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我讀過一本翻譯成英文的宋詞選本,譯成英文之后,幾乎所有無比熟悉的宋詞都戴上了萬圣節(jié)面具,辨認不出究竟是誰寫的,以及究竟是哪一篇了。無論哪個作者,一眼望去,全都是愁云啊,斷腸啊,登樓拍欄桿啊,向遠處望望情人來了沒有啊。這說明詞體文學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脫離個人經驗而依照傳統(tǒng)題材創(chuàng)作的習氣。
易辨認的往往是那些既有文體自覺,又能挑戰(zhàn)題材、格式的作品,比如,“塞下秋來風景異”那與眾不同的外部場景讓我認出了范仲淹。寫到花時,關心花兒究竟是瘦了還是胖了,讓我認出了李清照,那是鮮明的個人經驗:“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杏花肥”。還是她的與花兒有關的一首詞——寫到“滿地黃花堆積”的那首《聲聲慢》,其中的個人語調如此獨特、鮮明、強烈,以至于誰也無法替代,即使將象形文字改頭換面成拼音文字,也會讓人一望便知:
Search.Search.Seek.Seek./Cold.Cold.Clear.Clear/Sorrow.Sorrow.Pain.Pain.(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這些句子無論譯成何種語言,在宋詞里依然有著很高的辨識度——畢竟是李清照啊。
在如今能尋到的包括存疑在內的差不多70篇李清照詞、詩、文及殘句之中,李清照對于花兒寫得極多,所用筆墨也是濃重的,恨不得首首詞都寫花,至少要涉及花。李清照寫花兒的時候,有一個挺有意思的現(xiàn)象,她喜歡讓花兒們互貶,通過PK來決勝負。
她在一首專詠桂花的詞里寫道:“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保ā耳p鴣天·桂花》)
看看用的這些詞吧,又是“第一流”,又是“冠中秋”,真夠高調的,同時為了讓桂花在名次問題上心中更踏實、更篤定,還需要更進一步把同行貶低一番心始安,貶低誰呢?當然是貶那風頭勁的梅和菊了。
可是,在另外一首專詠梅花的詞里,當寫到月光下雪地上的梅花時,詞人竟又說“造化可能偏有意”,還說“此花不與群花比”,硬是把梅花提亮并突出,放在了傲睨群花的位置。
一會兒桂花頂尖,一會兒梅花至上,到底誰才是花中那名副其實的NO.1呢?既然第一流的桂花,使得“梅定妒”,那應該是桂花贏了,可是,人家梅花表態(tài)了:“此花不與群花比”,人家梅花干脆不進入比賽!“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所以,最后,還是梅花贏了吧。
不僅花兒與花兒之間,甚至人與花兒之間,也存在著類似的比試。從賣花擔上買來了一枝梅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這是女人與花朵之間的PK,鑒于自古以來就有女人與花兒之間的相互比擬,女人也是花兒,所以這樣的例子仍舊可以看作花朵與花朵之間的比競。
另外,還有花、物、人混合PK型的。
那個時候的菊花大多為黃色,故菊花也叫黃花,但是也有白色的菊花。李清照有一首專門詠白菊的詩,她先是拿白菊風姿PK楊貴妃,拿白菊容貌PK孫壽,緊接著又拿白菊氣味PK韓令所獲之奇香,拿白菊之色PK徐娘脂粉之色,遂得出結論,白菊清高得很,與那些人和事物全無可比性。
這樣從人世間角度進行了全方位比較之后,作者仍嫌不夠,又追加補充上了用花朵同類來相較,用白菊PK荼蘼,“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多麗·詠白菊》),酴即荼蘼,就是說,風吹來時,白菊清香徐徐,一點兒也不亞于荼蘼花的香氣。好一個“不減”,雖未說出白菊和荼蘼到底誰贏誰輸,至少是二者打了個平手。
這種在筆下讓花兒們之間進行PK的情形,有時候還會反映在李清照的其他作品以及現(xiàn)實行為之中。李清照如此,很可能源自她本人的批判性思維和直率性情,也與對個人才華的自信有關,最后一個可能的緣由是,無他,只關乎好玩和有趣。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金石錄后序》)這是賭書潑茶的青州往事,是一個閱讀的記憶力比賽,誰先說出典故在書中所處具體位置,誰就先飲茶,李清照自稱博聞強記,已暗示自己常為贏家。
當然還有野史中那個可能是虛構的著名故事。傳說趙明誠讀了清照詞《醉花陰》之后起了比試之心,遂三天三夜苦吟出了一大堆作品,與清照那一首摻和在一起,匿名找人評判,結果人家只挑出了清照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完勝。
還有“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被邀請和詩的人知道自己必輸,怎能不苦惱,連重在參與的心境都沒有了。
在寫梅花的那首《孤雁兒》開頭,有一個小序:“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本褪沁@么狂,但狂得有資本,有道理,世人又能拿我怎么著?這如同她在《詞論》中的做派和口氣,把當朝最大、最著名的作家一個也不放過地貶了一通,給他們上了一課,課程名字叫:創(chuàng)意寫作+文學概論。究其實,此文從頭到尾都隱含著一句未說出來的話,這話都快到嘴邊了:你們都到一邊涼快去,下面就看我李清照的!
有一件事算是體現(xiàn)李清照智力優(yōu)越和好勝心爆棚的集大成者。她終生沉溺于當時一種類似賭博的游戲——打馬。她既有實踐又有理論,為此寫過一卷并不打算拿去評職稱的專著《打馬圖經》。這種游戲需要拼智力,很燒腦,但李清照喜歡挑戰(zhàn)?!坝栊韵膊菜^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隨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看看吧,已經自己承認天性好賭,每賭必贏。
丈夫趙明誠作為父母官面對叛軍時只顧個人性命,續(xù)繩棄城逃跑,可夠丟人的。李清照那首“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之詩,當是對此事略有譏諷,但或許自勉成分應當更多一些吧,活著要做人中豪杰,死了也要成為鬼中英雄,著眼于“杰”字和“雄”字,很難說不是在與整個人世乃至整個人類歷史在PK。
(摘自《蔚然筆記》,花山文藝出版社,劉玉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