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鶴 圖/松塔
她一直在追逐世俗定義的美麗,卻不知道在他眼里,她一直都很漂亮。
鶴硯,我們分手吧
起身接個水的功夫,電腦上彈來一條消息。
“哐當”一聲,水撒了一桌,連身上有些皺巴的襯衣也未能幸免,張鶴硯卻似無所覺察,目光死死釘在著屏幕上。
剛熬夜改完稿子,此刻他的頭腦并不很清醒,盯得眼睛都酸了,才像是終于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仰頭長長嘆了口氣,渾身脫力癱坐在椅子上。
都說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有機會成為故事中被斬的意中人。
張鶴硯苦笑一聲。
不,或許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
伸手打字,僅僅三個字母,他竟然半天打不出來,不知道是因為鍵盤沾了水,還是因為手抖得太厲害。
好!
張鶴硯和巫蘭的故事,也始于七年前的一句“好”。
語文老師是個喜歡打破常規(guī),自由爛漫的女人,在高二開學的第一天,她突發(fā)奇想搬了個書架到角落,取名“讀書一隅”,并要求大家自由組成閱讀小組。
看見巫蘭絲毫沒有去找學習搭子的意思,老師忍不住問:“巫蘭,你不和別人組隊嗎?”
巫蘭沉默,她不是不想和別人組隊,只是她知道,不會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的。
語文老師大概從她的沉默里品味出什么,正巧這時候張鶴硯晃悠過來說想去上廁所,老師就問:“鶴硯,你是不是還沒組隊?要不要和巫蘭一組?”
張鶴硯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巫蘭,少女垂著頭,低垂的眉眼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他說:“好啊?!?/p>
那潭死水終于泛起波瀾,漣漪一圈一圈不斷變大,最終定格在巫蘭震驚的臉上。
張鶴硯沖她揚了揚眉毛。
那時候的張鶴硯,還是個整日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中二少年。
他瞧不起眼里只有學習的優(yōu)等生,也不愿和爛泥扶不上的吊車尾為伍。
他總是帶著一副巨大的頭戴式耳機在教室里手舞足蹈,等教導主任怒氣沖沖拔掉數(shù)據(jù)線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手機的時候,才笑嘻嘻地告訴他自己只是覺得其他人太吵了。
和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觸的巫蘭組隊,他沒感覺害怕,他覺得很酷。
到了自由討論的時候,巫蘭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要來和他討論的意思,張鶴硯撇嘴,她不來,那他就只好主動去找她咯。
一開始巫蘭并不太理他,直到某次隔壁桌的男生突然犯賤,故意大聲問:“老張,你還敢和……”男生擠眉弄眼地示意巫蘭,“組隊啊?不怕倒霉?”
說完就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好像巫蘭是什么沾之即死的怪物。
張鶴硯笑嘻嘻的:“我覺得跟沒腦子的人待在一起才容易倒大霉。”
說完看也沒看他們一眼,直接坐到了巫蘭身邊。
那男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隨后又刻薄地笑起來:“瞧他那狗皮膏藥似的上趕著貼過去的樣兒,人壓根不鳥他?!?/p>
巧舌如簧如張鶴硯也不由得一噎,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身側(cè)的身影頓了一頓,遞過來一本書:“這本你看過嗎?”
張鶴硯頓時揚眉吐氣般得意地沖那男生揚了揚眉毛,大聲道:“沒看過!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和你一起看!”
巫蘭的成績很好,她就是那個總被無視卻一直很穩(wěn)定的年級第三。
原本在張鶴硯心里,巫蘭是被分在腦子里只有學習的優(yōu)等生那一掛的。
整天為了點名次勾心斗角,明明十拿九穩(wěn)還非說“哎呀這次沒考好”,成績稍微下滑一點,還得擠出兩滴眼淚,以示自己的決心和對學習的熱愛,表面上“大家都是同學”,實際上居高臨下地評估著各自的價值。
她個子高,身材纖細,本來就不屬于和藹可親的類型,又不愛笑,看起來就更不近人情了。
所以他以前從沒對巫蘭產(chǎn)生過好奇,然而真正接觸過以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高高在上,反倒溫柔細心,不管是學習還是生活上的事情,只要別人問了,她就會耐心解答。
巫蘭喜歡文學,張鶴硯隨便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她都能言之有物地說出點東西。張鶴硯雖然對文學不感興趣,也不禁對她生出幾分欽佩。
跟她組隊一學期,張鶴硯的成績也莫名上漲了一大截,尤其語文,從剛剛及格的九十多分變成了一百一十幾的語文尖子生。
本來只是隨便搭伙組個隊,沒想到最后反倒生出幾分真情實意的隊友情。
有節(jié)課上老師說起四君子,講到蘭花的時候張鶴硯立馬轉(zhuǎn)頭指著投影對巫蘭說道:“快看,是你唉!”
投影上水墨畫風寫意地勾勒出蘭花修長圣潔的身姿。
他這動靜不小,引起其他人都看了過來,巫蘭還沒說話,已經(jīng)有人嗤笑一聲:“她?”
老師出聲:“咳咳,好了,看這邊?!?/p>
張鶴硯卻皺眉,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笑什么?我就覺得巫蘭和這畫上的蘭花一模一樣。”
被人三番兩次打斷課堂,語文老師怒極反笑,抬手一指;“那張鶴硯,你來說說,你眼中的蘭花是什么樣的?”
張鶴硯起身,昂首挺胸,字正腔圓地說:“清新典雅,高雅圣潔。”
下課后,那個嘴賤的男生又湊過來,賤兮兮地問:“我說老張,你該不會真喜歡那誰吧?我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害怕,你居然……”
“你不敢看那是你膽子小,”張鶴硯翻了個白眼:“比起某些虛有其表沒有擔當?shù)募一?,我就是更喜歡蕙質(zhì)蘭心的巫蘭?!?/p>
黑板報每月一換,上個月輪到巫蘭這組負責,他們一開始給她分配的任務是畫線,等她畫完線又說讓她畫圖,等她好不容易畫完圖,他們又說“我們的字不好看,還是巫蘭你來寫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是什么意思,張鶴硯覺得巫蘭傻乎乎的,根本沒必要搭理他們,反正她的部分早就做完了,到時候黑板報完不成活該他們挨罵。
巫蘭卻說:“寧人負我,無我負人。好與壞并不是絕對的,唯一正確的是順從我的本性來生活,唯一錯誤的是違背自己的意志生活。”
巫蘭說這話的時候,正一筆一劃地寫著黑板字,和沉默寡言的她本人不同,她的字,筆酣墨飽,俊逸瀟灑。
原來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在意。
新學期一開始,語文老師就公布了一個重大新聞——大家可以重新組隊了。
張鶴硯下意識轉(zhuǎn)頭,和巫蘭對上眼神,他沖她挑挑眉,暗示:咱倆還一組,然而巫蘭卻低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巫蘭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不安,課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巫蘭,我覺得咱倆挺默契的,這學期我們也一組吧?”
然而巫蘭垂下眼,沒有回應他的提議:“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兒,就是騎自行車下坡的時候摔了一跤,醫(yī)生說我底子好,休養(yǎng)幾天就好了?!?/p>
巫蘭抿唇?jīng)]說話,過了好半天,她才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張鶴硯,我們還是不要繼續(xù)做學習搭子比較好。”
張鶴硯一愣,隨即暴怒起來:“我都說了我摔跤是意外,那都是他們在危言聳聽!別人說你不祥也就算了,怎么能連你自己也這么想?”
巫蘭是個“不祥”的人。
起因是某天巫蘭和一個同學看中了同一本書。
巫蘭先拿到,但那位同學不依不饒,最后巫蘭退步,那同學拿著書正要離開,書架卻突然倒了,他小腿被砸傷,修養(yǎng)了兩個月才好。
從那以后,巫蘭會“詛咒”的謠言不脛而走,很快就在學校里傳得煞有其事,到了后來,甚至連學生家長也知道了這么一號人物,悄悄叮囑自己的孩子離她遠點。
然而傳聞之事,恒多失實。
他知道巫蘭根本就不會什么詛咒,更不是什么命帶不祥的人。
他們此番作態(tài),不過是為了能光明正大排擠她而找的借口。
只因巫蘭臉上有一塊巨大的紅色胎記。
由于實在過于駭人,所以校領導特許她可以留劉海擋住——這或許也是他們更加討厭她的理由之一,作為一所女生不許披發(fā),男生要剃板寸的重點中學,這樣的特權實在是過于矚目。
“巫”這個少見的姓氏又為她的身份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讓她在別人的口中成為了一個擁有未知力量的神秘女孩。
可是一個公開課占座被搶,被丟下獨自做值日也沒有絲毫怨言的女孩,怎么可能會是一個僅僅因為一本書就對別人下詛咒的人呢?
如果她真的命帶不祥,那他怎么會跟她在一起短短一學期,就從年紀一百縱身一躍擠進年級前二十呢?
那些明明只是帶著惡意的無端猜忌,卻就這樣毫無緣由地扣在這么一個善良溫柔的女孩身上,甚至因為他的緣故,連她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
語文老師給了他們一周時間,讓他們自己尋找學習搭子。
自那天過后,張鶴硯再也沒有去找過巫蘭。
張鶴硯這人沒什么別的優(yōu)點,就是心大不記仇,就算有點齟齬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所以跟誰都說得上話。
和巫蘭冷戰(zhàn)這么久,是從未有過的。
張鶴硯固然生氣,心里還是記掛著要和巫蘭做學習搭子,他知道巫蘭那性子,是絕對不會主動來道歉的,就琢磨著得去悄悄找老師一趟。
在他動身去找老師的時候,一個身影擋在了他面前。
張鶴硯抬頭,巫蘭局促地站在他面前,他詫異挑眉,靜靜等待著。
巫蘭卻半天沒開口。
猜不透她到底想干嘛,語文辦公室又有點遠,怕時間來不及,也怕她是來告訴他以后都不用再去找她,又急又憂之下語氣有些不耐煩:“什么事?沒事我先走了。”
張鶴硯側(cè)身想走,卻被揪住了袖子。
“對不起……”
張鶴硯硬邦邦地沒轉(zhuǎn)頭。
“……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你因為我受傷……”說到這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哽咽。
下一秒張鶴硯就轉(zhuǎn)過了身,巫蘭個子很高,原本兩人站在一起堪堪齊平,過完一個年回來,他又竄高一大截,現(xiàn)在一低頭就是她的發(fā)旋,下意識抬手揉揉她的腦袋安慰她,“哎呀,本來就是意外,我寒假騎車摔傷的,跟你能有什么關系?”
“哭什么呀,你看我現(xiàn)在不就活蹦亂跳的了?”
說些還原地蹦跶兩下給她演示,結(jié)果樂極生悲。
“哎喲哎喲”張鶴硯抱著腿哀叫,巫蘭趕緊上前查看,結(jié)果張鶴硯抬起頭嬉皮笑臉地說:“騙你的?!?/p>
巫蘭氣急,忍不住揍了他一拳。
張鶴硯皮糙肉厚的,那拳頭砸在身上輕飄飄的跟棉花似的,他卻夸張地捂住肩膀:“哎喲,我腿又開始疼了?!?/p>
巫蘭笑罵:“你不是腿疼嗎,怎么捂著肩膀?”
兩人重歸于好,巫蘭再也沒說過自己“不祥”之類的話。
他們關系越來越親近,漸漸的他們開始不止談論文學,也討論數(shù)學、英語、物理、化學,甚至漫畫游戲。
近朱者赤,張鶴硯成績越來越好,考個重本綽綽有余,他旁敲側(cè)擊巫蘭打算去哪所學校,巫蘭說她想去A 大,張鶴硯一算,分數(shù)差得可有點遠呢。
直到最后一次模擬考,他都沒能超過A 大上一屆的錄取分數(shù)線。
那一陣他情緒十分低落,張家父母覺得孩子壓力太大,還安慰他:“得了啊你,咱倆對你就沒那么高的期望,就算你沒考上大學,咱倆也不能跟你斷絕關系,你用不著這么努力,知道吧?”
張鶴硯只幽幽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高考的時候張鶴硯超常發(fā)揮,最后考了六百多分。
高考過后巫蘭就到處面試暑假工,在6 月底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張鶴硯聽說以后本來想去她上班的地方面試,結(jié)果得知人招滿了,只好去了隔壁。
巫蘭打工的地方是家夜宵店,每天下午四點上班,凌晨四點下班。
張鶴硯上班的地方早班9:00-17:00,晚班14:00-22:00,說實話兩個班次都和巫蘭的時間對不上,但他每天都會等巫蘭下班,就連早班也會回家吃完飯然后過來等她。
張鶴硯天天來,漸漸地和店里其他人也混熟了。
巫蘭不善交際,整天悶頭干活啥也不說,上班一個周和店里的人下班以后還形同陌路;張鶴硯則恰恰相反,十分自來熟,沒幾天就和老板他們混熟了。
他總是念叨巫蘭嘴巴笨,在學校的時候就總是被人欺負,麻煩其他人多照顧,于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店里其他人漸漸也對巫蘭多了幾分親切。
不論刮風下雨,張鶴硯都準時來接巫蘭,看得餐館老板娘羨慕不已,埋怨老板:“你都未必有這個耐心。”
“人小情侶熱戀期呢,可不得整天黏著。”
張鶴硯倒是不在意他們怎么看自己,只是看著巫蘭羞紅的面頰,知道她面皮薄,怕她尷尬,笑著否認了:“別開我玩笑了,把我桃花都給說沒了。”
夜宵店里大多數(shù)顧客都挺好的,但偶爾也有喝酒上頭的顧客會對巫蘭動手動腳,有一次有個酒鬼拉著巫蘭不肯讓她走,結(jié)果扒開她的劉海嚇了大跳,一把把她摔在地上,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還要抬手揍她。
幸好張鶴硯下班以后過來等她,眼疾手快擋了下來,后面老板趕了過來,由他們交涉去了。
巫蘭一直捂著臉,指尖發(fā)顫。
“長這副鬼樣子還敢出門,缺不缺德?”
那刺耳的咒罵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回響,刺得她的心臟鮮血淋漓。
張鶴硯用手捂住她的耳朵,緊緊抱住她:“別聽他們瞎說,我就覺得你好看死了?!?/p>
不知道過了多久,巫蘭終于回過神來,流下了一滴眼淚,她說:“張鶴硯,我想存錢去醫(yī)院把這塊胎記去掉?!?/p>
其實你現(xiàn)在這樣就夠好看了。
張鶴硯心里這樣想著,可是面對滿眼希冀得到他肯定的巫蘭,他卻無法說出口,最后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好?!?/p>
張家父母對張鶴硯沒啥期待,覺得他能考個二本老老實實畢業(yè)就謝天謝地了,誰知高三他的成績突然突飛猛進,高考甚至考出了600多分的高分。
夫婦倆莫名其妙,不知道他這是發(fā)了什么神經(jīng),直到高考過后,張鶴硯帶了一個女孩回家,對人噓寒問暖,一問,倆人在學校組成了學習搭子,現(xiàn)在還打算一起打暑假工。
雖然姑娘臉上有塊很顯眼的胎記,但用張鶴硯的話來說就是“一點紅痕難掩品性真高潔”,張鶴硯都不嫌棄,他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倆人后來還上了同一所大學,夫婦倆心里跟明鏡似的,滿心期待著下一次見面就是“見家長”,見面紅包都早早備好了,結(jié)果一晃眼兩年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
張媽媽先沉不住氣,忍不住問怎么回事。
張鶴硯一臉莫名其妙:“你們說什么呢?我跟巫蘭怎么可能談戀愛?”
“為什么呀?你不是喜歡她嗎?”
“我怎么可能……”張鶴硯頓住了。
張媽媽看著自家傻兒子,終于意識到問題可能出現(xiàn)在哪里。
“你仔細想想,為什么你模擬考沒過A 大分數(shù)線的時候你那么消沉,為什么高考以后你明明打算出國旅游,最后卻留在國內(nèi)打工,而且你還天天去接她下班——明明你自己都困得不行了。還有最重要的,你為什么沒有報考你高一就決定好的動畫制作專業(yè),而是跑去學了漢語言文學?我問問你,你做了那么多,究竟是圖什么?”
“你怎么能這么算,”張鶴硯說:“首先學習那事兒,我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我自己,其次,我們是朋友,我關心她不是很正常嘛,最后,我學漢語言文學,純粹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對文學感興趣……”
“行,”張媽媽打斷他,“就當你說的是真的,那你想想為什么一放假你就去找巫蘭玩兒?是不是因為你和她待在一起最舒服,最開心?現(xiàn)在你想到巫蘭,心里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喜滋滋的,像吃了蜜一樣甜?”
張鶴硯如遭雷擊,那些以前一直覺得不太對勁卻一直沒有細想的東西終于在此刻浮出水面。
原來,他喜歡巫蘭。
“所以呢,你們倆到底為什么還沒在一起?”
張鶴硯眨巴眨巴眼睛,生平第一次竟然有些結(jié)巴:“我、我不知道?!?/p>
張媽媽比他還急:“那巫蘭呢?她喜歡你嗎?”
“我、我不知道?!?/p>
“真沒用!什么都不知道?!睆垕寢尯莺葸艘豢?,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不知道就去問?。∧阆矚g她你就去追??!去表白啊!”
在父母的攛掇下,張鶴硯決定向巫蘭告白。
可他約了巫蘭好幾次,都被巫蘭婉拒了。
以前沒察覺自己心意的時候,想著巫蘭的時候心里只有開心,現(xiàn)在得知了自己的心意,心底就多了幾分緊張。
他開始懷疑,會不會巫蘭已經(jīng)看出了他的心思,拒絕和他見面,其實就是婉拒他的心意。
幾經(jīng)猶豫,他去了她家樓下等她。
夜色降臨,燈光昏黃,張鶴硯遠遠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至近,他心中一喜,剛要開口,卻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認錯人。
正悄悄往后退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時,那人卻出聲喊住了他:“張鶴硯?!?/p>
張鶴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巫蘭?你、你……”
巫蘭臉上沒有了那惹眼的胎記,端正秀麗的五官露了出來,再配上她那高挑纖細的身材,妥妥一個氣質(zhì)女神。
張鶴硯呆呆站在原地,他沒想到巫蘭執(zhí)行力這么強,這么快就去做了手術,也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巫蘭第一次將劉海梳起,露出自己的整張臉來,這樣的感覺十分陌生,她有些羞赧:“其實效果并不是特別好,我現(xiàn)在上了妝,所以看著不明顯,其實卸了妝那塊兒還是挺明顯的?!?/p>
她捂住自己的臉,語氣有淡淡的遺憾:“不過現(xiàn)在這樣我也挺滿意了,最起碼以后再也不會有人說我嚇人了?!?/p>
風輕云淡的語氣,卻訴說著無盡的苦痛與心酸。
真奇怪,張鶴硯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直來直去,聽不懂別人的言外之意,也從來不解風情,此刻卻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原來這塊胎記給她帶來的傷害這樣深。
在他喜歡的動畫里,臉上帶點傷疤,那叫人設特點,所以他從來沒覺得她臉上那塊胎記有什么不好。
他只看見這個女孩如清風霽月,卻沒看見她淡然的笑容背后,刻骨銘心的自卑和傷心。
這一刻,什么表白,什么腹稿,他通通忘得一干二凈,心中只有對這個女孩滿滿的心疼,情不自禁將她擁入懷中:“巫蘭,在我眼里,你就是最漂亮的,比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明星還要漂亮!”
“巫蘭,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巫蘭趴在他的胸口,他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聽見她悶悶地應了一聲:“嗯?!?/p>
正式交往以后,兩人的相處和以前其實沒有太大區(qū)別。
畢竟很早以前,張鶴硯對巫蘭就堪比二十四孝男友了,在一起以后,也不過是多了個光明正大牽手的理由而已。
早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張鶴硯和巫蘭就商議好了畢業(yè)以后要一起考研繼續(xù)深造,誰知大四那年巫蘭突然說自己不打算考研了。
“我收到模特公司的邀約。”
張鶴硯呆滯轉(zhuǎn)頭:“所以你就打算不考研,而是去當模特?”
這無疑于晴天霹靂。
巫蘭最開始做模特,是系里的環(huán)保服裝設計大賽上,要求每個班最少出一個作品。
那時候巫蘭已經(jīng)接受了第二次修復手術,需要化妝才能掩蓋的痕跡已經(jīng)幾乎看不出來,她身材高挑,長相優(yōu)越,站在舞臺上,都說不清是她身上那件用垃圾袋制作的禮品光彩奪目,還是她本人為禮服加了太多分。
總之他們班成功奪得冠軍,而她本人也在賽事上一鳴驚人,一躋成為系內(nèi)氣質(zhì)女神。
漸漸地,一些社團和別的系也慕名而來,邀請她幫忙拍攝照片或者視頻,她社交賬號上的粉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模特了。
可張鶴硯并沒有放在心上,他知道文學對巫蘭意味著什么,那是她避風的港灣,是她的夢想,是她的心之所向,他以為她只是新奇站在聚光燈下的風光,等那股新奇勁過了,她自然就會回到他的身邊,繼續(xù)和他討論文學。
他從沒幻想過沒有她的未來,卻沒想到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早已決定好新的人生航道。
巫蘭說:“一般模特公司都不會收在臉上動過手術的人,這是我的機會。”
張鶴硯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你?!?/p>
巫蘭的模特事業(yè)遠不如想象中順利。
簽約模特公司以后,她并沒有如愿大紅大紫,反倒受到合同制約,連原本那些不太像樣的散活都不能去做了。
人氣一掉再掉,最后連社交賬號的金V 都掉了。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張鶴硯考上研究生,搬進了研究生宿舍,每天查資料忙到深夜,而巫蘭離校租了房子,游走在不同的飯局當中,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所有人都說她越來越漂亮了,只有張鶴硯偶爾看著她會感到一絲陌生。
有一天巫蘭喝得醉醺醺地到宿舍找張鶴硯,高興地抱著他說:“太好了,王總夸我漂亮,他說這次的廣告就定我了,誰也不給換。”
巫蘭臉上精致的妝容早就花了,又哭又笑地十分滑稽。
這真的是他愛的那個如蘭花般清新高雅的巫蘭嗎?
他忍不住怒火中燒,把她拖到衛(wèi)生間,強硬地讓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巫蘭,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這一切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嗎?”
巫蘭卻看著鏡中自己的臉笑了,指尖溫柔撫過冰冷的鏡面,就像在愛撫她這張美麗的臉龐:“當然,現(xiàn)在的我多漂亮啊?!?/p>
“他們不過是貪圖你的美色,以色侍人難道就是你想要的嗎?”
她抓住張鶴硯的手,從鏡中直視他的眼神:“是啊,他們只是喜歡我的臉,那你呢,你又有什么不同?”
最后一句,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在尾音落下的瞬間,一滴熱淚從眼角滾落,她卻偏頭,執(zhí)著地不愿讓他看見:“張鶴硯,你和他們又有什么不同?”
輕得像是喃喃自語,透著濃濃的哀傷。
“我和他們當然不同!”張鶴硯不理解她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呵呵”巫蘭冷笑,笑聲中透著無比的荒涼:“我們相識那么多年,在那么多合適的時機,在無數(shù)個我試探的時刻,你都對我的心意佯裝不知,卻在我去除胎記見到的第一面,毫不猶豫地向我告白。張鶴硯,我倒是真的很想問問你,究竟是為什么?”
張鶴硯腦海中突然閃過自己向巫蘭表白那一天,那個沒有驚喜,沒有歡呼,只有一聲淡淡哀傷的“嗯”的回應。
原來讓她心里的傷痕越來越大,讓她在這條荊棘路上越走越遠的兇手之一,也有他自己。
“巫蘭,我……”
“別說了?!蔽滋m抹掉眼角的淚水,起身離去。
張鶴硯沒想到她會產(chǎn)生這樣的誤解,他想找巫蘭說清楚,可由于廣告的播出,她開始變得忙碌。
終于在某個傍晚,張鶴硯攔住收拾好行李準備去機場的巫蘭:“給我5 分鐘好嗎,不需要耗費你太多時間?!?/p>
巫蘭抓抓頭發(fā),最終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聽完他的解釋,她沉默許久,揚起笑容:“原來是這樣?!?/p>
“時間快趕不及了,我先走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落在唇邊,她說:“鶴硯,我愛你。”
那時候他以為那個吻是誤會解除以后的冰釋前嫌,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來那個吻的意思是“我愛你,所以即便你說的是假話,我也相信”。
他以為只要說清楚他們就能解除誤會,可信任是人與人之間最堅固也最脆弱的橋梁,他們無法站在上帝視角驗證別人的真心,所以也沒辦法僅憑幾句話就拔除心中那根刺。
但因為愛,她選擇忽視胸口那若隱若現(xiàn)的疼痛,忽視那掩藏在風平浪靜之下的暗流涌動。
巫蘭在23 歲這年,終于迎來了她的事業(yè)上升期。
兩人都開始變得很忙,卻還是盡量擠出時間見面。
現(xiàn)在巫蘭是不化妝不出門,張鶴硯一時并沒有發(fā)覺異樣,只是每次看見她都忍不住心疼地念叨:“怎么這么瘦了?”
“模特本來就要保持體重,這也算我的工作職責之一吧?!蔽滋m只是這樣說。
發(fā)現(xiàn)巫蘭扣吐完全是意外,那天兩人約會張鶴硯把她送回出租屋,在樓下躊躇了半天,還是決定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出去。
是一只手表,他攢了整整半年的生活費買的。
約會的時候他本來想送出去,卻發(fā)現(xiàn)巫蘭手上已經(jīng)有了一只更昂貴的腕表。
珠玉在前,他便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禮物拿出手。
當他懷著緊張局促的心情敲門,卻沒想到未閉合的房門里傳來嘔吐的聲音,他以為巫蘭不舒服,便直接推門而入直奔衛(wèi)生間,然后就看見了巫蘭一手挖著自己的喉嚨,將剛剛吃下的美食盡數(shù)吐了出來。
他呆愣在原地:“難道你現(xiàn)在都是吃掉又吐出來?”
巫蘭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是啊,想吃可是我得瘦,所以只能這樣了?!?/p>
“你不能這樣,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知道啊,”她剛剛卸完妝,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無所謂地聳肩:“可是我得瘦?!?/p>
巫蘭仰起頭,那株傲然挺立的蘭花,在刺眼的燈光下,展現(xiàn)出頹敗的模樣,可她臉上卻是幸福的笑容。
張鶴硯落荒而逃。
她變了許多,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追上她的步伐,只能站在原地看她漸行漸遠。
然后終于等到這一天,巫蘭在遠隔兩千里的陌生城市,向他提出了分手。
嘈雜的KTV 包間,有人嚎著聽不出調(diào)的歌。
一個人擠到張鶴硯旁邊,剛坐下,張鶴硯就皺了皺眉:“不好意思,去趟衛(wèi)生間?!?/p>
張鶴硯走后,班長好奇地湊過來:“老王,人老張脾氣多好啊,就沒見他跟誰起過沖突,你到底怎么惹到他,他偏偏和你不對付,都這么多年了,還這樣?!?/p>
王同學剛要開口,一個高挑的身影推開門,所有人看向門口,眼底閃過驚艷。
“不好意思,來晚了?!迸孙L情萬種地理了理頭發(fā)。
“這誰?。俊蓖跬瑢W小聲問班長。
班長也是一臉懵,不過作為今天A 市同學會的組局人,她還是迎了上去:“同學,你是?”
女人笑了一聲:“班長,認不出我了?我巫蘭呀?!?/p>
班長愣住了。
恰好是切歌的三秒空白時間,她的嗓音不大,卻足夠讓空間不大的包間聽清楚。
不光班長,所有人都愣住了。
情緒各異的目光落在身上,巫蘭坦然接受所有人打量的眼神。
在此刻,這些年的全部后悔、掙扎在這些渴望、嫉妒的目光中成為腹腔中一口濁氣,順著她艱苦走過的這么多年,一起吐了出來。
張鶴硯回到包間,在門口迎面撞上一個人。
雨后玫瑰園般潮濕暗涌著誘惑的香氣鉆入鼻腔,精致得體的妝容細細描繪她漂亮的五官,讓那張清冷的臉上沾染了幾分俗世的艷麗。
張鶴硯呆了一瞬,隨后便笑開了:“你還是這么漂亮?!?/p>
巫蘭一愣,一滴熱淚突然從眼角滾落。
她一直在追逐世俗定義的美麗,卻不知道在他眼里,她一直都很漂亮。
即便是她拋棄他的現(xiàn)在。
“當年你的腿真的是因為我斷的?!?/p>
“怎么能這么算呢?”張鶴硯笑了笑:“是我不想他再去欺負你所以主動找他決斗,是我想要獲得勝利所以下坡加速反超他,我的所有行為都基于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因為你。”
“巫蘭,你不是‘不祥’之人,從前不是,現(xiàn)在不是,以后也不會是。”
“鶴硯,我們……”
張鶴硯退后一步,露出無名指上的戒指:“巫蘭,我訂婚了?!?/p>
“鶴硯,你在怪我嗎?”
張鶴硯搖了搖頭。
他能責怪這個從小就因為容貌被針對、譏諷、嘲笑的女孩什么呢?她也不過是被困在年少不得之物中無法解脫罷了。
其實當年巫蘭提出分手后,張鶴硯去找過她,他將自己精挑細選的禮物交到她手上,她卻只是淡淡瞥了眼就不甚在意地丟到了一邊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已經(jīng)無法再繼續(xù)走下去了。
巫蘭想要的東西,他已經(jīng)給不了她了。
他知道巫蘭一直是個好姑娘,只是這座城市太大了,大到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