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美人唱了,笑了,袖子遮住了口,一出戲的意義就在她的顰笑之中。
前幾年經(jīng)??匆娦侣?wù)f,年輕人家里堆滿玩具,不是真的喜歡,而是意在補償小時候沒能滿足的遺憾云云。牽涉童年的問題,好像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韋斯·安德森是我所知童趣感最鮮明的一位導演,對他作品的批評就有點像對童年問題的分析,呈現(xiàn)兩極化的趨勢——愛他的說他天真爛漫,罵他的說他不思進取。短片《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承續(xù)這位導演的既往風格,專注于對形式化的高度追求,并且不管不顧地幾乎掏空了內(nèi)容。
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是個老生常談。習慣上,中國人更加愿意表達對內(nèi)容的看重,而羞于表彰形式的價值。曹丕說“詩賦欲麗”,尚且沒什么爭論;到了蕭綱說“文章且須放蕩”,輿論就頗不以為然了。先賢的教誨說,綺麗不足珍,花哨往往意味著淺薄。就像中秋前后那些包裝華麗到“配享太廟”程度的月餅,終歸引人側(cè)目。一樣東西的形式如果非常惹眼,我們就會條件反射似的對內(nèi)容產(chǎn)生懷疑。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作品就難以鼓吹。個人風格強烈張揚如張愛玲,也要表明自己對只擁有圖案美的作品不感興趣。但圖案美,到底也是美的。也許正是因為美的價值一望即知,簡便易得,反而變得輕賤起來。
《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是個挺文學化的作品。影片通過講述者視角的轉(zhuǎn)變和遞進,將情節(jié)和場景像套盒一樣一層層向深處打開,從《薩拉戈薩手稿》到《高堡奇人》《蘇菲的世界》,這一直是小說慣用的手法。影片用了特別稚拙的方法打破“第四堵墻”:讓角色對著觀眾說話,關(guān)鍵道具的設(shè)置充滿玩具感,連戲劇舞臺上常見的“撿場”工作人員也不時出鏡。布景如同木偶戲一樣轉(zhuǎn)換,呈現(xiàn)出的效果就像看著導演擺弄一座粉妝玉琢的娃娃屋,把角色像屋子里的人偶一樣擺到這里、放到那里。被講述的故事,存在感非常低,甚至人物性格也非常微弱,重要的是表演本身。這正是舊戲所追求的舞臺效果:美人唱了,笑了,袖子遮住了口,一出戲的意義就在她的顰笑之中。只不過韋斯·安德森的故事更單純,人物舉手投足間沒有深深的人生況味,取而代之的是兒童感十足的無邪和無情。
不是強迫癥,但是我挺喜歡韋斯·安德森。他對稱的構(gòu)圖和淺景深的設(shè)計,迷人的野獸派畫作一樣的設(shè)色,總是帶著一種蠟筆畫質(zhì)感的圖案美。他憑借孩童一般的執(zhí)拗,硬生生把形式的表現(xiàn)力拉到和內(nèi)容平齊甚至超過內(nèi)容的地步。他導演的作品里我最喜歡《月升王國》,一方面局促狹窄,一方面活力四射,就像一個擰巴的孩子,奇奇怪怪又含情脈脈。新作找回了一些《月升王國》的氣質(zhì),不同于他近年來有些疲弱的新片《小行星城》和《法蘭西特派》,作為一部短片,反而更加豐盈活潑。這也許難免被譏誚是一種韻高才短和故步自封,因為駕馭不了電影的長度,只能回落到小品上來。然而電影畢竟不像假期一樣越長越好,長篇和短制,正如西瓜和櫻桃風味各異。
羅大佑的歌里唱,由你出生當天起,童稚已每天在遠離。想到這一點,再遲鈍的成人也難免心生悵惘。對童趣的執(zhí)念仿佛是一種對時間的對抗。而看這部短片,就像看著孩子趴在地上搭積木,如果能放棄高高在上的成見,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個塵土飛揚的奇妙小宇宙里,自有它顛撲不破的秩序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