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希聲 圖/松塔
岸和做了一個夢,夢里暗無天光,她捂著耳朵也阻止不了那些聲音侵蝕她。最后她不抵折磨,漫無目的地跑到滿頭大汗,不知多久,才得見陽光。
“你是否從沒得到回應,純粹喜歡一個人十年以上?”
晁覺在看到這條帖子的提問后,好久。
指尖在鍵盤上飛舞輕敲,鄭重其事地在下面回帖。
“有的,且讓我好好寫下?!?/p>
晁覺從上一任老板那盤下了這家小店不過一月,這家名為“致長久”的沉浸式劇場就成為了這座城市人氣排名第一的玩樂店鋪。
前老板是個品味不錯的男人,只是沒想明白為什么要在大學城外開家品質(zhì)不俗的茶館。大學生的消費水平難以支撐,最后慘淡收場。她想,估計是個公子哥的消遣,沒想著賺錢,剛好讓她撿了個漏。她沒花多少時間在翻修上,而是在原老板裝修上添花,將此處改成了一家全沉浸互動劇場。
不同于早兩年大熱的劇本殺,也不算傳統(tǒng)話劇觀賞。玩家在進入劇場后,觀賞跟隨著NPC 精彩表演的同時,作為參與者進入故事推動發(fā)展。要知道一家沉浸劇場的成功與否,除了扎實的劇本內(nèi)容,NPC 的演繹也是至關(guān)重要。
程赳,就是她的王牌。
“那時我還住在一個會漏風的屋子里,漏風的幾塊地方只能用塑料袋鋪著防雨,一到冬天,感覺就熬不過去了?!?/p>
《漏屋》是晁覺的劇作老師溫菁予特意為她劇場開張完成的劇本,全國獨有。程赳當時來試角色時,也是因這一句臺詞,得到了這個角色。
他那雙眼睛是會說話的。
“一到冬天,感覺就熬不過去了?!毖劢呛鲩W的一滴淚,隱忍而上揚的嘴角,沒人會不為之動容。
又是一場順利演出,滿堂喝彩。
晁覺站在二樓往下望去,看見程赳站在正中間廳堂上的小橋上與其他演員一起攜手鞠躬謝場。他抬頭,兩人剛好對視,她卻四處張望躲過了?;氐剿男〔枋?,紅木桌上擺著一套傳統(tǒng)茶具,用滾燙的開水,沖醒了第一道深茶。
沒一會兒,程赳敲了敲門。
“請進。”她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找來,為對面的位置倒上一杯,自己端起面前小杯,嗅嗅。
程赳已經(jīng)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單肩背著個破舊的雙肩包,并沒有坐下的打算便開口:“老板,你找我?!?/p>
晁覺從抽屜里抽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從桌子的這頭,推到那頭。
“第一個月的工資,有點點儀式感。好好干,老板帶你發(fā)大財!”
“謝謝老板?!背挑袷裁幢砬椋舆^紅包小心收在雙肩包的夾層,“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以后每場的提成,能不能直接轉(zhuǎn)給我?!?/p>
其他的演員基本都是幾場一換的兼職學生,只有程赳一個人是常駐。憑他的演技和人氣,她給他開出的價格亦是優(yōu)渥。
這個月他加上提成不多不少剛好兩萬整,店里的預約已經(jīng)排到下下個月,日后只多不少。
晁覺緊皺眉頭,快速計算了一下,小心問道:“我不是想探究你的隱私啊……
“我可以給你場結(jié),不過,你是很缺錢嗎?”
幾乎是沒有猶豫,聽見他說:“是的,我很缺錢?!?/p>
晁覺認為自己十八歲之后,第二做得好的事就是辭職開了這家店。
每天來店里喝喝茶,玻璃門一關(guān)在小院曬曬太陽,日子還蒸蒸日上。手機消息提示音終于可以毫無顧忌關(guān)掉,從此焦慮煩惱,離她老遠。
等她從躺椅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了一半。她順手從一旁的草編圓盤上拿起手機。眼睛瞇成一條縫的,還沒徹底醒來。不知看到了什么,蘇醒后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黯淡。
晁覺很快劃走了那個頁面,咬住下唇思索后,在綠色的通訊軟件上找到了程赳的名字。
兩人幾乎沒有對話,頁面上只看見兩個頭像有來無往的轉(zhuǎn)賬記錄。
她鼓起勇氣,又提心吊膽收回了欲發(fā)消息的手指,左上角的數(shù)字一格一格往前走,合上她已經(jīng)紊亂掉的心跳聲,一下一下。
最后還是發(fā)出:要不要賺錢,3 個小時2000 塊。
那邊很快就回復:時間,地點。
程赳是個很守時的人,她約好從十一點五十開始計算時間,那么程赳就一定會在十一點四十出現(xiàn)。
“啾啾,過來坐耶——”
二姨的聲音又尖又細,稍微提提音量就讓人覺得聒噪難忍。晁覺是懂戲的,她可以做到忍耐生理上的厭惡,對著這群不算親切的親戚做到滴水不漏。
不讓他們可憐,更不讓他們看不起。
母親家是個大家庭,今天這個日子更少不了冷嘲熱諷。幾番圍攻,她都一一應付。當問到對象問題時,程赳剛好掐點而來。
程赳一身正裝,糟亂的頭發(fā)被整齊梳整,他長相周正,濃眉大眼本就生得好看,只需要換一身行頭,在人群中就不會是普通的存在。他站在晁覺身后時,她還不曾發(fā)覺,直到他將手搭在她裸露的肩頭,喚了聲:“啾啾?!?/p>
如果說晁覺有那么一瞬露出了馬腳,那就是他手上溫度傳遞而來時,她感覺自己引起全身反應,挺直了上半身。她盡量接住他的戲,回握住他。”
小舅舅似乎認出了程赳,巍顫顫伸出手指著他:“你是……”
“對,他就是程赳,我的男朋友?!标擞X向桌上所有長輩介紹他,語氣難免驕傲。
敬酒間隙,他們主動與程赳搭話,內(nèi)容無非是自己人生過得不痛快的長輩,美名其曰讓他了解她那段不曾知曉的過往,把一個小女孩不幸的童年當做玩笑般說出了口,在她面前找盡優(yōu)越,發(fā)泄著自己的無能。
程赳什么都沒說,默默聽著晁覺如何應對那些難纏的長輩。
直到母親攜新郎來敬酒,晁覺向母親介紹程赳,她上下打量了他好一番,似乎有話對她說,最后又什么也沒說。
桌上的人有意為難程赳,晁覺為他擋了不知道多少杯酒。幾輪下來,晁覺已然上臉,其他人開始探詢他的私底。他也毫不避諱,答得干脆:早幾年在娛樂圈十八線開外混過幾年,現(xiàn)在在一家劇場當演員,年收入有個三十萬。
不算多,夠唬住這些還活在上個世紀的人。
程赳交完底,方方面面都讓剛剛才吹噓過女婿的二姨下不來臺。她不大高興,用筷子在見底的碗里戳了又戳,悻悻道:“條件這么好,怎么看上我們啾啾了啦?!?/p>
晁覺習慣了,自然知道怎么如何優(yōu)雅地讓她不爽,剛要開口就聽見程赳說:“跟她在一起,是我高攀了?!?/p>
“啾啾是個很強大的女孩??赡苣銈儾磺宄?,她獨立堅強,言出必行,情緒穩(wěn)定……光是這幾點就已經(jīng)比上大多數(shù)人了,還有很多我就不列舉了,我知道就行?!?/p>
此話一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眾人還沒緩過神來,又聽見他說:“而且,我這年收入也得靠著她才能湊成七位數(shù)呢。”
晁覺忍俊不禁,她怎么以前沒發(fā)現(xiàn)啊……
程赳嗆人可比她厲害多了。
二姨氣得只能找補,嘀咕了句:“真沒本事,還幫男人喝酒?!?/p>
一句話,罵了兩個人。
晁覺快不省人事之際,聽到這句話直接拍了桌子,目中無人指了桌上一圈:“確實沒本事,不過就是追到了喜歡的人而已?!?/p>
程赳聽狀,愣了愣。隨后蹲下身:“走吧?!?/p>
晁覺嘟著嘴呆呆看著他,隨即臉頰上擠上兩團紅暈,趴上他的背,燦爛明亮道:“走…”
“不回來了,以后不會再難過了?!?/p>
他們堂堂正正穿過不懷善意的眼神與竊竊私語,晁覺還沒醉透,不知聽見了什么話,忽然清醒睜眼:“程赳,不愧是你,戲真好呀,留在我的店里,算是委屈你了?!?/p>
前腳剛踏出酒店,晁覺后腳就從他的背上溜下來:“今天謝謝你,早點回去休息吧?!?/p>
“我送你回家吧?!背挑裼蒙铄涞难劬δ?,“還沒到三個小時?!?/p>
晁覺心虛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情緒已經(jīng)沒過頸脖處,多看一眼,她就會在他面前泛濫。她背過身去擺了擺手,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上:“這才喝到哪……明天上班別遲到?!?/p>
關(guān)上車門前,她又多叮囑了一句:“今天你聽到的……”
“不會說的?!?/p>
等到肯定回答她關(guān)上車門,隔著車窗道了聲謝。
程赳望著逐漸消失在視線的車,低聲呢喃:“戲是假的,話都是真的?!?/p>
晁覺沒有任何準備接到了程赳公司的電話。
大意是見程赳在劇場的名氣打出來了,邀約接踵而至,想讓她幫忙勸勸程赳。委婉說明希望晁覺放人,實際卻是句句威脅。
她這才知道,程赳還沒有和他公司解約。
她沒多說,只回了句:“找我干嘛?這是貴公司和程赳的問題,他是在我這兒工作,又不是把人賣給我了?!?/p>
事后也只是輕描淡寫跟程赳提起了這件事,試探道:“你缺錢是因為解約嗎?”
程赳沒有否認。
“你要回去嗎?”
程赳承諾自己會好好解決這件事,并說:“老板放心,我不會走的?!?/p>
自從上次婚禮后,晁覺和程赳的關(guān)系不至于像以前那樣only business 了。她不是個多管閑事的老板,只看中業(yè)務(wù)能力,強調(diào)作品要求,其余的,就是金錢交易。他們有最理想的雇傭關(guān)系,卻少了些親密。
“等等?!标擞X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程赳,你解約需要多少錢,我有?!?/p>
程赳在聽到她說這句話時,背影明顯頓住了,隨后緩緩轉(zhuǎn)身。
他沉著臉,晁覺卻固執(zhí)地盯著他那雙深沉的眼眸,不過片刻,程赳便低下頭,無奈搖搖。而后又抬起頭,笑著說:“我不能要你的錢。”
晁覺知道,他們之間也許連朋友都談不上。大抵是現(xiàn)下的情境,讓她情不自禁。
一句話,把連日來積累的親近又推回了原點。
“每個人總有些難以啟齒,你也別問了,可以嗎?”
沒人比晁覺更理解這份難以啟齒的心情,她說:“好?!?/p>
“不過還是謝謝你,謝謝你,晁覺?!?/p>
程赳是從選秀節(jié)目里進入大眾視野的,不過這種選秀在多年前已然泛濫,沒有靠譜公司助力,最終也只是淪為類比的分母。
直到程赳因天價違約金登上熱搜,他的過往才被揭開,店內(nèi)的同僚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與“明星”共事。
“天啊,程赳看不出來??!沒想到我們這小廟里還有這么尊大佛?!?/p>
程赳對于這些熱烈的反應淡淡,只是一笑而過。晁覺知他不愿提起,本想解圍,卻在一片混亂聽見一句:“大明星怎么會來我們這兒?”
她收了聲,聽自己的心跳愈發(fā)明顯。
須臾,他啟唇:“曾經(jīng)有個粉絲寫信問過我,如果只能選一個字飽含關(guān)于我的所有,會選擇哪個字?
“我沒途徑回答她,于是發(fā)了條微博,只有一個字——久?!?/p>
那天路過,看見店門口正中央墻上掛著的那個字。他停頓下來,看向晁覺,“我就只想留下來?!?/p>
“致長久”剛進門處中央是面青灰色的石雕影壁墻,上面刻著一個簡體的“久”,那是她親手刻下的。
時至今日,她仍然清楚記得看見他發(fā)那條微博時的悸動。
手機傳來特別關(guān)注的提示音,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手機的微弱光亮將她照亮。眼角淚水還在不斷滲出,眼睛卻笑彎了?;秀绷撕镁?,一抹殘留在臉上的淚水,爬出床底,端坐在書桌前。從抽屜里精心挑選了一張好看的信紙,一字一句寫下:致程赳。
致程赳:
謝謝你的答復。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得到你的回答,給你寫信被我長久以來當成一種情感寄托,找一個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發(fā)泄我本不該存在于世的一生。不知怎么,你總是會在我最最受傷的時候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給予安慰。好神奇,真的好神奇。比如今天,我又是哭著回家的。我一個人回到家,鉆進了床底,躲進了黑暗。你也會像我這樣嗎?明明在理卻不敢反駁,別人還沒說幾句沒道理的話,我的眼淚就已經(jīng)掉下來了。我爸當時就在旁邊,可他不為我說一句話。他都不敢替我開口,我又能說些什么。很沒用,對吧?有一種全世界只有我只身一人來去,從來沒有過得狼狽、自卑、難過、痛苦、孤獨……所有不好的情緒都在這一天爆發(fā)了。
直到,你發(fā)了那條微博。
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人。
我沒想過你真的會讀到我那些日常流水和少女感性,寫到這里,我才驚覺,遲來地涌上一股羞恥。
不過我想,也許你只是湊巧看見了那封信,如果是那樣,我也太幸運了。我啰里啰嗦說了這么多,希望你能再次看到,又祈禱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的不幸。
還是老樣子,祝你一切都好,無災無憂。
晁覺脫下手機殼,從里面拿出來這張已經(jīng)泛黃破爛的紙張。
那晚,她和程赳一起坐在“致長久”的小院里,借由星光給予的底氣問他:“你為什么選這個字?”
他閉著眼睛,壓低聲音:“那你呢,又為什么選這個字。”
“我先問的。”
程赳緩緩睜眼,對著滿目星河,柔聲道:“我想要長長久久,愛能長久,恨能長久,每一種情緒都停留在我身邊長長久久?!?/p>
“可我困在同一種情緒中太久了,于是我只想……”晁覺忍住悸動,不緊不慢道:“只想在有限的時間里,長長久久的盡興?!?/p>
下午最后一個時間段散場了,身后傳來一陣喧鬧。觀眾們從樓梯上走下來,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晁覺熱情招呼也得到相應的回應。她置身人群間,而在人聲鼎沸之中,一眼便看見了那頭的程赳。
擁擠間,他步履不停。樓梯兩邊各有對稱兩面窗,他走到折射進一束光的窗前,猛一抬眼,剛好對上她迷離的眼神。
便也看見他目光堅定,步步走向她。
“復完盤了?”兩人走出店,她語氣輕松道,“晚上還有兩場,結(jié)束了一起轉(zhuǎn)給你。”
“嗯。”他單手解開左手袖口,漫不經(jīng)心瞥了一眼她,“要一起吃晚飯嗎?”
晁覺喜歡一個人吃飯,她剛要拒絕,便看見程赳眼神越向她身后,接著,就聽見一聲令她不寒而栗的聲音。
她認出了聲音,卻不敢回頭。
晁覺知道是場持久戰(zhàn),便交代程赳挪開晚上兩場的時間給客人免單,并讓大家提前下班。程赳看了一眼她的神色便會意,頷首離去。
褚永安的來意很明確,只要錢。晁覺的奶奶生病了,家里每個人都出了錢,只差她了。他毫不手軟報了個不可及的數(shù)字。
“我哪來這么多錢。”晁覺全身發(fā)抖,哪怕她已經(jīng)長大了,但那么多年,身體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恐懼本能。
褚永安上下打量著門店:“把店賣了不就有了?!?/p>
忘不了的,那是十八歲以前,每一天的失望與恐懼堆積而成的本能。
晁覺記得泄憤的皮帶抽打在自己身上的痛感,更記得他辱罵的口水噴灑在自己臉上的味道。記得無動于衷,更記得熟視無睹。
“我現(xiàn)在,不姓褚了?!?/p>
一句話,激怒了褚永安骨子里的自卑。各種污言穢語沒有停歇,任憑他怎么罵,她都只會用自己建筑出的冰冷眼神死盯著他。
褚永安被他盯得發(fā)毛,看了一眼旁邊的裝飾花瓶,拿起來就要往影壁墻上砸:“你今天不給錢,老子就砸了你這個店!”
眼看著花瓶從褚永安的手里掄向影壁墻,晁覺沒有多想就用身子去護。隨著花瓶落地聲響,她感覺自己心跳加快,手腳麻痹,掉入了無盡深淵。
晁覺做了一個夢,夢里暗無天光,她捂著耳朵也阻止不了那些聲音侵蝕她。最后她不抵折磨,漫無目的地跑到滿頭大汗,不知多久,才得見陽光。
光束過于閃眼,她不安地眼皮隨著眉頭狠狠一皺,再睜眼。
竟見到了程赳。
程赳在晁覺昏迷的時候想了很多,怎么開口才顯得不算唐突,可,要是不是她呢?又或者,真的是她,又該如何。
只是許多假設(shè),等到她真醒來睜眼之時,全都忘在了腦后,只剩下后怕。
“我爸呢?”晁覺清醒來的第一句話,令他沒有想到。
程赳沒敢告訴她,他聽見聲響跑出來,只看見她一個人蜷縮在地上。她沒有昏過去,只是雙目無神空洞地睜著,手腳發(fā)抖。他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她一只手抓在胸口處,一句話說得不完整,用盡全力輕吐出幾個字:“呼…吸,不,腳,沒…氣,麻……”
救護車上她的心率血壓一直飆高到不正常,體溫更是燒到38.5 度。
到了醫(yī)院,所有的指標卻恢復到了正常值。一通檢查下來,她累得睡著。醫(yī)生告訴他,應該帶她去精神科看看。
焦慮恐慌癥。
程赳第一次感到害怕,又在看到她睜眼后第一次感到了后怕。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他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剛走?!?/p>
“怎么可能,他肯定早就溜走了?!标擞X蒼白的嘴唇,自嘲向上。
她什么都明白。
程赳眼底劃過一抹心疼,他用余光瞥見,輕聲開口:“晁覺,我的所有情緒都很短暫,所有情緒都是一瞬一瞬的。可在這之前,只有一種情緒刻在我的身體里,就是不幸。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變態(tài)到只能通過看到別人的不幸,獲得短暫安慰。”
程赳云淡風輕說起自己成為藝人的那幾年,沖動簽了合同,被公司塞進了選秀節(jié)目去混臉熟。年少輕狂的以為只要有粉絲,出現(xiàn)在屏幕上就是明星。結(jié)果臉熟沒混成,還惹了一身罵名。節(jié)目之后,他組過一個野團,演過幾個配角,無功無過地活著,唯一流量就是在“愛豆最終成演員”各類吐槽視頻里嘲諷的???。
再多,也就沒有了。
“后來才知道,這家公司就是靠騙藝人解約金存活的?!?/p>
他曾想過放棄夢想,止步于此。也想過放棄生命,從頭再來。如果說在那段黑暗的時節(jié)里,是什么拉住了他。
他說是粉絲那些按時抵達的信件。
“那么多信里,我唯獨記住了同一個字跡。是因為她給我寫過這么一句話。
“她說,我不說若是你幸福我就幸福了這樣的話。幸福本就不易,誰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誰身上,若是帶上因果條件反而是給你徒增壓力。我會努力變得幸福,如果你知道我從你身上收獲的能量,努力變得幸福,應該也成為你的寥寥力量吧。”
那位不知名的信友,總是把自己的悲慘人生當成笑話一樣輕易寫成信寄給他。她的那些不幸,竟然成為他灰暗中的慰藉,讓他又有了期待。
不過,說是信友,他卻從來沒有回過信。
因為沒有途徑。
“她的經(jīng)歷讓我覺得我的不堪一擊實在幼稚得矯情?!背挑裰肋@也許不是個好時機,他還是沉不住氣了,“晁覺,是你吧?
“那個一直給我寄致程赳的人。”
南方的天氣古怪,明明是秋天時節(jié),氣溫還會時常飆升到三十度以上。前兩天還熱得要穿短袖,這兩天立馬就變了天,不給人準備時間地入了冬。
褚永杰找上門來時,她窩在店里屬于她的小房間里烤火吃烤板栗。他沒有敲門,直接闖了進來。
晁覺看到他的瞬間,恐懼油然而生。
他穿了一身黑,像是從地獄來接她上路。走進來很自然坐在對面座位上,拿出紙筆開始給晁覺算賬。
“你是奶奶帶大,這錢憑良心你都該分擔一半?!彼c褚永安不一樣,是個體面人,從來不說臟話,“現(xiàn)在她去世了,晁覺,是你害死她的?!?/p>
“以后連牛肉都買不起吃,晁覺,別走你爸爸的路?!?/p>
“天上掉五百萬大獎的概率,晁覺,你沒這個天賦。”
“我同事看到你跟一個男的進了酒店,晁覺,你不配當褚家人?!?/p>
……
程赳說,晁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情緒穩(wěn)定。但他不知道的是,晁覺也是凡人,她的失控點就是褚永杰。
他聽見晁覺歇斯底里的吼叫聲,一進去就看見她哭倒在地,褚永杰居高臨下地站在她身前,腳底下踩著她的衣邊。
程赳把褚永杰趕走后,交代了所有該交代的事情,關(guān)了店門。這樣的事情多了,他反倒像是那個老板。井井有條,臨危不懼。
晁覺冷靜下來后,看著靜靜陪她坐在地上的程赳說:“你總是能看見我最狼狽的樣子?!?/p>
他問:“干嘛不承認?!?/p>
那天他問她是不是給他寫信的人,她否認得直接。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如今倒是突然又干脆的坦白。
“踏進店里第一步,我就是有所期待的。”風從沒關(guān)好的窗子里溜進,他的聲音填滿了心房,“你對我一直淡淡,我不敢自作多情。
“直到那天婚禮,我看到你在紅包上寫的字了?!?/p>
婚禮那天,他沒打算出紅包錢,站在門口等晁覺出來接的時間里,晁芝把他認出來了。
晁芝把晁覺送給她的紅包交到程赳手上,她一眼就認出了女兒從年少起就放在手機屏保上的人,明顯是誤會了,對他說:“永遠不要利用她對你的喜歡。”
程赳當時還不明所以,只以為這場戲從開頭就搞砸了,不好交代,抓著手上的紅包進退不是。手一轉(zhuǎn),看見紅包上的字,立馬就明了。
“聽你家里人說的那些話,一個個細節(jié)都能和你在信里寫得對上,我就基本確定了?!?/p>
晁覺把頭深深埋進兩腿之間,聲音悶悶傳來:“程赳,我不想你發(fā)現(xiàn),我就是那個糟糕的人。”
程赳伸出手,又收回:“你很好?!?/p>
“程赳,她對我不好,可她現(xiàn)在死了?!?/p>
程赳記得她在信里寫過的點滴,換做是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不是你的錯?!?/p>
“那我為什么這么內(nèi)疚?”晁覺全身都在發(fā)抖,程赳靠過去,把她環(huán)抱住,“總是有人錯吧,事情才會變得那么糟糕,他們沒錯,那一定是我做錯了?!?/p>
程赳不住順著她的頭發(fā),想罵醒她,可她已經(jīng)碎成這樣了,他又怎么忍心說重話。
久久,晁覺把他推開,冷靜地說:“程赳,我把店賣了,你拿錢去解約吧?!?/p>
“后來呢?”
故事很長,晁覺打字很慢。她不?;貞浧疬^去,過往太過難看,更容易讓她陷進去無法自拔。
“后來啊,我再看到幸福兩個字,我都會覺得,我這輩子應該都與這兩個字無關(guān)了。”
晁覺知道樹大招風,店在一天褚家人就不會放過她。她更知道一個店靠一個劇本撐是有期限的,與其等到倒貼耗盡,不如在殆盡之時,轉(zhuǎn)手滿賺。店雖然只短暫開了一年半不到,她也算小賺一筆,名聲也打了出去,現(xiàn)在轉(zhuǎn)手自然能賣個好價錢。
她把錢轉(zhuǎn)給了程赳,并選擇離開。
程赳說喜歡她的時候,她一點也不相信。
換作以前,她怎么也不會想到被自己掛在墻上仰慕的男孩,竟然會那么真摯地對自己說:“晁覺,我不能讓自己喜歡的人拿錢去替我解約?!?/p>
喜歡,就這么被他輕易地說出來。
晁覺怎么也想不明白,程赳對自己的喜歡是從何而來。他們原本就是隔著一個屏幕的陌生關(guān)系,她寫信前從沒妄想他真的會打開看到那些信里的內(nèi)容。在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寫致程赳的人前,他們之間的相處明明再普通不過,那么僅僅通過她三言兩語的幾封信,就能夠讓他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嗎?
她不信。
程赳收到晁覺銀行轉(zhuǎn)賬消息時,隱隱感覺不安。
果不其然,她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消失不見了。
“程赳,可能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的信給你帶來過力量,但你不要誤會了這份力量,我也不要?!?/p>
我也不要。
他看著那句話,氣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想說,晁覺你是不是豬。話說出口,成了:晁覺,你可真行。
程赳并沒有拿那筆錢解約,而是倒貼又把“致長久”買了回來。
以他們的故事為原型,寫了一出新戲。
他固執(zhí)地往晁覺不再回復的手機發(fā)送消息:你以為我從沒有感情的爛演技變成王牌NPC,都是因為誰??!晁覺,是你讓我重新找回了五感。我喜歡的,從來都是那個堅強獨立、言出必行,情緒雖然不穩(wěn)定,還是我忍不住要心疼和擁抱的晁覺??!
伯明翰的深夜,老舊的燈泡發(fā)出薄弱光芒,晁覺沒有停止過搜索有關(guān)他的消息。她知道他沒有拿那筆錢解約,也知道他一邊經(jīng)營“致長久”,一邊和原公司拉扯打官司。在歷經(jīng)兩年后,終于恢復了自由身。
晁覺點開程赳的最新采訪視頻。
在視頻的最后,主持人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說的話。本來不正經(jīng)的他,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晁覺,新戲再不來看,我可要換季了。”
晁覺實在敵不過好奇,溜回國看戲那天全副武裝,打算低調(diào)躲在人群里看完后偷摸離開。
故事才進行到第二個章節(jié),她跟著大部隊前往另一個場景,人群間突然伸出一只手將她拽走。
見到了,那個久違的人。
程赳把她拽到屏風后面,臉上洋溢著得逞的壞笑:“舍得回來了?”
“你、你、干嘛。” 她慌張到結(jié)巴,正了正墨鏡就要逃走,“我、不是?!?/p>
反手又被他抓了回來。
“不是什么?又要逃?”程赳壓低嗓音,在她耳畔蠱惑道,“晁覺,不想看看最后結(jié)局是什么嗎?”
晁覺這才注意到,觀眾不知何時站在了屏風之前,一束強光打下來,他倆的剪影映在簾上。
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靜趟在不遠處一本書,書封上寫著:致長久。
“這是我的回信,望親閱。”
晁覺十七歲的最后一天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她終于親手毀了這個看似體面的家。
可母親,并沒有選擇帶她一起走。
十八歲生日那天。
她一個人從白天走到城市完全黑了也沒找到能??康牡胤?,只是沒有目的往前跑,怎么跑也跑不到有燈的地方。
整個城市最亮的地方是新修的大橋,橫跨了新舊兩城區(qū)。她站在老城區(qū)的橋頭,看著眼前的光景,幾次抬腳,又不敢真正踏上。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了出來。
等她一通發(fā)泄過后,有人從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轉(zhuǎn)身,她見到了二十歲的程赳。
二十歲還沒有經(jīng)歷過一切,有著最澄澈眼眸的程赳。
他揚著笑,遞給她一只小兔子玩偶說:“我沒帶紙,同學,這個送你,希望這個小兔子能讓你變得幸福。”
當時的晁覺只是覺得這個男生天真得可笑,沒多久又覺得羨慕,心想:他一定是幸福的人,才能這么輕易的說出幸福。
她不該刻薄對待他的好意,何況他是在成年這天,唯一給予自己美好祝愿的人。于是她接過兔子胡亂擦干了眼淚,發(fā)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謝謝。
他沒經(jīng)歷過她的苦,怎么能把他的祝福當成錯。
她是感激的。
后來很多年,她看到那只兔子都感覺慶幸。這只兔子沒有讓晁覺變得幸福,卻讓她變得不再不幸。
再后來,她無意看到程赳參加選秀的視頻。那個午后,她終于有了途徑,認識他,了解他,愛上他。她從一個三好學生變成一個追星少女,在房間里貼滿了程赳的照片。
多虧她,她身邊所有的人都認識了程赳。
所有人都知道,晁覺晚來的叛逆期讓她不顧一切嘲諷,愛上了一個叫程赳的明星。
可無人知曉,他們之間是有羈絆的。每每在她最痛苦無助的時候,程赳都會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
“你這么喜歡他,他知道嗎?知道你是誰嗎?”這是她聽過最多的一句話。
她從不解釋,在心里默念:他不需要知道,只要站在那里就好了。
只要站在那里,給我一個發(fā)泄的出口,足夠了。
晁覺復讀那年,因為程赳是充滿希望度過的。高考后她考去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城市,在別人都熱衷戀愛的最好時節(jié),她全部用來喜歡程赳和賺錢。同學室友都把她當成怪胎,她也習慣了有什么都寫信告訴程赳。
她從沒想過程赳會看粉絲寫的信,與其說是寫給他看的,不如說那些信其實是她寫給自己的。當真正得到程赳的回應時,她卻害怕了。害怕自己肆無忌憚的情緒垃圾,讓他看見,會造成負擔。
之后她還是會寫信,只是那些信再沒寄出。
她一直很努力,直到被確診焦慮癥,辭職開了“致長久”。
那天,開滿潔白梨花的枝頭,春意不偏不倚。晁覺躺在梨樹下的躺椅上小酣,落下來的花瓣,正好落在了醒好沏開還飄著清煙的普洱茶面上。
午后帶著涼意的春光透過枝頭間隙,溫柔覆在她不大安穩(wěn)的眼皮,猛地睜眼。
穿著卡其色背帶褲,頭發(fā)有些許凌亂的男孩,赫然出現(xiàn)在她的小院里。
他說:“請問你們店是在招人嗎?”
晁覺被驚醒卻沒有因眼前人突然闖入感到驚慌。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用吞咽掩飾自己,穩(wěn)定后緩緩開口:“請稍等?!?/p>
“他會是我生命里最長久的存在?!?/p>
打完最后幾個字,晁覺長舒口氣,身后一股熟悉氣味的溫暖將她圈住。
晁覺想過很多個如果。好多個如果,好多個可能。她想著那數(shù)百個如果,要是錯漏了一步,今天感受到的體溫都將不復存在。
想到這里,她就后怕。
程赳。
“如果……”
“你又要問那些如果?!背挑駸o奈,寵溺道,“沒有如果,相愛總會相逢。”
是了,最后我們總會與愛相逢。
晁覺在本來已經(jīng)完結(jié)的回答下,又一字一句敲下。
在故事的結(jié)尾,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他說。
程赳。
“我喜歡了你十年?!?/p>
“終于在第十年,你愛上了我?!?/p>
讓我的喜歡,沒有成為笑話,讓我的喜歡,長長久久。