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 圖/青由
有些人自刻入骨血的那天起,便將成為人此生至死不忘的一枚印記,他于謝眉生如此,謝眉生于他亦如此。
十二月的北風卷入靳安城后,是年新雪便紛然而下,瑩白潤潔的雪花掛在枝梢上,鋪在青地里,綴得天地滿目銀白。
暖閣里的藥爐冒著魚眼大的水泡,沸得正盛,謝眉生擁著白狐裘衣側躺在美人榻上,一邊聽著熱藥翻騰的聲響,一邊望著西北方向,怔然無言。
巳時三刻,門外有人來報,道是長公主前來探病。
聞言,謝眉生那雙染著病色的美人眸里總算閃起一點亮色,隨即命人將她扶至妝臺前整妝梳發(fā)。
待收拾妥當之后,謝眉生便讓人扶著她起身出門,她的身子不好,沒有辦法像常人那樣遠行至正門相迎,但她總會竭盡全力走到力所能及之地再停下來。
婢女見今日風雪過大,忍不住開口勸慰道:“如夫人,殿下早已說過,您不必抱病遠迎的?!?/p>
謝眉生聞言唇角淺彎,卻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淡淡出聲應道:“君臣有禮,妻妾有別,殿下寬仁是好,我卻不能放縱自己亂了規(guī)矩?!?/p>
謝眉生行至長廊盡頭時,終于遇見了冒雪而來的靳佛美,謝眉生想要下跪行禮,靳佛美卻伸手將她扶起,暖笑著道了一聲“免禮”。
隨后,二人相攜朝著暖閣所在的方向緩步走去,隨侍之人依著靳佛美的吩咐,皆遠落其后,彼時,眾人看著她們漸行漸遠的背影,無一不在心中感嘆,貴家妻妾,身份懸殊如斯,卻和睦至此者,實屬罕見。
二人相攜走過梅林之時,凌冽的朔風忽然而至,謝眉生被突如其來的寒氣激起一陣清咳。
靳佛美看著謝眉生那蒼白的唇色不由得蹙了眉心,但一時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關切。
謝眉生見狀,隨即用帕子拭去唇角的殘血,溫和笑道:“殿下不必為我掛心,數(shù)月前我便已從大夫那里知曉病況了,雖然心中確有不甘,但生死有命,我認了,只可惜見不到來年春光了?!?/p>
靳佛美聞言心間頓時涌起一陣難言的酸澀之感。自古以來,論及生死之事,眾人大多諱言不已,若非經歷過無數(shù)個苦痛日夜的煎熬,謝眉生豈能這般坦然地接受此番結局?
想到這里,靳佛美不由得垂眸陷入短暫的靜默之中,謝眉生鮮少見到靳佛美這般,自然覺得奇怪,于是便忍不住開口詢問,誰知她的話還未出口,靳佛美便抬起頭來,伸手斂去了眼角的淚意,看著謝眉生定聲道:“娘娘,昨日宮中已經收到西北捷報,王師不日便將凱旋而歸,我即刻寫信命人送往西北,夫君若是快馬而歸,應是來得及的。”
謝眉生聞言,霎時間僵立在原地,久久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聞,因為她萬萬沒有想到靳佛美竟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并且主動提出讓明頌早歸見她最后一面,平心而論,靳佛美此舉實在令她感激萬分。
她想到道謝,可激動之時又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有眼中的淚不斷落下,砸進記憶的深池里,泛起無盡漣漪。
去歲隆冬,夜里。
京中最負盛名的琴樓迎來了一位貴客,謝眉生一聽見“明頌”兩個字,便驚得失手打落了茶盞。
“今夜可否換人,我身子有些不適,怕會擾了客人的雅興?!敝x眉生尋了個借口想要推脫,可管事之人卻不應允,直言道:“方才我已打聽過,明大人是為了聽你那一曲《長相思》才肯踏入此地,今夜我若換人,惹惱了這位天子妹婿,明日我這琴樓怕是將不復存在了?!?/p>
謝眉生受這位管事之人的恩惠頗多,自然不能讓她為難,聞言也只能認命般地閉上了眼,換上一身華服后,拾步朝雅室走去。
雕花木門闔上之后,幽婉動人的古琴音便自室內緩緩飄出,管事之人駐足聽了片刻后便安下心來準備離開,可誰知她剛走下樓梯,耳邊的清音便戛然而止,她腦中一震,隨即奔上前去想要探個究竟,卻被明頌帶來的人攔在門外。
“大人有令,今夜非傳不可入內?!?/p>
琴樓中也曾有過見色起意之事,琴客若是尋常商賈小吏,管事之人自然還有些辦法,可面對這樣顯赫的人物,她縱然有心幫護,也是無能為力,最后只能在離開前為謝眉生道一句:“此乃琴樓,而非青樓,望大人三思而后行?!?/p>
室內,明頌顯然聽見了這句話,可他卻置若罔聞,只是猩紅著眸子一步一步地將謝眉生逼入墻角,直至再無可退之境。
門外之人聽著聲響,都以為要發(fā)生風月之事,可片刻之后,明頌卻是將一張從謝眉生臉上撕下的人皮面具狠狠地擲于地上,氣怒交加地看著滿臉淚痕的美人嗤笑道:“我真想不到,昔日一國之母,陳郡謝女,竟要入此與風月之所幾乎無異的琴樓,以色藝侍人。先帝九泉之下若有知,該是何等氣惱?!”
“先帝?”謝眉生已經許多年沒有聽到別人提及“靳宥”,喃喃片刻后按著絞痛的心間緩聲道:“先帝若是在天有靈,他只會心疼我的境遇,而不是如你一般指責我?!?/p>
謝眉生的回答像一記悶棍敲在明頌的頭上,劇烈的疼痛將他那方才因氣惱而消失的理智尋了回來,待他冷靜下來后,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因為氣急而導致言語不當,正當他思忖著該如何轉圜時,謝眉生心如枯井般望著墻角孤燈自嘲道:“這些年來,每至夜深人靜之時,我便常常在想,我這一生似乎過于可悲,少時失怙,青年喪夫,而今滿朝朱紫皆是親朋故舊,我卻不知何人可信,何人可托……”
“何人可托?托付什么?”明頌聞言驟然生疑,不由得蹙起眉心想要問清來龍去脈,卻不料剛開口,謝眉生便按著心口猝然倒下,待明頌命管事之人喚來大夫為她救治之時,他才知曉,原來謝眉生是為了給久病的孩子買藥治病方才入這琴樓賣藝的。
“你可見過那孩子?”
“回大人的話,草民見過,如今已有三歲,生得眉清目秀,聰慧可人,可惜體弱多病,花錢如流水,尋常營生掙的錢是養(yǎng)不活這樣金貴的孩子的?!?/p>
此話令明頌登時心間抖顫,懊悔之情溢于言表,是啊,他怎么會忘記,謝氏女子以清傲聞世,謝眉生若不是為了護住靳宥的遺腹子,她早已以身殉國,豈會偷生至今,與他在這琴樓里再見?!
是夜,明頌躺在榻上輾轉難眠,為了不打擾靳佛美的清夢,他借口要處理軍機要事,披上裘衣去了書房。
三更時分,明頌端正地坐在圈椅上,手中捧著軍報,眼里看見的卻盡是謝眉生。
事實證明,無論滄海桑田,時移世易,有些人自刻入骨血的那天起,便將成為人此生至死不忘的一枚印記,他于謝眉生如此,謝眉生于他亦如此。
永安十年蘭秋,中州起疫病,時任中州節(jié)度使的謝寰不忍見白骨成山,傾力救治城中百姓,奈何時值盛夏,連日不降的高溫加速了疫病的傳播速度,待京中派下良醫(yī)抵達中州救援時,謝寰一家也已因病倒下,最后,眾人竭盡全力也只保住謝寰幼女,時年不過十歲的謝眉生。
朝廷為謝寰表彰功績之后,派人將謝眉生送回京中,養(yǎng)在祖母膝下。
謝老夫人痛喪愛子,自是格外珍視謝寰留下的唯一血脈,因為京中冬季寒冷,不適宜患有厥心痛的謝眉生久居,于是她便親自帶著謝眉生前往氣候溫和的明州長住。
當時,陳郡謝氏乃朝中的一流世家,男子入朝仕宦,出將入相,女子為后為妃,若不入宮,便為門第相當?shù)氖孔遄趮D,這些位子都不是無才無識之人能夠坐穩(wěn)的,因此,謝氏無論男女,三歲開蒙,五歲承教于名師,寒暑不輟,方才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的英才,守住這一門榮華長盛不衰。
“眉眉體弱,祖母不忍讓你辛苦,但明叔父家中延請鴻儒授課,眉眉若能承教其下,必將獲益良多,眉眉可愿前往明氏家塾讀書?”陳郡謝氏與譙郡明氏世代相交,謝寰與明頌的父親更有過命的交情,因此,明父極其憐惜謝眉生,甚至愿意破例讓謝眉生入明氏家塾受教。
可當時,謝眉生還未從那場變故當中走出,也不想見到旁人可憐自己的目光,因此,她在思索片刻后窩在謝老夫人懷中緩緩搖了搖頭。
謝老夫人見狀也不愿勉強,只能派人回去婉拒明父的好意。
端午那日,謝老夫人帶著謝眉生前往明州城外的古剎禮佛燒香,一行人用過素膳后,謝老夫人入了內堂聽高僧講禪,謝眉生則帶了個年歲相仿的小丫鬟前往池邊喂魚。
池中的錦鯉被香客喂得白胖可愛,謝眉生被魚兒搶食的畫面逗得開懷,絲毫沒有注意到,池塘背后的密林里,有一條體型龐大的毒蛇正朝她們蜿蜒而來。
待小丫鬟發(fā)現(xiàn)危險之時,她除了被嚇得驚聲尖叫,什么也不敢干,謝眉生聞聲回頭,便見毒蛇已經抬起身子,吐著信子,做好了攻擊準備。
就在謝眉生覺得自己難逃此劫之時,一道寒光倏然閃過,而后便是毒蛇身首異處的血腥畫面,謝眉生被嚇得嚎啕大哭,轉身便撲進了救命恩人的懷中。
這一年,明頌十三歲,因為常年習武,身量格外高挺,一把便能將身形嬌小的謝眉生抱起攬入懷中,謝眉生因為極度恐懼,早已顧不得生熟關系,躲在明頌懷中哭了許久,直到看見謝老夫人匆忙趕來,方才止下淚來。
明頌將謝眉生放下之后,便作揖行禮,問候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見謝眉生毫發(fā)無傷,自是萬分感激,拉著明頌的手連連道謝,也是在這時,冷靜下來的謝眉生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明頌,就是在這一刻,她才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記憶里的明家小哥哥已經長成了這般出類拔萃的模樣,竟比畫上的兒郎還要好看上幾分。
數(shù)日后,謝老夫人帶著謝眉生登上明府親自道謝,明父直言多禮,用過茶后領著二人到后花園中賞荷,不多時,眾人就被家塾中傳出的議論聲吸引了過去。
當時,明頌正就西北邊患抒發(fā)自己的見解,謝老夫人出身將門世家,自然聽得懂兵法謀略,待明頌闡發(fā)完畢后,謝老夫人便牽著謝眉生與明父緩步走出家塾,由衷贊嘆道:“明大人好福氣,有子如此,明氏來日可再上一層樓?!?/p>
明父聞言自是歡喜,臉上笑意盎然,但嘴上也只能謙遜道:“謝老夫人謬贊了。”
話音落下后,謝老夫人這才注意到,謝眉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家塾的那個方向,她眸光一轉便意識到了一些變化,于是抓住機會再次開口詢問謝眉生是否愿意入明氏家塾承教?
最后結果確如她所料的那般,這一次,謝眉生只是露出一絲害羞的笑意,卻沒有再搖頭拒絕。
晚膳時分,當明父將謝眉生來家塾讀書的消息告訴明頌時,他面上雖不露聲色,但心底里已經歡喜地說不出話來。
在謝眉生來到中州后不久,家中長輩就為他論及議親一事,明父偏寵他這個幼子,讓他在定好的名單中自行挑選,他掃看一眼后便發(fā)現(xiàn)上面沒有自己心儀的人選。
明父見他變了臉色,只能主動解釋道:“眉眉未出生前,爹爹與謝叔父確實定過指腹為婚之事,但自從發(fā)現(xiàn)眉眉患有厥心痛后,你謝叔父便主動提出約定作廢,爹爹雖也覺得眉眉明媚可愛,但為人父母,總有慮及長遠之事,縱使不論延綿后嗣一事,爹爹也不希望看到你未過半百之數(shù)便要體會鰥獨之苦?!?/p>
他自然明白明父的一片苦心,但是他自小便知道謝眉生是自己指腹為婚的對象,早已對她生出了情意,如今要他割舍,他如何能夠舍得?
當夜,他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吹了一夜的涼風,翌日便病倒在床,燒得胡言亂語,明父見狀自是心疼不已,最后終于向他妥協(xié),答應先將謝眉生接入府中讀書,倘若謝眉生亦對他有意,方能促成這門婚約。
那時,他聽了這話,身上的病便退了三分,只不過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謝眉生竟然會拒絕明父的邀請,于是他只能買通謝府的下人給他通風報信,制造能夠與謝眉生偶遇的機會,因此,這才有了前面英雄救美的故事。
明頌的兄姊都知道自家弟弟的小心思,自然樂得成人之美,自打謝眉生進入家塾那日起,便想盡辦法給他們制造獨處的機會,那時候,情竇初開的少年們,敏感地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看懂一切,不到半年的時間,明頌就可以確定謝眉生的心意,明父實在不忍棒打鴛鴦,與謝老夫人通過氣后便答應依舊約行事。
從此以后,每日晴好暮時,明州城的百姓常常能看到節(jié)度使家的小公子牽著個明麗秀雅的小姑娘走在返回謝府的官道上,有道是,門當戶對,青梅竹馬,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現(xiàn)在牽住的就已經是他們的未來了。
永安十五年鶯時,謝眉生及笄,就在明謝兩家要為二人定下婚約前夕,西北邊疆起了戰(zhàn)事,朝廷下令命明父領兵出關平亂。
因為事出緊急,所以只能將二人的婚事暫時擱置下來,明頌想要功勛在身,風風光光地迎娶謝眉生,于是便跟著父兄上了西北戰(zhàn)場。
在明頌離開的第三個月,朝廷開始準備為新帝靳宥擇立皇后,于是便下旨命陳郡謝氏、瑯琊王氏、高平郗氏、清河崔氏這四個世家中未定婚約的適齡貴女皆入京待選,謝眉生聞訊便覺心慌不已,因為她與明頌的指腹為婚乃口頭之約,并未在白紙黑字上寫下他們的關系,為免給兩家惹來禍事,謝眉生只能奉命回京待詔。
因為謝眉生無心后位,所以在出席大宴時并未在打扮上費心思,甚至還用朱砂在手背上點出紅疹,以示體弱多病,不堪重任。
當時靳宥不過十五歲,朝政大權皆在他的生母楊太后的手中,因此,皇后的人選自然也是由她來定。宴會之上,當謝眉生發(fā)現(xiàn)楊太后的目光幾乎沒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滿心以為自己已經平安度過此劫。
誰知,宴罷三日后,禮部侍郎便帶著立后圣旨來到謝府,直至這時,她才陡然知曉,原來楊太后一早看中的新后人選便是她,那場大宴只是按照禮數(shù)走的一個過場,也是因為如此,朝廷才故意派明父出征,借著西北戰(zhàn)事拖住了她與明頌的婚事。
謝眉生為后的消息一傳出,朝野內外都明白了楊太后心中的盤算——陳郡謝女,出身貴重,品貌俱佳,可堪中宮之位,忠臣遺孤,可顯朝廷照拂之恩,無父孤女,可少外戚奪權之憂,年壽不永,可免后宮擅權之禍。
放眼闔京高門,確實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選了。
禮部定下的婚期原在子春之月,但謝眉生因犯厥心之癥而臥床不起,謝老夫人也想讓謝眉生以“假死”之計脫身,于是想盡辦法將婚期拖到了明州軍凱旋而歸的冰月。
慶功宴罷,當謝眉生滿心期待明頌能夠帶著她遠走高飛之時,一個驚天的噩耗傳來,將她數(shù)月來的希冀徹底毀滅。
原來,此次西北之戰(zhàn)打得格外慘烈,雖然最后險勝敵手,但朝廷損兵多達五萬人,明家五子,死三,殘一,只有明頌一人跟著明父平安而歸,昔日無憂無慮的幼子如今成了撐起譙郡明氏的唯一希望,叫她如何忍心讓明頌舍下那千斤重擔與她歸隱田林,悠游山水?
謝老夫人見謝眉生痛苦地閉上淚眼倒在半人高的軟枕上,以為她因為傷心過度再次犯病,連忙派人去請大夫,待大夫匆忙趕來想要為謝眉生把脈之時,她卻將手腕從墊枕上移開,而后緩緩睜開了眼,這一次,她的眼中再無半點晶瑩之色,她只是蒼白著唇色緩聲道:“祖母,請您命人將宮里送來的鳳冠與袆衣拿來吧,眉眉該試一試尺寸了。”
謝老夫人聞言便知謝眉生與明頌今生情緣已斷,為免再惹事端,只能派人出去婉拒明頌想要前來探病的心愿。
明頌因為心中對謝眉生的愧欠而寢食難安,每日深夜都秘密前往謝府求見謝眉生,但始終被人拒之門外。
直到謝眉生大婚前夜,明頌最后一次坐著馬車來到謝府的高墻之外。
與此同時,謝府內,謝老夫人拉著謝眉生的手,并肩站在高樓上,遠遠望著明頌所坐的那輛青灰色的馬車。
“祖母,眉眉從未怪罪于他,他為何不愿放過自己?”
“你連日拒見,在他心中定是覺得你怨他至極,如何能夠知曉你的心意?又如何能夠放下這團心結?”
謝眉生聞言不由得蹙起黛眉,低聲道:“祖母,眉眉不舍得見他這般難過,眉眉該如何做?”
謝老夫人聞言沉吟片刻后道:“往日在明州,祖母聽聞你的明叔母偶爾也有與明叔父慪氣的時候,氣消之后為了彼此一個臺階下,便以《長相思》為信號,你的明叔父一聽見明叔母彈起這首古琴曲便知當夜不必再蜷居于書房之內了?!?/p>
謝眉生聞言豁然開朗,謝過謝老夫人后便連忙下樓,回到了自己的臥房之中。
一盞茶后,坐在馬車里的明頌在難以形容的震驚中聽見了此生最為熟悉的古曲,從小到大,他聽見自己的娘親彈過無數(shù)次,原以為,他這輩子也能像自己的爹爹一樣聽謝眉生彈上許多次,只可惜,命運弄人,一道圣旨便將他的年少綺夢盡數(shù)打破,只剩下這一曲幽婉之音,解他愧疚之情,緩他心焦難忍之苦。
清音畢后,終于平靜下來的明頌拭去了眼角的淚水,他拾起車簾最后看了一眼雪幕下的謝府后,便吩咐車夫調轉車頭,連夜出京直奔明州而回。
自此,一直守在謝府周圍的宮廷暗衛(wèi)終于可以打道回府向楊太后復命,當楊太后得知明頌已經離京的消息后,她的臉上露出了頗為復雜的神情。
“這可真是一對玲瓏剔透的人兒,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擔當,如此胸懷,能夠為對方思慮至此,若不是為了這江山社稷著想,哀家還真不忍心拆散如此佳偶……”
是夜,楊太后的一聲輕嘆順著風聲飄出綺窗之外,而后緩緩消失在了漫長冬夜之中。
當翌日的高陽升起之后,朝野內外再無人敢提及明家小公子與謝家小女郎的舊事,余下的只有群臣山呼而出的那一聲“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明頌的回憶被屋外的更聲打斷,他揉了揉疲憊的眉心后往窗外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到了要出門上朝的時候。
“夫君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可要早些回府歇息?”靳佛美坐在梳妝臺前望著明頌的背影和聲問道。
明頌聞言,正在整理腰間玉帶的手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今日下朝之后,他要先去探望謝眉生自然不可能盡早回府,可他現(xiàn)在不知是否應該讓靳佛美知道謝眉生尚在人世的消息,于是,在一番的糾結之后,他選擇對靳佛美暫時隱瞞此事。
他以為自己表現(xiàn)的十分淡定,卻不知靳佛美早已從鏡中窺見他那細微的異樣。
明頌在朝上忙了一整日,暮色落下之后,他將朝服換成便服后自一個僻靜小門入了琴樓。
雕花大門一開,明頌帶著滿身風雪入了謝眉生的房中,謝眉生靠坐在床頭,微微抬眸便見明頌邁步朝她走來。
十年光陰倥傯而過,昔日清貴無憂的世家公子已然成長為執(zhí)掌一方的封疆權臣,她知道很多東西都已改變,可在這一刻,她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看向她的眼神,竟然一如舊時明般亮澄澈。
“昨日是我氣急,才說了那些話來傷你,實非我的本意?!泵黜炞诖策?,誠懇致歉,一對卷翹的長睫上還落著今夜新雪,看得謝眉生心間一顫,哪里還怪罪地起來?
“你既不怪我了,那便與我說說舊事。昨日我想了一夜,實在不知一向思慮周全的先帝怎會沒有做好安排,讓你們孤兒寡母淪落至此種地步?!”
明頌語帶憤懣之氣,謝眉生聽出他對她的心疼,卻也聽出了他對靳宥的怪罪,盡管她不愿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但為了解開明頌心中的疑團,她還是將自己的思緒拉回了多年以前。
其實當年都城即將被北狄軍隊攻破前夕,靳宥已經為她安排好了退路,錢財護衛(wèi)應有盡有。只可惜,一行人在南渡長江之時遇到一場極大的風浪,巨浪吞噬了滿載金銀與衛(wèi)士的那艘大船,卻又放過了謝眉生所坐的那艘,待她輾轉多時抵達南岸之時,東州王靳淵已在靳安城登基稱帝,正式建立起了東靳政權,余下的衛(wèi)士見她已無起復之機,便趁夜卷走剩下的金銀后四散逃離,最后,她這位西靳王朝的皇后身邊只剩下一個嗷嗷待哺的病兒與幾塊散碎銀兩。
謝眉生話音落下之時,明頌只覺一口氣堵在心間,幾乎要令他窒息。他垂下眸子竭力將眼底淚意逼回之后,才敢開口詢問:“當初你既已入了靳安城,為何不與謝家聯(lián)系,累得孩子與你這般受罪?”
謝眉生聞言,不由得苦笑出聲:“雖然衣冠南渡之后,陳郡謝氏依舊是朝中的一流世家,但當今圣上因為我的緣故,并不信任謝家人,謝家子弟在朝堂之上可謂是如履薄冰,在這種情況下,我怎敢?guī)еf帝遺孤,這個對靳淵的皇位有著最大威脅的人回到謝家?正所謂人心隔肚皮,身家性命當前,除了已故的祖母外,謝家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出賣我們母子來換取靳淵對他的寵信,我不敢賭這一把?!?/p>
“所以,你也不敢來找我,因為你覺得,我也有可能為了前程恩寵,出賣你們?”
“不,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敝x眉生連忙否認道。
“那是為何?”
謝眉生蹙了蹙眉,不愿回答,明頌見她轉過身去,連忙伸手拉過她,令她不得不與他對面相視。
當謝眉生抬眸撞進明頌那濕紅的眼底時,她那收斂已久的情緒瞬間奔潰。
“因為你已有家室妻女,我不便上門打擾,也因你的妻乃靳淵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我不敢冒這樣的風險。這樣的理由,明大人可還滿意?”
那一刻,明頌看著病容憔悴的謝眉生,眼中的淚瞬間凝聚成滴,“啪嗒”一聲落下來,狠狠砸進了謝眉生的心底。
一盞茶后,明頌起身離開,謝眉生閉上眼睛假寐,腦中回蕩的都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明日,我派人來接你與孩子出城養(yǎng)病,我愿以譙郡明氏百年聲望起誓,必以傾族之力保先帝遺孤此生無虞,你要信我?!?/p>
月余后的一個雪霽晴日,靳淵將散朝后的明頌單獨留了下來。
“聽聞你剛在城外買下一處別苑,苑中園林山水乃前朝名匠所設,別有一番風景,今日宮中無事,朕想出門透透氣,不知你可否歡迎?”
明頌聞言眸色一震,心中慌亂不已,但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連忙硬著頭皮答道:“陛下所言令臣惶恐,陛下愿意駕臨寒舍,那是臣的榮幸,臣這就命人先行返回別苑,準備迎駕事宜,以免怠慢陛下?!?/p>
明頌說完便想抽身離開命人回去報信,讓謝眉生帶著孩子先行出府躲避。
卻不料靳淵今日之舉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非想要看什么山水風景,而是因為他收到密報,知道明頌接了一對年輕母子住進這座別苑,而那女子的面容與先后謝眉生極為相似。
當年,北狄軍隊攻入西靳都城后,靳宥不甘受辱,引火焚宮,所以最后靳淵見到的是兩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尸,當時,沒有任何一位仵作敢向他承諾,躺在靳宥身邊的那具尸體一定是謝眉生的。所以,他一直對謝眉生的生死存疑,如今知道這樣的消息,他總要親自去瞧上一眼才能放心。
“今日是朕心血來潮想要出門,你不必如此多禮,隨意一些更為自在?!?/p>
明頌見靳淵將話說到這份上,自然也不好再提離開之事惹靳淵生疑,只能順從地跟在靳淵身后朝出宮的方向走去。
在從皇宮到別苑的二十里路上,明頌絞盡腦汁地思考阻止靳淵進入別苑的方法,直到馬車穩(wěn)穩(wěn)停在別苑門口的那一刻,明頌才想到可以用內力崩裂舊傷,造成舊傷復發(fā)的假象,因為靳淵還須用他的明州軍屏障西北,所以必定會以他的性命為重,即刻將他送回宮中救治,如此,自然也就無暇再入別苑觀賞。
然而,就在明頌準備實施這一計劃之時,后方突然傳來馬車飛馳而來的聲響,待他挑簾下車之后,便見馬車已經近至面前,車簾一挑開,靳佛美便在婢女的攙扶之下穩(wěn)穩(wěn)地走了下來。
靳佛美意味深長地看了明頌一眼后,便上前給靳淵行禮請安,而后兄妹二人便屏退眾人走到僻靜處密談。
一盞茶后,靳淵命明頌單獨上前,對他道:“你身為駙馬,竟敢金屋藏嬌,朕本該重重罰你,但念在事出有因,佛美亦不怪罪于你,朕也不便插手此等家事。往后,將那孩子記到佛美名下,算作明家嫡子便是?!泵黜灺牭靡活^霧水,正想開口詢問之時,卻見靳佛美站在靳淵身后不停地朝他使眼色,明頌見狀也不敢再吭聲,只能恭恭敬敬地回應一個“是”。
靳淵見明頌態(tài)度誠懇,也無意再為難,只道想起宮中還有急事處理,便轉身上了馬車,再無來時那般興致。
待靳淵的鑾駕走遠之后,明頌懸到嗓子眼的心才漸漸放下,待他回過身去,這才發(fā)現(xiàn)靳佛美在這數(shù)九寒天里竟然冒出了滿額的清汗。
“殿下到底與陛下說了什么,怎會嚇成這副模樣?”明頌眼中的焦色呼之欲出,靳佛美見狀卻覺得心中溫暖,緊繃已久的心情也終于松泛開來。
“夫君不必擔心,我只是從未對皇兄撒過謊,難免有些害怕。方才,我告訴皇兄,別苑中的女子是我早年親自為你挑選的妾室,一為彌補我因難產之故無法再為明家添丁的遺憾,二則也想借著那張與先后肖似的面容籠住你的心?;市种滥闩c娘娘的舊事,也不相信我會大度到允許你將舊愛放在身邊,自然也就放棄入府一探究竟的念頭了?!?/p>
明頌聞言仿佛石化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聞之事,不知過了多久,靳佛美才聽見明頌再次開口問道:“臣不知,殿下與娘娘素無往來,為何愿意為她母子二人犧牲至此?”
“如此說來,倒是夫君有所不知,其實我與娘娘并非從未有過交集的陌路人,只是那時,我害怕讓夫君知道娘娘對我們母女的大恩,難忘舊情,這才依著私心瞞下的?!?/p>
當年,明頌出征西北平亂,楊太后擔心明頌會擁兵自重,便將靳佛美詔入宮中常住,名為養(yǎng)胎,實為人質。中秋夜宴之上,有愛慕明頌之人想要趁著人多雜亂之時將靳佛美推入水中,造成她因意外溺斃的假象,從而取而代之。當時,距離靳佛美最近的便是謝眉生,動手之人深知謝眉生與明頌的舊事,打定謝眉生不會出手相救,誰知就在靳佛美失去重心,即將墜入湖中之時,謝眉生竟然向靳佛美伸出手去,最后,靳佛美被拉回了岸邊,可謝眉生卻因為腳底濕滑跌入水中,在低溫的刺激下誘發(fā)厥心之癥,昏迷長達半月之久。
“難怪那年我班師回京之后,雖見娘娘盛裝出席慶功宴會,卻難掩病弱之態(tài),我心中憂慮,還特地尋了個借口近前詢問,可娘娘只道自己素來體弱,只字不提曾經落水救人之事?!?/p>
“所以說,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如今終于得了機會報答,我自當竭盡全力,護她母子周全平安?!?/p>
就這樣,謝眉生頂著明頌妾室的身份正式住進這座別苑之中,度過了她那短暫人生中最后一段閑適時光。
明頌自從收到靳佛美命人快馬送來的家書之后,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去,大抵是他們這一輩子實在無緣,明頌千里奔波而回,最后也只見到謝眉生閉眼而去的那一瞬間,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與她說上。
明頌為此抱憾終身,在謝眉生的葬禮之后,他便不再踏及此地,以免觸景傷情。
直到遲暮之年到來,明頌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之時,他才鼓起勇氣回到這座別苑,謝眉生曾經住過的屋子里放著一只箱子,是她帶入府中的舊物,明頌想從那些物件身上找回一些謝眉生的影子,卻十分意外地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本小冊子,娟秀的蠅頭小楷記錄下了謝眉生那些不可與外人道的心事,也讓明頌在生命盡頭恍然知曉,原來在謝眉生孤立無援之時,她打從心底里認為他是她此生唯一可托之人。
“如此,我這一生也算沒有缺憾了?!?/p>
是日夜,明頌在別苑中一覺而去,走完了他長達七十九年的漫漫長途。
千年之后,明氏家族墓葬群因暴雨沖刷重現(xiàn)人間,雖然考古學家對其進行了搶救性的發(fā)掘,但那些陪葬的紙制品一見光便碎成了粉末,因此,再也沒有人知道明頌手中握著的那本小冊子究竟寫了什么內容,也沒有人知道那塊墓志銘上刻的“妾,謝氏”乃何許人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