理人員每人持股0.1%，合計持股3%；

員工持股20%，按自愿原則認購，每人最多一萬元，最少五千元。股份由工會代持。

兼并后的德福鋼鐵，從領導班子到員工實行雙向選擇，高層人數(shù)由原來的十幾名降為六人，中層由原來的一百多人減到三十人，就連原來的班組長也都只保留一名，用閻福海的話說，在德福就沒有副職，都是主人，沒有混飯的，都是干事的。米永巖是財務總監(jiān)；趙樹林是采購總監(jiān)；原軋鋼廠銷售主管高慶肖是銷售總監(jiān)，他的秘書吳莉莉兼任董辦和公關部主任；原軋鋼廠會計馬鳳鳴任行政總監(jiān)兼工會主席。

我看到閻福海的股份構成、組織架構、發(fā)展規(guī)劃和措施后，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高，連陳新閣也連連贊嘆，他說：“如果都這么搞，企業(yè)沒有搞不好的?！闭f完他甚至有些后悔促成了石鑫鋼鐵的改制，他說如果石鑫再挺一挺，再派個有魄力的干部，應該還是大有發(fā)展的。我說：“民進國退是當下的選擇，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別后悔了，銀行資產不損失，職工飯碗有保證，就算沒錯?！蹦且惶礻愋麻w還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你說趙樹林占用你們貸款高價壓了三億元的鐵粉，他分管采購也這么多年了，怎么能犯這種錯誤？”

我說：“馬有失蹄，就像王科長放貸一樣?！标愋麻w又問：“他連市場行情都看不準，閻福海怎么會用他呢？”

“嗐，失敗是成功之母，有了教訓，以后就謹慎了。再說石鑫班子十幾個領導都走不是給你們添麻煩？只要愿留，閻福海就高看一眼唄?！?/p>

“也許吧，但是在兼并方案的股份說明里，沒有括弧的解釋，那些高管都已經半年發(fā)不出工資了，哪有錢入股，不走也得走呀。閻福海明里說歡迎各位領導留下，暗里就不是這么回事了。比如方案落地時卻括弧加了個資金墊付，這應該早就在他考慮范圍內。反正這個人看著憨厚，其實小算盤打得蠻精明?！?/p>

我說：“你這就有點瞎猜度了，執(zhí)行過程中遇見困難解決困難，我們當時也是參與了的，也是變相激勵吧，如果不墊付，高管怎么能拿出那么大一筆資金？這個事就做不成?！闭f完我發(fā)現(xiàn)陳新閣的眉頭還鎖著，為了讓他從牛角尖里鉆出來，我就順著他說：“閻福海確實精明，這點你看得準。不精他能拿著算盤換回批條？不精能小蛇吞大象？人家算盤打得好呀，國家高興，銀行高興，他自己也能按著自己的意志打造他的鋼鐵帝國?！?/p>

陳新閣嗯了一聲，但嗯聲過去半天了，那余音還在我耳畔回蕩。

一年后，德福產能增加了一倍，三年后就提高到了百萬噸。當年選擇離開的員工驀然間看到這個鋼鐵帝國的雛形，看到那些高管、中層，甚至每個工人手里都持有真金白銀，不能不為當年的離開而遺憾。在遺憾的同時，有關德福的傳言也隨之而來，陳新閣也對我說：“德福在并購中存在侵吞國有資產的嫌疑。而且原來的老廠長說那些高價儲備的鐵粉就是閻福海和趙樹林伙同客戶挖的坑?！?/p>

我說：“不會吧，如果是蓄意，那么米永巖呢？資金也是其中一環(huán)？當年的兼并我們都是參與者，這些人就是眼紅?！?/p>

陳新閣說：“但愿吧?！?/p>

三

1

兩天后，我再次來到總行，見到了首席風險官石曉章。我簡明扼要地把我的報告以及報告上沒有的情況向他做了匯報。在匯報過程中，他看了兩次表，中間還有一個科員催促他開會，我連忙說讓他先開會，我在會客室等。我以為石曉章會煩我，沒想到他態(tài)度特別好，他滿懷歉意地說這個會要開一天。他看了看手表說，如果我能等，讓我明天上午九點過來，也好給大家一個消化報告的時間。風險部的小吳送我出門時笑著說了一句，你的項目有門。我說何以見得。小吳詭秘地沖我擠了擠眼說，你沒發(fā)現(xiàn)石首席今天沒有繃著臉。我不無擔心地想，這“海歸”不會也懂越要否定的項目，越要笑臉說這一套吧？

小吳無意中的恭維讓我又情緒低落下來。其實在來之前我就想借錢教授跟石曉章他套套近乎，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進去時他就在看表，他說他只能給我一刻鐘的時間。我反復回味這一刻鐘，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項目太投入了，以至于都沒有認真看看他的長相，更別說拉拉家常，恭維一下那個玉算盤了。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法彌補。我想我還是去博物館看一看吧，說不準會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玄機呢。

金融博物館的玉算盤旁邊，有一本線裝版《票號興衰反思錄》。我在算盤前仔仔細細看了個遍，仿佛眼睛里的光能鑒定它的真?zhèn)翁搶嵰话?，但那本書卻提不起我的興致，我只是瞥了一眼就匆匆收回了目光。我是學經濟的，中西方銀行史是必修科目，當年山西票號的興衰史我都快背吐了。此時玉算盤也看過了，那個珠子為啥被鑲了金也有了出處，玉算盤無疑是一個稀世珍品，盡管它只有三分之二的白玉加身，但能找到這樣一塊玉石，無論是在當年還是現(xiàn)在，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由此可見，潘家當年在左宗棠大人收復新疆時確實立下了汗馬功勞。是呀，歷朝歷代離不了經濟，大到廟堂之高，小至百姓民生。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惦記起德福的融資問題，那個捐出玉算盤的風險官會給出什么建議呢？

金融博物館本來就是冷門，沒有團體參觀，再加上是工作日，館里就愈加冷冷清清，和我們紅紅火火的銀行營業(yè)廳簡直就是云泥之別。講解員說出口處有這本書的影印件，不妨帶上一本。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我買什么也不會買這個?？磥斫鹑诓┪镳^也不能免俗，出口服務處的貨架上果然擺放著一些仿制紀念品，算盤就有金、銀、玉石、木質的，還有大中小能撥拉動珠子算數(shù)的、不能撥拉只可當擺設的等幾十種，還有各種門類的紀念幣。紀念幣提不起我的興致，那些算盤在我眼里就更是小兒科，我家至今還保留著當年的一個普通黃楊木算盤，那是婆婆送給我的結婚禮物。婆婆從立柜里拿出這個木算盤給我時說，這個算盤雖然普通，但卻為解放軍后勤補給立下了功勞，這也是她父親的遺物。我接過這個有些笨拙的算盤，剎那間仿佛進入悠長的時光隧道，看見它邊框榫卯間的紋路和婆婆臉上的皺紋渾然一體。棗紅色的珠子沉靜內斂，幽幽透著自然溫潤的光澤，我忍不住輕輕撥弄了一下，沒想到珠子就像精靈一樣一飛沖天又穩(wěn)穩(wěn)落地。那些被歲月磨平了的珠子不僅手感舒服，而且能讓我定下心來。后來我就是撥拉著它獲得了技術比賽的冠軍，沒多久就被提拔為會計股副股長。那年我才二十七歲，是行里最年輕的股級干部。

“新上限量版書籍、光盤和玉算盤，先到先得?！笔圬泦T比講解員精明，他適時吆喝了一聲，這聲音像極了當年在學校模仿當鋪兜售絕當品。吆喝聲和金融博物館的定位極不搭調，就像一個身穿華服的人沿街乞討，但顯然這混搭成功了，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售貨員熱情地介紹道，這位老師好眼力，這本書是石家票號后人回家探祖時帶回來的，原本在櫥窗里，這是剛出的影印本。我翻了翻影印本目錄，和之前課堂上講的大同小異，但序言里的一段話卻讓我當即付了銀子。

“彼祖業(yè)之盛，惠及華屋、田地、糧倉、商賈，通衢南北，光芒萬丈；此海嘯山崩，禍及祖制、骨肉、山川、草木，椎心泣血，黯淡無色。每念于此，上愧對先祖，下痛惜子孫……山西票號的興衰是時代所趨，荒涼的口外踽踽獨行的腳印踩出了一條路，江南的青山綠水澆灌了這條路，這條路上的大漠風沙、大江大河，創(chuàng)造了匯通天下的奇跡，但幾千年的封建意識、自家的高大院墻、心中自以為是的井底眼界終究擋不住歷史紅塵。三百年前背著包袱可以闖一條路，三百年后就要靠汽車輪子，再往后也許要靠飛天的本領，總之，跟上時代的步伐，才能不被光陰甩下來……”

書的作者是石達成，寫于1960年。我掐著指頭算了一算，哦，寫這本書時石達成應該是85歲的高齡了。若不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我絕對不相信一個85歲的老人還能寫出這樣一手蠅頭小楷。這本書雖然沒有正式出版，但書中石達成老人跟祖宗和后輩的輕聲絮語，卻留下了山西票號的第一手資料。如今其子石曉北老人也早已辭世，但三十年前，83歲的石曉北帶著父親的遺愿從臺灣回到老家平遠西大街石家大院時的情景卻觸動了票號后人的淚腺。

1990年，身患絕癥的石曉北終于卸下了石德集團董事會主席的擔子，他帶著這本《票號興衰反思錄》回到了祖堂，石曉北把這本書放到條案上，上了香，然后雙膝落地跪了下來。

“母親，母親?！笔瘯员睂χ鴫糁械哪赣H千呼萬喚，他多想把那個江南女子從照片里喚醒，沐浴在她清淺的微笑里，沉迷在她身上的淡香中，聽她軟軟地喚一聲：“北兒，北兒。”他告訴母親她的北兒回來了，也告訴母親，父親沒有辜負母親，父親臨終胸口上放的是母親的照片。

“哥哥，哥哥?！笔瘯员卑涯抗馔断蚰赣H右邊的哥哥處。對見不到哥哥他是有心理準備的，畢竟哥哥石曉晚比他大七歲。讓他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嘴里的長孫石前程和孫女石前錦也都早早就離開了人世。盡管哥哥的養(yǎng)女石程錦從北京機場接上他后就一直陪著他，但那剜心的痛楚還是揮之不去。雖然從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但他骨子里還是傳統(tǒng)的，在內心深處他更看重的是石家的血緣。他不敢想也想不出母親和哥哥失去至親骨肉后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拍打著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喊著“哥哥，哥哥”，像個頑皮的孩子追著哥哥要他答應自己的要求。哥哥沒有答應，石曉北委屈得涕淚滂沱。這是83歲的石曉北第一次這樣動情地叫“哥哥”。小時候他總是羨慕嫉妒哥哥，甚至還有一絲恨意。那時的哥哥吃飯跟祖父一張桌子，學習也在祖父的眼皮底下，就連大人們議事，哥哥也像后院的那只大紅公雞般驕傲地站在祖父身邊。在他眼里，哥哥的神氣勁兒都超過了父親，有幾次他也想學哥哥的樣子，可別說靠近祖父了，就是從門縫里瞧一眼，也會被祖父訓斥半天。他恨哥哥，恨哥哥把祖父的寵愛都占有了，恨哥哥把石家子孫的希望也都占了，就連母親陪嫁的玉算盤也在哥哥抓周后傳給了哥哥。就像母親抱怨的那樣，他石曉北也是石家的嫡親子孫，石家的家業(yè)也應該有他的一份……此時他撕心裂肺地喊著哥哥，活到這把年紀再和哥哥比較，他才忽然明白了父親的話。父親臨死前說：“是你大哥替我們石家頂了雷，是你大哥為我們石德集團鋪了路呀，石德集團有一股是你侄子的……”

石達成晚年一直在詰問自己，他對石曉北懺悔道：“我一個留過洋的人怎么就糊涂到把存亡大事交給算盤，把石家票號倒閉歸結到你哥哥身上呢？千不該萬不該，把你母親和哥哥留在家里?！钡鞘_成并不后悔票號聯(lián)盟，他對石曉北說，聯(lián)盟的思路是對的，只是不適合當時兵荒馬亂的時世呀。

說起當年的票號聯(lián)盟，平遠的老人們都是搖搖頭、撇撇嘴，沒有金剛鉆，瞎攬瓷器活兒，唉，自家頭上的虱子還撓不清呢，非要拉上另三家。

當年第一家響應的是榮昌號李家。當時榮昌號也是經營一天就虧損一天。李老東家在孫女李桂芝的勸說下生出了扭轉乾坤的希望，但希望雖然有，下決心依舊難。盡管孫女嫁過去，兩家成親家了，可李老東家卻明白，別說親家，就是兄弟倆還有個伯仲之分，一旦聯(lián)盟，誰當主事的？誰又能保證不對自己的票號偏愛一成、厚愛一分？這也是當初石達成游說眾多票號而沒有效果的根本原因。眾票號雖然認識到了競爭的威脅和世道的變化，但誰也下不了改弦更張的決心。最后還是李桂芝勸動了祖父李老東家。

李桂芝在婆家聽了公公石達成的想法，心里一盤算，也覺得可行，便回家游說祖父：“無非就是誰當主事的那個人。主這個事，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兩家一起商量，如果再有號子加進來，也是一人一票，求同存異。聯(lián)盟只是聯(lián)盟，不是合并，石家的票號還姓石，李家的票號還姓李，銀子不合在一起，票子也不合在一起，誰家替誰家兌付了，當月厘清，兌方給代兌方讓一些手續(xù)費?！蹦┝擞终f：“只不過是抱團取暖，互相行個方便，守住祖宗的這點家業(yè)罷了?！?/p>

李桂芝本來就是李老東家的掌上明珠，書比兒子讀得好，算盤比孫子打得精。平日里話不多，一句是一句，都能說到李老東家的心坎里。她的話就像一陣春風，讓李老東家看到了一絲希望，他想，與其看著家業(yè)一天天折損，不如和石家票號綁在一起，搏一個未來，于是就第一個加入了聯(lián)盟。石達成讓李老東家出任聯(lián)盟主席，石達成說，論資歷、論輩分、論威望，李老東家都當之無愧。李老東家沒有推托，心想，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便好上加好去賒自己的臉面，勸說隔壁的德裕號王家和西街的泰豐號毛家加入了聯(lián)盟。

主事的是榮昌號李老東家，議事的地點在石家大院。石達成把他當年跟父親石嘉林說了一半的話講與眾人聽，眾人咂摸，確實是這么回事。石達成說，我們當務之急是以聯(lián)盟遏制住虧損的態(tài)勢，等稍微緩口氣，有了好轉，就成立股份制銀行。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創(chuàng)新之舉，早在十幾年前，清政府就允許和鼓勵開辦銀行了，如今的“南三行”和“北四行”日漸壯大，體制優(yōu)勢和管理優(yōu)勢都是我們票號無法比擬的。他還鼓勵大家，等來年春天，他們到京城和南方走一走，到那些銀行去看一看，跟著人家學經營變革，更好地守住家業(yè)。

說這些話時，石曉晚是在場的，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石達成那么能講，那些他聞所未聞的話從父親嘴里說出來仿佛就不再是話，而是一道道光。那光一道道從父親的嘴里噴出來，照在堂屋的每一個角落，也照在祖父的牌位上，更打在石曉晚的身上，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

這時只聽到李老東家咳了一聲打斷了石達成。李老東家擺擺手說，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咱們還是說說當前該怎么辦。既然聯(lián)盟了，也就是綁到一條船上了，看看同舟共濟能不能在驚濤駭浪的時局之中闖出一條活路來。石達成點點頭，他知道對于改革，李家、王家、毛家甚至自己家的二掌柜都是一頭霧水，他必須要把繩子綁在那些票號身上，拉著他們往前走，才有可能從云里霧里走出來。

于是他把自己之前的具體想法又說了一遍，除本地總號外，外地的票號都是四家留一家，留下的這家代理其他三家的業(yè)務，也就是說管理成本一下減去四分之三。四家按著各家的優(yōu)勢認領了裁減和保留的分號，商議了代理押印的具體細則。

這些措施確實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聯(lián)盟初期，各家都出現(xiàn)了扭虧為盈的好勢頭，陸續(xù)又有幾家開始談聯(lián)盟事宜。但就在石達成準備修改章程，再進一步完善和擴大聯(lián)盟時，一張假匯票的出現(xiàn)瞬間就擊潰了票號聯(lián)盟。

那年深秋的一個上午，毛家在恰克圖的泰豐號剛剛開門，一個穿灰色大褂披著狐貍毛鑲邊黑色坎肩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從袖籠里掏出德裕號王家保定分號的匯票要提現(xiàn)銀。毛家在恰克圖開設分號已經幾十年了，南來北往的客戶基本都知道，即便不是自己家客戶，也有所耳聞，于是就多看了這個人幾眼。這人似乎看明白了伙計的心思，就豪爽地笑了笑說，看著面生哈。他說自己一直做包頭、張家口那邊的生意，如今生意越來越難做，就想著到恰克圖來尋尋機會，沒想到這個地方受軍閥混戰(zhàn)影響小，還真是有商機。

這幾年因為洋行和本土銀行的設立，大一點的客戶都流失了，票號聯(lián)盟維護的基本都是老客戶。老客戶來了，號子里的伙計自然是先拱手寒暄，再高聲報一下客戶名號喚掌柜的出來，掌柜的在那邊核押驗印，伙計在這邊倒水沏茶。一壺茶的工夫業(yè)務就基本辦完了，這時客戶若有閑情就會和掌柜的攀談幾句，若急著起身就可以拎著銀子去辦貨品了。

皮貨商的話讓伙計眼前一亮，他顛顛地跑進去跟掌柜的報喜。毛家分號的掌柜的聽說以后生意要往這邊轉，就更怕失去這樣一個潛在客戶，于是一邊讓伙計看茶，一邊摸票子和主人的底細。票子是聯(lián)盟的王家開出的，他左折右折驗票，再細細核對密押，核了三遍后怕不保險，又讓大徒弟核了兩遍，都嚴絲合縫。掌柜的覺得銀票的金額也不是太大，就留了票子，兌了現(xiàn)銀。臨走還不忘跟皮貨商勾勾手，等著他下次光臨。

誰知幾天后軋賬時，王家說根本就沒有開出這張票子，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還拿出了有編號頁碼的空白匯票簿。那么是不是毛家看走了眼，讓人騙了？聯(lián)盟從四家各抽一人對著票子看了又看，卻也沒有看出一絲破綻。王家和毛家各執(zhí)一詞，都覺得自己冤得慌，都不愿意分擔損失。石達成就跟李老東家商議，這筆銀子從四家盈利里計提，也就是說損失均攤，并且為了防止再出現(xiàn)這種事情，提出了重新更換密押、增加電報互通、推遲一天兌付的建議。

王家和毛家猶豫了一下，同意了石達成的提議，但李老東家卻不同意。他說事情沒那么簡單，必須要查清楚事情原委，票子的紙張可以偽造，那押印是誰家透露出去的呢？

李老東家這么一說，王家和毛家人就坐不住了，兩家人都委屈地說，各家用各家的密押從沒出過錯，如今四家聯(lián)盟用一套密押，也不能把密押泄露的責任全推給他們兩家吧？言外之意就是李家和石家也脫不了干系。

局面發(fā)展到這一步，大家就開始找各種泄露密押的環(huán)節(jié)，越找關系就越僵，關系越僵說話就越傷人，最后毛家和王家竟然聯(lián)手說是李家和石家給他們下的套、布的局，也虧他們發(fā)現(xiàn)得早，損失有限，不然將來還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窟窿呢。撕破了臉皮的毛家和王家就退出了聯(lián)盟。石達成埋怨李老東家因小失大，四家聯(lián)盟本應該同舟共濟，如今退出兩家，業(yè)務無法完全覆蓋，票號經營就徹底沒前途了。李老東家頭一扭，留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2

石曉北回到故鄉(xiāng)平遠后才明白當年父親石達成為什么堅決反對自己投資澳大利亞的美特斯克礦業(yè)公司了。他清楚地記得他們父子倆的激烈爭吵。父親說福壽祿是一定的，他不希望石德集團盲目擴張，更不允許其涉獵不熟悉的行業(yè)。

聯(lián)盟解體后，業(yè)務迅速萎縮。1923年，石達成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難的一個決定：關閉石家票號。業(yè)務清算和結轉后，石家的家底徹底被掏空了，能留下的只有石家大院和僅存的六十畝田地、遠在張家口大境門下客戶抵押未到期的一個糧店，還有那個鎮(zhèn)號之寶金算盤和潘家陪嫁的玉算盤。石達成和潘圣頤商量，賣一部分田地籌集部分銀圓再開個錢莊。消息放出去后，卻沒有人來問津。石達成明白，如今兵荒馬亂的，沒有誰愿意買房置地，可不開錢莊只種地怎么能保證這一大家子的開銷？再說自己也不會種地呀。潘圣頤說如果在她老家就好了，她可以請表姐、表哥出手盤下她家的田地，換來開錢莊的本金。這句話提醒了石達成，他忽然想起一個人，這個人是山西銀行的股東，原祁縣德源票號的東家閻德祿，也是石家剛出五服的表叔。按說出了五服，紅白喜事就不再通稟互動了，但閻表叔平日里和石家走得近，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表叔都會來拜拜石家的鎮(zhèn)號之寶金算盤。

閻德祿的太奶奶是石家人，當年是帶著三車嫁妝嫁到閻家的，那三車綾羅綢緞金銀細軟的陪嫁多少年后都沒人能超越，但閻家老奶奶卻再沒回過娘家。石家人都知道這女娃是對金算盤的事耿耿于懷。

當年老奶奶出生時，她的祖父完成了第一筆匯兌，也就是說之前做生意的銀子都要雇鏢局的人來回押著，每年帶一車銀子到口外，來年再帶一車銀子回山西，利潤的一半都給了鏢局。據(jù)說老奶奶在娘肚子里時，她祖父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小女孩在他面前噼里啪啦把金算盤珠子撥弄得上下翻飛，當祖父眼花繚亂時又瞬間九九歸一，各就各位了。隱約間就有個小女娃說，你不用來回押著銀子跑，算個壓差，開個票子結算不就行啦。他們那里有個說法，夢見女娃是貴人，夢見男娃是小人，那個夢給了老奶奶的祖父開立票號的靈感，不久之后老奶奶出生，石家票號開張。老奶奶一周歲時，她的祖母就想著給老奶奶打個長命百歲的金鎖。但祖父說，好鋼得用在刀刃上，還是打一個金算盤吧，給咱們票號請個護身符。在祖父心里，那個金算盤是保佑石家票號千秋萬代的，但老奶奶的祖母和母親都誤認為那個金算盤是給老奶奶的。她們就天天跟老奶奶念叨：“金鎖鎖福，銀鎖鎖福，不如算盤如意福；金鎖鎖祿，銀鎖鎖祿，不如算盤吉祥祿；金鎖鎖壽，銀鎖鎖壽，不如算盤平安壽。算盤一響，黃金萬兩。”

耳濡目染的老奶奶在歌謠的熏陶下喜歡上了金算盤，在心里也認定了這算盤是給她的。她弟弟，也就是石達成父親的太祖出生后，老奶奶才感覺到了危機，祖母和母親不再給她唱福祿壽了，甚至連金算盤的事也不提了。更讓她生氣的是弟弟抓周時，祖父還把金算盤擺在了弟弟面前，弟弟三爬兩爬就把算盤抓到了手里。等她噘著嘴和祖父理論時，祖父說，那就給你打個金鎖，一個女娃要算盤做啥。她不同意，祖父又說，那就再加一個金如意，女娃、女娃，終究是要嫁人的。女娃不能分房產，不能繼承祖業(yè)，只能分柜里的珠寶。祖父祖母心里也覺得虧欠老奶奶，除了金算盤啥事都依著老奶奶，就連婚姻大事也是讓老奶奶自己做主。媒婆把一個個富商子弟帶到石家大院，她站在繡樓上看了一個又一個，就是不愿離開石家，直到十八歲那年，才選中了祁縣閻家德源票號的長孫。

帶著三車陪嫁過門的老奶奶是人們嘴里的有福之人，在娘家旺娘家，在婆家旺婆家。她出生后，石家的銀子就像地里的莊稼，一茬茬地長成金黃。如今帶著三車粟去了閻家，來年要收多少顆子呀。老奶奶確實是個有福之人，到了閻家，德源票號的生意就像小牛犢一天一個樣，轉眼就膘肥體壯了。在外人眼里，老奶奶是個有福之人，但老奶奶心里卻苦楚得很，擰巴得很。一是進門沒多久，丈夫跟掌柜的去包頭設分號，票號剛開張，人就被風寒奪了命。算命先生說，是因為號子新設，沒一個鎮(zhèn)號的物件，讓妖魔鬼怪占了上風。好在老奶奶當時已經為閻家添了一個大胖小子，也給德源票號留下了希望。丈夫去世后，有個老客戶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后，擔心閻家再生差池，就把生意往別家票號里轉。一個轉，就引起一群人轉，閻家的生意就開始下滑。閻家的老太爺一著急也中了風，嘴歪眼斜的不能再主事。老奶奶把自己的嫁妝換成銀子，一部分去填票號的虧空，剩下的讓銀匠打了十幾個銀算盤，一個分號一個，鎮(zhèn)號辟邪。說來也怪，慢慢地，閻家的生意真就又紅火起來了。老奶奶88歲生日時，重孫閻德祿已經掌管了德源票號，他請了金匠比照石家的金算盤給老奶奶打了一個金算盤。老奶奶晃了兩下說：“不成，不成，你這個和那個不能比?！?/p>

“克數(shù)比那個大，成色比那個純，工藝也更精細?！遍惖碌摵転樽约旱牡靡庵黩湴痢?/p>

“太純了軟，太大了笨，石家那個才是剛剛好?？上?，可惜。”老奶奶長嘆了一聲。

那時閻德祿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雖然和老奶奶隔輩，但無論是長相還是心智都得了老奶奶的真?zhèn)鳎庾龅蔑L生水起，票號業(yè)務勃興，盈利日巨。當了三十年德源號的東家后，他在德源出現(xiàn)第一筆虧損時，就感到時局動蕩給票號帶來的風雨，于是在票號受到沖擊前就果斷關了分號，把業(yè)務轉給了其他票號，一部分銀子攥在自己手里，一部分用來買下了德福鐵礦。1918年，祁縣老鄉(xiāng)閻維藩集股組建山西銀行時，閻德祿又變成了山西銀行的股東。

閻德祿以為石達成來攀親是為了在山西銀行謀個差事，當下就在心里盤算了一下：雖然石達成留過洋，也開過票號，但從搞聯(lián)盟的事就可以看出他是一根筋。因此就是業(yè)務再好，也抵不過時局之變，何況如今的山西銀行聽命于軍閥閻錫山，資金的動用、貨幣的發(fā)行和兌換就不能按常規(guī)辦理。也就是說，山西銀行有位置，但不適合石達成。兩人見面后寒暄了幾句，閻表叔也不再多問，石達成張了幾次口也說不出賣地的事情。他總是反復強調，票號關閉了，但他們還是想再做一些和票號相關的買賣。閻表叔不接他的腔，而是繞著彎子跟他講老奶奶當年對金算盤的看重，閻表叔說，石家有金算盤“鎮(zhèn)著”，做錢的生意沒問題的。

石達成沒聽出來表叔這是往外推自己，反而聽到了鼓勵的聲音，眼睛一閉，就把想再開個小錢莊，把六十畝田賣出或抵押出去的打算說了。

閻表叔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心里又開始重新盤算，如今生意不好做，風險也大，自己資金也富裕，買地是劃得來的，而且石家的那六十畝地是挨著汾河的好田，若不是對方急著用錢，他想買還買不到呢。于是便說，都是親戚，能幫我一定幫，只是，只是……說到這里，閻表叔心里就冒出了那個金算盤。石達成見表叔一副為難的樣子，就拱拱手起身告辭。

此時，閻表叔已經把石家的情況在心里盤算了幾遍，他連忙拉住石達成說，老話說得好，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石家作了難，他不能不幫呀。只是自己手里的銀子有限，再者若他盤下石家的田地，老奶奶也不答應呀，不如，不如……閻表叔停了一下，看了看石達成又說，大侄子可別怪老叔說話不中聽呀，你可以把金算盤押出去，我?guī)湍阊簜€好價錢，爭取能湊個開錢莊的本金。

石達成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那是祖宗留下的，給票號看門的，不敢動的。

閻表叔點了點頭然后苦著個臉說，是呀，可是票號都沒了，還不如換個本錢開錢莊呢。

石達成吸了一口氣說，也對。我家還有一個玉算盤，是當年左大人賞給我內人先祖的，不如我把它抵押出去吧。

閻表叔拍了拍石達成的肩膀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呀，盛世藏玉亂世藏金，說玉算盤好，它便可以價值連城；說它不值錢，它就是一塊石頭。閻表叔說完又嘆口氣說，我讓管家給你先拿二百兩銀子救救急，抵押金算盤的事你再想想吧。

石達成沒有拿那二百兩銀子，他謝過表叔，垂著頭出了表叔家的門。

大街上雖然沒有以往人多，但鋪子并不見少。原來的票號大部分都改成了錢莊和當鋪，他走進他家的老客戶楊記藥材鋪旁邊的劉記當鋪尋價?；镉嬕宦犚斠粋€玉算盤，當下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又問金的呢，伙計說金的可以拿來。他比畫了一下大小，伙計說如果成色好，大概是這個價錢，說完和他握了一下手。石達成明白了，那個金算盤應該能換回小半個錢莊的本金。

第二天石達成就拿上金算盤再次來到閻表叔家。閻表叔把金算盤捧在手里，才知道老奶奶當時為啥搖頭說自己的金算盤不中了，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那成色，那響聲，那光澤都比自己的那把讓人眼睛舒服、心里妥帖。他當即就出了比劉記當鋪高兩倍的銀子。

這個數(shù)正好夠開錢莊的本錢，石達成安慰自己這應該是祖宗給的翻身的機會，是老祖宗要救他呀。再說只是當，并不是賣。金算盤暫時放在表叔的當鋪里，等將來錢莊贏了錢，就再贖回來。他和閻表叔簽了兩年的當期。

3

石達成知道錢莊本錢小、業(yè)務少，跟票號不能比，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手，但是想到當年因為自己的堅持，掌柜的也虧了股息，如今自己重新敲鑼打鼓開張，就要跟大家通稟一聲，愿意加盟的他也歡迎。他先是去了一趟大掌柜的老家沁源，把金算盤抵頂和開錢莊之事說與大掌柜，大掌柜聽完后以年歲已高為由，謝絕了石達成的美意。二掌柜的這些年一直跟著他清欠賬務，人從未離去，也就談不上請。大掌柜的不來，二掌柜的就名正言順變成了大掌柜的。他拍著胸脯說，放心吧，咱們有老客戶，有票號的底子和口碑，一年后保證把算盤贖回來。石達成和章掌柜定了個規(guī)矩：業(yè)務就限定在山西境內，北方的、南方的業(yè)務再好，咱也不做。

開業(yè)那天，石達成把閻表叔也請了過來。閻表叔站在石達成和章掌柜的中間，剪開了橫在錢莊門前綰著大紅花的綢緞。石家那些老客戶當然都知道閻表叔的身份，無不佩服閻表叔看得遠看得準，在眾多票號倒閉前獨善其身，將銀子入股官辦銀行、入股礦產。有了閻表叔給石家站臺，他們將業(yè)務放在石家也就吃了一顆定心丸。石達成從心眼兒里感謝閻表叔給石家錢莊站臺，他對閻表叔說，關鍵時候還是靠血親呀。

章掌柜也連忙點頭應聲附和，又感謝和夸贊一番后，趁著閻表叔高興就問閻表叔能不能給錢莊介紹一些客戶。閻表叔瞇著一雙細眼點了點頭。章掌柜似乎受了鼓勵，愈發(fā)大著膽子問，聽說山西銀行要先保證軍費支出，資金緊張時就會錯過一兩個商業(yè)客戶？閻表叔沒有回復他，而是說了一句“在商言商”。章掌柜點了點頭繼續(xù)說，是呀是呀，在商言商，咱們也不是搶山西銀行的客戶，只是讓表叔把那些錯過的客戶給咱們介紹過來，大家都能行個方便，也都有利可圖。

石達成知道場合不對，他看到閻表叔睜了睜眼，嘴角也往下耷拉了一下，就不自覺地把話咽了回去。隨即閻表叔眼睛又瞇成一條縫說，如果是自家的銀行，這個忙肯定要幫的，但這是股份制，他不能損害股東的利益。閻表叔的一席話讓石達成和章掌柜的臉上火辣辣的，也讓石達成和章掌柜對閻表叔更加敬重。閻表叔細長的眼睛看得很清，仿佛看到了石達成的心里。他拍了一下石達成的肩膀說，三步沒有兩步近，以后銀行之外的客戶，我一定先想著咱們石家。

錢莊開業(yè)后，石達成和章掌柜改掉了之前開票號好大喜功的毛病，資金量入為出，量出吸存。雖然沒有大宗借貸，但半年一算賬，居然收回了一半的成本，如果乘勢做下去，一年后就能穩(wěn)穩(wěn)地贖回金算盤了。更讓他們高興的是，石曉晚和章十八這小哥兒倆也能做業(yè)務了，而且還總有不俗的表現(xiàn)。

石曉晚愛靜，章十八愛動，這一靜一動綁在一起，還真是一個非常好的組合。石達成總覺得這個大兒子跟著父親的時間長，人保守得很，也固執(zhí)得很，如今讓章十八帶得也活泛起來。票號也好錢莊也好，鐵款、鐵賬，鐵制度是一定要遵守的，但并不是說業(yè)務方式、管理制度一成不變。經過票號的關閉和錢莊的開辦，他更加堅信，只有應勢而變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但潘圣頤不這么想，她總對石達成嘮叨，章十八算盤沒石曉晚打得好，書沒有石曉晚讀得多，天天就像個野孩子，跟他綁在一起能有啥長進呢？再說石曉晚畢竟是東家，這樣下去將來怎么能鎮(zhèn)住錢莊呀。

石達成多數(shù)時候不吭聲，實在躲不過去就囁嚅一聲，沒事，有玉算盤鎮(zhèn)著呢，出不了大流。潘圣頤就不再提章十八一個字，她總是嘆口氣說，已經莫名其妙地丟了一個珠子了，它可再也禁不起磕磕碰碰了。

金算盤抵押給當鋪后，玉算盤就取代了金算盤的位置，在條案上陪著石家和客戶來來往往。石曉晚本來就不愛動，沒有客戶時，他就會用手不自覺地撥拉幾下算盤，更多的時候，他在心里復原著祖父金算盤上的數(shù)字。比如那天談一筆糧食收購款，石曉晚已經把利息讓到最低了，可對方依然在那里不松口。石曉晚知道錢莊兩天沒有業(yè)務了，他差一點就答應了客戶，簽下一筆賠本賺吆喝的業(yè)務。他輸入利息數(shù)，加減乘除后，橫梁下方留下了四個珠子，于是他擺擺手滿懷歉意地拒絕了客戶，沒想到客戶反過來答應了。章十八問石曉晚他怎么做出選擇的，石曉晚晃了晃算盤說，它提醒我的。

章十八依然像當年在私塾時那樣坐不住。當年有老先生有老東家鎮(zhèn)著，他只能抬抬屁股，如今只要得空，他就帶著石曉晚到街上轉，有時搭訕買一點小東西，有時就是站在門外看一看。石曉晚問他在這兒像個二流子一樣站著干啥，一邊說還一邊拽著章十八要回錢莊。章十八甩甩石曉晚的胳膊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每天進出人員多的，生意一定好。生意好就想著更好吧？更好就需要進更多貨吧？進更多貨就需要更多銀子吧？這更多的銀子就需要從錢莊借吧？石曉晚一想，他說的還真是那么回事，但那又怎么樣？無論是之前的票號還是如今的錢莊，還沒有這樣上趕著做生意的。他說，老話說得好，上趕著不是買賣。章十八卻不認同，他說如今不比從前，你不上趕著，咱家錢莊的生意就清淡。這些小業(yè)務雖然掙不到多少銀子，但總能攢個人氣吧，再說，既然來了，有棗沒棗總要打上一竿子，麻雀雖小也有半兩肉呢。說完，章十八就進去厚著臉皮給人家遞上石家錢莊的帖子。沒想到半個月后，還真就有人陸陸續(xù)續(xù)拿著帖子來借周轉用的銀子，這些小業(yè)務加在一起還真就攢成了一盤肉。

這天晌午，石家錢莊剛為干貨調料鋪子放出去一筆小錢。為了獎勵章十八，石達成支使章十八去買二斤醬牛肉。章十八剛一蹦三跳地出了門就又一陣風似的跑回來了，他大老遠就喊，閻表叔，閻表叔來了。

章掌柜看了一眼石達成，那意思是你約的？見石達成也摸不著頭腦，就瞪著大眼問章十八，青天白日的你說啥胡話？閻表叔那么忙，咋有那閑工夫呢？

還沒等章十八開口，就聽門外傳來閻表叔的聲音，自己的事當然要趕時間啦！眾人趕忙出門迎接，等把閻表叔迎進堂屋，看了茶水后，石達成拱拱手說，表叔，那銀子，那銀子還要等一等。

閻表叔細眼一瞇，嘴角一翹說，銀子你盡管用著，我今天來是給你介紹單生意，你呢，愿意做就做，覺得不合適，就當我沒說。

閻表叔說昨天一個在陽泉開礦的胡老板來找他，想借些銀子贖買股權。胡老板原本和另一個朋友在陽泉開礦，可他的朋友愛賭博，大賭一三五，小賭二四六。胡老板知道人一沾上賭博就沒治了，他勸不住朋友就想借款把朋友的股份買過來，再說那朋友也急需大量的現(xiàn)銀。閻表叔說，那個礦剛出了一年的煤，開采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閻表叔問石達成是愿意入股投資煤礦還是給胡老板貸款。

多少年后，石達成才醒過味兒來，那天本可以有第三種選擇的，他不去碰觸不熟悉的行業(yè)，也不急于求成，而是按著原有計劃穩(wěn)扎穩(wěn)打做好錢莊小生意，兩年后就能如期贖回押在閻表叔那里的金算盤。但當時大家誰都沒有想到第三種選擇——不做這筆生意。爭執(zhí)的是直接入股還是貸款的問題。石達成和章十八想著入股，石曉晚和章掌柜覺得還是貸款吧。閻表叔在一旁不偏不倚地說，各有利弊，大主意還是你們拿。石達成說，我們把錢借給人家生錢，不如去掉中間環(huán)節(jié)。

章掌柜說，我們不懂礦產的經營管理，也沒有這樣的人員呀。

章十八拍了一下胸脯說，我呀，我不就是挖煤賣煤的嗎？

閻表叔看了一眼章十八然后豎起大拇指說，你就是那個跑街做買賣的少掌柜吧？了不起，了不起呀！

石達成拍了一下手說，就十八了，十八的身體壯，腦子靈，最合適不過了。

那天閻表叔把胡老板也請了過來，給雙方引見后就回太原了。胡老板和石家錢莊簽訂了合作意向書，然后石達成帶著章十八去了陽泉礦。收購非常順利，因為他們到的當天，就遇到有人上門討銀，那個朋友急需用銀子還賭債，也就沒有再提額外的要求。收購后，胡老板占六成的股份，石家占四成的股份，胡老板是股東也是總經理，章十八代表石家錢莊配合監(jiān)督開采和資金運行。一切就緒后，石達成提了一個小小的請求。他說，我們錢莊也是剛剛緩過口氣來，入股礦產后，流動資金就緊張了，能不能提高開采量？

胡老板說，我們試一試吧。

胡老板也不是沒有想過多開幾口井，多出幾車煤，但他更想穩(wěn)妥些，他更希望細水長流。他想如今的世道不看好，但只要手里攥著資源就能踏實些。他告訴章十八，開礦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風險大得很哩。挖煤更是個苦差事，比不上你們開錢莊，風不吹，日不曬，長袍馬褂一穿，算盤珠子一響，銀子一進一出就下了小崽。

章十八年輕，不服這個理，就在記賬空閑時跟著當班的下了一次礦井一探究竟。升井后，章十八一點沒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挖一鍬煤比他跑一個鋪子容易多了。三個月后，閻表叔和石達成來礦上看胡老板和章十八時，章十八說，那些銀子丟在那里不撿太可惜了，不如咱們加大開采。石達成也表示贊同，他再次勸胡老板說，掙了錢您也可以入股我們錢莊。

閻表叔也在一旁連連點頭說，好主意，好主意呀，拿到銀子入股到錢莊利生利，也就等于給子孫后代留個金飯碗。胡老板的激情就被大家鼓動起來了，第二天就開了一眼新井。

但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新井出煤沒兩天就遇到了坍塌，二十幾人全被拍在里面。這其中有一個是省府官員的遠方親戚，平日里應該是也不怎么走動的，但出了事，這親戚就不干了，把大旗一拉、虎皮一扯，就張著口漫天要價。章十八年輕氣盛，就和人家理論起來。一言不合，人家家屬就動手打了他，他畢竟覺得理虧，并沒還手，但還是在招架時把人家撞了個跟頭，家屬摔斷了一條腿。這下章十八更是有口難辯，當天就被帶到了警察局。省府一參與，事情就越鬧越大。為了賠償和把章十八保出來，石家只好賣了股份。一來一回，投資打了水漂。不用年底算賬，石達成也知道兩年也無法贖回金算盤了。

章掌柜一見章十八就罵，你個喪門星，拿你當人，你還真是人呀。石達成說，這是命，怪不得章十八，參股是我的主意，讓十八督促胡老板開井也是我的主意。

石家不怪罪，但石家錢莊的生意卻比不了從前了，章十八更像個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過去那個跟在石曉晚身邊的話簍子一句話也沒有了，用章掌柜的話說，如今章十八就像個悶驢，三句話砸不出個屁來。章掌柜越發(fā)看章十八不順眼，就不停地指責章十八。章十八不吭聲，他就說，你喪著個臉，把客人嚇跑了，財神也不愿理你了。章十八咧一咧嘴，他又罵道，你這嘴一咧，比哭還嚇人，滾一邊練你的算盤去，啥時把心性定下來，啥時再去跑客戶。

這日上午，做貨運買賣的陳老板來兌年前存放的現(xiàn)銀。陳老板是老客戶了，按他的話說，是吃黃河飯的。他將寧夏的枸杞、甘草和皮毛轉運到天津和長治，再將天津的綢緞和日用百貨轉運到山西、寧夏一帶，靠著一條水路掙點辛苦錢。陳老板是張家口人，據(jù)說是小時候家里窮，吃不上飯，就跑到黃河邊上的磧口當物資轉運的伙計，船上船下裝卸貨物。因為舍得出力，他受到掌柜的喜愛，后者教他算數(shù)記賬。沒幾年，陳老板就能一邊裝卸，一邊盤點賬目，貨物搬完了，賬目也結清了。后來掌柜的子孫嫌棄這營生太苦，誰也不肯接班，掌柜的就把這宗買賣交給了陳老板。每年黃河封凍，陳老板把貨物出清后，就將銀兩放到票號，開春黃河解凍再取出銀兩。

陳老板進來時，石曉晚跟著石達成出去談買賣了，錢莊里就只有章家父子。章掌柜讓章十八給客人結賬，然后又輕聲囑咐一句，手頭利索點，不要喪著一張臉。這邊章掌柜和陳老板一邊喝茶一邊等候，那邊章十八三下五去二把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章掌柜笑著跟陳老板寒暄，夸陳老板肯下力氣，把生意做得這么好。陳老板說，如今世道不好，做什么也難。軍閥混戰(zhàn)，倒霉的是老百姓呀。陳老板往世道上說，章掌柜往民生上引，他可不愿妄議時局。大清也好，民國也罷，買賣虧了，虧的是銀子，若話說得不對付，丟的就是命呀。這個跑水路的陳老板話在理，可在理有啥用？腦袋別在褲腰上掙辛苦錢風險已經夠大了，千萬不能再往時局上沾。于是就催了一聲章十八，銀子兌出來了嗎？

兌好了，您查一下。章掌柜這才發(fā)現(xiàn)章十八早已站在他身后等著了。他埋怨道，這孩子，白長了個大個子，榆木腦瓜，兌好了不趕緊說，耽誤客人時間。

在章掌柜復核的時候，章十八問陳老板他那里還缺不缺人手。陳老板說，當物資轉運的伙計可比不了當錢莊伙計，那是吃苦的營生。章十八拍了拍身子板說，如今錢莊生意不好，用不了這么多人手。我有的是力氣，也不怕吃苦。

等章掌柜把銀子交給陳老板時，陳老板已經同意收下章十八這個伙計了。陳老板說，你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明天就可以跟我到磧口去。

章十八沒有跟章掌柜商量，也沒有跟石曉晚商量。第二天留下一封信，說是讓家里人別惦記他，也別找他，他要去掙銀子，等掙夠了贖回金算盤的銀子就回家。

4

章十八走后，章掌柜嘴里說不管那個王八犢子，但人的精氣神卻差了很多，有時跟客人說著話就分了神。錢莊的生意熬了一個春天沒有起色，夏天到了，也只能勉強維持。石達成從閻表叔當鋪里借的銀子還了一小部分，但大頭還欠著，金算盤自然是贖不回來。閻表叔也不逼著還銀子，他總是寬宥地說，咱是一家人，肉爛在鍋里。算盤押在我這里，就當押在你自己手里。

這話聽著貼心貼肺，但石達成知道閻家是閻家，石家是石家。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這一表三千里。錢莊半死不活是他的心病，算盤回不來更讓他心疼。從章十八走后，他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出去闖一闖。但他還是放心不下錢莊，往年秋天是業(yè)務旺季，但今年秋天絲毫沒有往日的景象，街上的鋪子生意清淡，錢莊就更加冷清。

潘圣頤看著愁眉苦臉的石達成，偷偷給上海的大表哥寫了一封信，沒多久大表哥就來信邀請石達成到上海來共事。大表哥說，上海的銀行業(yè)如雨后春筍，不管是從大清銀行轉身的中國銀行，還是咱自家參股的通商銀行，業(yè)務發(fā)展、分行設立都需要你這樣的人才。石達成本以為到上海去投奔表哥是件大好事，也遂了潘圣頤回故土的愿，就準備把錢莊關閉了，帶著老婆孩子到大上海闖一闖，沒想到家中三個能主事的有兩個反對。

那一年的中秋夜，天陰沉沉的，云彩一會兒把月亮藏在身后，一會兒讓月亮露個頭，月光在石家大院里的八仙桌上蜻蜓點水般一跳一跳，從西飄到東，也偶爾飄進祖堂，落在潘圣頤和李桂芝蒸的面花上。月光中石達成忍不住伸出一雙手，下意識地要接住那個躍起的鯉魚。潘圣頤打了一下他的手，打完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石曉晚和李桂芝。此時石曉晚正低頭想心事，李桂芝拿著石前程的小手在高墻上投下一個小雞的影子，石前程傻呵呵嘎嘎笑著。

一抹紅暈飛上潘圣頤的臉頰，她記不清多久沒有和石達成這樣親昵了。那個鯉魚跳龍門的面花是她花了整整三天才做好的，黑豆點的眼睛，紅棗泥、胡蘿卜汁和面做的鯉魚，莜面在腿上搓成河水，玉米燙面、白面、雞蛋和面，醒了又醒才捏成的龍門，在籠屜上蒸了足足一個時辰。出鍋時，李桂芝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她是土生土長的山西人，見過上百種面花，那帶著紅尖的壽桃、捏著嘴巴的小老鼠出鍋后，祖母總會讓她變著樣地選，但她從沒有見過這么大這么活靈活現(xiàn)的鯉魚跳龍門。這不是面花，應該叫面山了。她不得不佩服婆婆的巧手，婆婆半路學做的面花比她祖母做了一輩子的還要好。只是如今家中已不比從前，雖然勉強開了錢莊，但還有一些欠內和欠外沒有理清，時不時就有人拿著票子來兌現(xiàn)銀。她納悶的是如今石家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在這個時候婆婆怎么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晚飯后，按照規(guī)矩請祖宗賞月，也是一家人團圓的時候，石前程一來就伸著手要去抓那個鯉魚，李桂芝及時攥住了一雙小手。為了防止一不留神石前程又去抓撓，她就攥著他的小手擺弄成小兔子的樣子。月光照在小手上，高墻上就映出了一對活蹦亂跳的小兔子。雖然她的目光投在兒子的小手上，但余光里卻把婆婆和公公的舉動看了個一清二楚，那一瞬間她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笑意。她來石家也七年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溫馨的畫面。那時她想，什么票號，什么錢莊，都比不上月光下的溫柔一瞥。

要跳龍門的石達成帶著全家在祖堂里拜了祖宗，此時已是午夜時分，月亮徹底從云朵里鉆出來，不再吝惜地照在石家大院每一個人的臉上，也照著他們的心事。

提出去上海投奔表哥的是潘圣頤，第一個出來反對的也是潘圣頤。潘圣頤沒有說反對的理由，但石達成還是從她委屈的眼神里感到了決絕。她說：“當年你們石家用萬工轎把我娶進了門，我就要好好守著這個家。”說到當年石達成就明白了，潘圣頤在娘家那是人尖兒，所以才有機會嫁到她祖父最看重的石家，昔日同族姐妹羨慕的眼神還沒退去，心高氣傲的潘圣頤怎好意思巴巴地去受人憐憫。

第二個反對的是石曉晚。石曉晚說得直截了當：自己沒有父親的眼界和學識，就是一個井底之蛙，尚不能經營好票號、錢莊，如何能去洋行里混飯吃？自己已成年，有妻有子，還有這個錢莊，若父親信他，就把錢莊交給他，他定當以命相守。父親盡可放心去施展雄才，進，可為石家再掙一份家業(yè)；退，祖宅還有一席安身之地。

此時石曉楠已經嫁到上海潘圣頤的遠房表姐家，當了一個小經理的太太。石曉北也已從銘賢中學畢業(yè)，在讀留美預科。潘圣頤反對全家一起去上海，但并不反對石達成去上海搏一搏。她說：“你要學識有學識，要經驗有經驗，如今的狀況怎么也比當年祖上背著包袱在黃土地里走好多了，等你再創(chuàng)下一個石家銀行，就回來接我們。”

石達成看著高大的院墻，他這才知道人到中年的他早就不是那個青澀的毛頭小子了，當年他離開家去美利堅的東海岸留學時恨不能立刻就飛上天，如今他連出走的勇氣都沒有了。他跪在祖宗牌位前說，讓玉算盤給支個著兒吧。

他說出815后，就屏住呼吸看石曉晚在月光下一通噼里啪啦，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孫子石前程的小兔子也都不動了，那一瞬間，晃動的只有算盤珠子。等盤面歸一時，石達成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他說，那我就真的去大上海闖一闖吧。

四

1

那天回到行里，我處理完手頭的事務，就再次調出德福的報告，我把景木的并購意向附加上去，又撤了下來。猶豫一下再次附加上去，又覺得不妥，剪貼板反反復復如算盤珠子蹦上落下，但最終還是歸了零。一是這些意向只是口頭協(xié)議，還沒有正式文本。說有要挾總行的嫌疑，不說又怕匯報不全面。過去為項目我多次進京向領導匯報，但都沒有這一次這么緊張。王副行長笑我，是不是怕海歸風險官用英語提問，我說我不怕他說英文，我怕他出幺蛾子，怕他和我女兒陳連珠一樣出一些我接不住的招數(shù)。

正當我絞盡腦汁琢磨總行有可能提出的問題時，一封總行風險評估部的郵件就蹦了出來?？粗聊簧鲜紫L險官石曉章的名字，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項目被否掉了。但當我打開郵件，看到的卻是工作提示。一個首席風險官直接給基層項目負責人發(fā)函，這在我三十多年的從業(yè)生涯里還是第一次。我定了定神，仔細閱讀提示內容：一項是對德福資產負債表幾個數(shù)據(jù)的核實；一項是德福在印尼投資現(xiàn)狀的補充；一項是美浮和景木并購框架協(xié)議的數(shù)據(jù)支持。其實前兩項我在報告里都已經寫清楚了，我實在想不出哪里還有紕漏。最后一項更是我無法拿到手的，閻福海每次談判都讓我參與其中是給我面子，具體的文本協(xié)議是商業(yè)機密，不會透露給我。盡管我腦子里有并購的幾個關鍵數(shù)據(jù)，但拿這些上報總行，對德福和我們行好像都不合適。

我把王副行長叫來，讓他幫我分析分析如何回復這些問題。王副行長不以為意地說，這有啥難的，你拿著算盤算一算唄。我沉著臉沒理他，心想這會兒了還有心思開玩笑。他看了看我，又說：“這就是人家總行領導的高明之處，想否掉你的項目，但又不直接否?！闭f完他咧咧嘴又補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的數(shù)據(jù)確實有問題?！比缓笏謴娬{：“我是就事論事地瞎分析哈，我手里可沒依據(jù)?！?/p>

“你就別賣關子了，你肯定掌握什么活情況了。”我從他兩個“我”的強調里已經讀出他有料要爆。王副行長總是這樣，雖然愛故弄玄虛，但也總能自圓其說，是行里公認的“王大明白”。他這綽號倒是名副其實，在每個問題、每件事上沒有他插不進接不上的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剛入行時石行長就為這事批評過他，當年石鑫鋼鐵出現(xiàn)不良貸款時，他蔫了幾年，這些年他和石鑫鋼鐵一樣早就緩過來了。緩過來的王科長升任了副行長，對客戶的情況比我還清楚。用他的話說，野史正史他都門兒清。劉曉璇每次說起他時也都是崇拜的口氣：“以我家老王的能力，當個省行行長也富余，只是……”我也會及時接住她的話：“只是我擋了他前進的道路哈?！逼鋵嵨沂遣惶矚g聽王副行長分析的，但今天看到這個工作提示后，我卻想也沒想就把這個“大明白”請來了。

王副行長笑著看了看我：“我只說聽到的，不一定準確哈?！?/p>

“進正題吧?！蔽抑廊绻斡伤l(fā)揮，戴個帽子就要從紡線開始，一個上午也不一定能起頭。

“好好，就你脾氣急，先說好哈，這不是行長之間談話，這是看在你是曉璇閨密的面子上透給你的?！比缓笥智辶饲迳ぷ?，才壓低聲音說，“半年前，我和德福的趙樹林喝酒，你知道那天趙樹林喝多了說了啥？”我想說趙樹林能說啥，他今天好賴也是資產百億公司的副總，如果當年不是閻福海留下他，不是閻福海給他墊資入股，他就會跟那些調到其他企業(yè)的老總一樣，也許官位還能大一些，但腰包里的錢可是差多了。但我沒說，我裝出好奇的樣子看著他。

王副行長得意地笑了笑：“他說他想自己出來單干，讓我給他鼓搗點貸款。我也是好奇，心想他還差錢？沒想到他說，閻老板的攤子越鋪越大，他又愛聽信別人的，總覺得那些外來和尚經念得好，動不動就被人家坑一筆，我那些錢沒準哪天就成負數(shù)了?！?/p>

我突然就插了一句：“那他們這些副總、這些董事就不能給閻老板提個醒？”說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王副行長偏著頭看我像看天外來客。我沒有理會他，接著說：“這就是趙樹林不厚道了，有意見可以提嘛！背后搞小動作可不好?！逼鋵嵨艺f這些是有針對性的，一是就趙樹林的事論事，一是借機點王副行長，王副行長也有這樣的小毛病。

王副行長卻渾然不覺，他得意地說：“還是咱們國有企業(yè)好，至少我們這些副職能說句話，有意見可以保留。你猜趙樹林怎么說，他說閻老板表面看著包容寬厚，實際上聽不進一點不同聲音。他說你以為我沒提呀，我和老米他們私下里都對他投資印尼公司有看法，人生地不熟，而且自身翅膀還沒硬，遇到個風暴不就蝦米了。老米那個壞東西讓我挑頭說，他說我管著采購大權，說話有分量。誰知我在會上提出反對意見后，閻老板損我鼠目寸光。閻老板說海外投資是發(fā)展戰(zhàn)略需要，他一定調，老米他們瞬間倒戈，最后只把我一人孤零零扔下了。如今可好，采購也分出去了，我就管個不咸不淡的環(huán)保，天天就一件事，盯著擦屁股。”

我打斷了王副行長的跑偏，急忙往正道上拉他，我說：“我們不參與他們內部矛盾，我們只關心他們的報表數(shù)據(jù)和生產經營情況。”

王副行長說：“就是想跟你說說原因嘛，估計是被架空了，趙樹林才起了二心。他說，錢都讓閻福海鼓搗沒了，后來他才明白，投資印尼公司就是為了往他自己家里鼓搗錢，為了讓小閻總練手，但小閻總真不是那塊料，所以他不能不留個心眼兒，自己私下里也鼓搗點事。”

我說：“這說不通呀，每年的報表有事務所審計，還能把錢鼓搗到哪兒去？去印尼投資是明智的，一是印尼有煤炭資源，二是印尼有礦石資源，成本低，市場前景也好，他就是為了再造一個鋼鐵王國。”

“也許吧，趙樹林說閻老板要么是被人家忽悠了，要么就是有更大的謀劃。海外投資建廠是好事，但為什么這么好的市場卻是虧損呢？其實實際數(shù)據(jù)比咱們看到的數(shù)據(jù)還糟糕。趙樹林去年去印尼，無意中看到質檢員把焦煤的等級提了一級，那些鐵粉也是這樣，一車驗過后只卸下半車，剩下的再到外面轉一圈，回來又過一回秤。你想這是之前國企虧損的原因，如今民營企業(yè)也這樣，就說不通了，是管理有漏洞還是有意為之？趙樹林說他查過了，那些關鍵崗位都是閻總的人，也就是說，要么是這些人騙閻總，要么是閻總有意為之?！?/p>

我盯著王副行長，想從他眼睛里看出這是講故事還是確有其事，我說：“那趙樹林為什么不反映，這企業(yè)他也有份呀。”

“趙樹林已經被排擠了，再說他也沒證據(jù)呀，他只是根據(jù)多年的經驗從蛛絲馬跡里分析出來的。你以為他老實，他才不呢，他管了那么多年采購，這里頭的道道兒門兒清。趙樹林也往進貨渠道里安插了自己的人，暗地里提成，他說這半年掙的抵得上他一年的年薪，所以他才想另立門戶呢?！?/p>

“那這筆貸款我真要重新考慮了，最起碼要再做一次盡職調查。”

“哎呀，你看看，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讓你別太認真，但這些也許就是一點微瑕，不影響咱們貸款，也不影響咱們業(yè)務。其實在這些企業(yè)里，德福是不錯的了，它的問題咱不管，咱只看它能不能給咱們行帶來飯碗。人家把報表做好沒錯，如果報表有問題，咱們還會給人家貸款嗎？”

我說：“那不行，如果發(fā)現(xiàn)‘瑕’，就必須弄清楚。你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跟我說說?！?/p>

“也沒了，趙樹林酒醒后對說過的話都不認了，不過你倒是可以順著德福在印尼投資這條線查一查，虧損肯定是事實，是小閻總管理不善還是其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前些日子劉曉璇的表弟回國時跟我們說，德福印尼的用工成本低，稅收也低，等于生產一噸盈利一噸，但愣是虧，你說閻福海這么精明的人為啥虧著還做？是不是為了讓美浮知難而退？聽說美浮一直想加大投資份額，閻福海好像不同意。都說閻福海要賣掉國內德福，就是為了保印尼德福?！闭f完王副行長又說，“其實我也是胡亂聯(lián)系，你別當真哈，咱們干銀行的不管他們那么多，只要能正常還款還息就行了。對了，聽說美浮和景木給德福鋼鐵的報價都不低，讓他賣個好價錢，貸款轉股，只要企業(yè)在，咱們銀行就有盈利，何必還要冒著風險去總行爭取貸款呢？如今貸款是終身負責制，萬一出了差池，你就是退休了都不能安生?！?/p>

我看了看王副行長，不能不說這是這么多年來他說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話，但這話我不愿聽，我更愿意聽的是德?？恐覀冦y行的貸款能自己走出困境，能再創(chuàng)輝煌。

王副行長走后，我從抽屜里拿出算盤，像以往想事那樣一邊下意識地撥拉著，一邊想那封郵件和王副行長的話。但算盤噼里啪啦響了半天，腦子里卻依然理不出個頭緒。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我給女兒陳連珠打電話，讓她給我分析分析石曉章是什么路數(shù)。

“老同志，不帶這樣的，人家在食堂吃飯呢，一會兒哈?！标愡B珠說話時聲音又輕又柔，像是換了個人。我被她的聲調逗樂了，心想，她在眾人面前還挺會裝，要是總這么淑女早就脫單了。果然，二十分鐘后電話再打過去時，她又是那副刁鉆小公主的口氣。她氣哼哼地問：“咱們能不能公私分開呀？你的貸款走你的正常程序，再說如今都是規(guī)范管理，人家就是正常提醒，你們正常核實，咋到了你那里就生出那么多問題來呢？我能提醒你的是，你們的數(shù)據(jù)總行也會核實，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p>

我說：“這個我當然明白，可他為啥要人家的框架協(xié)議？”

“想看看這框架協(xié)議里有沒有貓膩唄，再說既然有更優(yōu)惠的條件，德福為什么還要貸款？”

“他們想保住自己的品牌，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舍不得賣給別人?！蔽覜]等她說完就趕快解釋。

“但愿吧，不過你跟總行匯報時要拿數(shù)據(jù)說話，石風險官只認數(shù)據(jù)不認人哈?！?/p>

我說：“我也沒想讓他認我，他認我們的報告就行了。”

沒想到女兒撲哧一樂說：“他還真想認你呢，他挺敬重像您這么敬業(yè)的老前輩的。”

通話時，我滿腦子都是德福貸款，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語氣，更沒有讀出背后的意味，只是把那句話當成了她耍貧嘴。

放下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在陳連珠這里啥便宜也沒撈著，反而讓這個小丫頭給教育了一通。我又看了一遍報告，為了穩(wěn)妥起見，也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開始用算盤試算各個數(shù)據(jù)，再核對印尼公司的投資時，才發(fā)現(xiàn)確實縮水嚴重，其中鐵粉一項就因保管不當被洪水沖走了兩個億。兩個億對德福來說不是大數(shù)目，但接二連三的跑冒滴漏就成了大坑。我又仔細核對了一遍，發(fā)現(xiàn)這個海外公司確實像王副行長說的那樣，是一個燒錢的主兒。我想這解釋不通呀，印尼德福還有美浮集團等其他股東的股權呢，企業(yè)搞不好，小閻總沒法跟大家交代呀。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準備約閻福海見個面，但他的電話無人接聽。如今閻福海身價高了，派頭也大了，見一面沒有那么容易，但對我是例外。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我就沒有他，我是他的貴人，這也是他為什么放著幾倍的并購不做，而是選擇等著我的貸款熬過寒冬的原因。正當我再次撥打時，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我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這個騷擾電話更讓我心煩意亂，我決定還是當面跟閻福海說。剛坐到車里，手機又是一響，一條短信在屏幕上閃過：“蔣女士，冒昧打擾，如果方便，請到國際大廈面敘，景木晚秋?！倍绦艃热莺芏?，卻讓我著實一驚，這個景木是什么目的？是要了解德福的更多情況還是……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潛在客戶，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回復：“約午餐？”對方秒回：“好的，中午見。”

來到德福集團后，辦公室的王秘書把我讓到閻福海的小會客室，他一邊倒茶一邊說，閻總和米總一早就飛印尼了。我的臉沉了一下，心想昨晚還在一起晚餐，要出門也應該說一聲，而且在談判的關鍵時刻怎么說飛就飛了呢？

王秘書看出了我的不悅，他說：“昨天傍晚印尼德福鎳業(yè)工業(yè)園爆發(fā)了印尼工人騷亂事件?！?/p>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場騷亂對貸款、對并購無疑又成了一個減分項。我正要起身時，小閻總進來了。他說：“你是不是為印尼的事來的？沒事，沒什么大事，就是幾個工人嫌工資低，欺負我們是中資企業(yè)。再說廠子剛建成投產，還沒盈利，怎么可能給他們加薪。要我說就該從國內多帶些工人過去?！?/p>

我想，在這個時候，身為印尼德?？偨浝淼男￠惪偛粌H沒有回去，反而說出這樣的話，也難怪閻福海要賣掉德福。過去說富不過三代，現(xiàn)在是富不過二代呀。但我還是想鼓勵他一下，也順便用大道理結束談話：“印尼德福有那么豐富的鎳資源，有世界上頂級的焦煤，鋼鐵生產優(yōu)勢得天獨厚，這個廠子還是有發(fā)展前景的。”

誰知小閻總沒有像我女兒一樣一聽大道理扭頭就溜掉了，反而坐下來說：“蔣行，目前鋼鐵市場就像股市一樣到了高位，我老爹聽了那個洋鬼子的話，非要建鋼廠。如今行情不斷下探，這就是打腫臉充胖子，賠本賺吆喝。要我說，正好小日本愿意接收，就快賣給他。”

我說：“你老爹就你一個兒子，還不是為了給你留下一個鐵打的江山。再說你賣那么多錢干什么，還是有個實業(yè)踏實?！?/p>

“干什么，開銀行，做金融唄。我喜歡資本市場，您知道我學的是經濟，前幾年鋼鐵市場好，我們趕上了好時候，如今不行了，就是行也不如開銀行來錢快，我志在資本帝國，而不是鋼鐵王國?！?/p>

我看了一眼小閻總，從小錦衣玉食，心高氣傲也可以理解，但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雄心，這倒是我小瞧他了。不過我還是想給他潑潑冷水，我說：“你以為銀行的錢那么好掙？收益大，風險也大，比如你們德福，如果出現(xiàn)風險，銀行也跟著要晃悠的。”

小閻總笑了笑說：“蔣行，你別怕，我不跟你搶飯碗。我老爹說了，坑誰也不能坑你，你是我家的貴人，就如我家那個傳家的寶貝金算盤一樣，要供著?！?/p>

我怎么聽著這么不對勁呢，供我干啥？但我不愿跟一個年輕人掰扯這些。我更想勸他和閻福海一樣把精力用到實業(yè)上，于是我說：“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嗎，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其實隔行如隔山，做銀行也不容易，如今國有、股份制、合資、外資、民營銀行滿大街都是，業(yè)務競爭白熱化，產品同質化，熱點歸熱點，但漲得快也跌得狠。你不能放棄手里的價值股，去追逐那些風險投資?！闭f完我就后悔，別說小閻總，就是我家陳連珠也不愿聽這些呀。

沒想到小閻總倒沒嫌棄我嘮叨，他說：“蔣行說得對，但我想做的是新金融，是P2P。我做這項業(yè)務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上游我有那些供鐵礦石、供煤炭的客戶資源，他們需要資金，下游我有購買鋼鐵的客戶，中間還有那些運輸公司等等，只要梳理好鏈條，就可以封閉運行?！?/p>

“看似很完美，但我對這些還真是不了解?！蔽也幌敫懻撨@些問題，我左右不了更說服不了他。我當時也沒當回事，心想他就是年輕人腦子一熱，或許閻福海會拿出幾個億讓他試著做一做，成，多個掙錢的領域；虧，就當繳學費了。

“所以我想請蔣行幫我們促成并購?！毙￠惪偪粗?，眼里寫滿了希望。

“并購的事我可幫不上忙?！蔽覔u了搖頭，避開了年輕人灼熱的目光。

“連你們大行都搶著給貸款，這不就是對企業(yè)最好的背書？有了你們背書，我們的德福就能賣個好價錢，你們的貸款也不會受損失?！?/p>

“看來你對金融比對鋼鐵熟悉呀?！辈蛔杂X中我的語氣就變了味。我想我貸款扶持德福是看好德福的未來，而不是為了他們能賣個好價錢。說心里話，那一刻我特別悲哀，為閻福海也為自己，這些年輕人真是太不靠譜了。

“當然，我的基因里流淌的都是銀行家的血脈，哦，我爺爺、太爺爺往上追五輩都是做銀行的呀。對了，那會兒不叫銀行，叫票號，就是山西的票號。”小閻總自豪地說。

“哦，那你真應該接祖宗的班?！蔽蚁脒@孩子不僅不靠譜，還吹個沒邊，不然印尼德福怎么會虧損？說完我就逃跑般地趕快離開了。

我趕到國際大廈時，景木晚秋已經在四樓餐廳的卡座等候了。他先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后指著菜單說他已經點了兩個菜，剩下的讓我點。我笑了笑，也沒客氣，加了一份我最喜歡的大煮干絲，一份白灼菜心。面對他禮貌式的微笑，我想我們見面不過就是為了德福，對德福的情況實話實說怕壞了德福的好事，如果不說日后難免還要合作，而且不僅限于兼并后新德福的業(yè)務。我也是為了這個潛在客戶才赴的這個約，可真到了這里，分寸卻不好拿捏了。這時我忽然想起豆面糊糊，就找話道：“可惜這里沒有豆面糊糊?！?/p>

景木晚秋笑了笑說：“我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我父親是山西人，豆面糊糊是傳家的手藝。將來有機會，我請蔣女士吃糊糊?！?/p>

我怔了一下看了看他，想從他的身上找出中國人的影子，但我還是沒有找到蛛絲馬跡。我說：“我婆家是河北張家口的，按我婆婆的話說，他們祖上也是山西的，是在口外做買賣留在那里的。這樣算來，我們還是半個老鄉(xiāng)呢。”

景木晚秋興奮地說：“是呀，是呀。我也經常聽父親說，當年他家的買賣也是做到了口外，在那個大境門下?？上靶┠晡遗闼?，除了一個大境門，記憶里的那些景物都變樣了?！?/p>

其實來前我一直囑咐自己要少說多聽，可說著說著我就忘了，我問他：“敢問祖上是做什么買賣的，怎么就把買賣做到日本了？”

景木晚秋的手抖了一下，明亮的眼神也瞬間黯淡下來。他嘆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呀?！?/p>

茶氣帶著無聲的嘆息在眼前翻轉，仿佛時間也惆悵起來。他將茶杯輕輕轉了幾圈后才說：“我聽閻老板說蔣行反對外企并購德福？”

我一下沒反應過來，就“嗯”了一聲。他繼續(xù)說：“如今全球經濟一體化，只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市場，其他的都不是障礙。”

“我不是針對景木，也不是針對美浮，我就是覺得德福目前的困難是暫時的，未來市場前景巨大?！奔热痪澳就砬锇言捥裘鳎乙簿蜎]有必要隱瞞了。我有些不悅地說：“我只是給他們做貸款、做融資的銀行，對企業(yè)經營只有建議權，沒有決策權。最后賣不賣企業(yè)還是德福自己說了算。”

景木晚秋說：“這是當然，其實我今天找蔣女士，就是想問問你為什么這么看好德福，為什么力排眾議為它融資?！?/p>

“經濟周期，目前經濟周期在底部，德福完全可以借此機會主動限產，按環(huán)保要求完成技術改造，市場回暖指日可待。我想景木和美浮應該也是看到了這一點?！?/p>

“蔣女士好眼力，佩服佩服。不管兼并成功與否，如果以后在石門有業(yè)務，景木都會首選你們行。”

我笑了笑說，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競爭對手。他聽我這樣說時，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我們會成為好的合作伙伴。話說到這里，我只好以茶代酒，結束了關于德福的談話。臨別前我問：“有美浮的價格在那里作參考，你們?yōu)槭裁催€要出那么高的價格？”

他笑著說：“因為德福值那個價錢。再說不是有句古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嗎？”

其實不管是印尼德福，還是景木，這里面都有文章，可是一門心思沉浸在貸款業(yè)務中的我，當時真是忽略了那些因素，我就記住了“德福值那個價錢”這句話。我決定帶著這句話再次進京。

2

兩天后我在總行見到了石曉章。我想按以往慣例在匯報前先去打個招呼溝通溝通，加一些印象分，可剛敲開石曉章的門就遭遇了下馬威。他沉著臉說：“我這里有個急件要處理，你在會議室等，二十分鐘后我們開會?！?/p>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的窘態(tài)。關上門后，腦子里除了那張嚴肅的臉，什么印象都沒有。來之前在心里演練了若干遍套磁的話不僅一句也沒用上，士氣就像氣球被他冷冰冰的面孔戳了個洞，一下就癟了下來。坐在會議室里，我的心還是耿耿的。如今的年輕人太不懂禮貌了，好歹我也是全國勞模，是總行樹的典型呀。他還是錢念宗教授的高徒呢，沒有一絲錢教授的溫和。想著想著，又想到那個玉算盤，能把祖?zhèn)饔袼惚P捐贈出去的人，一定是個教條的人？如果那樣，他怎么會考慮指標之外的多種因素呢？抑或他心里早就對德福持否定態(tài)度。這樣一想，一絲委屈就攫住了我。以至于在后來的匯報中，我突然間就有些語無倫次，等我好不容易陳述完貸款報告，又贅述德福的發(fā)展和目前的困境時，石曉章打斷了我。他說：“我們發(fā)放貸款是看企業(yè)的現(xiàn)狀和未來，而不是企業(yè)的過去?！比缓笏尨蠹叶及l(fā)表一下意見。

大家都低頭看眼前的電腦，偶爾滑動一下鼠標，似乎在比對一組組數(shù)據(jù)。石曉章說：“那我問幾個具體問題，一是這筆貸款的投向是國內德福鋼鐵，但目前德福印尼也是虧損，而且為了平息騷亂已經答應增加工資，也就是說管理成本進一步追加，資金缺口怎么彌補？是德福考慮從其他行融資還是我們未來仍需要追加貸款？二是環(huán)保技術改造需要投入資金20億，而你們申請的貸款是10億，當然可以理解為從應收賬款或其他行貸款解決，也可以理解為市場行情看好，鋼材價格上漲。但這些都是不確定因素，一旦都無法實現(xiàn)，技術改造升級如何完成？三是美浮和景木都提出溢價收購，這又是因為什么？是看好未來市場還是有其他原因？”

我做了半輩子貸款，這是第一次被一個年輕人問住。我們通常都把這些叫作企業(yè)的活情況，這些量化之外的情況沒有標準，更多的是看審批者的風險偏好。比如我們要成就一個企業(yè)或一個人，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那種。石曉章這一問，真把我給問蒙住了，盡管這些問題對我來說真不是問題，我可以冷靜下來一一作答，比如對德福印尼我可以解釋為開源節(jié)流，加大產量，以量換價；比如我可以把技改資金缺口解釋為企業(yè)一有起色，我行可以追加貸款，其他行也尋聲放款。事實上我行就是其他行的風向標，只要我們向某企業(yè)投入資金，其他行就會馬上跟進。但就跟考試暈場一樣，我當時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我的思維一下就偏離了軌道，我忽然想起來以前李偉司長的提醒，委屈地認為這些問題就是為了否定貸款而提。我想說，你們如今鍍了海外留學的金，就坐在總行研究這些嗎？你們應該到基層看一看，如果用這些條條框框去框，我們的業(yè)務還怎么發(fā)展？但我還是忍住沒說。我不說話，但是我眼里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聽見石曉章旁邊的李偉司長向他耳語：“蔣行長是我們基層行的老行長，也是勞模?！蔽颐靼桌顐ニ鹃L是在為我搭臺階，也在為石曉章搭臺階。

此時大家雖然眼睛依然盯著電腦屏幕，但余光齊刷刷掃向我這里，因為我的淚水越發(fā)止不住了。

“蔣行長，我就是就事論事提幾個問題，你這是何故呢？”石曉章的聲音有些緩和，但臉色越加難看了。

我站起來說：“實在對不起各位領導了，德福就像我自己的孩子，我看著它一天天成長起來，目前企業(yè)遇到困難，于公于私我都愿意幫著它走出困境。但我也知道個人感情不能替代行業(yè)政策。對于石風險官的提問，我之前確實沒有量化數(shù)據(jù)，所以也不好信口開河，但有一點我能回答，前天我和景木會長見面，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么要出這么高的溢價并購德福，他說，因為企業(yè)值那個價錢?！?/p>

我匯報完就走出會議室，李偉司長在后面喊了一句：“蔣行，您留步?！钡覜]有停下腳步，我也不知道自己為啥那么激動，這是我從業(yè)三十年來第一次流眼淚，之前若干次我低聲下氣解釋過，也高門大嗓爭執(zhí)過，但從未像今天這個樣子。我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人家剛剛發(fā)問，自己就淚流滿面。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我的經歷、閱歷、年齡、職位都不相符，但它卻實實在在發(fā)生了，成為一個笑話。

那天我從會議室出來后，李偉司長追了出來。他說石風險官就是這個風格，他也不是針對誰。我說我都明白，就是這一段時間壓力太大了，看著要賣掉企業(yè)心里不舒服，希望領導別在意。

會上的一切像電影在眼前閃，閃得我神情恍惚。下電梯時看到珠珠的背影我也沒有停下來，而是想像風一樣地逃離。我使勁掐了自己一把，責問自己，明明是為了爭取德福貸款而來，怎么突然間就亂了陣腳，還沒亮牌就繳了械。于公，我放棄了希望；于私，我丟了女兒的人。女兒還要奔前途，還要找對象，這樣一個不成熟的媽媽無疑是減分項。這不是我想要的，但它卻鬼使神差地發(fā)生了。我逃命般迅速趕往火車站，上了回石門的火車。

珠珠的電話打過來時，我沒有接，落荒而逃的我不愿再被數(shù)落，被嘲笑。我和電話鈴聲對峙，不得已在鄰座的白眼中我摁了拒接鍵，但信息還是頑強地蹦了出來：“媽媽，你別太激動了，石曉章讓我代他向您問候！”女兒以另一種方式快速追了過來。我原本可以發(fā)現(xiàn)這問候這關心里隱藏的信息，女兒為什么要代石曉章問候？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我，再次將這些信息忽略不計了。

我簡單回復了一句：“看來媽媽真是老了，一著急就激動了。”

匯報會后，我就像被抽了筋骨一樣，沒了精氣神。王副行長說這是何苦呢，項目被否是意料之中，也是多方都樂見的結果，目前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和景木搞好關系，讓貸款平穩(wěn)著陸。小李更是一天三趟地問我需要做哪些前期工作，我揮揮手讓小李他們準備資產保全的事情。接下來我撥通了閻福海的電話，但手機里傳來閻福海的聲音時，我又掛斷了，我在微信上發(fā)過去一句話：“抱歉，貸款沒戲了?！卑l(fā)完后，我關了手機。

3

周末下班后，在小區(qū)門口遇到了劉曉璇，她拽住我說我瘦了，又勸我什么事別太較真，德福被外資并購也不見得是壞事，她問我在總行會上唱的是哪一出呀。我知道又是王副行長跟她嚼舌了，就白了一眼劉曉璇說，我是勞碌命，比不上你。劉曉璇甩開我的手說，怪不得老王不讓我勸你，就知道你是狗咬呂洞賓，跟我也比上了，告訴你，我比不上你，我們都比不上你。

我和劉曉璇是同一天報到、在一個單身宿舍住過的好姐妹，過去劉曉璇時不時就會掰著手指頭把我們宿舍的五個人比較一下，我總是揶揄她，沒想到今天自己也比上了，不得不承認這些天心確實亂了。前些天劉曉璇和我去看我們宿舍的王玲時又說，跟她們比，我倆簡直太幸福了。我懟她，人家咋就不幸福？你這幸福的定義咋來的？她說你不用裝，我就不信你沒在心里比過。咱們不說別人，就說王玲，人家學校比咱們的不差吧，長得也是要個有個，要樣有樣，當年咱們都羨慕她嫁給了局長家的公子。如今局長退休了，她家老公混了半輩子就是普通公務員不說，還愛喝酒、愛打牌，王玲要照顧老人要照顧孩子，心里能舒服？這乳腺癌就是給氣出來的。還有李梅，仗著自己眼睛大，挑來挑去找了個房地產商，錢倒是不愁，可全石門誰不知道那個房地產商養(yǎng)了房小的，那房小的生了仨兒子，她除了守著錢還有啥？不過她也是真有錢，前幾天我們行要存款任務，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她居然讓房地產商給存了五千萬。事后我和行長請他們吃飯，房地產商還買了單。你沒見買單時李梅那個嘚瑟勁。當時劉曉璇還要繼續(xù)盤點，我打住了她，我說不是我們比人家好，是你。劉曉璇并不接我的話，繼續(xù)沉浸在攀比中，她說，我就奇怪，楊敏怎么還是柜員？真是白瞎了她的那個注會證了，是不是像李梅說的那樣，高分低能？當初當了一年客戶經理，她說啥也不干了。我說追求不一樣唄，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樣的好命。她撇了撇嘴說，我命還行，但沒有你命好。我笑了笑說，可別跟我比，我是勞累命。本來我是自謙，沒想到她真就借著梯子往上爬，她說也是，那天老王還夸你有戰(zhàn)略眼光，把珠珠安排在總行。我說快別提總行了，若是在石門，咱們都給珠珠張羅著，珠珠不早就結婚了。這可好，上哪兒找跟咱珠珠般配的？還沒等我說完，她忽然拍了一下腦袋說：“其實我看著小閻總那孩子也可以，雖然不是名牌大學，可人家有家業(yè)呀。我回頭讓老王給說說。”

當時我不置可否，說實在的，小閻總我也想過。在珠珠等待入職空檔期那幾天，我還真帶她去德福見習過，一是為了向她炫耀一下我作為銀行工作者的自豪感，二是創(chuàng)造她和小閻總接觸的機會?；丶液笏尤徊恍嫉卣f：“扶持是真的，閻福海能干也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他趕上了好的機會，他掙的是國運錢?！?/p>

我說：“你怎么跟你爸一個鼻子眼兒出氣？那這么多人怎么就人家能成事？”

“我也沒否定你們，我只是客觀地說，他是趕上了國家發(fā)展的好機會，享受了更多的發(fā)展紅利?！比缓笏器镆恍?，“老同志，不要再想和他攀親了，你不怕他拉低下一代的基因呀？”

我說那你要抓緊，不管是在北京、在美國，還是在石門，總之盡快找個能提升下一代基因的。如今兩年過去了，珠珠還單著，在獨身和下一代基因之間，我覺得小閻總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前些天，牛氏房地產老板就帶著女兒來了，說是談合作，其實就是看看有沒有機會聯(lián)姻。那天我也在場，說實在的，人家都說孩子是自己的好，我覺得牛老板的女兒一點也不比珠珠差，人家是美國常春藤名校畢業(yè)，更重要的是人家并沒有靠在老爹身上，而是自己創(chuàng)立了一家投資公司龍海。只是兩個人沒有眼緣，至于是小閻總沒看上牛小姐，還是牛小姐沒看上小閻總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當劉曉璇提及要給珠珠牽線小閻總時，我就沒了脾氣。因為珠珠的婚姻大事確實是我的軟肋。人就是這個樣子，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不行，但還是抱有一絲僥幸，特定的時間僥幸還會無端放大若干倍。那天就在我準備出門去找劉曉璇時，劉曉璇就跑到我家來了。她說，昨天我家老王吃飯時碰到閻福海，剛想說說小閻總和珠珠的事，你猜閻福海說啥？我說，你們老王怎么也不問問我就說呀，再說這種關系若不慎重將來見面多尷尬呀。劉曉璇說有啥尷尬的，我家老王說，閻牛兩家已經聯(lián)姻了，哦，也不是聯(lián)姻，應該是為聯(lián)姻打基礎吧。德福出資一個億，龍海加盟兩千萬，注冊了一個小額貸款投資公司，這樣的組合不就是奔著成全兩個人的婚姻去的。此時我對婚姻不感興趣，我想知道的是那一個億是從哪里轉出來的。

劉曉璇瞪大眼睛看著我像看個怪物：“怪不得老王說你一根筋，人家上百億身家，一個億不就是九牛一毛。對了，我勸你哈，不要太清高了，尤其是跟總行領導，該認錯認錯，該求人家還得求人家，最起碼把這件事圓過去，對你、對珠珠、對石門行都有個交代。”

我知道她還在說審貸會上的事，那件事我做得確實出格，我自己也說了是自己不好，說不上把一手好牌打個稀巴爛，但至少把自己和石曉章都推向了沼澤地。我在后來多次解釋是自己失態(tài)，可越描越黑，傳來傳去就成了石曉章刁難我。大家都憤憤不平地說他教條、刻板，不懂得尊重基層同志。還有人說，他那套從西方銀行搬來的理論不適合我們行的發(fā)展，這樣下去，全行不知要損失多少客戶……聲音開始一邊倒了，倒向了不利于石曉章的一邊，連珠珠也反復問我那天石曉章到底說什么了。

我說沒有呀，就是我自己有些激動了。珠珠說，怎么可能，總行都傳遍了，說你到石曉章辦公室后，他就質詢你了，說你連企業(yè)底數(shù)都沒摸清就敢來要貸款，還給你扣帽子說那些不良貸款都是這么放出去的。

我像祥林嫂一樣開始跟她解釋，說本來就沒什么事，就是一激動掉了幾滴眼淚，真沒那么復雜。珠珠不信，她說：“這個石曉章就是成心的，因為你是我媽媽，是我連累媽媽了?！?/p>

她這樣一說，我感覺到事情越發(fā)地亂了，忙問：“跟你有什么關系？”

珠珠說：“關系大多了，其實從他到行里那天起我就擔心，好在我倆工作沒有什么交集，再者我想我倆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想到他那么小肚雞腸。”

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因為我的一時沖動給女兒帶來了麻煩。再說事情并不像女兒說的那樣，我開始又一遍解釋，我說：“石曉章確實沒有刁難我，他就是古板了點、嚴肅了點，我呢，也不知道那天哪根筋不對了，明天，不，今天我就去總行解釋?！?/p>

“我跟您這樣說，就是因為這件事情不怪您，根源是在我這里，您就別太自責了?！?/p>

珠珠的話一下把我拽入云里霧里：明明是我給她惹了麻煩，現(xiàn)在怎么反過來了，再說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我說：“珠珠，你知道維護媽媽了，媽媽高興，但這次確實是媽媽失態(tài)了。”

“哎呀，怎么跟您說不明白呢，是因為我。我昨天找他去了，我問他為什么那樣對您，你猜他怎么說？”

“怎么說？”與此同時有個念頭在我心里突然閃了一下，前些天我在珠珠嘴里聽到的還都是對石風險官的褒贊呢，對，那語氣還帶著些許嬌嗔。莫不是兩個人……

“他說他就是故意刁難呢。那天中午你打電話時，我倆就在食堂一起吃飯呢。他當然知道你關心這個項目了。項目批不批是審貸會多方論證的結果，但還沒研究，他就帶著大家往偏里走，這就是態(tài)度問題了。”

“你們？”

“他畢業(yè)那年我入學，沒想到就幾個月交集，我卻惹了他。第一個學期，錢教授驗收我的風險評估報告時，石曉章也在場，錢教授就留他一起點評。那是我第一次獨立完成的報告，我花了半年時間到馬薩銀行實習，調取了上百家客戶數(shù)據(jù)，分析了資金流向偏好，驗證了收益和風險度負相關這一公認的鐵律。報告上交前，馬薩銀行公司部的經理看后還給寫了評語，同時還作為資料留存。你想這是多高的榮譽呀，要知道我是實習學生中第一個因為報告完成度好而被存檔的。我滿心歡喜地等著表揚。沒想到石曉章卻跳出來潑了一盆冷水。他說我的數(shù)據(jù)和客戶都是一年前的，如今是什么年代，資本市場瞬息萬變，我應當把這些客戶的最新情況再補充進來報告才有意義。他說的也有道理，但我就是一個學生，交的就是一份答卷，他這樣一定調，我第一個學期的學分就會降格。錢教授也說，報告無可挑剔，但數(shù)據(jù)的時效性更為重要，做投資既要了解歷史淵源，又要明晰最新動態(tài)。”

“哦，怪不得他一直較真印尼和并購呢?！蔽易匝宰哉Z了一句。

珠珠并沒有接我的話，她那邊的語速越來越快：“后來，我利用暑假又做了一份報告，其實我更想替換掉分數(shù)。我在提交報告前先找了他，他也認可了我的報告，還表揚我有潛力，說錢教授沒有看錯我。那天談得比較愉快，交談中一個紅絲線穿著的白玉珠子從他脖子里蹦了出來，那珠子雖然不大，但白潤細膩，只是那條掛繩太簡單了，仿佛是順便系上去的。再后來我們彼此有了好感，圣誕節(jié)那天，我用絲線給他編了個中國結，替換了那條已經掉了色的掛繩。沒想到我好心卻辦了壞事。”

“你知道金融博物館玉算盤上少顆珠子吧？”沒等我回話，珠珠繼續(xù)說，“他脖子上掛的就是算盤上少的那一顆。你說，他媽媽也是，既然是寶貝，干嗎讓他戴在身上，應該放在保險柜里才對呀。”

“當母親的就是愿意把最好的給自己的孩子！”

珠珠嘆了口氣接著說：“可是，唉，你說也真見鬼了。三個月后，我陪著他去馬薩銀行面試，面試結束后，我倆在銀行前的草坪上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原因之一是馬薩銀行面試官的傲慢激怒了他，他說面試官對我們華人的輕慢忍也就忍了，但他對我們票號的嘲諷我不能容忍，別說現(xiàn)在我們穿洋裝，就是腦后梳著辮子也不能否認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智慧呀。”

“一個外國銀行面試，談什么中國的票號？”

“那個面試官我知道，他是帶我的老師，他的祖上就是帶著‘土耳其皇帝號’滿載美國土特產漂洋過海到達廣州，第一個與中國建立商貿聯(lián)系的人。他不僅對世界金融史如數(shù)家珍，而且專業(yè)水準高，他經手的項目就沒有一筆是存在風險的。能在他手下鍛煉幾年就等于是給自己鍍了一層金。我批評他不該沖動，為了那些陳年舊事不值當?shù)摹Ｈ缓笪矣终f了一句更不該說的，不會是那個算盤珠子作法了吧？”

“他戴的真是算盤珠子？”我不禁又插了一句。

“是呢，他之前給我講過那個珠子的來歷，他說他和珠子有緣，還說我就是上天賜給他的緣分。”聽到這里我一時忘了我們談話的原因，連忙說：“太好了，你們確實般配?！?/p>

珠珠說：“般配啥？要感謝你也要感謝老天，讓我及時認清他的狹隘、自負，還有戀母情結。哎呀，你別打岔，我都不知說到哪里了。哦，他嘴里說我是上天賜給他的，但在我和那個珠子間他選擇了珠子，在他們石家票號和我老師之間他選擇了票號?！闭f到這里，她頓了頓，我卻沒有發(fā)聲，我在心中快速過濾著，試著把他們的關系條分縷析弄清楚，但怎么捋也捋不清。

“我也能理解他，當時那個珠子是他家的唯一念想。是出國前他媽媽從胸前取下來戴在他脖子上的。那個珠子是他家玉算盤上的，玉算盤丟了，無意間在炕洞里找到的珠子可不就更寶貝了。所以我們分手了，我不愿一輩子生活在那珠子的陰影下?！?/p>

“他看中珠子，他對珠子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至于分手吧？”

這時我聽到電話那頭珠珠哭了，她帶著哭腔說：“媽媽，不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在草坪上為這點破事爭執(zhí)了一天，他給我講了玉算盤的歷史，講了那顆珠子的失而復得。在講述過程中，他一直撫摸著那顆珠子，等他講完后我也摸了摸，可是誰知道，晚上回公寓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珠子沒有了，那個系珠子的中國結也一同不見了。我倆趕快驅車返回草坪，打著手電在白天走過坐過的地方一寸寸查找，可是一無所獲。”

珠珠的淚水涌了出來，把我的心沖到了嗓子眼兒里，我問：“后來呢？”

“后面幾天我們一直都在那里地毯式搜尋，但那個珠子仿佛是天外之物遁逃了。他雖然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知道我們的緣分盡了。為了避免尷尬，他沒有選擇留在馬薩銀行投資部，而是去了華爾街。再之后，我就回國了?！?/p>

“那他回來是為了你嗎？”我輕輕問了一句。

“不會吧，他應該是為了玉算盤。去年他小姨夫找回了玉算盤。他說他之所以捐贈，就是因為受到丟珠子的啟發(fā)，既然是傳家的寶貝，就應該給它找個合適的地方。雖然他這樣說，但我知道我們彼此都卸不掉那個包袱。其實珠子的事情我也理解，但沒想到他城府那么深，對我從沒透露過他的家庭背景。他當上了首席風險官后，我才從同事們嘴里知道，他姥爺是我們老行長，他大舅和小姨夫也都是金融界的領導，不然他憑什么一來就搶了李偉司長的位置?！?/p>

確實，之前一直傳言李偉司長要升任首席風險官，我不由得“哦”了一聲。珠珠沒有理會我那聲“哦”，自顧自地說：“我也沒有往心里去，但說的人多了，我就跟他談了這個問題，他竟然批評我怎么現(xiàn)在也這么市儈了。再后來他刁難你的事情一出，他還觍著臉跟我講大道理，說要把好資金風險的關，就不能允許項目里摻雜過多的人情。虧你還替他辯解，把問題都往自己身上攬。如今總行都傳開了，他是為了樹自己的威信才那樣對待你的?！?/p>

我終于聽明白了，石曉章為我背了鍋。但任憑我怎么解釋都不成。為了緩解珠珠的情緒，我問她：“你說捐算盤是他與小姨夫和舅舅商量的，那他爸媽呢？”

“他爸爸走得早，他媽媽在他讀博那年也去世了。他從小在姥爺家長大，我們行的許多老領導都認識他呢，梁行長在食堂見到他時還開玩笑說，當年虎頭虎腦的曉章也長這么大了。他高三就去了美國，據(jù)說錢教授是他當時在美國的監(jiān)護人，你說他們家是不是也太神通廣大了。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雖然玉算盤找回來了，但畢竟缺了一顆珠子，這種裂痕是永遠彌補不了的?！?/p>

其實我也該想到，過去那個位置可是一個個項目堆出來的，這樣空降確實有點那個。但回過頭來看，石曉章的問題并不在框外，只是我們一時不適應罷了。別人對他有看法那是別人的事，我不想因為我們之間的誤會而影響他。那天我一夜都沒有睡著，我想解鈴還須系鈴人，我要盡快去趟總行。

4

世間的事就是愛往一塊兒趕。為了企業(yè)的事我經常是天明不過宿往總行跑，我知道時間就是效率就是金錢，更是決定事情成敗的關鍵。但在個人問題上我卻犯了拖延癥，也不是覺得不急，而是一直沒有想好怎么解釋，怎么解決。我安慰自己，先放一放，等收購完成去總行匯報時再捎帶解釋一下更自然。

一個月后，景木成為德福的第一個股東，但是沒能如愿收購德福51%的股份，而是讓出了5%的收購份額，以46%的股權入駐德福。這里面有兩個原因，一是國家出臺了對產能500萬噸以上鋼鐵企業(yè)原則上外資收購不能超過50%的指導意見，德福雖然產能只有200萬噸，但國資委比照政策提出降低收購占比。我們都知道景木是沖著絕對控股權來的，于是收購一度出現(xiàn)冷場。就在這時，滬鋼再次拋出橄欖枝，同時也將收購價格提高了一成。那天我得知這個消息后，一激動就撥通了閻福海的電話，等電話那頭他“喂”了一聲，我才知道自己有些莽撞了。閻福海笑著說他明白我的意思，德福歸到滬鋼麾下是三方都滿意的選擇，只是價格和景木所盼望的還是有差距。也許是太急于求成了，我竟然說了句：“價格可以再談嗎？”閻福海嗯了一聲反問我：“關鍵還要看陳主任他們的意見。”

我知道閻福海這是在回避話題，他雖然說是三方滿意，但我知道只是銀行、政府滿意，企業(yè)并不滿意。別說半成的價格，就是一個點，對企業(yè)都是大數(shù)目。在價格面前，我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但我還是想讓政府出面干預一下。晚上我跟陳新閣談起并購，陳新閣說：“政府只能引導，市場的角逐只能交給市場。”

但是還沒等角逐開始，景木方面就和德福達成共識，景木讓出了5%的股權。景木的解釋是，未來中國市場是世界上增長最快的鋼鐵市場，所以他們想獲得這樣一個生產平臺。我有些失落地問陳新閣：“難道國資委不怕外資搶占市場？”沒想到陳新閣卻興奮地說：“引進先進的技術和管理經驗，如同攪活一池春水?！?/p>

我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反正不管怎樣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結果，隱約中覺得這是平衡的結果。比如新董事會中新舊股東各占五席，景木方面派出了總經理、技術總監(jiān)、生產總監(jiān)，但關鍵部門的財務總監(jiān)依然由原德福的米永巖擔任，而且景木沒有要求冠名“景木德福鋼鐵”，只是加了一個“新”字，“新德福鋼鐵”。那天我跟陳新閣說起這事，他說：“人家日本人務實，什么事情都是提前規(guī)劃好了的，名字問題跟這些比起來真是無關緊要，不像閻福海，為了保住名字倒貼了1%的股份?！蔽艺f：“也是，各取所需，不然怎么收購這么順利呢?！蹦翘礻愋麻w還說，也許情感上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你了。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我不愿聽，我說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除了我們行的貸款。再說我們行的貸款也沒有受到損失，貸款轉股權，打包賣給了中融資產管理公司。中融是前些年我們行為了處理不良資產，讓銀行剝離那些陳年包袱以輕裝上陣而成立的。我們這筆貸款并沒有形成不良，但涉及企業(yè)并購，也只能債轉股，委托中融管理股份，待形勢好轉再收回。

陳新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能這樣想就是最好了，只是你們行要過一段苦日子了。”他這一說，我還真的就濕了眼眶。

在此期間我寫了一份亡羊補牢的“德福并購案例分析”，同時也補上了之前石曉章說的“活數(shù)據(jù)和活情況”。不得不承認，在梳理這些情況時我對德福也有了新的認識。當然我知道說這些已經為時過晚，我們能做的就是往前看。事情告一段落，我想借此機會向總行做個全面匯報，客觀地總結了經驗教訓，為以后我行項目評估提供案例。這樣一來石曉章的刁難之說也就不攻自破，因為我在匯報中補充的數(shù)據(jù)和情況都顯示石風險官提的問題非常必要，雖然我一時難以接受，但反過頭來看，是他在給我們提供一個方法，是他將我們從固有的模式中拉出來，引導我們形成一種更加科學、合理的評估模式。我在反思總結中說：“就如同我們去醫(yī)院看病，過去醫(yī)生望聞問切靠的是經驗，如今依據(jù)B超、CT等先進手段。這也如我們運算，過去是撥拉算盤珠子，如今大型數(shù)據(jù)一鍵運行……”這不是我第一次寫案例總結，但這絕對是我第一次這樣認真反思，也是第一次這樣帶著感情、帶著溫度去寫，雖然這次的項目貸款被否，但這個案例比之前的成功案例更讓我動情。正當我準備帶著我的案例去總行匯報時，突發(fā)的輿情風險絆住了我的腳步。

那天一位叫劉怡蓉的老人來營業(yè)廳取款，營業(yè)員覺得金額比較大，怕她受騙上當，就多問了幾句。劉怡蓉有些不耐煩就敷衍了一句“自己家里用”。營業(yè)員看到身份證上的年齡，心想74歲的老人提著這么一大筆錢出門不安全，就又提醒了一句“還是讓家里人來吧”。劉怡蓉說，不用，我也是老銀行人了。營業(yè)員清點現(xiàn)金時，發(fā)現(xiàn)劉怡蓉身旁有個染黃頭發(fā)的青年，就又提醒她快過年了，還是注意點好。劉怡蓉一邊點頭，一邊拎著裝錢的袋子就往外走。這時營業(yè)員發(fā)現(xiàn)那個黃毛青年也起身跟了過去，于是營業(yè)員就快速走出柜臺追了過去，攔住了剛走下臺階的劉怡蓉。營業(yè)員說錢數(shù)不對，讓她回來再過一遍點鈔機。

就在營業(yè)員要解釋時，那個黃毛青年也跟著回來了。營業(yè)員只好把錢打開放到點鈔機里拖延時間，想尋求機會解釋，可黃毛青年就若無其事地排在后面。營業(yè)員拿不準那個黃毛的情況，不好說破，也不好報警，就又說了句“還是不對”。沒想到劉怡蓉不干了，她忽地站起來說：“我也不瞎，機子上的數(shù)對著呢，你這是故意刁難我呀。”營業(yè)員臉一紅說：“不是，是真不對。”劉怡蓉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變著法拉存款。這錢只能進，不能出，以后誰還來存款呀?！蹦莻€黃毛青年也說：“是呀，如今這銀行就是這樣，不然為啥人家都把錢取走了?！闭f完往劉怡蓉身邊靠了靠，繼續(xù)說：“阿姨，我?guī)湍粗屗麄冞^機子，咱們看看到底哪里不對?！?/p>

營業(yè)員這時也蒙了，他問劉怡蓉：“這是您家人？”

劉怡蓉重重地說了聲：“是。”

聽到“是”后，營業(yè)員也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他把錢重新交給劉怡蓉，帶著歉意說了句：“那您慢走?！?/p>

劉怡蓉頭也不回地留下一句：“我這會兒著急辦事，不然我真要投訴你。如今的年輕人怎么能為了留住存款使這陰招呢。”

我說到這里，你們也就猜出來了吧，確實劉怡蓉的錢出現(xiàn)問題了。而且這個問題在幾年之后成了壓倒我和德福的那棵稻草。那天等劉怡蓉把現(xiàn)金送到“德福金融”時，點鈔機嘀嘀作響。面對二十萬假鈔，劉怡蓉一口咬定是剛從我們行取出來的。對于雙方的爭執(zhí)，我們當然選擇報警，但劉怡蓉太難纏了。她對著《都市追蹤》欄目的記者一遍遍說那天我們銀行的工作人員刁難她，即便有問題，也是我們營業(yè)員陰差陽錯造成的。媒體和群眾都傾向受害者，一時間我們就被推向風口浪尖，來轉賬取款的人都排起了長隊。

總行也關注到了這些負面消息，要求我們盡快化解輿情風險。我當然知道，出了輿情風險，全行員工的獎金都要被扣掉。其實劉怡蓉也是吃準了這一點，她說責任我們銀行和她個人各擔一半，損失也各擔一半，也就是說讓我們賠給她十萬元，她就不再尋求媒體發(fā)聲，而是等著公安部門破案，如果破不了她也就認了。王副行長勸我，先答應劉怡蓉，這錢從費用里、從個人工資里扣都行，總比輿情升級，扣掉全行員工獎金合適。

我知道理是這么個理，錢也可以從我們幾個行長工資里出，但看看營業(yè)員委屈的眼神，我還是想等等案情的進展。我和分管保衛(wèi)的副行長把那天的錄像調出來反復看，點鈔機上的錢確實是對的，也知道營業(yè)員是怕劉怡蓉的錢被搶，沒想到還是被人調了包。據(jù)劉怡蓉講，出營業(yè)廳后，那個黃毛青年確實陪她走過一段路，但到了路口就分開了，人家并沒有碰她的包。公安在我們行反反復復調看了幾遍錄像，又拷貝了回去，當然也鎖定了嫌疑目標黃毛青年，只是街口的錄像壞了，一時沒有找到黃毛青年的信息。就在這時，劉怡蓉又帶著記者找上門來，她反復強調那天就出門時和黃毛青年說了幾句話，人家并沒有動她的包，但錢確實被換成假幣了。她傷心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這是她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就這么丟了，她也就不活了。

我扶起劉怡蓉，拿出一萬現(xiàn)金給她，安撫她等待公安的結果。沒想到記者把這個鏡頭拍了下來，于是就有聲音說，為啥行長要給錢，就是內心有愧唄。王副行長恨鐵不成鋼地批評我：“你說你，你咋接二連三做這種傻事，也不懂動動腦子，這下可好，劉怡蓉索要的價碼升到20萬，而且還要求補足利息，利率就按德福金融的利率。人家說那錢是跟德福金融的人說好的，是咱們影響了人家的投資，影響了人家的正常生活?！?/p>

我生氣地說：“那就讓她起訴咱們吧?！闭f歸說，但王副行長的一句話提醒了我，我知道德福金融是小閻總新開的網貸平臺，也就是P2P，但他的服務對象主要是鋼鐵企業(yè)的個人客戶，比如說運煤的、運鐵粉的，甚至還有那些跑運輸?shù)乃緳C。因為客戶群體穩(wěn)定，資金安全度高，又有德福鋼鐵的信用背書，一時間投資人蜂擁而至。小閻總就限定了投資規(guī)模，每個月新增不超過兩億。他這“饑餓”營銷政策一出，許多人存錢就要托關系，為此，他便給德福金融的經理、員工一定額度，用他的話說，是給自己人的福利。這么想來，劉怡蓉肯定是和德福有關系，于是我想去找找小閻總，讓他托人給劉怡蓉做做工作。

德福金融在德福集團位于市中心的德福大廈辦公，這是前幾年閻福海從國際大廈手里搶來的一塊地，定向爆破后，建了這個36層的高樓。因為在市中心繁華地段，又因為配套設施是最先進的，德福大廈也就成了石門人眼里的CBD。之前我還多次說，如果不做商業(yè)就太可惜了，但事后證明閻福海的眼光是對的，他引進了一批金融、科技公司，而不是建成商業(yè)綜合體，躲開了實體商業(yè)受網購沖擊陷入困境的局面。

走進德福大廈，電子屏上打著德福金融的理念和愿景，當然也有一個個執(zhí)照和證書滑過。我認真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那個營業(yè)執(zhí)照的日期竟然是一年前。說實話，我并不是對人家開展金融業(yè)務有意見，只是再次覺得自己太天真了。之前閻福海也偶爾透露一兩句還是做金融好之類的話，我還傻乎乎地勸他，金融不好做，而且風險大，還是你的鋼鐵王國踏實可靠。想到這里，我不禁啞然，看來自己對閻福海、對德福，還是了解得太少了。不過想想也是，人家一個大企業(yè)家和我這個行長又能有多少真感情，在人家企業(yè)家的成長路上，我只不過是一個點綴而已。沒有我蔣行，還會有王行、張行……想到這里，我不禁苦笑著搖搖頭。

見到小閻總后，我恭維了他幾句，然后就直奔我要托他的事情。小閻總還沒有聽我說完，就抄起電話問劉怡蓉是誰的客戶，然后又說先給劉怡蓉賬戶轉入這筆錢，但有一個條件，讓她到媒體把給銀行造成的不良影響挽回來。我說這不合適吧，他說有啥不合適的，就是掛個賬的事，公安把錢追回來再補上；如果追不回來，他們就從自己的利潤里沖減。后來他又把他的宏偉藍圖說了一遍，說真的，他意氣風發(fā)的樣子把我都傳染了。我說：“真沒看出來，你還挺有天賦的?！彼f：“蔣行，我之前跟您說過的，我家老輩子就是吃這碗飯的?！?/p>

第二天，《都市追蹤》就以追蹤關注做了后續(xù)報道，劉怡蓉說她就是老糊涂了，如今想想就是有個黃毛青年跟著她，是營業(yè)員警惕性高，還提醒市民取大額現(xiàn)金時一定要注意安全。

擺平輿情事件那天，珠珠意外回來了。她報名參加了總行海外分支機構外派，下周就飛阿根廷了。我想埋怨她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但還是沒有說出口，我知道女兒做出這樣的決定始作俑者就是我。陳新閣這次卻站在我這邊，批評珠珠至少報名前要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然后他還說，過去在美國、在國內我都不催你，但如今你要去阿根廷，我必須提醒你，什么年齡做什么事，工作的事我們不反對，但也要適當考慮戀愛、婚姻，這樣才能讓自己的人生不留遺憾。珠珠說了一聲：“對不起?！痹谀且凰查g我看到了她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閃了一下。

我的心如針扎般絲絲拉拉地疼，眼睛也蒙上了一層薄霧。我知道工作不是兒戲，如今說什么都改變不了她即將外派的事實，何況選拔到海外的都是經過層層篩選出來的精英。我為珠珠開脫道，到海外分行一線是鍛煉的好機會，只是怎么不選擇自己熟悉的美國？

女兒說：“阿根廷堪稱世界糧倉、牧場，有著豐富的石油、天然氣、煤鐵、鈾等資源。中國是阿根廷第二大貿易伙伴，而且阿根廷分行是我行剛收購不久的新機構。”

我心里特別難受，也明白美國和國內都是讓她傷心的地方。我?guī)状蜗雴枂柵畠核褪瘯哉碌氖?，但總是一張口就被女兒截了回去。珠珠問我：“你知道我們阿根廷分行的前身是誰嗎？”我沒有心情聽她說這些，就賭氣地說：“我只關心你開心不開心，幸福不幸福。海外那些跟我沒關系。”

我以為珠珠又要和我唇槍舌劍一番，沒想到她竟然笑了笑說：“它和馬薩銀行是沒出五服的親戚呢，你說巧吧？”

“就是你實習的那個馬薩銀行？”

“是呢，它們的老祖宗都是美國最古老的銀行——馬薩諸塞州銀行，最早的歐洲移民就是搭乘‘五月花號’船在馬薩諸塞州登上美洲大陸的。1917年馬薩銀行在阿根廷設立分行，兩百多年間經過一次次重組和收購，如今咱們行成了第一大股東。你說這緣分有多深，這事情有多巧?！?/p>

我對這些依然不感興趣，那些戰(zhàn)略投資和并購是資本博弈的選擇，也是經濟發(fā)展的需要?？杉热恢橹樘岬今R薩銀行，我就借機問了一句：“那你這次外派和石曉章有關系嗎？”

“媽媽，不要提他了，好嗎？”珠珠愣了一下，然后用手輕輕擦拭了一下眼睛，但她眼里的霧氣卻氤氳在我的心頭，罩住了我的快樂。

一周后，珠珠過安檢前，我把案例分析交給了她。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